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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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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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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风筝飞不上天(外一篇)

(原发表于《岁月》2020年第9期,《散文选刊·选刊版》2021年第5期转载)


潮湿的风筝飞不上天(外一篇)


杨四海


梅雨季节来临,皖西南天空下的事情陷落在潮湿中,没有人再来江边那片草地上放风筝。潮湿的风筝飞不到天上去。

那只花蝴蝶也不喜欢梅雨天,它在那个孩子的手上,跌跌撞撞地怎么也飞不到天上去,最后躺在了满是露水的草地上。泪水在小男孩眼眶中打转,但没掉下来。我听见那位年轻的母亲说,昨个晚上妈妈就跟你讲过,你还非要来江边放风筝,现在你总该相信妈妈话了吧,你看看,这江边的空气都是透湿的,哪有人放风筝呀;风筝是纸做的,纸是最怕受潮,受潮的风筝,是飞不到天上去的。

那位母亲见我望着地上的风筝,她一边摩挲着孩子乌黑的头发,一边侧过身来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我们让这位叔叔跟你说,潮湿的风筝是不是飞不到天上去?嗯嗯,我自然要配合小男孩的母亲,连忙应答道,你妈妈说的没有错,今年放风筝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六月梅雨天,受潮的风筝是飞不起来的。我还告诉小男孩,他的那只蝴蝶风筝好漂亮,回家晾干后挂在墙壁上,等待着明年春天,再来江边放风筝。

风筝飞不起来的梅雨季,江边清晨的空气最是湿润。如果那天没有雨,堤岸上的青草地仍然像是昨夜有一场雨水淋过一样;如果此刻我漫步在高高的江堤上,放眼眺望对岸,缭绕的雾气总是弥漫在江面上,水天之间迷蒙成灰白色,那坚硬的岸线却又要隐隐约约地显现着它的存在。雨季里,即使船上的铁锚与锚链,还有缆桩及挽在缆桩上的钢丝缆绳——这些舰船安身立命的金属重器,清晨时分也沾满了露水。湿漉漉的当然还有那方漂浮的土地——我们脚下的甲板,因此我和水手们会时时提醒自己和别人注意不要滑倒。在我做专职安全员的那五年时间中,寒来暑往、风里雨里,单位十多艘船艇的安全防范工作,我从不敢掉以轻心。比如,大雪纷飞或天寒地冻时,我会督促船长与船艇兼职安全员在积雪或结冰的甲板上铺上麻袋,防止有人滑下甲板,跌入汹涌的江水中;当长江海事发布大雾、大风、暴雨将要来临的水上交通安全预警时,我会再三检查船艇系泊与锚泊设备是否牢靠、救生器材是否完好无损、堵漏器材是否规范配置。也许船舷下的湍急的长江水是一个例外,它并不在意自己是在什么季节里。

在梅雨季节里,潮湿,或湿漉漉的物事,不仅仅是那只飞不起来的风筝,或者泊位于码头的船舶,沿江城乡中的诸多事情也都如此:晒不到阳光的衣裳,穿在身上会觉得黏糊糊的难受;米缸里的谷物,吮吸着空气中水分,没有主妇的操心就会变质发霉;房间的墙壁与天花板终于经受不住连日的阴雨天,在返潮、在隆起、在剥落,地面是水渍渍的一片,人们的情绪因此变得沮丧而又无奈、抑郁且又烦躁;那面天天清晨与你见面的镜子,在你起床洗漱之时,便布满了细密的水珠,如果你不认真擦拭,即使你的脸洗得再干净,你也看不清自己的眉眼……

童年也曾放过风筝的那个我,和很多人一样不喜欢这梅雨天。不喜欢的事情,并不代表自己就能够拒绝,因此,在梅雨季节到来之后——雨,即使天天下个不停,我能做到的,也只能是忍受。每年六、七月份,皖西南大地上的雨水简直是肆无忌惮,那些大大小小湖泊与池塘水漫为患,水田里的稻子期盼的不再是雨水,它们等待的是雨过天晴,要在晴朗的天空下奋力地拔棵,抽穗,扬花。

有过三年山乡经历、做过两年生产队队委的我,曾经在大雨滂沱日子里,总是不由自己地抬头望天,念叨着头顶上的雨云哪时散去,太阳哪时出来。对于不能像人类那样避开低洼之地、走向高处,只能天天承受着暴雨的击打,原地不动地倒伏于泥水里的庄稼,我总觉得它们虽为植物,却也有人类身置于顺境和逆境之中的那种情绪。否则那些稻子一旦遇到好天气,为什么会显得那么兴奋,随着风势摇荡起伏不止?在不得不承受着风雨侵袭的那些日子里,又为什么显得那么纤弱,甚至是楚楚可怜?或许这只是我的心境,作为城市居民,这些年,乡村的稻子已经淡出我的视野,我只是在写这篇文字时,再次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再次看见了那些稻子。

“再次想起”或“再次看见”——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自己再一次去经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已经被那三年的雨水淋湿。或许这也应合了“忧者见之而忧,喜者见之而喜”的那句中国古语,当我“再次想起”并“再次看见”那些稻子的时候,仿佛回到了我插队的地方,走到了那南风吹拂的田埂上,看见了稻子的拔棵、抽穗、扬花、灌浆、结出壮实的籽粒,再被农民锋利的镰刀收割。

此刻,我决不是在说别人,而是在说自己,18至21岁那三年间,我的户口为响应“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号召,迁到了皖西南山村,因而,自21岁之后,我自然有理由向别人表明,自己曾经是农民中的一员——在插队知青落户的潜山县糖坊岭鸟窝生产队,我甚至为自己工分低于生产队社员平均值,在县知青办干事、公社“五七”带队干部、生产队长的监督下,和生产队里一天能拿十分工的壮劳力比赛过插秧。

现在我已远离鸟窝生产队那275亩水稻田,但我觉得,那些稻子早已种植、生长、收获在我的身体内部。


江水在雨声中涨起来


不用怀疑我昨天下午说过的那句话,这六月的江水,是在雨声中涨起来的。是的,六月的江水,就是在雨声中涨起来的。

这几日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大前天是中到大雨;前天也是大雨;昨天午夜,我在轰隆隆的雷雨声中醒来时,房间的窗户玻璃已被雨水洗亮。其时,我在想:雨、雨、雨,这么大的雨,你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住?

雨,真的停下来的时候,已是6月30日的上午。但上午的天空仍然不见明亮,黑灰色的云很低,笼罩在江面上,阴沉得像是又有一场雨要落下来。汛期的江水有些浑浊,它挟带着泥沙,散发着淡淡的鱼腥气,已经漫过那片荒草疯长的江滩,来到堤岸下,打着一个个旋涡,晃动着明明暗暗的水光。如果此刻有千吨级货船航行在长江干流航道上,那功率巨大主机带动的螺旋桨,所旋起的扇面状涌流,会沿着船尾的那条航迹线,长长地拖曳在江面上,然后再后浪赶着前浪地扑向岸边。

我计算过一艘2000吨级货船航行中泛起的涌浪,大约要一分半到两分钟时间才能抵达岸边,那些蹲在江边台阶洗涤衣物的女人、坐在堤坡边垂竿钓鱼的男人,他们当中有人或许过于专注眼前的事情,来不及后撤避开,会被扑向岸边的浪头打得水湿。也有经过这座滨江古城——想看一看江水是怎样上涨的外省人,往往忽略了千吨以上级货轮驶过之后,会有涌浪扑向岸边这类常识,他们的鞋子和裤腿往往会被跳上堤岸的浪头溅湿。这会儿,我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受到惊吓的尖叫声,另一个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声。笑声来自在江边溜狗的那个女人,她人到中年,却体态匀称、腰身依然好看,青黑乌亮的头发盘了个髻,挽在后脑上;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姑娘,原本正以江中行驶的货船为背景,摆好姿势举着个手机在自拍,浪头扑到岸边时,她慌张地跳到了堤道的另一边,但她那条白底蓝花连衣裙已被岸边的浪头打得透湿。姑娘涨红了脸,白了一眼那个中年女人,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弯下身去,用力拧着水淋淋的裙摆。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情,与那只小花狗又有什么关系?却不知道那只小花狗为什么也在一边起哄,它真能折腾,兴奋地一次次地冲下堤岸,朝着江水一阵狂吠之后,又从江滩冲上堤坡——在两个女人之间,摇着它那条蓬松的尾巴,吠叫个不停……

此刻,我也想笑,但不敢将笑容搁在脸上,因而只能离开那两个女子和那只小花狗,顺着江水流去的方向,走在防洪墙外的堤道上。向对岸眺望,视野中的江南景物虽然不甚清晰,但连日持续上涨的江水,借助着南风的力量,将一些漂浮物,醒目地推向北岸缓流水域。这些漂浮之物,是从上游或通江湖泊漂流过来的水葫芦、杂草、麦秸、树枝,但也有沿岸城镇丢弃的饮料瓶、塑料袋、泡沫饭盒、西瓜皮和菜叶,这些形形色色,令人厌恶的生活垃圾,浩浩荡荡,绵延如带,有几十米长,随着江面的涌浪跌宕而起伏。我有些惊诧,那些被人们称为水葫芦、杂草、麦秸、树枝的漂浮物,好像不屑于和城乡丢弃的生活垃圾为伍,在江面上,它们即使相向擦身而过,也是各走各的路。

天气依然闷热,天地间没有一丝风吹过,江边的空气充满着细密的水珠,仿佛伸出手抓上一把,也能够攥得出水来。

还有几天时间即是“小暑”,那些知了或许与我们人类的感觉不一样,没有觉得这样的天气有什么不好,它们也不关心江面上有没有那些漂浮物,藏匿在江堤那片最是茂密的柳树林间,扯着嗓门在大喊大叫。前些天,江水还没上涨、蝉鸣还未响彻之时,我从柳树林下走过,看到它们的前世——蝉蛹破土钻出地面的洞口,七零八落地出现草丛之间——那行人踩踏出的泥土小路上。那些蝉蛹破土钻出的洞口,大小如拇指一般粗,非常圆,然而我只看见了蝉蛹圆圆的洞口,却从未目睹过任何一只蝉蛹从洞穴钻出地面、爬上树身,在一棵树的枝干上,蜕皮成为知了的那个过程。

对另一处有一声没一声——有气无力的那只正在鸣叫的蝉,我思之不得其解,它不在那片柳树林中,跑到另一棵树上做什么?另一棵树不是柳树,是杨树,孤单地生长在堤坡下的江滩上,被上涨的江水淹没得只剩下了树干上部及树冠。很显然这棵树并非人工栽种,不知是鸟粪还是大风播种的功劳,让一颗树的种粒落在江滩泥沙里,在那儿悄悄发芽、扎根,生长成一棵紧挨着水边的树。

我甚是疑惑,难道这只蝉蛹在江水还没淹没那片滩地前,就已先知先觉地破土钻出地面,爬上了那棵树?抑或是这只蝉蛹在别的树上完成了蜕皮过程后,鼓动着薄薄的蝉翼,再飞到它想去的那棵树上去的?这两个问题在提出时,其实也包含了我的答案。如果不是如此,我真不知道这只蝉蛹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抵达了周围都是江水的那棵杨树,并在树的枝桠上,蜕皮成为一只可以鸣唱的知了。

人,也许永远无法揣测昆虫或动物的行为,也包括这只六月天的知了和那只小花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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