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今年的冬天来得晚,直到新年临近了,还不见几许寒意。2023年1月5日晚20时20分,浙江省委宣传部的朋友发来微信告知徐利民被评为“2022年度‘最美浙江人·浙江骄傲’年度人物”。半小时后,《金华日报》副总编李艳发来推文告知同一消息。1月6日晚19时30分,我在钱江都市频道上看到一位主持人诵诉着徐利民的女儿徐子涵对父亲的追思文字,娓娓讲述着徐利民的一生,泪眼婆娑中,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微信交流中,众多朋友都称徐利民获得这项荣誉是实至名归,也是对他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旧执着与坚守事业的初心,依然牵挂着万年上山的申遗事项。此时的我不由得恍惚,心里乱糟糟的,颇不宁静,哪怕利民兄已离开三个多月了,尽管这三个多月我一直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但多年来的点滴、挚友逝去的悲痛、深刻的怀念还是在听到他名字的瞬间浮上心头。
想起往年,在冬雪霰飞,辞旧迎新时,总能收到挚友徐利民的新年问候,让我心头一暖,对这件事我俩不曾约定,却心照不宣。哪怕他已离开了,我仍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万年上山遗址的金黄稻田,想起往事,我的手有些颤抖,在输入框写下:“兄弟,新年快乐”,但这次,我却永远盼不到他的回复了。
年知天命,鬓已斑白。多年来,我已习惯将不便对人言的心绪,无处吐露的情感寄托于文字纸笔之上,与利民兄的情谊,也正是结缘于“文字”。1996年末,那时的我们二十来岁,风华正茂,他刚进入浦江县委报道组工作,我在中国工商银行浦江县支行任秘书。由于工作需要,我常去县委报道组,于是便有了交集,一来二去,便熟络了起来。
那时的徐利民,圆脸,眼眶深邃,眸子有神,极有亲和力,身上总有种文质彬彬又一丝不苟的劲头,为人厚道朴实。他与洪新年老师同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桌上有一本在各级纸媒上发表过的文章剪贴本,剪贴本整理得很整齐,看得出整理剪贴时很是用心,那时的我初涉撰写新闻稿件,为便于提高自己的新闻写作水平和稿件采用率,经常去他办公室翻阅剪贴本;有时我有些疑问,他总是耐心地为我解释,不厌其烦。渐渐地,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文字在我们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同样喜爱写作、钻研新闻的两个年轻人,常互相交换作品阅读,交流心得。
记得那是1997年四月初的一个周末,我在利民兄家与其聊天时谈到“现在有些市民,既不存钱也不取钱,却爱往银行网点跑,时常询问一些金融信息与产品”的现象时,徐利民对我说:“现在市场经济发展,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变好,这是一个具有社会性的新闻点,我俩可以合写一篇报道,共同署名,如何?”我欣然同意。对利民兄的文笔,我是佩服的,不同于我喜爱一些飘逸诗意的文学作品,常写诗词散文,徐利民喜爱的更多是求真求实的新闻报道。他笔下的事件真实,人物传神,评述深刻,产出了许多优秀的宣传稿件。我们合作的这篇报道,便是以“逛银行”为题材,正文部分完成后,从篇章结构到标点符号,利民都细细地阅读修改。对于标题,我们更是反复商讨,打趣说我们是效仿唐代诗人贾岛的“推敲”典故,最终分别以《闲来逛银行》和《书画之乡新景象,闲庭信步逛银行》为题,分别投稿《浙江日报》《金华晚报》,这篇报道同一天分别在两报发表。
合写报道这件事,就像贾岛与韩愈一般,我与利民兄也彼此欣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仔细地将刊发在报纸上的文章裁剪下来,粘贴好留作纪念。但此后,因为个人规划,我辞职离开了浦江,前往省城谋生,利民兄依然在家乡,那些年因我忙于生计,四处奔波,我们之间的联系不如在家乡时密切。但利民兄是个念旧情的人,每到逢年过节,他总不忘给我打个电话,发发短信,关心我的近况。他不是个爱说漂亮话、客套话、奉承话的人,只是话里话外常叮嘱我:“出门在外一定注意身体,有空了就回家看看。”每每挂断电话,我总能想起利民兄那亲切的脸庞,心中倍感温暖,也为有这样一位挚友而深感幸运。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见面虽少,情谊却不变。离乡数年,我在杭州慢慢站稳了脚跟,徐利民也数次转岗升迁,从县委报道组到虞宅担任干部,再到县委宣传部,他干一样,爱一样,成一样。2016年某一天,我打开电视收看新闻,竟在浙江卫视频道看到徐利民正接受专访,介绍家乡浦江“五水共治”后带来的变化。我非常欣喜,当即给他打去电话,利民兄对我说:“就算离开了家乡,你也要经常关注浦江的变化嘛”,我们俩开怀大笑,心情舒畅。
此后每次回浦江,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联系他。他总要约我或是在他家或是办公室或是茶室喝茶叙话,拉拉家常,说说家乡的发展和变化。与他见面聊天,我心中总是明净、畅快,像被热毛巾抆过一般,在大城市待久了的浮躁和纷乱,都被一一抚平。我们之间没有应酬般客套的场面话,只说彼此封存起来的心事,他的赤诚,一如当年初见时。年岁增长,人到中年,本应心境迭化,显得沧桑,而利民兄却精气神十足,充满干劲,我想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是阅历与成熟,并未带走他心中的“壮志”。作为徐利民的好友,我敬佩他踏实肯干、兢兢业业的态度;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浦江人,我感动于他对家乡的一片深情,并为家乡有这样一位好干部而自豪。
徐利民的坚持也感染着我,从家乡这座秀丽的小城走出,我也决心与他一起,为家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让更多人了解浦江这座风物宜人、发展迅猛的小城。2016年5月28日,我带领30余位杭州的浙江大学校友企业家来到浦江,利民兄不辞辛苦,全程陪同我们。一路好山好水,美景如画,依傍着小桥流水,他讲解着浦江“五水共治”后带来的巨大变化,意气风发,话语铿锵,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2017年10月14日,全国政协香港团赴浦江考察座谈,徐利民十分激动,给我发来宣传视频《但求山水共作证》,希望我大力转发。借着这几次浦江“露脸”的机会,2018年6月,我又组织了150 余位浙江大学校友企业家自驾去浦江,参观“万年上山”遗址、游逛书画之乡、走过翠湖,走进“江南第一家”,并把浙江大学校友企业家同学经济论坛也放在了浦江举行。
这次活动结束后,时任中共浦江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徐利民给我发了条微信,希望我能及时反馈大家对浦江的印象,便于之后进行改善。但凡来过浦江的朋友,都说这里“钟灵毓秀、别有天地”,见过利民兄的同学、朋友,也对他印象深刻,赞誉颇多,称他深爱着这片土地。得知大家的评价,利民眉目舒展,还不忘跟我说:“人总是要有情怀的,你在外多年,认识朋友多,应多宣传浦江,推介浦江,尽可能为家乡的发展多做点事”。我欣然答应。虽然我们身处的地方不同、从事的领域不同、发展的方向不同,但“为家乡多做些事”,却成了我们之间共同的约定和愿望,我们的友谊也如同陈酿,越陈越香。
大约三年前,我得知徐利民出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接手了上山的申遗工作,他将自己的一腔热血都扑在了“万年上山”遗址。说起这件事,他既心绪澎湃,又时有眉峰蹙起,柔柔地泻下一缕清光。我想这件事应当不大容易,需要多方运作,中间牵扯的细节太多,劳心劳神,但他却说:“万年上山是浦江的一张名片,人们知道良渚、河姆渡文化,知道仰韶遗址、龙山遗址,却不知道第一颗稻谷的发源地上山,那确实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看到利民兄坚定的眼神,我对他的欣赏又多了一层。
此后,但凡我回乡,我们相聚必谈及“上山申遗”相关事宜,他也积极地邀请我前往上山遗址参观,比专业的讲解员还细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数家珍。在稻谷成熟的季节,我们并肩而立,面对着那金灿灿的饱满稻穗,我知道利民兄就像那一颗种子,深深地在浦江扎下了根。虽然远在杭州,利民兄仍经常与我分享一些值得高兴的事,在他和同事们的努力下,上山遗址获得了袁隆平老先生的题词:“万年上山,世界稻源”,考古界泰斗严文明老先生赋予上山“远古中华第一村”称号,专家记者络绎不绝,游人来往如织。徐利民很少对我说这中间的艰辛,但我却知道,上山申遗工作的顺利推进,背后都有他的呕心沥血、不辞辛劳,他一趟趟往返,一次次奔赴,一天天坚持,才有了现在的成果。
虽心系上山,但徐利民的宣传本职工作也没有放下。2021年3月10日,他在微信给我发来《奋力赶超,干在今朝》系列述评,想听听我的意见,也希望我能传递给在外的浦江人和浦江籍企业家,欢迎大家建言献策。我知道,这一系列评述凝结着利民兄的心血,每一篇稿子他都审阅修改,每一个观点他都推敲打磨,其中一篇评述稿,整整修改了31次。3月28日,有感于此,我撰写了系列述评读后感《浦江之发展,我辈不是旁观者》,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徐利民细细品读了我的文章,并向我诉说他心中的感受,时光飞逝,浦江在发展,我们也在向前,幸而我与利民兄的情谊二十七年如一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组稿件实现了浦江媒体在浙江新闻奖、重大主题报道奖上面“零”的突破,收获了外界的一致好评。
疫情之下,我已许久未曾回浦江探亲,得知获奖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在微信上向利民兄表示祝贺,也借用“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倾吐想要一聚的心声。但我未曾想到的是,再次见到利民兄,不是在茶坊,而是在医院。2022年8月19日,他因病来到省城浙一医院就医,20日中午给我来电,告诉我他在医院,并告知了具体楼层病区,但没告诉我具体病情。我本以为只是积劳成疾,调养一阵便会好起来,因为疫情管控,我无法及时探望利民,这也成为了我内心永久的痛。当天下午17点左右,利民兄再次来电,那时他的声音已非常沙哑,却再三嘱托我,他因病住院的消息不要外传。后来我才知道,利民兄放不下他的工作,当时县里有重要工作很紧、时间很急,他怕因为自己因病住院而影响同事们的工作。即使自己每天需要打着吊针,行动不便,他仍撑起身体,单手微信回复消息,处理公务,下达着上山申遗工作安排的指令与指导意见。
在徐利民住院期间的前半个月,我几乎每天都有与他发微信,简单地询问病情,问候鼓励,他也乐观地表示,自己想尽快恢复,返回浦江工作。9月19晚7时,我因事正在临平,收到了他亲属来电,说医院告知家属谈话,利民兄病危。那一刻,宛如晴天霹雳,我无暇顾及其他,急忙开车驶向浙大一院。在危重病房,我终于见到了躺在病床浑身插管的利民兄。23时,我与其亲属、小方等护送他上救护车,当我听到他哥哥徐树民那一声声“利民,我们回家”,目送着救护车驶离浙大一院时,我呆立在原地,内心始终无法相信,无法接受,无法面对。我咬紧牙关,在心里唤着徐利民的名字,仿佛无数根针刺进了我的身体里,终于承受不住,泪流满面。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家,我知道,利民兄这一走,我们便再无法相见、相谈。
即使到现在,每每想起当时的场景,我仍心痛难言,挚友徐利民的生命永久定格在了五十二岁,我永远再没有机会“重与细论文”了。那个质朴憨厚,肤色黝黑,心系家乡发展的“农民的儿子”徐利民;那个在灯下推敲文字,修改细节的“宣传部长”徐利民;那个三顾茅庐,天南海北,只为上山申遗事业的“工作者”徐利民;那个真诚无私,嘘寒问暖的“挚友”徐利民,已经化为一张黑白的照片,留在了家乡浦江这片他热爱的土地,迎着浦江的清风,看着万年上山,闻着丰收的稻香。
在这里,我深切地怀念挚友徐利民,我也将持续关注家乡浦江的发展和上山申遗的成果,尽力支持利民兄未完成的事业。二十七年的友谊,并不会因他的离去而终止,将持久延续,坚固永在。
谨以此诗,献给利民:
梧风言湑,蜉蝣行踽,我心愁郁,不寐寤瞿
阴风言迢,蜉蝣行悼,我心睘冽,不寐寤劬
黄风言卷,零露浓圆,我心虺雷,不寐寤曀
2023年1月20日子夜于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