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像粘稠的乳液,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翻爬着。一季一季深深浅浅的流痕,清晰而凝重,略带几份悲壮和伤感,任由雨打风吹。逝去的,永远逝去,再不回头;期冀的,始终闪烁,总在前头。
阳台上的风景,已渐次褪去旧日的粗犷,温柔婉约正隐隐弥漫开来。在几棵苍老的槐树、月季、海棠旁,多了几盆文竹、吊兰、栀子花和一品红,墙角半圈多肉围住一盆波斯菊,迎着客人微笑着。
庄老爷子原本不喜欢花花草草,有的也只是枝干类的。经两趟外出,心境开朗许多,回到家中看到阳台这畦蓬蓬勃勃的绿植,竟灿烂地笑了,尤其喜欢那盆波斯菊,没有半点妖艳,美得格外质朴,与悬垂庭间的那挂风铃上下呼应,恍若再入格桑花开的西部秘境,又一次将他置身于驼峰和马背上的摇曳岁月。
庄老爷子记得,小时候,到后山走亲戚,先骑马,翻过山去,就要换骑骆驼。第一次骑骆驼,心里既期待又紧张,骆驼卧着时先骑上去,然后拽拽缰绳,它就会站立起来。不是直接起来的,而尺度相当大,先向前一纵,再向后一挫,真担心自己被整个甩出去。骆驼站立后,感觉离地面很高。走起来,就算没有起身时幅度大,身子也在不停地摆动着,只好双手紧紧搂着驼峰。这样摇啊摇,需要整整一天时间,临近黄昏,也就到了。这家是远房的舅舅、舅妈,膝下一儿一女,一家人孤零零栖居山间草甸上,以放牧为生。屋前是一道清澈的小溪,沿山坡顺势悠然而下,自西向东兀自流淌着;溪边散落着稀疏的白桦和柳树,相印成趣,闲逸而飘洒;树下是连片的格桑花,淡淡着色,浸染了粉黛的山谷。在夕阳的余晖下,小屋笼罩在神秘的光芒中,一幅恬静、安然、与世无争的样子。这幅画,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深深镌刻在了庄老爷子心中,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崔姐妹真是有心人,把雇主家里的事完全当作自家的事,不仅顺利取代了庄老爷子在铃儿心目中的地位,而且深得庄严、王茹的认可和尊重,这次庄老爷子也对她另眼相看了。
见爷爷一反常态,总是外出,这刚回到家,铃儿便撒娇了,拉住庄老爷子的胳膊,嘟呶着小嘴,埋怨爷爷不喜欢她了。
庄老爷子十分疼爱地捏了捏铃儿的小脸蛋,给铃儿解释说:“爷爷怎能不喜欢铃儿呢?有崔阿姨陪着你,爷爷抽开身办点自己的事。这不又回来了嘛,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在哪儿呢,我看!”铃儿迅速机灵起来,翻看爷爷的行李箱。
除了行李,就是几包面食,有油炸的,有蒸作的。拿出一块油炸小食品,咬一口嚼了嚼,直摇头,嫌太油腻;再掰了块蒸的面食,嚼了一口全唾了,嚷嚷着“有茶叶,太苦了。”
庄老爷子看着大笑,“这孩子,真不知道什么好吃。爷爷带回来的,可都是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油炸的,每年过年才能吃得上。那蒸作的面食,里边裹着的不是茶叶,而是一种香料,这种香料的味道很特殊,也一直留在记忆中,在别的地还找不到呢。”
崔姐妹将庄老爷子的行李收整好,搬到了里屋,自己到厨房去做饭了。庄老爷子拉着铃儿问学习的情况。铃儿告诉爷爷,学校好几次家长会,都是崔阿姨去的,老师让换爷爷去,结果妈妈专门到学校见了老师,每次就都让崔阿姨参加了,而且崔阿姨还可以代替家长,在作业本上签字呢!
见铃儿完全依靠上了崔姐妹,庄老爷子也放心了,可以乘自己还行动方便,谋划着再做点什么。
在庄老爷子的人生备忘录里,一直以来总是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对的,就像过去遵循毛泽东教导一样,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坚持、坚守的;另一个是错的,就是人民的对立面,不论涉及什么人、什么事,都要毫不含糊,坚决抵制和反对。这次送走了老战友,又重温了故乡情,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让庄老爷子又有了新的领悟:有的事情,出发点是好的,过程也基本正确,但结果未必经得起检验。相反,有的事情,起初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中听,却有一个大家普遍认可的好结果。就拿老战友牛老爷子来说,把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地走,什么该得不该得的,荣誉、待遇、福利都抛却了,也倒省去了许多麻烦。牛老爷子的做法,就很难简单地用对错来衡量。而陈祖望县长,一心想振兴乡村,他的那份热情、那份责任、那份执着,让人感到是个想干事的。但乡村振兴也面临许多现实问题,有效劳动力的问题,基础设施建设的问题,村民的思想观念问题,乡村振兴的经济支撑问题等等,需要综合考虑,长远谋划,稳步实施,而一旦操之过急,不切实际地追求快、高、大,就有可以蜕变为形象工程,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主观努力也是足够的,最终也难免损害到国家和群众的整体利益。庄老爷子决定,选择几个富有时代性、具有代表性的地方看看,兴许能发挥一下余热。
庄老爷子把自己的想法同庄严作了沟通,庄严表示赞同,但不能陪同前往,略微有些担心,怕路途劳顿,老爷子身体吃不消,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庄老爷子反倒很自信,称自己这把年纪,有自知之明,不会还像年轻人那样盲目冲动。自我感觉良好,肯定没问题。
庄严心想,也难怪啊,从那个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心中往往装的是天下。就算离休了,还是牵挂着家国大事,没法舍下。年轻人或许不懂,觉得老头们爱管闲事。其实,那完全是老年人的“职业性”心病,将伴其终身,根本由不得他们。
王茹把医院的事务作了安排,专门来为庄老爷子筹备行装。决不复杂,但一定是最方便、最有用、最管用的,分门别类,装在不同颜色的袋子里。其中,常用的药品都作了大号字的简要说明。
临行前,崔姐妹的儿子崔景明也来了,庄老爷子以为是给自己送行,结果还是崔姐妹不放心,和庄严、王茹商量后,让儿子陪着庄老爷子外出。庄老爷子本不同意,见大家都商量好了,也不再反对。反正崔景明也没有稳定的工作,一路上跟着庄老爷子兴许还能学到许多东西,而庄老爷子也得到了照顾,两全齐美,大家都接受、都满意。
庄严期待着自家老爷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回来;而庄老爷子则显得踌躇满志,加上有小崔陪同,似乎真要去干一番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