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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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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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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老陈

病床上的老陈

农历腊月十八的早晨,七十九岁的老陈拄着拐杖去菜场买菜,摔了一跤,被送进了市脑血管医院。医生给老陈做了全身检查,结果显示老陈脑袋里面大面积出血,当场表示回天乏术,只能等日子了。张婆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给老陈的两个女儿打了电话,要她们赶紧来医院。

老陈的小女儿昨天晚上刚从外地回来,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过年了,哪成想出了这事!她赶到医院,看到戴着氧气面罩处于昏迷状态的父亲,心中的怒火噌地就涌到了脸上,也不管是不是在病房,大声质问起张婆:“你是怎么照顾的,一个星期前才出的院,怎么突然又这样了。”一个星期前,张婆曾给她打过电话,说她的父亲因心脏病住院了。那时她还在外地。

张婆在病床前泣不成声,通红的双眼仿佛在告知众人哭了不止一遍,沙哑的声音不知是在懊悔自己的失责,还是因害怕失去而颤抖不止。张婆今年六十七岁。三十五岁那年,她的老伴因病去世,留下她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独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在守了十七年寡后,命运仿佛开始可怜起这位中年妇女,一次机缘巧合的安排让她与同为鳏夫的老陈结识了。自此,这对半路夫妻共同携手度过了十五个岁月。老陈为了与她结婚,不惜与自己的子女翻脸,可见老陈对她的爱有多深沉。这是后话,余后再表。张婆与原配育有二女一子,如今大女儿远嫁东北,二女儿远嫁江西,只有幺儿与儿媳陪在身边。说起这三个孩子,用两个字就可以形容张婆的前半生——操心。他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女儿高中辍学,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面鬼混,还曾因打K被抓进戒毒所,好在只是湿了鞋还有救,没有陷入无底深渊,出来后跟着一个亲戚去了东北,又在东北找了一个男人,如今在家相夫教子,也算生活美满;二女儿比较乖巧懂事,没怎么让张婆费心,也是第一个成家的,但婚姻不幸福,原因是那个女婿好赌;女儿经常在电话里跟母亲哭诉,说瞎了眼找了一个这样的男人。张婆听在耳里疼在心里,但也无能为力。她已是风中残烛,又无半点资产,只能说些毫无价值的安慰话,何况女儿已是泼出去的水,往后的日子只能靠他们小两口自己折腾;最不让张婆省心的,当属这个小儿子,不知是过早失去父亲没有父亲管教的缘故,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从小叛逆调皮,经常在学校打架,每次都是她腆着老脸去给儿子擦屁股赔礼道歉,后来还因打架进了少管所……一个单身母亲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更无法想象她独自面对子女闯祸时那种无助、窒息的心境。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的晚年能享受到老陈的爱以及每月近六千元的退休金,还有老陈为他儿子买的一套房,或许正是命运对她的眷顾。

老陈出事时,她正在无纺布厂做防护服,儿子儿媳在家里睡觉,还是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才知道老陈出了事。她立马赶去医院,并给老陈的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她本想也通知一下老陈的两个儿子,但想了想没打。面对老陈小女儿的质问,她无话可说,老陈短时间内两次住院确实是因为自己的失职。从法律层面来讲,她与老陈是合法夫妻,没照顾好老伴的饮食起居不说,还多次让老伴遭罪住院,她有着不可推卸的第一责任。老陈上次高血压住院,也是因为她没有督促好老陈吃高血压药,才导致老陈心脏病发作。她看着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老陈,内心百感交集,然而老陈女儿的一句话,更是让她悔恨万分。

“你为什么非要去那无纺布厂做事,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你把他老人家照顾好,一个月退休金不比挣得多吗?”老陈小女儿说。

是啊,为什么这么糊涂!她自己怎么就算不清这笔账呢?这不是典型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没有后悔药吃了,她紧握住老陈那僵硬冰冷的手,绝望的泪水从浑浊的双眼里不断涌出,祈盼着能发生一点奇迹。若是昏迷中的老陈能看见这一幕,怕是忍着疼痛也要为老伴拭去泪水吧。

老陈的小女儿来到病房外,在走廊里分别给哥哥姐姐们打了电话。大姐说正在来的路上。远在广东的二哥接到电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末了说了一句:知道了,我过几天就回去。二哥的儿子原本订在腊月二十二的结婚,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可能会打乱原先的计划。最后,她给小哥打了电话,身为医生的小哥说下了班就过去。到了晚上,除了在广东的二哥,其他三姊妹及家庭成员都来到医院。昏迷整整一天的老陈终于醒了过来,但精神状态很差,说话有气无力,好在意识还算清醒,能认识身边的人。他们先是看望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而后一起向医生询问情况。医生把老陈的脑部CT照拿给家属看,同为医生的小哥一眼就看了问题的严重性:老陈的脑部在CT照上呈现出大面积阴影,模糊一片,这些全是血。这意味着,目前的意识清醒也只是暂时的,情况会持续恶化下去,直到血液充满整个大脑,完全丧失意志……医生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继续住院,靠仪器与药物来维持生命,不过后期可能会随着情况的不断恶化,需要转移到ICU,相对来说治疗费用也会更高;第二个方案就是直接送回家,但病人可能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会有生命危险。医生把选择权交给了家属。

老陈的子女及家属在走廊上围成了一个圈,商量着对策,尽管长子不在,但大家都一致认为应该继续住院。首先从经济方面考虑,父亲有医保,住院的费用可以报销,不用子女们出钱;其次,马上就到年关了,父亲情况虽不容乐观,但相对来说还算稳定,一动不如一静,如果照顾的好说不定可以把今年撑过去;最后也是出于对即将结婚的侄儿考虑,父亲的后事最好是能安排在婚礼之后。老陈的两个女儿很赞同这个安排,她们年中时就说好了一起去广东过年,然后再去香港游玩,如果父亲能撑到年后,那无疑是最好的。这时,张婆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谁在医院照顾呢?此言一出,老陈的子女全都望向了这个在法律意义上身为继母的老人。一时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或者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白天可以照顾,但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啊。小武他们还在家。”张婆又说。是啊,张婆的儿子媳妇还在家,她还要给他们烧火做饭!于是乎,谁来照顾父亲又成了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但很快就出了结果。这个任务落到了老陈的两个女儿身上,只有她们有时间照顾,不过仅靠她们二人轮换,维持到年后也不太现实。协调过后,接棒人员又添加了小女儿的老公,毕业在家的小孙子以及老陈的远方侄女婿,加上张婆一共六人,几乎是能调动的都调动了起来。

商量好后,所有人都回去了,老陈的小女儿则留在了医院照顾第一个晚上。所谓照顾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盯着药瓶和仪器,没药了呼唤护士,如遇紧急情况叫医生即可,家属留在这里只是起到一个医生与患者的连接作用。这间病房只有老陈一个人,有多余的床位,晚上可以休息,她今天跑上跑下忙了一天,按理说是很累的,但此刻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偌大的病房寂静无声,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声响在回荡,父亲还活着,但活不了多久。她在哭,不动声色地哭。几个子女中,她的性格与老陈最相像,都是急躁暴性的脾气。或许是家中老幺的缘故,老陈也最偏爱她。老陈与张婆结婚后,每次想吃点什么,或者碰见什么事,都是给两个女儿打电话,其中给小女儿打的最多。两个女儿也是相当孝顺,或是给老陈炖一锅鸡汤送去,或是从乡下弄一个野生甲鱼给老陈解解馋;相反,老陈几乎不给两个儿子打电话,除非遇到非要他们出面解决的事。两个儿子当初是极力反对他与张婆结婚的,当然不光是这一件事成为老陈与两个儿子之间的隔阂。

人的情感是无限的,但眼泪是有限的。哭过之后,她心里好受了一些,望着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的父亲,她开始回忆起从小到大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又不由得思念起已去世二十多年的母亲。自从母亲寻了短见后,他们这几姊妹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与老陈断绝了关系。尽管他们不知道母亲为何一心求死,但他们知道如果不是父亲,母亲绝对不会走这条路。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把母亲的死归咎于父亲。如今父亲也是将死之人了,即使对他有再大的怨恨,也应该随着他的离去而化解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再大的仇恨都抵不过一个“死”字,何况父子之间又能有多大的仇呢!

借着漫漫长夜,让我们回顾一下老陈的原配家庭,以及他那复杂且充满戏剧性的一生。

老陈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年轻时跟着私塾先生学习过中医,文化程度不高,但对中医药学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十六岁就开始在村里给人问诊瞧病。二十二岁那年又去省城的中医药大学深造,考取了中医医师证,毕业后分配到镇卫生院工作。老陈行医近六十多年,医术高明,整个职业生涯中医治过数不胜数的疑难杂症,巅峰时期更是有很多患者排着队来求老陈治病,是远近闻名且担得起“老中医”称号的人物。老陈二十四岁结婚,与原配周氏育有两子两女。周氏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传统女人,与老陈是同一村大队的,二十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嫁进陈家,婚后在家相夫教子,协助丈夫开展中医事业。前二十年家里靠着老陈上班的收入维持开销,过着节俭但满足的生活,日子苦是苦了点,但一家人和和睦睦也算是幸福美满。待子女都成家后,老陈的事业也迎来了高潮——中医这份职业是越老越香——不少患者慕名而来找老陈看病。周氏发掘到丈夫身上不可估量的价值后,建议老陈离开镇卫生院,放弃那种拿死工资的生活。经周氏一番点拨,老陈辞去了镇卫生院的工作,与周氏搬到县城,开设了一家中医诊所。老陈负责坐诊,周氏负责配药、熬中药膏子,诊所经营得如火如荼,那些年财富如洪水般涌向了这位在小镇上行了大半辈子医的乡下人。然而,这从天而降的富贵也给这对携手度过近二十多年的夫妻带来了婚姻危机。

从古至今,医生这一职业在社会上的地位都是排在前列的。随着老陈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社交圈子也越来越广,上至政府官员,下至三教九流,都曾有求于他。形形色色的人,让他见识到了社会的多样性,财富更是如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的潘多拉魔盒。他开始无端挥霍,沉迷于酒色,甚至还染上了赌瘾。刚开始,周氏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变化,也没在意丈夫减少了坐诊的时间,直到一天她发现家里的存折上竟然没钱,可这些年赚的钱她是亲眼所见。钱去哪儿了?一天晚上,她质问老陈,老陈也没有隐瞒,直接说挥霍了,面对丈夫的坦白,她竟无话可说。周氏是一个性情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按理说这样的女人不好欺负,但造物主仿佛是为了探索人性的复杂,又给她加了一个致命的缺点:过于善良。这份善良像一副枷锁束缚着她的灵魂,让她有气发不出,有苦说不得,直到扭曲了她的灵魂。尽管她对丈夫的行为很生气,但她想不出任何能反制丈夫的手段,毕竟这些钱都是依靠丈夫赚的,她只是在一旁配配药磨磨粉而已。她生气也并不是因为丈夫赚了钱没给她用,她并不在乎钱,只要有一日三餐就能让她心满意足。她生气是因为丈夫没有给到她一个作为妻子的尊重,是这种行为本身在伤害她的自尊。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至多在语言上凶狠一点,发泄心里的怒气,过后善良又逼迫她去原谅丈夫。她没有大吵大闹,试图用眼泪用委屈来唤醒丈夫的良知,可眼泪与委屈只对道德高尚的人管用,对老陈而言只会徒增厌恶。她为了不挑起家庭争端,连这件事都没有告诉他们的子女。她太善良了,善良到连自己的心都舍得挖出来给别人吃。

她压抑着内心的痛苦,继续像往常一样做事,任劳任怨。老陈自知理亏,收敛了一段日子,为了表达歉意,他特地给妻子买了一套新衣服赔罪。但好景不长,老陈又开始沉迷于打牌,坐诊都不坐了,有时一天打三场,早中晚接连火。周氏急了,老陈不坐诊她也没事做,铺子就要关门,这下连收入来源都没有了。她再也克制不住,一天晚上,气冲冲跑去掀了老陈的牌桌。那天闹得很凶,这对老夫妻就站在街上吵,劝都劝不开,街坊四邻全围在边上看热闹,最后还是邻居打电话给老陈的儿子,他们的子女来了才算收场。孩子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还是从邻居口中得出事情的原委。他们纷纷卫护母亲,声讨父亲,认为父亲不应该整天就知道打牌。老陈是个暴脾气,哪能忍得了子女们指手画脚,何况他从没有找子女们拿过一分钱,子女们的嗓门加起来都没有他一个大。眼看事态又要升级,周氏又当起了和事佬,家庭不和睦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待大家都冷静下来后,老陈的小女儿提议让母亲去自己家住段时间,顺便帮忙带带一岁多的外孙。其他几姊妹也劝母亲,“既然爸爸不想搞事,那您就不要管他,让他一个人烧火做饭。”老陈看着一家人合起伙来对付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第一个悻悻离家而去。

周氏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伺候人而诞生的。在小女儿家她也没有闲下来,一大早就去买菜,回来后又给大胖外孙换尿片冲奶粉,吃完饭又抢着去洗碗……她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闲”这个说法,在琐碎的生活中忙碌起来仿佛是她唯一的乐趣。这也是她这个年代女性的共同特征。在大胖孙子的陪伴下,她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尤其是在给孙子洗澡时,那股子闹腾劲像头粉嫩的小猪崽似的。然而,这份快乐并没有抵消掉她内心的惦念。她与老陈结婚近三十年,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一想起老陈一个人在家没吃没喝无人管,她心里就难受。在第六天的早上,她不辞而别了,只留下一张小字条,和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她又回到了丈夫身边。

后来根据小女儿的回忆,母亲走的那一天早上,天空乌云密布,仿佛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如果她知道,那一晚是与母亲生前的最后一面,打死她都不会让母亲离开。

周氏回到家中时,已过了正午时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老陈不在家,一地的瓶瓶罐罐依旧躺在那里,离开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她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着家里仅剩的一把挂面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吃完后,她睡了一个午觉,直到晚上才醒来,到底还是自家的床睡得安稳。雨一直没停,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两旁万家灯火,街道上空无一人。她就这么一直盼着,直到雨停了,夜深了,也没盼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文字有时也是无力的,文字可以表达情感可以表现动作,但始终无法确切地表达出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时的那种心境。那种苦痛中夹杂着爱的心境,十分复杂且虚幻,没有实体,无法捕捉,恐怕连当事人陷入其中都不自知。没人知道她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第二天她从家里出来时,双眼布满了血丝,面容憔悴不堪。她依旧是守在门口不停地走动,来回搓动着双手。邻居大姐一眼就察觉出了她的心思,看着这位和自己相差不大的女人,大姐内心陷入了痛苦的挣扎,她不知该不该把看见的告诉这位女人。她们是在老陈夫妻搬来县城认识的,虽只是邻里之情,但似乎一见如故,两家有时还一起吃饭,若是碰见下雨天家里没人,还会相互帮忙收下衣服。周氏在这条街的口碑相当不错,这得益于她的性格。

一番挣扎过后,良知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性,邻居大姐悄悄来到她家。

“大姐,你在等陈医生吗?”

“是啊,一天整都没回来,也不晓得去哪里了。”她面带愁容。

“不是一整天。”

见她一脸诧异,邻居大姐把她拉到一旁耳语起来,好像生怕被人听见……她的瞳孔在逐渐放大,脸色也陡然间变得惨白如蜡。

她来到一栋破旧的小区楼下,内心的怒火几乎快让她丧失理智,要是真的如大姐所说,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然而,当她真踏上阶梯时,她又怯弱了。她怯弱并不是因为害怕老陈,而是担心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毕竟这只是大姐的一面之词。最主要的是,她不相信老陈是这样一个人。于是,她折返了回来,决定在小区门口等。要是到了天黑还不见老陈出来,那就说明是假的;要是万一真的逮到老陈,那……那她真的会绝望,但、但至少还给老陈保留了体面。她这一辈子总是在为老陈、为家庭着想。回想起大姐的话,她现在还觉得脑袋发昏,双腿发麻,大姐告诉她:老陈在她去女儿家的第二天晚上回来过,当时诊所里亮着灯,大姐还以为是有病人来问诊,直到她看见周小姐站在门诊外,最后老陈关了门诊,和周小姐一前一后相隔十步远的距离,朝同一个方向走去。周小姐和老陈的妻子同姓,小姐既是她的职业,她是这条街上有名的骚货,别人说她那个屁股一扭,就没有勾不去的男人。

她现在就蹲在周小姐的楼下,周小姐住三楼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她一直从白天等到傍晚,又饿又累,有几次她都想冲上去捅破内心的窗户纸,但都被理性按住了。要是真逮住了,她该怎么办,老陈以后还怎么在这条街开诊所,她在这条街又怎么做人啊!

将近晚上十点,街面上除了小卖部,其他铺子都关了门。路灯下,三三两两的人都在往家里赶,她依旧坐在小区大门口的石墩子上,双眼紧盯那栋楼的楼道口。她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蹲下去,要是带着谜团入睡,那今晚必定又是一个不眠夜。就在她犹豫之时,楼道里的灯突然亮了,尽管距离很远,但隐隐约约还是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而且声音很杂,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终于,在背光下,一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女人的步伐十分风骚,男人的上衣在黑暗中很亮眼,他们正缓步朝小区大门走来。粉色的POLO衫,是她给老陈买的……千真万确,是他。他们俩人有说有笑,还没发现蹲在阴影中的她,直到她突然从阴影中跳出来,横在他们眼前。霎时间,空气凝固了,仿佛化成了看不见的冰。他们三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对视了大概上十秒,都没有人说话,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最后,还是她挣脱了束缚,转身朝家走去。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在客厅打了一个地铺,今天一天油米未进,但此刻却一点都不觉得饿。或许是过于劳累,她很快就入睡了,奇怪的是这一晚她睡得特别安稳。老陈是跟着她后面回来的,从被妻子当场抓获起,他们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期间他本想开口,但不知道说什么。狡辩?毫无意义。这一夜很静,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次日老陈醒来时,发现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铺盖卷也收了起来,只是妻子不见了踪影。他以为妻子是为昨天的事生气,去了女儿家。他本想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可拿出手机后又放弃了,他不想解释什么,还是等女儿兴师问罪吧。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门诊里等待病人上门,闲暇时就用扑克牌玩“倒梯形”,可能是昨天的事影响了他的心情,玩了很多把都是死牌无解。下午四点左右,他突然接到大女婿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动身回镇上老家,还没等他问明情况,电话那头就传来声音,说:妈妈自杀了。

周氏一大早就醒了,在最后一次把家里收拾一遍后,她坐车来到了出生的地方。这是县城下面的一个小乡镇,距离县城很远,如今这片故土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临近中午她才到达,下车后她去了曾经的祖屋,这里已是一片废墟,杂草丛生;那一片片坍倒的碎砖瓦砾,曾记载着她的豆蔻年华。她默然凝视了很久。最后,她来到镇上的农药店,买了一瓶除草剂,临行前她借老板的座机给大女儿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女儿她在哪儿,并让她们来接她。没等女儿开口,她便挂断了电话。后面根据店老板的回忆,那个女人拿着一瓶农药朝田间走去,步子很急……

老陈回到镇上老家时,妻子已躺在一张竹编床上,身边摆放着两个大冰块。从里屋传来的哭声撕心裂肺,叫人听了无不默然悲痛,这是老陈的两个女儿在哭。男人们都在打电话,或给亲戚报丧,或联系白事班子;女人们都哭泣,或恸哭,或默默流泪,她们围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们面对现实的勇气;小孩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的外婆去世了,大一点的孩子跟着母亲在哭,小一点的孩子像观众似的蹲在角落里,观察大人们的举动,这是他们第一次直面死亡,但不知其中的深意。这其中就有一个三岁的小孩,他是小女儿的儿子。他鼓起勇气,来到外婆遗体旁,打量着这位安详的老人,老人旁边的冰块寒气逼人,叫他害怕。他跑到外面,看见外公独自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他想寻求外公的保护,但发现外公在流泪,无声的哭泣。他轻轻地走到外公身边,把手搭着外公的手上,似乎是想从自身瘦小的体内传输一些能量给外公。外公的手湿漉漉的,他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这时,他的父亲过来递给他一把枣子,让他去一旁吃。外公的家门前有一大一小两棵枣树,每年夏季都会结很多枣子,又大又脆又甜。他捧着枣子来到屋门前的空旷处,一个人把枣子吃完了,谁也没有分。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外婆离世的这段记忆在他脑海里逐渐模糊,只依稀记得当时的一把甜枣、身边有两块冰块的外婆,以及在墙边默默哭泣的外公,以致于在他长大后,每次吃到甜枣时,脑海里都会极快地闪动这幅画面。

办理完母亲的丧事,子女们集体来到了父亲的诊所。现在有一个疑问像根刺似的,卡在他们的喉咙——母亲为什么会自杀?俩姊妹轮番质问父亲,态度严肃,语气强硬,仿佛从母亲下葬的那一刻,眼前的这位老人已不在是他们的父亲。面对女儿们的咄咄相逼,老陈始终没开口,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发脾气,似乎还沉浸在丧妻之痛中,他的灵魂以及那一部分与妻子有关的记忆,也一同下葬了。在葬礼上,十二岁的大孙子恶狠狠地对他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是他最疼爱的大孙子,但却是奶奶一手带大。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明明是我犯的错,为什么要让她去承担后果!他坐在那张专属于他的问诊台上,木然发呆,回味着大孙子说的那句话,一旁的子女们仍在质问他,可他听不见,也答不出——他正在思想的牢狱中受刑。

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大儿子有了惊人的发现。从进门起他就在翻查父亲的账单收据,这不翻不要紧,一翻竟发现父亲的进账有五十万之多!五十万是什么概念,这可是千禧年间。更可怕的是,这些钱都去哪了?四姊妹围在一起对账,他们都说从未接收过父亲的钱,而父亲的存折上也只有几千块钱……钱呢?这个发现所带来的震惊,不亚于母亲突然自杀,他们想不到也不敢想父亲竟能赚这么多钱,而且还能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这笔钱弄得凭空消失。或许母亲的死与这笔钱有关,可在他们的印象中,母亲并不是一个把钱看太重的人,他们想不出其中的关联。唯一能解开这个谜团的只有父亲。这回四姊妹以压倒性的姿态逼问父亲,让他解释这笔账的来龙去脉。然而,老陈此时正在痛哭,像个孩子似的痛哭,眼泪鼻涕仿佛固定在了面门上,任凭子女们怎么逼问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四姊妹面面相觑,他们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这般狼狈,狼狈得让人心疼。父亲今年六十一了。

周氏到底为什么自杀,至今仍是一个谜。或许是对丈夫的失望,或许是对人生产生了绝望,当然这都是后人的猜测,真实原因已同她一起埋进了坟墓,无人知晓。纵观周氏的一生,可以用“善良的苦命好人”来总结,她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对别人掏心掏肺的好也从未想过换来任何回报,为何却落得一个这样的结局!当然,也要怪她自己看不开,总是把他人的过错转化为自身的痛苦……说到这儿,也要怪下老天爷,又是何苦将两种对立的性格糅杂在一个人身上呢!没心没肺和强势逼人,任何一种都可以很好的过完这一生呢。

无论失去了什么,只要自己的命还在,那么生活仍将继续。很显然,老陈深谙生活之道,在妻子去世的第二年,他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老伴——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出现了。他与张婆是在一场酒席宴会上认识的,俩人都是主家的朋友,恰巧又被安排到一桌。张婆得知老陈是中医,便主动上前搭话。最近她总感觉胸闷气短,夜里还经常失眠,想让老陈把把脉,开副药调理调理。老陈在开席前简单地号了一下脉,随即留了一个电话和地址,让张婆有时间去诊所一趟。就是这么一次简单的邂逅,拉开了老陈与张婆这对黄昏恋的序幕。

老年人谈恋爱比年轻人还要疯狂。特别是那些经历过婚姻的老人,他们已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含蓄腼腆,岁月授予他们的经验以及上一段婚姻给予他们的痛苦,早已使他们目标明晰。曾经吝啬的包容,也在再觅第二春时慷慨付出。没人知道老陈与张婆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升温的,只知道有一次老陈的小女儿因身体不适去找父亲问诊,发现张婆已经代替了曾经母亲的位置,正在一旁抓药称药。那是母亲去世后,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四姊妹从那天离开父亲家后,足有一年没再联系过父亲,仿佛一起下定了决心要与父亲断绝关系,但毕竟血浓于水呀,岂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能割断的。这次老陈的小女儿来父亲家,也是想借着问诊的契机来缓和一下亲情关系,然而这位新来的阿姨却吸引了她的注意。起先,她以为这位阿姨是父亲请来帮忙做事的,直到她突然发现阳台上竟挂着女性内衣……霎时间,她脑袋一片空白,她不愿相信,但事实显而易见。她带着满腔老陈遗传给她的爆性,怒气冲冲来到张婆面前,质问她是谁。还没等张婆开口,老陈就抢先道:这是请来帮我抓药熬膏滋的张婆。接着,小女儿又问道:阳台上的衣服怎么回事。这回两位老人都不开口了。张婆低着头抓药,老脸上一闪而过的红光,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什么;老陈则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尽管什么都没说,但态度很明显。小女儿也没再说什么,摔门而出,连脉都没给父亲号。

出了门,她越想越恼火。她并不反对父亲找老伴,只是接受不了父亲下手竟这么快,母亲的尸骨都未寒。再说那个张婆是什么来路都不知道,父亲也不和他们几姊妹说一下,这就住在一起了,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说不定那时母亲还在世。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立马给大姐打了一个电话,把父亲的事告诉了大姐。大姐也遗传了老陈的一部分秉性,但更多的还是母亲的善良。她作为家中的长女,从小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几乎是在善意的包围下长大。听说这件事后,她先是很恼火,但很快便理解了父亲,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如果不找个老伴,往后的日子岂不是孤苦伶仃?听了姐姐的话,小女儿也觉得不应该过于苛责父亲,但她还是想把这个情况再跟两位哥哥说一下,而两位哥哥给出的态度出奇的一致:随便他。很明显,他们仍在怨恨父亲,还没从母亲的离世中释怀。

随着父女关系的缓和,老陈的两个女儿已经接受了张婆这个外来人的新身份,还和张婆的子女保持着礼貌性的来往;老陈的两个儿子则不愿意掺和在这层关系中。本来这无可厚非,但老陈的一个决定,却让本就微妙的父子关系彻底走向了决裂。一天晚上,老陈打电话给小儿子,说要和张婆结婚,让儿子把户口本给他送来。本来老陈的两个儿子是不反对父亲找老伴的,父亲找个老伴搭伙过日子,相对来说也是减轻他们的负担,但结婚就不同了,那可是法律意义上的后妈,万一哪天父亲走了,他们可能还要给张婆养老送终。这算哪门子事,没生我没养我不说,到老了还要我来养老送终,没这个道理。小儿子当场回绝道:“谈都不要谈”,还放出狠话,要是和张婆结婚,死后连祖坟都不让你进。老陈气得当即挂断了电话,咬起腮帮子破口大骂,把一旁的张婆吓得都不敢作声。末了,张婆委屈巴巴地说:算了不结婚吧,反正我往后的日子一样伺候你。张婆要是不说这句话,老陈或许还对儿子的威胁有所忌惮,可此言一出,猛烈的爱情瞬间就疏通了他那颗患有冠心病的心。他又给在政府部门上班的侄子打了电话,拜托侄子帮忙补办一个户口本,但没说用途。一周后,老陈拿着户口本,挽着张婆,走向了市民政局。

再婚后的老陈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恶习,麻将不打了,也不到外面风花雪月了(当然可能是年纪大了),一心发展自己的中医事业。赚钱能力虽不比以往,但赚下的每一分钱都交给张婆打理,用作家里的开支。张婆也不乱花钱,需要用钱的地方都是和老陈一起商量,而老陈总是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老陈给了张婆极大的信任。这对老夫妻和睦相处,相互扶持,默契程度让那些局外人还以为共同携手走过了大半生。在照顾老陈方面,张婆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她从不与老陈争论,一贯以老陈为中心,对老陈的医术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熬药膏时都会发自肺腑地说上两句:要是没有你,那些病人早就到头了。每每听之,老陈总是默默点头,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内心早已沉醉。相比于周氏,和张婆在一起时,老陈仿佛更加自在,活出了自我,乃至他对张婆的一些缺点都可以视而不见。周氏在世时老陈的家从来都是干净明亮的,瓶瓶罐罐都处在它本来的位置上,自张婆来了以后,家里总是乱糟糟一团,房间里老有一股让人上头的霉腐味。记得有一年春节,老陈的几个孙子前去拜年,他们进门的第一反应竟是无从下脚,地板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了一层油脂,下脚容易提脚难,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撕扯声,仿佛脚底黏有无数颗隔夜米饭,稍不用力就会鞋袜分家。但老陈不以为然,相反地,他逢人就说要是没有张婆的照顾自己早八百年就死了,不知他这句话的含义是在抬举张婆,还是在贬低自己的子女。

老陈与张婆结婚的事,几姊妹是在一年后才知道的。那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之前帮老陈补办户口本的表亲提起这么一嘴,几姊妹才有所察觉,后来在小儿子的逼问下,老陈才大大方方承认。两个儿子很是生气,但一点办法没有,毕竟父亲愿意和谁结婚是他的自由。其实他们并不在乎“那个老人”与谁结婚,他们只是为死去的母亲感到不值。后来,张婆的孙女出世了,办满月酒时老陈把他这边的亲戚全部宴请了一遍,碍于亲戚关系几乎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来了,毕竟他们是合法夫妻,不看僧面看佛面。唯独老陈的两个儿子没来,也没随份子钱。老陈退掉了之前租的房子,在一个老旧小区租了一间三室一厅,把张婆儿子一家接来一起住,还有一间房用作他的药房。随着玲玲的长大,老陈将这位孙女视若珍宝,在一声声爷爷的呼喊下,他那张沟壑丛生、布满老年斑的脸也舒展了,人仿佛年轻了十岁,慈爱的洪流从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内心再次涌现出来。他逢人就夸玲玲聪明可爱,提起玲玲都是满脸的骄傲,眼神中流露出的慈祥,让人不由得感叹爷孙俩的感情之深。可当人们知道,这小女孩并不是老陈的亲孙女后,人们都在背地里笑话他:有见过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家哭的,还从未见过亲孙子不宠,宠别人家装孙子的。从这一方面看,老陈是真把张婆一家当亲人。

一年开春,老陈洗澡时摔了一跤,中了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出院后在家躺了两个月,从此拐杖不能离手。住院期间,老陈的大女儿每天坐公交给老两口送饭送菜,张婆则守在病床前照顾老陈。也是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老陈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打算,不过他考虑的不是自己及子女,而是张婆。每次当着外人面提起张婆,他总是眼含泪光,说张婆是一个苦命的人,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又没有生活保障,哪天要是他死了,张婆一个人该怎么活呀。正是在这种伟大的、无私的爱的牵挂下,老陈萌生了为张婆铺设余生岁月道路的想法。他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为张婆买了一栋电梯房,房产证上只写了张婆一个人的名字,用以证明他今生今世对张婆的爱。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女有想法,他对外称是张婆的儿子买的房,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老陈的赞助,张婆的儿子根本没能力买房。而老陈的四个子女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老陈想的那样来找他麻烦,反倒是漠不关心,就好像是从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似的,与他们毫不相干。从父亲再婚的那一天起,他们十分默契地不再对父亲抱有任何期待与幻想,只要父亲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少给他们添麻烦就行,至于父亲怎么折腾都随他去吧。

搬进新房后,老陈与张婆一家过着融洽但拮据的日子。张婆的儿子在外面做点小买卖,时运好时把财看得比鸿毛还轻,人也过得相当潇洒,时运差时连糊口都是问题,还要找老母亲伸手,老母亲则把手又伸向老陈。于是乎,一家老小的日常开支,全仰仗着老陈的那点退休金。老陈本想在新家开设一个药房,但张婆的儿子不同意,说不想屋里满是中药味,不得已老陈又租了一个地下室。张婆的儿子平日里还是很尊重老陈的,毕竟也是他法律意义上的继父,但在一些问题的分歧上,他从不迁就老陈,而老陈对待自己子女的暴脾气在他身上也使不出来。老陈曾给自己的小女儿打电话,哭着说张婆的儿子吼他,小女儿闻言也只能默默地叹口气,心想婆婆是您自己找的,怪谁呢!

随着西医的高速发展,中医逐渐走向了没落,更可悲的是当初的中药方已经治不了现在的病,正宗的中药材已经达到一药难求的地步……老陈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坐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往往一个月都等不来一位登门问诊的病人。没有了额外收入,张婆也不再协助老陈开方抓药,而是选择去无纺布厂做加工活,独留老陈一人守着曾经引以为傲的事业。这也间接导致老陈在七十九岁的年纪,不得不拄着拐杖去菜场买菜,而后被医生“宣判死刑”。




老陈睁开双眼时,冬日的暖阳正突破窗沿,艰难地攀爬在医院冰冷的白墙上。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此刻终于回到现实,梦中的一切都消逝了,连同记忆与时间。他已没有了白天与黑夜,只有毫无征兆不由自主的睁眼与闭眼;他依稀记得上一次闭眼前看到的是小女儿,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张婆与小孙子。张婆是上午九点过来的,当时老陈还处于昏睡状态,小女儿在一旁的病床上休息。昨晚前半夜,小女儿几乎没有合眼,一直在用棉签蘸水擦拭父亲干枯的嘴唇,这是父亲唯一摄取水分的方式。小女儿走后,老陈的小孙子也赶到医院,与张婆一同守在病床前。这一次苏醒,让原本虚弱的老陈变得异常亢奋,就像是刚吃饱喝足的婴儿要释放精力似的,不断在床上扭动,嘴里还说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语。老陈的活跃让张婆捕捉到了一丝生的希望,她立马跑去叫医生,医生给老陈做了检查,随后把她叫到病房外,说:这是脑溢血的后遗症,颅内压增高导致的躁动现象,也可以通俗的理解为回光返照,病人还可能出现神志不清的现象,产生幻觉说胡话。张婆定在了走廊上,只觉得脸上辣得生疼,那是眼泪在撕扯她皲裂的皮肤。到了下午,老陈不停地喊着要起来上厕所,憋不住尿了。老陈身上本来插着导尿管,张婆让他就在床上尿,但老陈仍执拗地喊着要起床,还强行挺直上半身。张婆一直压制着试图起床的老陈,直到她疲于应付,就让老陈的小孙子找来一根绳子,把老陈的手绑在了病床的栏杆上,以这种近乎残忍且不得已的方式,捆绑着对抗医嘱的老陈。

晚上又有亲戚陆续来看望老陈,他每看到一个人就会说一句:我要起来上厕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开玩笑。每到这时,张婆就把来者拉到一边,心疼地说老陈已经神志不清了,老是幻想自己在憋尿。看着老陈挣扎痛苦的模样,来者无不面露怜悯之情,安慰在一旁抹泪的张婆。同为中医的孙女也从外地赶了回来,刚下高速就径直来到医院。她是特意回来参加弟弟婚礼的,但没想到爷爷竟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事。她一进病房,老陈就认出了她,眼里闪烁出了稍瞬即逝的光芒,几乎是哭着说道:我要起来上厕所。张婆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爷爷已经神志不清了,说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孙女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爷爷,就知道爷爷已经命不久矣,泪洒当场。但她以医生的职业素养断定:爷爷绝对是清醒的,因为挂在腮边的眼泪就是清醒的标志。她立马检查起爷爷的身体状况,先是看导尿管是否脱落,而后看挂在床边的尿袋,结果发现尿袋的阀门是关着的。她打开阀门,几乎是同一时间,爷爷的尿液混合着血液像泄洪似的流进了尿袋。他们这才发现老陈真的是憋不住尿了,若不是孙女前来看望,老陈或许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活人被尿憋死。

住院的第四天,老陈被转移进了重症监护室。无边的黑暗正在蚕食他的肉体,全靠仪器与药物在维持他的身体机能,混沌越来越多,清醒越来越少。监护室里还有其他四位病人,全是老年人,他们的家属陪伴在病床前,或哭泣或麻木,沉浸在即将失去至亲的悲痛之中。另一边,今天也是老陈的大孙子大喜的日子,所有的亲戚都去参加婚礼了,这对新人在阳光中沐浴着亲友的祝福,迎接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刻。生活亦是如此,幸福与悲伤脚前脚后,结束与开始相辅相成。老陈现在由张婆与一名护工轮流照顾,白天张婆守在病床前,天一黑就回家,换护工来接手,像是在履行某种不可逃避的职责。这也是不可奈何的事情,老陈从踏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也意味着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哭泣与祈祷都已无济于事,唯有等待,如暴风雨前死寂一般的等待。张婆已然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两日之后,重症监护室里只剩下老陈一人。一次次的白布盖面让本就神经衰弱的老陈更加惊悸,死亡的气息在这所冰冷压抑的空间里蔓延开来,犹如丧钟在他心门回荡。每当他清醒时,那微弱且悠长的抽泣声就会传遍病房的每一个角落,那是饱含着对生的渴望、死的恐惧,以及对人世间无限留念的真挚情感。

婚礼结束后,老陈的子女再一次齐聚在病床前。将近年关,大女儿和小女儿准备按年中计划的那样,去南方过年,但不确定父亲的身体状况是否能让她们安心离开。医生告诉他们,病人现在已经完全丧失自理能力,离开机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继续住院的话仍能活一段时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代表父亲暂时还不会离开他们,但医生的话也让他们陷入了沉思,父亲的生命仿佛被攥在了他们手中,是继续治疗还是拔管子,仅在一念之间。一顿商议后,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大哥——老陈的大儿子,期待着大哥来做最终决定。他们觉得,哪怕活在人世间对父亲来说是一种折磨,也不愿意剥夺父亲对生命的渴望。他们向医生表明了想法,又请了一名护工,后续就由张婆和护工轮换照顾父亲,护工的费用由他们平摊。交代好一切后,四姊妹怀着沉重、不可名状的复杂心情离开了医院。第二天中午,老陈的两个女儿开启了南下的旅途。

然而,当她们刚踏上南方的土地,准备拥抱宜人舒适的暖冬时,小女儿突然接到来自家乡的电话:父亲走了。

命运给老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老陈三世同堂,子孙众多,本应安享幸福晚年,却落得一个凄凉的下场,更可悲的是临死之际陪伴在身边的仅是一位非亲非故的护工。就在两个女儿离开的那天晚上,老陈清醒了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张婆离开不久,由护工照顾晚上——那一刻虽无法洞悉老陈的心境,但如果老陈还保留一丝意识,绝对可以感受到被亲人抛弃的绝望。或许是命运的作弄,或许是老陈的最后一次赌气,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个时间段——没有一位亲人在场——离开人世间。

葬礼很隆重,毕竟老陈曾经有着不俗的社会地位,是家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两个女儿连同南方那边的亲戚一起赶回来了,张婆全家以及远嫁外地的女儿也都悉数到场,用行动来感谢这位在她们家最困难时期伸出援手的老人。面对老陈冰冷的遗体,她们的哭声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悲恸,仿佛老陈的离去带走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人类对死亡的感知真叫人捉摸不透,当亲人还在世时,他们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真正感受到永恒的失去时,眼泪又冒了出来,试图用人世间的至热之物去温暖去唤醒人世间的至寒。老陈的遗体停放在屋外,恰好是当初周氏去世时,他自己坐的那个椅子的位置上。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墙壁已翻新,门前的枣树也被砍伐,很难再寻觅出当年的遗迹,而这场时空错位的葬礼又将曾经的两人拉到了一起。老陈的坟茔安置在了相隔周氏十步远的地方,像生前一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他将薄情与痛苦留给了周氏,将财富与温柔全给了张婆。用老陈子女的话来说:母亲这辈子是来还父亲的债,而父亲这辈子是来报张婆的恩。

纵观老陈的一生,尽管他有无数令人诟病的地方,但他始终都在追求内心的真实想法,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拥抱想要的生活。他对不起很多人,从来都无愧于本心,这是否又是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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