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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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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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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印象

开始

无论人生怎样开始

最后的结局别无二致

无论今生还是来世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当花瓣随流年慢慢消逝

失落的人间花园无处寻觅

来自远方的风陌生而神秘

太阳照亮的河流生生不息

每一棵树铭记流浪的名字

人类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摘自哑巴 《水手的歌谣》

哑巴,只是一个名字,仅此而已。

哑巴对于父亲的记忆,始自童年时心底深处的一片雪地。

冬天从何而来,又是如何逝去,除了雪,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无论我们愿不愿意,冬天如期而至。冬天就这样来了,蹑手蹑脚,悄无声息,不露一点痕迹。当你不小心打了一个瞌睡,等你睁开眼睛,再次回过神来,蒙眬中,你打着哈欠,你看见一团热气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你还来不及看个仔细,它又消失得只剩下干冷而聊胜于无的空气。侧耳聆听,周围一片死寂。你暗自惊奇,为何此刻竟能安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以至于,你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比喻:此时此刻,我们就仿佛住在一座座坟墓里。

然而,一个叫哑巴的孩子对于冬天的初次追忆,不是源自他最钟爱的雪,而是从一张最简陋的床开始的。

哑巴的家位于北方辽阔平原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它有一个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比老古董还要古老的名字,叫作“栖居地”。从哑巴爷爷的爷爷的那辈起,它就叫这个名字,而今,它依然叫这个名字。这里的人们,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庭春、学水、中旗、路实、长河、向锋、学简、孬蛋、会田、春梅、玉兰、柱子、铃铛、红吹、学华、学清,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人,有的活着,有的老了,有的死了。然而,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结局,无一例外地,只要出了栖居地,便再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对于这个偌大的世界,对于这些卑微的人们,只有土地会记得他们。

哑巴就是从这个充满象征的名字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也是带着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开始长大的。每一天,哑巴就是望着这个名字从睡梦中醒来并睁开眼睛的。哑巴清晰地记得,每夜睡觉前,他都会在幻想中去一个地方,那里阳光明媚、开阔明亮,遍地长满了随风摇摆的绿油油的草木,到处都是风声呢喃、鸟语花香。哑巴不明白,为何每夜都要去同一个地方。多年以后,回首往事,他才懵懵懂懂地明白:或许,那就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梦想乐园,或者说,那是一片未知的天堂。

随着冬天的来临,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慢。人们一面忙着整理冬天的口粮和衣物,一面开始做好跟寒风斗争的心理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不约而同地躲进屋子里,或卧在床头,或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鸦雀无声。唯有墙上的石英钟,正在“嘀嗒、嘀嗒”中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炉子上,恰好蹲着一口油污的铁具,“呜呜”作响,一锅粥或者一壶水,正在惨淡的水汽中轻轻飘散和慢慢煎熬……

隔着窗玻璃,冰凝的窗花模糊而别致,有一种晶莹的美丽。哑巴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赞颂它,但他实在太幼稚了,他还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惊喜。哑巴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顷刻间,寒气逼人。还没回过神来,哑巴已冷得直打哆嗦。屋子里虽然生着炉火,但似乎无济于事,对于年幼的哑巴来说,整间屋子冷得就像一座冰窖。为了操持家务,坚强的母亲起得很早,她毫不犹豫、手脚麻利地帮哑巴穿上棉衣、棉裤和棉鞋。等到全身上下打点利索,母亲引导哑巴下床、洗脸,然后开始吃饭。最后,母亲帮哑巴整理好人生中第一只早已记不起什么模样的粗布书包。

父亲穿好皮靴,哑巴也穿好皮靴;父亲戴好棉帽,哑巴也戴好棉帽;父亲戴好手套,哑巴也戴好手套。这时,只见父亲默默蹲下身来,母亲在一旁扶住哑巴,帮他小心地爬到父亲清瘦而硬朗的背上。当父亲缓缓站起来并站稳的那一刻,哑巴感觉仿佛整个人都飞了起来。母亲单薄的身影顿时矮了下去,哑巴瞅着她,她面带微笑,而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是扯扯哑巴的衣服,就是拽拽他的书包。虽然脸上的表情轻松舒展,但忧愁的眼神中满是不舍和留恋。

终于要走了,母亲跟了上来。她拉了拉哑巴的手,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那种感觉,那么粗糙,又那么温暖。继而,她松开手,后退一步,默默地站回到屋子中央。她的双手自然交叉,平放在腰间。哑巴认真地看着她,她嘴角的微笑和忧愁的眼神开始在他的眼中定格。

当父亲转身的那一刻,母亲急促的呼喊声从他们身后徐徐传来:

“路上小心!”

“知道了!”

哑巴忍不住,连忙转头去看,母亲正在翘首以望、轻轻挥手。

“要乖乖的,好好听老师的话!”

“嗯!”

一推开院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几乎瞬间便凝结在了脸颊和眉发上。不出片刻,哑巴的脸就有些麻木了,耳朵也开始被冷风吹得有些生疼生疼了!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杳无踪迹,大概尚还沉睡在夜梦的谷底。但他们必须出发了,他们必须在日出前赶到目的地,这样才不至于迟到。

父亲黑色的皮靴踩在洁白而柔软的雪地上,只听得脚下“嘎吱嘎吱”直响,不紧不慢,不急不缓。这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哑巴来说,一切事物给人的感觉,真是既好奇又新鲜,既好玩又动听。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哑巴集中精力用心去聆听这种很有规律的声音,它听起来就像音乐一样清脆和好听。在哑巴心目中,他以为,那就是皮靴和白雪一起演奏的一种靡靡之音。

寒风阵阵,不停地吹,时而呼啸,时而舒缓。哑巴稍一抬头,整张脸都被扑面的寒风刮得生疼。他连忙侧过头来,索性把脸和耳朵一起深深地埋进父亲的背脊深处。顿时,呼呼的风声开始安静下来,越来越轻,越来越静。

这样,父亲的后背便成了一道临时遮挡寒风的人体屏障,暂时把哑巴挡在了所有的寒冷之外。那一刻,哑巴仿佛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既舒适又安全,安静得就像一面墙或一顶帐篷。很快,一股暖流便流遍了全身。哑巴依偎在父亲的后背上,就像躲在自己心中理想的童话王国里,周围到处是阳光、鸟鸣和花香。那一刻,那面“墙”从此便也成为哑巴生命中永恒的人生记忆和温暖的心灵港湾。

父亲是一个沉默而严肃的人,只懂得一味地付出,却从来不知道如何表达。那一天,父亲独自走在他的雪路上,哑巴则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景里。

一路上,父亲始终没有跟哑巴讲过一句话!如果当时身边有一个旁观者,一定会默默地感慨这样奇特而异样的景观吧?!尽管如此,那天走在路上,哑巴并没有觉得多么沉闷,也并不感到丝毫的煎熬和漫长。相反,哑巴还从中感到了些许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对于那时的哑巴来说,没有什么比父亲的沉默更淡定、更深情,也没有什么能胜过他心中美好的幻景!

那是哑巴平生第一次与父亲亲密接触,那么远,那么近,又那么静!

那是哑巴人生中的第一场雪,那么白,那么深,又那么冷!

在哑巴稍稍长大一些的时候,他就开始写自己的日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除了写,他只是不停地写。他只是爱着那些东西,就像爱着羽毛笔一样爱着这些文字。终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粮仓里堆满粮食,当枝头上挂满果实,他站在阳光下,充实而幸福得像一个孩子!那一刻,哑巴的脸红扑扑的,双眼也扑朔迷离,就仿佛刚刚喝了美酒一样沉醉……

然而,时光荏苒,风声此起彼伏!天气凉了,树叶黄了,连花园和芬芳也渐渐平息!哑巴知道,是时候了,秋天就要来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哑巴忽然想起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实在有些伤感,哑巴喃喃自语道,秋天固然凄迷,然而,秋天又何尝不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呢?!

也正是从秋天开始,哑巴开始学会了辩证地看待人生和世事!

哑巴清晰地记得,他的日记,是从某年某月的某个秋天开始的。于是,他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两行沉静而神圣的汉字——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无比地热爱着秋天!

阳光下。

山坡上。

哑巴写着日记。

关于现在。

关于未来。

关于一个孩子。

二〇二二年三月

作者手记

心血来潮,没来由地想起写写哑巴的故事。我把写好的稿子发给他。三天后,他回复道,我仿佛再次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儿时的记忆。谢谢你!不过,请把关于我后来编辑稿子的故事那几段删去吧!不提也罢!——我不假思索说,好。

对于现在的我,到底应该怎样形容哑巴这个人呢?——也许,哑巴就是我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个人。得之我幸,失之我憾!固然,我没有太多评价一个人的想法。

十年前,我才算真正离开故乡。多年后,哑巴曾主动找到我。因为他听人说,我现在是一个文学编辑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我最新的消息。我没有问。他也没有提及。那一次,我们未曾谋面。他只是将一个灰色的厚纸包放在我的书桌上。并且,留下一张纸条:我等你的消息。然后是联系方式。我回信说,好。自从遇到哑巴以后,我才渐渐体会到,很多时候,很多事,甚至连语言都是多余的。——真正认识一个人,往往是从内心开始的。

当我仔细看完哑巴亲笔书写的手稿,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那是一种久违的无法言喻的亲切而独特的感觉。在人生中,也许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不知为何,当那一摞厚厚的书稿在眼前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我突然无地自容,倍感羞愧。望着窗外虚无一般的天空,到底,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并没有告诉哑巴,我到底有什么看法,似乎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犹豫良久,我只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请听我说,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相信你。后会有期。

我至今不知道,哑巴为何偏偏要将他一生最看重的一部书稿交给我。

为了纪念人间往事,为了纪念和哑巴的友谊,为了纪念那些不曾忘却的记忆——

是以记。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日上午 于寓所 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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