第五章
巧儿被处死后怎么会引发盐碱滩上一连串大事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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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梁山和王连海进入盐碱滩后逐渐滋生出两个大家族,即王梁山家族和王连海家族。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大家族关系渐行渐远,积怨愈来愈深,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执的不可开交。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打斗事件。控制不好就会演变成为两大家族之间旷日持久的全面混战。
盐碱滩受四面大山封闭,长期与世隔绝,除族长和外购外销等少数人与外界有些往来外,其他绝大部分人常年吃住在盐场和盐土打交道,基本处于混沌未开化状态。一旦混战发生,不见血还好,一旦见了血,个个野性发作,杀性膨胀。伤了的要报仇,死了的要索命。越打越起劲,越杀越勇猛。每到这时,盐碱滩就变成一个家家有伤残,户户办丧事的人间地狱了。
根据阴山县县志和洪涛山文僧寺、翠微山武僧寺大事录记载,盐碱滩上两大家族械斗事件每隔三五年就会发生一次。每次事件都是文僧寺或武僧寺的和尚报警,县衙出动大批兵警弹压后才能收场。直到一个叫刘果果的人担任阴山县县令后,这种械斗事件才出现了一个长达百余年的空档期。
刘果果何方人士不详,是个居无定所的游医。进入阴山县后,常年行医于荒村野乡。每到一处就选一个僻静地方,摆起一张小桌案,挂起一个"疑难杂症三剂药病除"的幌子,便坐在那里闭上眼睛打开瞌睡了。
开始,人们以为这刘果果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不敢以身试诊。心想:"疑难杂症多是久治不愈的顽症,怎么三剂药就能除病呢?"后来发现这刘果果所言不虚。无论鼻眼歪邪、腰腿疼痛、中风偏瘫、肺痨咳血、胸腹积水、甚或癫痫癔症、灵魂出窍、鬼魔缠身,三剂药服下,病就好了。就问:"刘先生,人常说病去如抽丝,别的郎中开的药服下三十剂五十剂不见效,为啥只服先生三剂药病就好了呢?"
刘果果说:"诊不清病,下不准药,是谓庸医;诊得清病,下得准药,是谓大医;既诊得清病下得准药,又能把握住药力者,方为神医也。药力关乎病者生死。药力不达,病不能去也;药力过了,直取人性命。大凡医者,多数只敢下三五成药力,岂能直达病之根本?故病去如抽丝也。老夫医病必下十成药力。用药最善虎蛇配伍,狼虫相济。第一剂以蛇虫疏药为主,虎狼猛药为辅,旨在打通病之关节,去其病之枝蔓。第二剂以虎狼猛药为主,以蛇虫疏药为辅,旨在撼动病之根本,通其病之去向。第三剂虎狼猛药齐攻,蛇虫疏药全下,一举拔除病根,送病于穹天之外也。"
人们见这刘果果夸夸其谈,说的神乎其神,就说:"先生这么好的医术,为何不去都府繁华之地赚大钱,却在这穷乡僻壤摆摊行医呢?"
刘果果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是什么?利即天下之病根也。若医者为逐利而行医,天下之病虽治而不可治也。医者行医是谓德,乐见天下无病也。如今天下皆病,老夫不愿见也。"
刘果果虽说视利谓天下之病根,可也有个装铜钱的小木匣子。每到一处,他就把小木匣子放在身后一个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挂起一块布幔遮住。布幔上写着:"治病医者自愿,付钱病人随意。"每当病者付钱的时候,他就把目光移向远处,生怕病者付钱时难堪。病者付没付钱,付多付少他从不在意。有时木匣子装满了铜钱,他也不喜。有时木匣子空空如也,里面的铜钱让人抹去了,他也不恼。木匣子是用钉子钉死的,上面留着一个小圆孔,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他从来没点过。只是饿了从小圆孔摸出几文钱买口饭吃,渴了摸出几文钱换口水喝。似乎他常年行医就是为了挣点饥渴之资,别无他求。
穷乡僻壤识字者少,纷争事多。刘果果除了行医治病外,免不了有人求他写个状子什么的,刘果果从不推辞,也绝不收费。这天,刘果果来到一个村庄,庄上有个刘老汉,家里的牛吃了庄主刘石泉谷地里几十棵谷子,刘石泉便让几个家丁把刘老汉仅有的二亩谷子拔的一颗不剩了。刘老汉断了一年的收成没法活了,气急之下就把庄主刘石泉告到阴山县衙。阴山县令王吾才勤于理政,乐于断案,认为刘老汉的牛犯事在先,刘石泉让家丁拔刘老汉的谷子事出有因,故判刘老汉败诉。这刘老汉不服判决提起上诉,求刘果果写个状子。刘果果提笔写道:"刘老汉的牛吃了刘石泉的谷子犯事在先。刘石泉拔刘老汉的谷子事出有因。然!牛是畜牲不懂人事,刘石泉也不懂人事乎?"案子上诉到雁朔州,知州驳回原判,判刘老汉胜诉。
还有一次,有个叫赵老蔫的,早年因家中穷困,把六岁的儿子狗蛋送到寺院出家,拜寺院住持孙和尚为师。后来赵老蔫死了老伴再无生养,好在手里攒下几贯铜钱,想让已经十六岁的狗蛋还俗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可这寺院住持孙和尚觉得:自己把狗蛋从六岁养到十六岁,若放狗蛋还俗,那自己不就白白养了狗蛋十年吗?于是死活不肯放狗蛋还俗。赵老蔫无奈,就把孙和尚告到县衙。县令王吾才依律判案,认为赵老蔫因穷困让狗蛋出家拜孙和尚为师,孙和尚把狗蛋抚养成人,赵老蔫却要狗蛋还俗,实属无信,判赵老蔫败诉。赵老蔫不服,请刘果果写个状子上诉,刘果果写道:"赵老蔫穷困时送子出家,老来索子还俗,无信。然!和尚无徒再续,鳏夫无子绝后,佛家慈悲为怀,何以断人香火?"孙和尚看过诉状羞愧难当,不等判决,便亲送狗蛋还俗。
就这样,刘果果一边为人看病,一边代人写个状子。时间一久,医术虽精倒是没传出多大名气。诉讼虽非所长,却每诉必赢。一时间声名远扬,远近诉者云集,整天排着长队求他写状子,把个刘果果忙的,连个打瞌睡的时间都没有了。
当然,状子写得再好,没有清官断案也打不赢官司。刘果果写得状子多数是上诉状,一来说明阴山县县令王吾才判案多有差误。二来说明上面有了难得的清官。这个清官就是雁朔州的知州王泰来,
王泰来曾在阴山县令位上干过几年,是个明察秋毫,爱才如命的好官。见阴山县来的诉状多出之一个人手笔,每状只三言两语便把事理剖析的一清二楚。有时虽不合律条,却合着天理。就派出专人多方察访。听说状子是一个叫刘果果的游医所写,便惊叹道:"此人天下之大德大才者也。若为县令,一县无诉;若为知州,一州无诉;若为一国之相,则天下无诉事也。"
王泰来曾多次上表弹劾阴山县令王吾才:不学无术,好大喜功,激励私欲,放任敛财,乱理县政,错断诉案。一来王吾才施政正合上意,深得朝廷嘉许;二来朝廷为了控制地方,善用逐级相克,上下制约之术,弹劾未果。这次王泰来不再弹劾王吾才,却向朝廷力荐刘果果,谁知歪打歪着,一道圣旨下来,自己反被罢官,王吾才却官升一级,当上了雁朔州知州。
这天,刘果果正伏案写状,几个衙役不由分说,拉扯着就把他弄进一顶小轿,一路小跑抬进县衙,胡乱给套上一身官服,摁倒在地便让跪接皇上圣旨。就这样,刘果果竟然当上了阴山县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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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果果虽有医天之术,并无入仕之意。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当上阴山县令的。听杂役们私下议论,说是自己写状本要把昏官王吾才的乌纱帽顶飞,没成想却把王吾才顶到知州位上了。刘果果叫苦不迭。心里骂道:"朝廷用人岂能用这种龌龊的伎俩?王泰来任知州,让王吾才拖住后腿。如今明知自己写状得罪了王吾才,却把自己弄到这阴山县令位上。这不明摆着既让自己拖住王吾才的后腿,又让王吾才圪蹴在自己头上拉屎吗?"
刘果果本想弃官而去,又想:"这皇上圣旨岂是儿戏的。抗旨不遵,弃职而去是要犯死罪的。与其被治罪,何不在这县令位上下他几剂猛药,纵使不能动天下病之根本,也能少许惠济阴山百姓也。"
刘果果在乡野行医期间,见官商勾结操纵粮市,坑害民众,就想从此处下手,对贪官奸商来一次全面剿杀。可是,整个县衙上下一来对刘果果不了解;二来畏惧王吾才的权势,没人敢和刘果果走的太近。即便县衙大堂议政,衙役们不是像喝了迷魂汤一样昏昏欲睡,就是像服了哑药一样闭口不言,搞得刘果果一筹莫展。刘果果本想动用朝廷命官的威权惩办几人,可医者之心不忍滥处无辜,只得作罢。刘果果听说阴山县有两个饱学之士,一个叫孔谦,一个叫王瓜瓜。早前王泰来任阴山县令的时候,同在王泰来幕府做事。据说这孔谦和王瓜瓜十年苦读,同榜中举,却宁可到幕府做幕宾,也绝不入仕为官。刘果果早想结识此二人,可一直没有机会。这会手下无人,县政无法开展,有心把这二人请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可是一打听,孔谦三年前随王泰来到知州做事,不久前王泰来被罢官,孔谦一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灭,抛却红尘,南下五台出家去了。而王瓜瓜在王吾才任上,每逢县衙议政,便闯进公堂大骂昏官乱政,搞得王吾才就像防民众闹事一样,每当议事便壁垒森严,兵警林立,严阵以待,把王瓜瓜死死堵在县衙门外。王瓜瓜再难闯进县衙,一气之下离开阴山,退隐林泉,发誓不再参赞县政了。
刘果果长叹一声道:"清者罢官赋闲,高士剃度归隐,无人助我,孤掌难鸣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生一计:只见他先是到街市上找了个绸缎庄选了一块明黄锦缎;后到针织坊请绣工在锦缎上绣了"医天有术 治世无能 招贤纳士 志者助我"十六个玫红大字;又让杂役们在县衙大门口竖起一根高杆。办好这些,刘果果便每日早早起来,略事餐饮,搬一把太师椅来到县衙门口,把那"招贤纳士"的锦旗往高杆上一挂,便端坐在太师椅里闭上眼睛打开瞌睡了。
杂役们觉得好玩,就说:"老爷,满县衙公办人等整天忙的屁颠儿屁颠儿,不是到州府跑官,就是到乡下敛财,你咋整天坐在县衙门口打瞌睡?"
刘果果眯着眼自嘲道:"尔等不懂。殊不知为帅者在于运筹,为将者在于陷阵。本县令衙门口昏昏欲睡,众部属疆场上疲于奔命,正说明本县令乃将将之大造之才,善于驱使部属也?"
杂役们见这新县令行为怪异,言语癫狂,不着边际,一个个抿嘴哂笑,也就不把这刘县令当成一回事了。
这样子过了几天,衙门口看稀奇的人越来越多,便有刁钻好事者嘲弄:"先生,你一个乡野游医,刚当上县令没几天,竟敢妄称医天有术,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医天难?还是医人难?"
刘果果斜着眼说:"人者,形神合一,意念游移。人之病,病体不同,病症各异,故医人之病难。而天下之病,汇聚天下人之共性,医天下之病,犹如医一人一病,故医天下之病易也。"
人们觉得刘果果说的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又问:"那先生你说,医天下之病下什么药?"
刘果果说:"天下万物本无好坏之分,皆可入药也。用对即为良药,用错即为毒药。医人之病,老夫用尽天下万物也。而医天下之病,老夫只下八味药足矣。"
人们觉得神奇,又问:"哪八位药?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刘果果说:"公、功、名、私、权、利、政、律八位药也。"
人们不解,又问:"那先生你说,何为公?何为功?何为名?何为私?何为权?何为利?何为政?何为律?"
刘果果说:"公者众也,我为人人者也;功者造福于世也;名者行德于天下也;私者己也,人人为我者也;权者掌控也;利者物欲也;政者扶引也;律者祛抑也。"
人们问:"这八味药如何配服才能医天下之病?"
刘果果说:"公为正药,功与名为主药,这三位药须臾不可分也,合则天下为盛世,分则天下不可治也;私为邪药,权与利为辅药,这三位药须臾不可合也,合则天下为乱世,分则天下尚可治也;政律两药为引药。政者重在扶引,律者重在祛抑。扶正祛邪,大德大慈大功大业大儒大雅者行于天,天下大治;扶邪祛正,大魔大妖大奸大盗大赌大淫者现于世,天下永无宁日也。"
就这样,刘果果天天在衙门口高谈阔论。这天午后正谈论的兴起,忽听一声断喝:"好你个刘果果,身为朝廷命官,疏于政务,恣意轻狂,夸夸其谈,大言不惭,成何体统!"
刘果果神色不动,眯着眼瞅了一会儿来人,突然双手一拍大腿立身惊叫道:"哈耶!此人傲骨嶙峋,仪态磊落,眉宇凌厉,长须飘逸,莫不是咆哮公堂,大骂昏官乱政的阴山高士王举人?"
只见来人"哈呀"一声道:"刘果果仙风道骨,飘然若神,真乃神医也。未曾把脉,一眼便诊得鄙人张狂之症。鄙人正是阴山狂士王瓜瓜是也。"
原来这王举人虽然豪直爽快,却最是个有着恋乡情节的性情中人。时刻挂记着阴山县政。在那大山深处隐居了没几天便耐不住性子了。悄悄溜回阴山一打听,得知游医刘果果当上了阴山县令,便有了重回阴山参赞县政之意。
王瓜瓜虽未见过刘果果,但看过不少刘果果写得诉状,甚是佩服。尤其听说刘果果把利诊断为天下之病根,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听说刘果果正挂起一面锦旗招贤纳士,就径直来到县衙想看个究竟。见县衙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就悄悄挤进人群蹭上前来。见那刘果果正津津乐道他的医天之术,本要大加赞叹,谁知一时忘情,竟然断喝了那么一声。
刘果果见眼前的人果真是王举人,高兴的一步上前拉住王举人,说:"哈呀!鄙人日日苦等先生,可算把先生等来啦。听说先生离开阴山归隐去了,鄙人好不怅然。又想先生乃忧国忧民之士,怎么会弃乡梓而远去?于是大堂门前挂起幌子,只等先生来也。今日先生归来,真让鄙人欣喜涕零也。"
王瓜瓜见刘果果情真意切,求贤若渴,句句直掏肺腑,感动的一时举止失措,也不怕围观人众笑话,一把将刘果果拉入怀中抱定,用手拍打着刘果果的后背说:"昏官乱政,鄙人不忍阴山父老受苦,说是去归隐,可这心片刻难离阴山啊。鄙人仰慕先生久也,恨不能早见。今日能与先生相会,不枉平生也。"
刘果果见围观的人傻愣愣站在那里看着他俩失态,就说:"天下知己者难遇,今日与先生风云相会,若不畅饮抒怀,枉对人生一大快事也。此处非纵情之处,你我何不找一个酒肆恣意张狂他一回。"说着,两个人便相拥着挤过人群,走向街市,到那僻静深巷里寻酒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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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果果和王瓜瓜来到一家酒肆,天色尚早,店里无客。王瓜瓜对着店内喊了一声,一个老店家就应着声出来了。
阴山县城店面寥寥,城小人稀,人们见了面大都脸熟。加之举人王瓜瓜在几任县令幕府参赞政务,亲民爱民,喜欢为民奔走呼号,满县城无人不识,无人不敬。老店家见王举人和一个生人有说有笑相拥着来到店里,虽不知那生人就是新任县令,可也估计是个有身份的好人。因此招待格外热情。未等吩咐,先开了个上好的单间、忙喊店小二备上茶饮、不一会儿又上来几碟小菜、自己又忙着下酒窖抱来一坛陈年老酒。安顿妥当后,见王举人和那生人亲热无比,谈性正浓,说了声:"二位老爷慢用,有事喊老奴就是。"便退出去了。
刘果果和王瓜瓜一边饮酒,一边说了一些各自的闲事,话题便转到了阴山县政上面。只听刘果果说:"鄙人乡野游医,鬼使神差被弄到这县令位上,本想弃职而去,可又想:与其这位子让昏官占着害民,不如在这位上为民办几件好事。先生多年在县衙参赞政务,不知对当下县政有何见解?"
王瓜瓜说:"先生在乡下行医,自然也能听到民之呼声,感受到民之疾苦。就眼下而言,最为坑民害政的莫过于赋税征缴制度。"
刘果果说:"当今税制以地亩核税,以粮食计税,以现银缴纳。这种税制虽不能说好,但也还说的过去。就眼下赋税核缴,大河以北每亩核粮一石三斗,核税不足五升,加上一应摊牌杂项,每亩税费也不过十之一成,按说也不能算过高,何以坑民害政?"
王瓜瓜说:"先生有所不知,事情就出在以粮计税,以银纳税上。先生你想:现银都在贪官商贾豪绅手里,百姓手里哪里有现银啊?先生在乡下行医,或许对阴山的粮市也有所耳闻?"
刘果果说:"这正是鄙人想要问先生的。鄙人行医来到阴山,见这粮市波动异常,有时米价低至每石二百文,有时竟然高达一千二百文。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好多缺粮户买不起粮食,不是全家外出乞讨,就是整户整户被活活饿死。按说这阴山县地阔人稀,粮种丰富,这些年并未现大的灾荒,本不该如此呀?"
王瓜瓜猛地喝下一樽酒,咳叹道:"先生你以为这是为何?这是当地奸商劣绅伙同官府故意操纵所致!"
刘果果"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那他们是如何操纵的?"
王瓜瓜又是长叹一声道:"这就要说到那个狗官王吾才了。那个狗官每当缴税期,就和当地奸商劣绅串通一气,一边是官府出动兵警强逼百姓按期缴税;一边是奸商劣绅死死抓住现银不放。百姓怕被官府抓进大牢,只好争相降价卖出粮食兑换现银缴税。"
"哦,是这样。"刘果果又应了一声。
王瓜瓜接着说:"征缴赋税每年分夏缴和冬缴两次。夏缴在夏收后,冬缴在腊月前。夏缴前粮价通常在每石六百文上下,县衙也是按每石六百文折算,可一到纳税期,粮价便下跌至三百文甚至更低。这时奸商才肯出银买进。农户缴纳一石粮的税,要拿出两石粮才能兑换出现银。先生你说这坑民不坑?"
刘果果说:"这等于赋税翻了一番,就是十之两成了。多收的一成赋税没进官库,反而进了贪官奸商腰包了。"
王瓜瓜说:"可不就是这样。这也罢了。更可恨的是:夏缴过后,市面无粮了,那狗官王吾才就让县衙放出大量库银收粮,直到粮价被哄抬至每石八百文到一千文的时候,才将奸商手里的粮食买进官库。官府收六百文的税银,本来能买进一石粮,却只买回六七斗。这一笔差价就转手进入那狗官手里了。"
王瓜瓜说着说着,脸就气的通红了。他端起一樽酒,也不和刘果果对饮,自己一扬脖子灌下去,夹了口菜吃下,接着说:"这还是夏缴,到了冬缴的时候,这种官商勾结,操控粮价的情形尤为严重。冬缴正好放在年关前,百姓既要缴纳税赋,又要购买年货,急需现银。冬缴前粮价通常也在六百文上下,被打压至二百文奸商才肯出手买入。本来一石粮的税,实际要拿出三石粮兑换现银。可是到了次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那狗官趁市面无粮,又放出大量官银于民夺食,哄抬粮价。每到这时,粮价要飙升至每石一千二百文甚至更高,是农户卖出时的五到六倍。而官府用一石粮的税银,竟从商贾豪绅手里连半石粮都买不回来。就这样,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把百姓手里的粮食夺走不说,把官府银库粮库也掏空了。可怜我阴山百姓,每年这个时候,乞讨的乞讨,饿死的饿死,惨不忍睹啊!"王瓜瓜说着,两眼泪就出来了。
刘果果骂道:"如此害民害政,真是丧尽天良,天理难容啊!"
王瓜瓜擦了把眼泪,说:"是呀,先生你说,我阴山本来民风淳朴,贤者乐善,富者好施,官德厚重,人杰地灵,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么个样子了呢?"
刘果果长叹一声道:"鄙人行医走遍关内关外,大河两岸,先生所言情形并非阴山一地仅有,普天下莫不如此也。当今皇帝昏庸,奸贼窃国:朝政纵私欲轻功德,毁世人之道义;扶商贾坑农工,动华夏之根本;重物权轻民权,去人性之善念;尊法理渎天理,坏天地之正气。凡此种种,皆扶邪祛正,祸国殃民之毒政恶法也。如今天下为私,私欲已膨胀至无以复加的地步。普天之下:人人为私利而奔走、个个为私利而繁忙;树德建功者绝于庙堂、追名逐利者遍于朝野;官贪商奸、民心颓废、物欲横流、男嫖女娼;富贵者醉生梦死、贫贱者颠沛流离;强者恶如猛兽横行、弱者噤若寒蝉低啼。凡此种种,皆此等毒政恶法所致也。"
王瓜瓜说:"是呀,在县衙门口听先生谈治世之道,先生说:公者正也,私者邪也。朝政扶正祛邪,大德大慈大功大业大儒大雅者行于天,天下大治;朝政扶邪祛正,大魔大妖大奸大恶大赌大淫者现于世,天下大乱。眼下朝政不正是扶邪祛正吗?"
刘果果说:"是呀,先生你想:官者权也,商者利也。权为私权,利为私利。官与商相合,亦即权与利相合也。私权与私利一旦相合,官者按照商者意愿施政,商者根据官者意愿输利,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天下财富尽入官商囊中,百姓卖尽血汗,也难图温饱也。"
王瓜瓜听着外面有些响动,以为是吃夜酒的客人进店了,自己倒也无所谓,可刘果果毕竟是朝廷命官,谈论朝政让人听了去总是不好,就说:"朝廷的事不谈也罢,鄙人只关心阴山百姓。先生已经知道,在王吾才任上,鄙人多次骂那个狗官乱政,为的就是赋税之事。鄙人曾多次提议:一是把每年两次集中缴税改为年度内不定期缴纳;二是把以现银缴纳改为有银交银、无银以粮按通常价格折价缴纳。这样就可以避免粮市波动。可那狗官王吾才就是不肯。鄙人一气之下离开阴山,发誓此生不再过问县政了。可眼看夏收将至,鄙人放心不下阴山百姓啊。鄙人在深山里住没几日,真的是日不安席,夜不能寐,度日如年啊!只得又回阴山。所幸先生到了县令位上,想先生定能为阴山百姓办这件好事。"
刘果果说:"先生忧民情切,爱民情深,真让鄙人既感动又敬佩。先生所谈两项,实乃惠政惠民之良策,施行起来也并非难事,一纸县令,数十张告示即可办妥。可鄙人以为,此事倒可暂缓办理。"
王瓜瓜一听急了,把刚端起的一樽酒往桌上一放,说:"缓办不得!眼看夏收将至,难不成先生忍见百姓辛苦得来的粮食再次流入贪官奸商的腰包吗?"
刘果果见王瓜瓜急得脸涨的通红,笑着说:"先生莫急,暂缓办理并不是不办。鄙人是想,何不借夏缴之机,对贪官奸商劣绅来一次全面剿杀?让他们把这些年巧取豪夺的民脂民膏全部吐出来,还给百姓,还给官府。"
王瓜瓜一听大惊失色,说:"让他们还给百姓,那怎么可能?难不成先生要大开杀戒?杀头的事鄙人可是下不了手,毕竟都是本乡本土的啊。"
刘果果说:"鄙人医者,只救人性命,何曾滥取人头。"
王瓜瓜说:"哦,那鄙人就放心了。"
刘果果说:"不瞒先生你说,鄙人所以在衙门口挂起幌子急召先生回来,原本为的就是赋税这事。鄙人在乡下行医,岂能不知官商勾结操纵粮市害民害政。鄙人就是想借夏缴之机,把这两年让贪官奸商夺去的粮食为百姓要回来便罢。"
王瓜瓜说:"哦,若是这样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先生有何妙策?"
刘果果说:"也谈不上什么妙策,无非雕虫小技而已。今年夏缴的时候,鄙人想把官府库银全部投入粮市,强行托市。然后再将库粮放出,迅猛打压粮价,把粮市搅他个底朝天。……。"
刘果果话还没说完,王瓜瓜就说:"哈呀,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刘果果说:"为何不可?"
王瓜瓜说:"往年贪官奸商搅动粮市害的百姓就够苦了,这会官银官粮又火上浇油,那岂不把百姓害的更惨了?"
刘果果说:"先生莫急,是这样:夏缴之即,官府先托住粮市,以通常价格把百姓的粮食买进。先生你想:百姓以六百文卖出,官府以六百文买进,于民于政都无害呀。"
王瓜瓜说:"哦,若是这样,自然于民于政无害,可怎么才能把贪官奸商捞到手里的现银要回来呢?"
刘果果说:"官府买进粮食后,再将粮食全部平价沽入奸商手中,……。"
王瓜瓜听着又沉不住气了,说:"那可使不得,好不容易平价买进的粮食,怎么能又平价沽给奸商?那不是犯傻吗?粮食可是百姓的命根子啊!"
刘果果笑了笑说:"看把先生急得,是这样,夏缴结束后,往年正是官府哄抬粮价的时候。今年咱们反其道而行之,把官库存粮全部投入粮市,迅猛打压粮价。据鄙人所知,往年奸商劣绅买进的夏粮最多停留个把月就全部卖给了官府,并没有其他销路,也没有修筑可以长期储粮的粮仓。粮食有的存放在民宅,有的堆放在院落,只用谷草秸秆遮盖。先生你想:夏缴后很快进入秋雨季节,秋雨绵绵,那么多粮食既没有合适的储存地方,又一时找不到销路,即便找到销路,雨天道路泥泞,又没有那么大的运力运走?加之秋粮即将上市,还不把他们着急死啊?他们不大幅降价把粮食卖出,难道全部烂到那里不成?只待粮价跌至三百文以下,我们再暗中买回。这样官府以六百文将粮食卖给他们,三百文以下买回,这些年进入贪官奸商劣绅腰包里的银子不就悉数收回来了吗?"
王瓜瓜一拍大腿说:"哈呀,先生你这一招好呀。"可停了停又说:"只是?哈哈!这事虽说痛快,可你我都是磊落之人,这种事终非君子所为呀。"
刘果果说:"先生此言差矣,为私,此等小计是谓奸诈。为公则谓大德也。譬如医者治病,刀斧开胸,为去毒瘤;蛇蝎入腹,为去病根。不如此以毒攻毒,人命何以救也。"
王瓜瓜说:"先生说的也是,只是此计虽好,可那奸商见粮价高不买入如何是好?"
刘果果说:"要是他们知道官府故意和他们作对,自然就不买了。要是他们以为是别的粮商和他们抢粮,他们岂能不买。先生你想,即便他们以六百文一石买入,与往年高价相比,至少还有二百文到四百文的差利可赚,他们岂肯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
王瓜瓜说:"那先生你说怎么才能让他们买入。"
刘果果说:"这正是鄙人要先生帮忙的地方。要办好此事,须有方方面面协同配合。一方面官府要一如往年,既要与商贾豪绅假意周旋、商谈分赃事宜;又要派出兵警虚张声势追缴赋税;同时要有得力亲信随便以'张王李赵'等名义在各个粮市租下民房、开起粮号、张贴告示、公开以平价收粮。这样一来,那商贾豪绅见有粮商与他们抢购粮食,最终会按捺不住开始买入,这时就可以暗中把粮食全部沽给他们。"
"哦,先生说的是呀。"王瓜瓜说。
刘果果说:"只是本人初到这县令位上,人与事尚未理顺,加之县衙上下畏惧王吾才的权势,无人听从鄙人派使,此事无法推展也。"
王瓜瓜说:"这个先生尽可放心。阴山上下苦王吾才久矣。王吾才雁过拔毛,贪得无厌,害的不仅仅是底层百姓。除了他和少数几个亲信以及当地几个奸商劣绅得利,其余县乡公办人员按时拿不到月俸,中小商户买不到足粮,县境驻军酬不足粮饷,没有不受其害的。阴山上下恨不生啖其肉也。鄙人下去稍作疏通,阴山官民兵警任由先生指派便是。"
刘果果说:"若是这样最好,只是还有一事不得不防。"
王瓜瓜问:"还须防何事?"
刘果果说:"就是王吾才。王吾才正在知州位上,权高位重。他投入粮市的份额自然不会少。到时见血本无归,一旦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动用知州兵警进入阴山,强行把粮食解往州府,阴山一季粮食出境,那鄙人可就成了阴山百姓的罪人啦。"
王瓜瓜说:"是呀,这事不得不防,只可恨那孔谦,为啥非要去出家当和尚,若是他在就好了。"
王瓜瓜正说着,只见一人破门而入,喊道:"孔谦等候多时,何不召我入席?"
刘果果见闯进一个人来,听得孔谦二字,"哈耶"惊叫一声道:"天助我也。"
王瓜瓜一激动,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孔谦膀上,骂道:"孔兄快去当你的和尚,回来做甚?出家也不和兄弟说一声?把兄弟一个人抛下,兄弟我沧海茫茫苦渡舟,好不凄凉啊。要不是遇到刘先生,兄弟我连活的心事都没有了。"说着,又是两眼泪出来了。
原来这孔谦一气之下到了五台,拜见过方丈,说明出家之意,那方丈说:"本僧有一事不明:先生十年苦读一朝中举,眼下民不聊生,正是直言之士为民奔走呼号之时,先生却要出家,那先生苦读诗书却为何事?"
方丈一语点醒孔谦。孔谦满脸羞愧,扭头就走。回到雁朔后,去看望过知州王泰来大人,见王大人一切安好,心情也很是爽朗,就放心来到阴山。听说刘果果招贤纳士,需要人手,就直奔县衙。又听说刘果果和王瓜瓜到街市喝酒去了,便一路寻来。
刘果果,王瓜瓜,孔谦三个人惊喜之状难以言表。兴奋一番过后,王瓜瓜喊来老店家添加酒具碗筷,重整席面。刘果果和王瓜瓜问过知州王泰来境况,知道王大人官声好,罢官后雁朔州官民夹道洒泪,十里相随,依依送大人赋闲回乡,先是感叹,后觉欣慰。便开始畅快饮酒,高喉谈笑。一阵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过后,只听孔谦说:"刘先生和王先生所谈之事,鄙人在门外听过了。雁朔那面的事尽可放心,全在鄙人身上。两位先生知道:当今朝廷用人不仅逐级相克,上下制约,而且平级牵制。王吾才到任知州后,知州兵警头目也换了人,正好换上王大人的旧人。况且他们都是阴山人,对王吾才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岂肯助纣为虐,帮王吾才抢夺故土父老的粮食?"
刘果果和王瓜瓜一听放下了心,三个人便开始放怀痛饮。时至午夜,王瓜瓜早已烂醉如泥。刘果果也有了八九分酒意。孔谦正要喊老店家开间卧室安顿王瓜瓜和刘果果暂歇,只听衙役来报:"老爷!洪涛山文僧寺和尚报警,盐碱滩又发生械斗事件,已经出现死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