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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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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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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草

北大荒的草

杨慧




看芦苇,在秋天


九月,北大荒的秋天就来了。

在这叶正黄,秋正浓的季节,我们一行人前往完达山弓背的顶端,北兴农场以南的七里嘎山。车子在山路上爬行,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个胳膊肘弯后,隔着车窗,我一眼就看见那些草——芦苇。它们干净,挺拔,秀美,在秋日的阳光下,在猎猎的秋风里,摇曳着,像一枚枚飘扬的小旗。

看芦苇,我喜欢在秋天。芦苇从不与百花争艳,默默地兀自生长。每当寒露一过,清霜来临,原来葱葱绿绿的芦苇就开始渐渐泛黄,一阵小风吹过,苇丛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自然拍打的音乐。

我的家乡在东北三江平原的腹地。那里土壤肥沃,天地辽阔,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庄稼和草木。村西那绵延十几公里的原始生态湿地,长满了大片大片的芦苇,村里的人们都叫它西大甸子。每到秋天,甸子里就呈现出一幅苇塘风清,芦花飞扬,雁鸟翱翔的水墨画,真的是美轮美奂,妙手丹青。

村民们对芦苇格外重视,每到秋天都抢着收割,然后用牛车拉回家,捆成捆,垛成垛,晒干备用。小时候,经常是一觉醒来,发现苇席已悄悄地在我脸上和胳膊上印满了小格子。对,那时我们家的炕上铺的席子就是芦苇做的,每当春节来临,家里都会更换一卷新苇席,母亲把苇席擦洗得干干净净,让我和妹妹在炕上尽情地玩耍。吃饭的时候,炕中间放一个八仙桌,简单朴素的一日三餐,一家人盘腿围桌而坐,土炕热热乎乎,心里暖暖洋洋。

童年的西大甸子弥漫在黑土地上,高高壮壮的芦苇在长长的风里,一望无际,起起伏伏。那时父亲常去西大甸子割草,每次去的时候,我和妹妹就缠着父亲带我们一起前往,仿佛西大甸子是一个儿童乐园,时刻等待我们的到来。一大早,父亲就套好了牛车,母亲准备好了一天的干粮和水。驾驾,驾驾,迎着朝阳,迎着露水,我们一家人出发了。

父亲母亲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割草,一会儿露出一顶草帽,两顶草帽……一会儿又被淹没在草丛深处。我和妹妹平时都是听话懂事的孩子,可到了西大甸子我们就管不住自己了。经秋季节,西大甸子的野花竟然还争先恐后地绽放着,那些花朴实,娇艳,自在,从容,恣意纵横。我们在野地里采一朵又一朵的野花,掐在手心里,戴在头顶上。我们撒欢儿地跑呀跳呀,像脱缰的野马,欢呼雀跃,忙得不亦乐乎。疯累了,我们就躺在草地上,听风声,听雁鸣,听蛐蛐叫,听父母亲“刷刷,刷刷”的割草声。一不小心父亲的手指被镰刀划出个口子,鲜红的血液迅速地流了出来,聪明的母亲随手采来了“中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然后用芦苇叶子一层一层包扎上,如此高明的医疗技术,减轻了父亲的疼痛,并且还没耽搁干活。太阳要落山时,我们满载而归。牛车走的很慢很慢,吱吱呀呀,晃晃悠悠,我和妹妹躺在车上,草的窝窝里,夕阳是棉被,晚风是催眠曲,一会儿工夫我俩就睡着了……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家乡的芦苇一茬一茬地生长着,它们以惊人的生命力在那片黑土地上生根发芽,花开花谢。那一簇簇摇曳的芦苇,总是在风中流淌着不可言状的神韵,牵动着我遥远的记忆。我总想再回一次西大甸子,闻一闻芦苇的清香气息,听一听芦苇丛中的啾啾鸟鸣,看一看那片像海一样波澜壮阔的芦苇荡,寻一寻父亲母亲年轻的身影,找一找自己年少时快乐无忧的感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芦苇美不胜收,令人遐想,看芦苇的古人是浪漫而惆怅的。而在我的心里,西大甸子的芦苇也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棵棵挺立着飒爽英姿的灵魂,在北方这片沃土上,汲取甘露,繁衍生息,释放生命原始的野性美。

下了车,我掰下一根满头芦花的芦苇,偎在脸上,绒绒的,痒痒的,一阵风吹来,芦苇像天女散花一样,一朵一朵芦花在我头顶上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乌拉草,好久不见


家乡的后山上长满了野草,只要父亲有点空,就拉着爬犁上山,每次回来都能收割一小车。父亲说:“有的留着烧火,有的有大用途!”父亲所说的这个“有大用途”指的就是乌拉草。

看上去乌拉草很一般,碧绿碧绿细长的叶茎,一簇簇的散生,实际生活中却非常的实用。闲冬时,母亲就和邻居的大娘大婶们坐在一起,一边唠着家常,一边编草褥子,乌拉草柔柔的,纤维坚韧,不易折断,编织的草褥子舒服又好用。母亲还常常用木棒反复地捶打乌拉草,直到把乌拉草打得像棉絮一样。清晨,我们还没起床,母亲就把烘好的乌拉草从炕席底下取出来,一一絮进几个孩子的棉靰鞡里,仿佛絮进了缕缕炽热的阳光,让我们整个冬天都不觉得冻脚。

老房子是祖母留下的,夏天有些漏雨,滴滴答答,要大盆小盆的接雨。到了三九天就更不保暖了,外屋的墙面上结满了厚厚的冰霜。就怕刮大烟炮,一旦刮起来,窗户外面就会发出“呜呜……呼呼……”的声音,像狼嚎一样,吓得我晚上都不敢睡觉。这样的房子让父亲愁眉不展,总惦记着要盖新房子。

刚刚开春,父亲就开始准备木材、沙石、草料等等。第一步就是制作土坯,父亲干活时,年少的我总想帮忙,递个工具,拎桶水什么的。看着父亲把切成段的乌拉草放在泥里,然后用二齿钩子尽力地翻动着,希望泥土和草能够完全融合,这个过程往往很辛苦,父亲常常累得满头大汗。可是泥里为什么要放乌拉草呢?站在旁边的我疑惑地问父亲。父亲说土坯的硬度,很大程度上是看乌拉草的柔韧性,把乌拉草掺入泥土,就好像往混凝土里加入钢筋水泥一样。原来,这些软软弱弱的乌拉草背后也是坚强的,有风骨的。

万事俱备,就等待盖新房了。农村盖房子可是大喜的事儿,每天都有几十个村民来帮忙,和泥的和泥,搬坯的搬坯,砌墙的砌墙,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大家万众一心,精诚合作,用不上多久,新房架子就高高耸立起来了。屋顶当然要用乌拉草去苫,乌拉草的叶细长细长,一层层厚厚地苫在房顶上,会风雨不透,就像给房子戴了一顶大棉帽子。父亲背着手望着新房子骄傲地说:“这顶帽子可不简单,能戴很多很多年呢!”是的,因为乌拉草透气性好,受潮的时候乌拉草的表面会长出一层苔藓,苔藓毛子密集排列,十分滑溜,如同给房顶铺了一层防雨布一般。

那些乌拉草在父亲的领导下整齐地列起队来,在我们的头顶上,为我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温暖的天,我和妹妹相继在那三间泥草房里读完了小学和初中,淡淡草香下,我们一天天长大,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多年以后,那三间泥草房早已换了新主人,再回老家给祖母上坟,路过村庄时我们都要把车子停下,回老房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看。用手摸摸那面泥墙,坐坐老屋里的热炕,看看窗外那棵老柳树,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我和妹妹在煤油灯下发奋读书,父亲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母亲在外屋给我们做晚餐,炉灶上热气腾腾,屋顶上炊烟袅袅,守在门口的大黄狗啊,非常敬业,只要听到点声响就汪汪地叫个不停……

如今,人们很少用乌拉草了,但乌拉草一直在我的心底暖暖的。

乌拉草,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稗子草,强悍的草


北大荒有一种著名的草,叫稗子,是一种夹在庄稼中间的杂草,生命力非常强悍。

稗子的历史悠久。宋代诗人方回就有一首《种稗叹》:“农田插秧秧绿时,稻中有稗农未知。稻苗欲秀稗先出,拔稗饲牛唯恐迟。”你看,为了除掉稻田里的稗子草,几千年来农夫都在努力,但稗子依然还在,似乎是永远打不倒杀不绝的小强。

我认识稗子。每年八月末,到了"拿大草"的日子,我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拿着镰刀,就和母亲一起去对抗着这个庄稼的大敌。矮小的我钻进玉米地里,立刻感觉到头晕目眩,空气闷热,加上玉米叶子划在脸和手臂上,一道道的血檩子处混合着汗液,皮肤会感觉到钻心的疼痛。我几乎哭着和母亲说:“不想干了!”这样的丧气话让稗子草听到后,它生长得就越疯狂了,一粒种子可以分孽十数棵,每棵稗子杆能长成手指粗细,比我的个子还要高。如果你不去除掉它,它就会把你家的庄稼欺负死,要知道那可是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那时是没有除草剂的,田里所有的杂草全靠人工去除。北大荒的土地肥沃,野草也被滋润得格外粗壮,一棵棵稗子在庄稼地的垄沟里得意忘形地伸展着,何况它们对环境根本没什么要求,在山坡、平地、田野,河边统统可以生长,并且不怕旱地,不怕风吹日晒,越在逆境中越挣扎越成长。

年少的我像一棵纤细的玉米,站在田里,望着目不暇接、前赴后继的稗子草,无可奈何,痛恨不已。而母亲就不怕这些草,父亲工作繁忙,家里的十几亩田地全靠母亲一个人管理,那些草在母亲的手下一点也不敢嚣张,这一点让年少的我非常震惊。后来我曾在网上看到一幅名为“五十年代的幼儿园”——黑白照片上只有一顶简陋的草棚,四面透风,草棚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一群穿戴臃肿孩子坐在那些干草上,一个个小手里玩耍着一根根狗尾巴草。原来母亲就是在这样露天幼儿园里长大的,我的大舅二舅也是姥姥在田间劳动时出生的。可以说母亲这一生都是伴着草长大的,她的血管里都流淌着青青的汁液,成长期不用特别照看,青春期也不用心理疏导,只要有空气,有水,有阳光就可以成活。

母亲是个乐观的人,她常说人如草木,生活上哪有那么多要求。是的,母亲从小就穿着草做的鞋子,住着草盖的房子,每天穿梭在草的世界里,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把自己活成了一棵草,年复一年,蓬蓬勃勃,在这片黑土地上历经风霜雨雪,播种耕耘,任劳任怨,洒下无数的汗水。

一棵草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成千上万棵草生长在一起,就有了力量。正如北大荒曾经来了一波又一波人垦荒官兵与支边青年,他们爬冰卧雪,进入荒野,上山伐木,造窝棚当住房,在很短的时间里开垦出了万亩田地,播种上了各种农作物。他们不止要与大草做斗争,还要与沼泽,与蚊虫,与野兽,与冰雪做斗争,他们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把生命融入了这片荒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征服了这片横行无忌的土地,实现了从昔日的北大荒到今日的北大仓。

稗子草给了我深刻的启示和影响,慢慢地,我觉得自己也像一棵草,虽“没有花香,也没有树高”,却也茁壮成长,不屈不挠。冰销泉脉动,雪尽草芽生,我愿意与春天紧紧握手,与同伴们亲切交流,把根深深扎进黑龙江这片油黑油黑的土地,接收阳光,沐浴雨露,绽放生命的本色。

北大荒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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