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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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一大早，鸡还未叫，炮声先鸣。天刚蒙蒙亮，早早起来，给先人磕了头，再给家中长辈拜了年，新的一年就算正式开始了。
虽然是新年，却总觉屋子里头有些冷冷清清。窗外闪过几团烟火。时间在墙壁上跳跃。大家都很沉默。生活越来越富足，年味却似乎越来越淡了。墙上简陋的相框，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旧照片，也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换了。时间也仿佛跟着一起老去。一如尘封的记忆，大家也越来越习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沉闷和平淡。
按照北方的民间风俗，接下来的春节礼数，便是以家族为单位，以辈分为团队，挨家挨户大拜年。这么多年来，无论文明怎么进化，时代怎么发展，民间拜年磕头的传统习俗至今未变。虽然长辈们都客客气气地说，来了就好，进屋坐坐。见面就行了，磕头就免了。但晚辈们谁也不客气，进了屋门，弯腰便跪，磕头就拜。膝盖不粘土，就不算拜年。一年一个响头，年年都不落。临走时，还要彼此握手寒暄一番，这头磕一个，可就少一个了。
大清早，不同家族的人在大街上碰面了，三五一群，四六一伙，大家微笑、点头、寒暄、递烟，然后客套客套，说道说道，分头行动，回头再聊。大家一年的离愁别绪、百般滋味，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十秒的嘘寒问暖中，便都统统情感升华、情投意合、亲密无间了。乡风之淳朴，由此可见一斑。
平时一年到头都不露面的人，如今终于重整旗鼓、倾巢出动了。有的老了，有的变了，有的胖了，有的瘦了，有的出双入对了，有的成家立业了，有的孩子都会走路了，还有的孩子都会蹦蹦跳跳打酱油了。事到如今，面对幸福的一对对新人，那些亟待脱单的年轻人多少总会有点莫名的孤独、失落和卑怯。都说年龄不等人，谁说不是呢。
淡淡烟雾中，灰色的时光，在神圣、颓废与琐碎之间游离……北方和南方，隔空而望，此起彼伏的炮声和火光，不断积聚和传递着异乡的渴望与惆怅……
拜完年回到家中，父亲喊我吃饭，我毫无胃口，独自躲进屋里啃书本。如今，很多人过年大都耽享物质食粮，却疏于精神食粮。然而，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粮草未动，精神先行。父亲越来越不理解我，只能袖手旁观，越来越沉默。心无旁骛，闭门造车，我倒也自得其乐。
正孤芳自赏间，手机铃声响起，系统提示有一条历史遗留信息等待处理。我翻开来，看到了这样几行字——
你为什么而活着？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你真正的梦想是什么？十五年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总觉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到底是谁写的，又是谁发的呢？一时成谜。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一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变得生疏，一些记忆最后只剩下一串串陌生的数字。我想了很久，一无所获。于是，这条短信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浮生了了，矢志不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抬头间，墙面的镜体中，映照着一张苍白而冷峻的面孔。时光如梭，弹指一挥间，宛如天堂般的青春岁月，早已悄然而逝。如今，梦中人也已早生华发。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亲似乎从未考虑过“人生”这回事。也或者，他曾考虑过，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至于，哪怕直到今天，我的脑海中竟始终找不出一条他的“人生格言”——他的人生，唯有沉默和劳作。他始终恪守着他们那一辈人平凡而朴实的生活理想和准则，但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认知和追求早已相去甚远，甚至迥然不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深切体会到两代人之间的难以弥合的代沟和隔阂。否则，也不至于仅仅因为几句为人处世的话而争论不休、大动肝火，甚至几乎大动干戈。最终，在亲朋虚张声势的“斡旋”下，化肝火为平和，化干戈为玉帛，避免了一场后果难以估计的“家庭战争”。
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年轻，当回到家中，见到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新一代的长辈。兜兜转转，我们是崭新的两代人。
代际和文明，在新年的钟声与烟火中不断轮回和传承。
除夕夜，本该陪家人看春晚，庆团圆。然而，那晚有三个家伙却向来是不守“规矩”的。他们分别是梁子、大力，还有我。大家虽然思想不同，人生有别，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面对交情，谁也不肯含糊。梁子闯荡社会多年，是个老江湖，油头滑脑，深谙世故。他在电话里遥控指挥着一切行动计划：今晚来我家撮一顿，不醉不归。透过电话，我就已经真切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江湖义气。大力是个老实人。大力问我的意见。我说没意见。大力说那他也没意见。
我从家里拎出一瓶白酒，夹在腋下，闷头往外走。父亲喊了我一声，都到饭点了，还出去干吗？我头也不回，瓮声道，甭管我了，我去梁子那儿了。父亲心领神会，只是小声嘀咕着，三十晚上，谁不在家过年啊？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呼吸和咳嗽声。
我闪身出来，一阵轻松。环顾四周，幽暗的巷子里一片寂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整间屋子烟熏火燎，乌烟瘴气，杯盘狼藉，酒味刺鼻。梁子狠抽了两口烟，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了。大力手中的烟头都快烧到手指了，却全然不觉，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两眼发呆。梁子浑身打着寒战，牙齿哆嗦着，嘴里一边漏风，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来，来，让我们的，的，文化人，知，知识分子，讲两句，总，总结一下。回首，过去，展望，未来。
我缓了缓劲儿，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抒情道，啊，请上天可怜可怜这几个苦命鬼吧！啊，让大鱼大肉、金银财宝来得更猛烈些吧！
哈哈哈话……真，真不愧是，是文化人啊！梁子嬉皮笑脸。
呵呵！大力强颜欢笑。
平日里，我是个从不吸烟、也讨厌吸烟的人。“吸烟有害健康”，香烟盒上的这句醒目标语早已令我刻骨铭心，或者说触目惊心。那晚，我脑袋昏昏沉沉，破天荒地点燃了一支香烟。我将香烟塞进嘴里，煞有介事地吸着香烟。香烟又苦又辣，令人几欲作呕。梁子和大力不断地嘲讽我糟蹋香烟。我根本不会吸烟。我故作镇定，假装优雅。在酒精的麻醉下，我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甚至开始有些发疯。我的脑海中，满是乱七八糟、醉生梦死的场景和放荡不羁的狂欢。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人一旦喝醉了酒，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的。
电视上，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恍惚间，只见一群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演员正在大联欢，载歌载舞，又唱又跳，只是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
身后的镜子中，映照着三个扭曲变形的身影。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条神秘的短信，还有一片洁白的羽毛在夜空中轻盈地盘旋、飘零……
三人行，必有捣乱者。
喝完酒，我们仨跌跌撞撞地鱼贯而出，满身酒气，狼狈不堪。一出门，寒风扑面，却分外清爽。我们来到屋后的一片空地上。看到大家东倒西歪，我突发奇想，索性提议道，大家比赛前手翻，看谁还能站得住。梁子狡猾地说，你先来一个。酒壮怂人胆，恶向胆边生。二话没说，我就翻了过去，还没等站稳，就又开始踉踉跄跄起来。梁子哈哈大笑，看来你还没喝多。接着，梁子也翻了一个跟头，差点儿跌倒。
轮到大力了。大力很有自知之明，连连摆手道，我还是算了吧。我就当裁判吧。经过研判，大力最终认定——
你俩都没醉。我醉了。
寥廓的夜空，漆黑一片，分外寂静，令人心驰神往，浮想联翩。远远地，偶尔升腾起几点缥缈的烟火，无声无息，又转瞬消逝。渺茫的灯火，虽然孤寂，却给人以崭新的希望。
这是一个新年的夜晚，我热爱黑夜，胜过热爱白天。
初一夜，继续重复昨日的故事：峥嵘岁月，激情燃烧，友谊万岁，不醉不归。
独自走在回家的漆黑夜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我突然紧张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内心恐慌而惊悸，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来不及细想，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感觉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脑海中，不断浮现丛林深处野兽虎视眈眈的场景，尤其是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闪着寒光的眼睛……
深夜回到家中，大脑空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之际，父亲主动说起傍晚上坟时的一件事。他说，他看见了爷爷。我心中一惊，打了一个激灵，着实吓了一跳。因为，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随即，我又有些愕然，不禁惊觉：二十年，是这么长，又是这么短。
父亲说，上完坟，他独自站在小树林和小河之间的那条僻静的小土路上。远远地，透过朦胧的烟火，他忽然看见正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很像爷爷的背影。他好奇地走过去，想看个明白。可刚走到一半，黑影又走到了前头，依然不远不近。他正要继续迈步，这时，黑影竟缓缓地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他顿时愣在那里，进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恰巧有一个族人路过，见到他，随口问他在干什么。他愣怔着，心神不宁，支吾两声，只是摆了摆手。族人自讨没趣，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悻悻地离开了。等他再回过头，黑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你肯定是看错了。要么就是……”我一面怀疑，一面宽慰道。
不等我说完，父亲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前几天做梦还梦见他来着。在梦中，他就那么一直望着我，也是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脾气还是那么倔，让人难以捉摸。没想到，一转眼都二十年了。感觉就跟做梦似的。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哪。记得当年他临走前，说梦见有辆会飞的马车来接他。说不定哪天，我也会梦见那辆马车。现在，我真的很想念他，还有他们。
——是的，我们都很想念他们。
我不知道，这是父亲做的梦，还是父亲的幻觉。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这是怎么了？那一刻，忍不住一阵戚戚然。我突然后悔起今晚的纵情和欢愉来。一瞬间，我顿觉喉头一紧，鼻头一阵酸涩，一股莫名的内疚和悔恨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未主动倾听过父亲的心声。至今，我才突然意识到，似乎，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父亲。也或者说，我从未真正想过去了解他。到底，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呢？坦白讲，我至今都说不清楚。也许，我所看到的，我所评判的，一切只是表象，只是个人揣测而已！如果扪心自问：在未来的余生里，我还能找到真正的答案吗？又该怎样找到答案呢？——我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真相”呢？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一切又会怎么样呢？——谁又知道呢。
我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摁了两下，递给父亲。那是刚从部队光荣复员的远方表哥发来的一条新春祝福短信。在我看来，表哥在部队的故事就是一段励志传奇。我乐意与家人、亲人分享他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父亲举着手机，凑近灯光，歪着头，皱着眉，反复看了很久，才终于徐徐抬起头来，叹息道，唉，字太小了，实在看不清啊！当我拿回手机，重新审视，一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不是字太小了，而是父亲岁数大了，已经开始有点老花眼了。
我低着头，忍着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抬起头，注视着父亲那张模糊而落寞的脸庞，我突然看到自己老去的样子。父辈们终将老去，像一头老黄牛一样老去，像一只铁犁铧一样老去，像一辆旧马车一样老去。我和我的朋友们也终将老去。我们都将老去。
镜像中，我和朋友们醉眼迷离，手舞足蹈。我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让自己清醒清醒。默默地，我在心底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但是，醉意未消，我只感觉到麻木。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卧室。我的胃难受得厉害，仿佛烈火灼心一般。我想去橱柜里找点水果或者冷饮，以缓解胃痛和酒醉。因为酒精作祟，我有点头晕，手足无措中，却胡乱地拉开了窗边书桌的抽屉。寻视间，一本陈旧而简朴的黑色笔记本赫然映入眼帘。
这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日记本，作为纪念一直保存着。我随意地翻看着，心绪难宁。这时，日记本最后一页的一行青涩而稚嫩的蓝色墨水字迹浮现在我的眼前：你为什么而活着？……你真正的梦想是什么？……我仔细辨认，反复默念了好几遍，顿时醒悟，这不正是手机短信中的那句话吗？关于这条短信背后的故事，早已记忆模糊、无迹可寻了。我想，我应该还会继续保存下去。也许吧，这可能只是一个懵懂少年曾经立下的雄心壮志和抒发的豪言壮语。
假如人生是一个轮回的话，此刻，迷途的人生仿佛终于得到了某种呼应。
“如今，你曾经的梦想都实现了吗？”
一个声音在空中缓缓响起……
蓦然回首，三十几年的人生几乎等于白活。除了早生几根华发，也便唯有“老大徒伤悲”“低头思故乡”了。
流年易逝，容颜易老，再回首，不知何处是少年。
我们的人生和未来呢？
我们都老了！
夜深人静，零星的火光照亮遥远而寂寥的夜空——
烟火朦胧，犹在镜中。
二〇二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上午 于寓所 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