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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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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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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篇雨

(《篇篇雨》六题发表于《草原》2020年第5期)


篇篇雨

 

□杨四海

 

 

虚构的雨

这场大暴雨原先是落在剧本中的,然后才落在剧院舞台上。但我看到的顺序恰恰相反,那电闪雷鸣中的大暴雨,先是下在舞台上,之后才落在那个剧本的字里行间。

“读”也是“看”,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看”。我看到和读到的那场大暴雨,都在那年夏天,只是前者与后者相差两个月时间。而且舞台上和剧本中的大暴雨,是同一场雨。

这自然是虚构之雨,不会真正地落在任何一个剧本中和舞台上。那一年我25岁。一年之中,那场大暴雨以舞台与剧本的方式,先后两次让我走进同一片天空下,并在雷声远去、暴雨停住之后,让湿漉漉的我心生疑惑:这虚构的雨,怎么会让我觉得更真实?

是舞台上的那场大暴雨,促使我急切地辗转于朋友与同事之间,终于借到并读完了那个剧本。现在,你也许知道我说的是话剧《雷雨》。

在剧本中、在舞台上,剧作者曹禺和演员共同制造的那场大暴雨,也和自然界的降水现象一样,在未到来之前,总是征候在先,之后才会让那虚幻的雨水,落在读者或观众的视野中。这与庄重仪式的举行多么得相似,必须遵从约定俗成的程式,在规定的时间中与地址上,将那几乎就是虚幻的物象,慢慢地推进人们虔诚的视域中。

深蓝色丝绒幕布再次徐徐地拉开,故事中的时间、地点、情节,坚定地遵守着“三一律”规则,始终保持着一致性,在剧院舞台的灯光追踪下,演绎着上个世纪20年代某个昼夜的故事,但那场将要来临的暴雨还没到来……

——这已是这台四幕剧的第三幕。

然而,暴雨的征兆就要兑现:远处车站的钟打了十下,走过杏花巷的木梆声渐远,多事的狗偶尔吠影吠声,池塘的青蛙叫个不停;灯光越来越弱,故事陷入夜晚的黑暗中,舞台背景中的天空乌云密布,再次被闪电撕裂,雷声滚滚而来,疾风吹开窗户,大雨倾盆而下,那泛着刺眼的蓝光,照亮了窗台上繁漪惨白发青的脸,也照亮了剧场某个座位上我那张25岁的脸庞。这时我听见后排座位上有个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屏气敛息的剧院,此时有了小小燥动,有人向那个方向望去,但没有人去斥责她……

厚重的幕布急急地落下,旋即,又再次缓缓地拉开,雷声隐隐,雨小了些,此时已是虚拟时间的深夜两点钟,舞台上的恩恩怨怨在第四幕中——不紧不慢地继续向纵深之处伸展。四凤和二少爷周冲先后触电而亡的消息,在剧场中久久地回响;故事已接近尾声,幕布即将落下时,大风琴弹奏的《B小调弥撒》和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我听见前排座位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旁边那位男子在安慰她,说,咦,你哭什么?我们是在看戏啊。

此时此在,我并没有要去复述《雷雨》剧情的愿望。我只是觉得,一场虚构而来的雨,在剧作人与演员蓄谋已久让它出现之时,或许就有了象征意义,如果没有那场大暴雨,剧中的人物将无处存身,情节将不可能展开,故事将不会发生。那虚构而来的雨,下在虚构的故事中、下在虚构的人物身上,下在我或你都认同的细节里,仅是为了剧场中的观众,相信戏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而历经风风雨雨的观众,明明知道这是在看戏,却也相信这样的以假求真,因为在他们的心里,剧场演出的那些悲欢离合,不仅仅是复活了的人间现实,而且是自己精神领域里的现实。

 

上方谷的雨

复活在视野中的,又岂止是剧院舞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还有小说中那个灼烫而又冰冷的地名。那个地名被一场大火灼烧过、被一场暴雨冲刷过,至今还纠缠在水与火的对抗中,弥漫着雨水覆盖烈火时那股升腾的水蒸气,因而它有理由和那部小说一样,又热又冷地著名了一千七百多年。

当年捧着本小说浮想联翩的少年,今天已是两鬓白发根根闪亮,但他仍然记得那个少年,为了证实“上方谷”这个地名是否存在,曾经在大大小小的地图上多次进行过寻找,然而总是无功而返,“上方谷”这个地名仿佛被那一场雨水抹去了,已无痕迹,神秘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个寻找“上方谷”地名的少年是我。

小说中的一个地名,怎么就会魂牵梦萦了我好多年?它或许与那场大火有关!或许与浇灭那场大火的暴雨有关!我甚至于2007年夏天,借一次出差西安的机会,想绕道眉县,看看今天人们所说的葫芦峪,即是当年的“上方谷”——究竟凶险到何种程度?

但西安的一位文化人劝说道,现在是中午了,吃过中饭再乘车去葫芦峪有点晚,其实上方谷的地理位置还是有异议的,虽然大多数人说眉县城西的葫芦峪就是传说中的“上方谷”,但也有人认为眉县城东磨石沟的地形地貌等诸多细节,与罗贯中对上方谷的描述更为吻合,当地一位摄影师还实地踏看并拍下了很多照片,似乎也证明了他的观点能够成立。他笑着说,葫芦峪与磨石沟,都在眉县境内,一个隶属于首善镇,另一个隶属于齐镇,两镇相隔也就10公里左右。

他这番话让我惊诧,难道还有两个上方谷?我应该去看的,是葫芦峪,还是磨石沟?

我的那张返程火车票的时间就在翌日中午,绕道眉县去看一看古战场的念想,在那一刻,像是突然变得没有意义了。后来一位去过葫芦峪的朋友告诉说,你大可不必为此遗憾,去眉县葫芦峪之前,我又读了《三国演义》一百零二回中对上方谷的描述,但我到了葫芦峪后,却没有置身于上方谷的感觉。真的,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而且这样的感觉,历来难以言喻。也许罗贯中对地名的记忆有误,可是又有谁知道为完成这部小说,他查阅过多少部史料典籍,又跋山涉水地踌躇在多少个地名之上?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发生在那个渭水河边、秦岭脚下的战争过于惨烈,他于心不忍,以小说家的名义,在虚构了一个地名的同时,又虚构了那场大火与浇灭大火的暴雨。但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违背历史的走向:人算不如天算,蜀军最后的一次北伐战争以失败而告终,时年五十四岁的诸葛亮病死在五丈原,蜀军只能全线回撤。

公元234年的蜀汉北伐曹魏的那场战争,自然与虚构的上方谷无关,更与那场大火和浇灭大火的暴雨无关,但我仍然相信溶化在虚构里的上方谷之战,因为有了那场大火和匪夷所思的那场暴雨,才让我对一个地名如此魂牵梦绕了几十年。

我觉得那场浇灭大火的雨水,一千七百多年之后,仍然像是上方谷之战的一个转折,即使是虚构之事,它依然又冷又热地下在我心里。

 

都柏林广场的下雨天

此刻,不用抬头望天,我也知道都柏林广场的天空是阴沉的,因为那儿正在下着雨,我看见广场上的人几乎都打着伞。

法国巴黎在我眼中是陌生的,但我仍然可以确定,那天的上午或下午,巴黎的全部街道和都柏林广场一样,都在下雨。嗯,是的,雨一直在下着,行人都举着雨伞,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石块铺砌的广场路面反射着水光。也许此时飘在巴黎街道上的雨,正是人们常常要说的那种蒙蒙细雨,因而我听不见这“蒙蒙细雨”的雨点,在北巴黎的都柏林广场,是以什么样的一种声音,打在那些人的雨伞上?

当我从都灵路(rue de Turin)南段东侧街口,走到都柏林广场边沿的时候,我的脚步有了迟疑。我在那儿停了下来,在想,29岁的古斯塔夫•卡耶博特或许与我此时的思绪一样,也想听见打在那把灰布伞上的雨声?但迎面走来的——抑或是夫妇或者情侣的那对中年男女,显然不会为路人一个近乎荒诞的期待,而停下脚步,让我听见那把灰布伞上的雨声。但我又想,古斯塔夫•卡耶博特比我先来到都柏林广场,他有可能听见了雨点打在那把布伞上的声音。

这自然只是我的猜测,因为古斯塔夫•卡耶博特早已离开了都柏林广场,我与他已无机会相遇,他不可能向我描述“雨点落在雨伞上”的声音。但有一点可以认定,来自伞面的雨点声,首先会被举着雨伞的人听见。

广场上的那把伞,现在离我越来越近,举在男士的手上,并且稍稍向他左肩膀方向倾斜。这样的话,挽着他胳膊的那位女士,也不至于被雨淋湿。我注意到,身着衣边镶着皮毛裙式外套的女士,她的一只手正伸向腰际,将咖啡色的长裙轻轻提起,免得裙脚沾上地上的雨水;而男士则没在意女士的举动,他的右手插进了外套衣袋里,或许冬季巴黎的天气比较冷,这只插进衣袋里的手,会比举着伞的那只手暖和一点。我还注意到,他俩好像刚刚说完什么,正同时向右前方某个地方望去。

他俩说些什么呢?

对于远道而来,只是路过都柏林广场的我,他俩在说些什么、在看些什么,我自然不得而知。能够让我看清楚的只是:这位男士的领结是黑色的、礼帽是黑色的、绸缎质地的坎肩和罩在外面的大衣,也是近乎黑色的——那种暗而淡的黑灰,我觉得,这很符合都柏林广场的天色,也符合灰蒙蒙的天空下——丝丝细雨的色调:自在,淡漠,安静,又有些许的忧郁。

然而也有例外,他俩身后那根高高的灯柱是墨绿色的,他俩将要走进的圣彼得堡街(rue de Saint-Pétersbourg)左边建筑的墙裙也是墨绿色的,但墙面上半部却被漆成土红。也许与天空色调相抵触的,还应该有走在广场深处的那几个女人,她们的衣服颜色虽然不是青绿,就是靛蓝,却要比身边的男人要鲜艳一点,但这仍然不会改变都柏林广场雨中的基本色调:奔跑于黑白之间的那种深深浅浅的灰色,虽然不够醒目,却又幽幽地让我有了遐想。

是谁将那辆马车停下——停在了都柏林广场与莫斯科路(rue de Moscou)交叉口处?我没看见那匹马,那匹拉车的马,跑到哪儿去了?广场上的行人,包括那对夫妇(或者情侣),不会回答我的任何一个提问。他们和古斯塔夫•卡耶博特同样置身于140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匹跑掉的马和那辆马车哪儿也不去,肯定也在那个冬天里。

雨还下着,可是我并不在雨中。现在,我必须离开都柏林广场了,因为我面对的只是古斯塔夫•卡耶博特的那幅著名油画——《巴黎的街,落雨的天》,而且是复制品;那幅画中的广场和街道,都被1877年冬天的雨打湿。而现实中的都柏林广场,则位于巴黎北部第八区,远在安徽安庆的我,对它只能隔海遥望,并且只能是想象中的那个遥望。

 

雨打在玻璃上

夜晚醒来,雨还在下,却已不是黄昏时分——刚刚落下来时那般急遽。将近午夜,雨,淅淅沥沥的,似乎有了倦意,但雨声格外响亮,它们打在窗前的雨棚上,落在高高低低的楼顶上,飘洒在窗外街道的灯光中,城市的黑夜,始终是将黑暗与光明不动声色地融为一体,因此黑夜的黑色——总是黑不下去。

黑不下去的,还有飘向窗户玻璃上的雨点。那些雨点,最初颗颗滚圆,但由于自身的重量——即使微乎其微,也不会长时间地停留在玻璃上。现在,这些折射着城市幽光的雨粒,在微微颤抖,已经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不得不沿着玻璃平面向下滑行,但各自滑行的速度和轨迹却各不相同,有的干脆利落,以直线的方式证明了自己曾经走过那片玻璃;但更多的雨粒,却不如此,它们的举止显得犹豫不决,在小小的那滴雨所占据的范围内,不断地波动,并反复回旋,几近挣扎,也无从选择,最终还是将弯弯曲曲的路径留在一片玻璃上。

我在想,这些飘向玻璃上的雨点,虽无生命,却很像我们人的举止,面对命运的召唤,即使举步不定,但仍要按照冥冥之中那个上天给出的轨迹,走过他们的一生。这样的思绪,于我来说,只在夜深人静,又睡不着的时候才会发生。在白天,我似乎从未如此思绪过一件事情,更不会被“雨点打在玻璃上”——这种人人都见过的事情所触动。

桌上那台座钟指针闪着荧光,正指向23时30分,雨还下着。此刻,我和这场雨,还有飘向窗户玻璃上的雨珠,都在冬天里。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再过4分钟,就是今年“立春”的节点:2月3日23时34分,这场落在冬天最后一个夜晚的雨,即将演绎成“春雨”,而且是落在春天第一个夜晚的雨——春雨。

季节更替在此夜此时,让我有理由将同一个夜晚分割成两个夜晚,将落在季节更替之中的那一场雨,分辨出是“冬雨”还是“春雨”。这样的划分,大概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逻辑,虽然算得上是合理,却只符合某种特定事物。

也许夜深人静时刻更适合一些人冥想,但在冥想之后,我仍然无法说清自己为什么要注视一场雨,或窗户玻璃上的那些雨点……

落在冬春两个季节交替之中的那一场雨已过去时日,今天是惊蛰之后第五天——3月10日,雨水打过的那扇窗户玻璃,已被仔细擦过,不见一丝雨水的痕迹。风景肯定不在窗内,我推开那扇窗户,看见的是:江边返青的草木日渐翠绿,河流水位正在慢慢地上涨。阳光穿过云的缝隙,从我面前的这扇窗户涌进房间。我注视着光柱中那些翻滚的灰尘,总觉得有一场雨在追踪着我,当我试图凭直觉去接近那场雨时,但思维迟钝得像是沾满了灰尘,因而只能迷茫得无功而返。

 

七点三十五分的秋雨

我走上江堤的时候,雨,突然落了下来。我没带伞。

节气已过秋分,雨中的江边空气格外凉爽。视野中,原本在岸边涌来涌去的江水日渐回落,在向河槽的方向汇聚;那些淹没于水底的野草,尤其是芦荻、辣蓼,没有死于洪水,它们又从袒露的江滩上活了过来,迅速地抖落了身上的泥沙,正努力着要在这个秋天里开花、拔穗,结出能够随风飘荡到别处的种粒。

这场落在秋天里的雨,在未触及地面之前,被一阵阵东北风,吹成断断续续的斜线,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让我有了秋天就应该是如此清新的感觉。但这场雨来的着实有点奇怪,雨点不大,也不急,却也有上一个季节雨水的脾性,怎么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当我沿着江堤路面,走出一段路程后,我恍惚间抬头看天,这才知道雨停住了,我已不在雨中。

是的,我不在雨中。然而,雨是什么时候停下的,我却毫无察觉。我看了看时间,手机屏幕显示的是07:35。

这自然不是这场雨停下的准确时间。其实,雨是什么时候停住的,于此时此刻的我,无关紧要,我看时间,只是我遇见某件事情时,都要去看一看那件事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也许这是我在船上养成的坏毛病,这个毛病表明了我常常被“时间”这个词汇包围着,或者,陷落在这个词语之中。但,七点三十五分——对于一个忘记带伞的人显然是有意义的,起码让我意识到,即使有人没带伞,这会儿,也无须再去担心被一场雨淋湿。

一场雨,毫无预兆地突如其来,然后,又在某一个时间倏然停住,让那些忘记带雨具的人不再淋雨,也让另一些人手中的那把伞,立刻变得无用了。

然而我不会为一把伞在手中变得有用或无用,而去追究自己是不是一个“饱带干粮,晴带雨伞”的人。其实,刚才雨落下来时,我也想转身走下江堤、穿过江滩、走上趸船栈桥,回到船员舱房拿一把伞,用来遮风挡雨的。而且这返回的路程只要几分钟时间,但我见雨不大,稍加犹豫,便打消了去取雨具的念头。

而堤下的那些野草,还有丛生的芦荻、成片生长的辣蓼,却从不像人那样,去想什么“饱带干粮,晴带雨伞”这样的问题。它们依然和平时一样,在“七点三十五分”之后的那片江滩上,于饱含水腥气的秋风中,摇晃着高高的茎秆和茎秆上抱茎而生的叶片,散发出我喜欢呼吸到的那种气息,将江边的秋天,弄出了飒飒的响声。

这种响声充满了水边禾本或草本植物的质感,却又像风那样,其形其状,左寻右觅,却仍然在虚无飘渺之中。在秋天的堤岸上,我常常为这种声音所诱惑,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驻足在这种响声面前。然而,我从未辨清过这种响声是来自那些水边植物,还是来自秋风。

有三三两两的男女从我身边经过,我见他们一个一个正将手中撑开的伞收起。那个没带雨具的中年汉子全身湿透了,他气喘吁吁,却又嘟嘟囔囔埋怨道,“妈妈的,明明气象预报没有雨,出鬼了,这神经病天气。”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与我不在同一个时空中,这才知道雨已停住?在七点三十五分之后的这段江堤上,当我回首望去,视野中的物像仍是一片雨中的迷蒙,我的疑惑也顿时变成惊愕:这场雨,并没停住,仍然在距离我十几米之外的天地之间弥漫着,而且雨势要比先前还要大一些。而我脚下的路面是干燥的,没有一丝雨水渗流过的迹象。刚才我的那个“雨停住”的“发现”是一个错误,我并没辨认出这场雨和我之间的关系:七点三十五分之后的我,走出了雨云密布的那片天空,不在这场秋雨中。

这时我注意到,刚才我经过的那片天空,云,高高低低的,有好几层,呈不规则的形状,是青黑色的,面积虽然足够大,却不浓厚如墨,此时,它们正由北向南,在缓慢地向江南方向移动。

这即将横越河流、抵达对岸的云,没有追赶过来,就要离开江北岸地,似乎要将更多、更大的雨,下在对岸——东至县大渡口镇那片乡村大地上。

也许那个中年人也看清了这一点,他此刻已平心静气,在离我不远处的那个石墩旁,停下脚步、蹲下身去,眯缝着眼睛,正在收拾那根鱼线缠绕的碳素钓竿。看来这个垂钓者,并不甘心因为一场雨的来去,而放弃自己的兴致。先前那几位从我身旁走过去的晨练者,应该是“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个穿碎花裙裤的女人,我应该是认识的。在今年夏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她天天起早来到江边,站在离我们的码头不远的堤岸上,面对浑黄且又湍急的江水,每天都反复地唱着同一支歌曲《浏阳河》。她的嗓音嘹亮,很远都能听到,但吐字总是带着与我们这个城市相邻的枞阳县的浓重语音,将湖南民歌《浏阳河》唱成了安徽枞阳版。比如那句“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她唱的是“江边有个么事县哪”;“五十里水路到湘江”的“水路”唱成“随露”。说是认识她,但我和她没搭过话,因为我一直起床较早,在江边散步时,常常与她照面。这不,刚才她从我身边经过时,还朝我笑了笑。

这会儿,他们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却仍然能看清他们手中的伞,并且,还能看清那把伞随着他们前行的步伐——在他或她身体的一侧,在来回地摇晃。那个中年人也整理好他的鱼具,与我客气地点了点头,转身向他逃离的那个垂钓之处走去……

 

雨中的前埠河

也许是冬季枯水期,河水已经落到河槽中,沁入眼帘的,首先是铺满河床的黄沙。河水清澈见底,看上去很浅,平静得几乎停止了流淌,也没有洪水期河流涌浪掀起的那种泥腥味。但这条河流的呼吸仍然可以被我感觉到,它此刻正时隐时现地飘荡在细雨中。

这场始于拂晓时分的雨,并不大,雨线如丝,在我走过坡度并不陡峭的乡镇公路“百里墩”后,拐了个弯,走下堤岸的这段过程中,却越来越密。丝丝细雨,犹如弥漫的雾气,湿软了我的头发和冬衣。西北方向吹过来的风,也许置身于河流两岸蜿蜒起伏的群山中,显得异常微弱,没有了冬天应有的凛冽,只是让人们感觉到时而有风拂动而已,风裹在雨里。如果不是自己的手感到有点冰凉,我竟忘记了这是山区的腊月。

我有些诧异,走在河滩上,竟辨别不出身处河流的左岸还是右岸。即使我在亚细亚最长的河流——长江边生活了几十年,当我驻足在这条河流面前时,也没有了方向感。远远地望去,两岸山势,随着河床的走向逶迤而去,甚至零落在岸边的那几棵高大的树木,也远离了另外一个季节的色彩,繁叶落尽,只是萧索简略地伸展出粗细不一的枝条。河的两岸,对于第一次走到百里镇大地上的我,没有可参考之物,去辨识孰左、孰右。我不知道这种失去“方向”的感觉,与河床上满目的黄沙是否有关?而从天空落下来雨却不是这样,它们从不迷失方向,不论何时何地,总是由上而下,准确无误地会抵达地面、水面——到达它们想要去的地方。人,做不到这一点。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人——这样,或那样的人,或许正因为有了方向上的选择,才会在迷失方向的路途中——不断地寻找并纠正“方向感”。

走在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间的李白也是如此。即便我难以揣摩当时的李白,为避安史之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沿着前埠河的岸线,走向只有十几里外的司空山(时属太湖县管辖,今在岳西县境内)?我想,也许“退隐”与“济世”这两种思绪一直在折磨着他,让他在这条河流面前,有了另一种“方向感”上的恍惚。

这自然是我一个人的想象。但我无法拒绝想象对于自己的呼唤。

事实上,“退隐”的李白最终为“济世”所召唤,他选择了兵强马壮的永王李璘,注定被卷进李氏两兄弟的皇权之争。李璘兵败被杀,诗人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是我们读到的历史……

历史中的诗人一去不复返,李白不会再次将“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吟唱到前埠河边。能够再次来到河边吟唱的是浣衣的女人,她们衣装鲜艳,一边嬉笑着一边脱下棉鞋,将一双双或红或绿的短筒胶鞋换到脚上,沿着弯曲的河沿一字排开,蹲下身去,撅起屁股,张口而来的唱词,随着有节奏的捣衣声,有板有眼地撞在倒影多彩——且又纷乱的河面上。

然而,现实中的雨,还在下着,微风还在雨中拂动,但这仍然不是和风细雨——“和风细雨”这个成语只指向春天,而现在,正是冬天的2017年1月,我在手机上百度到:天气预报明天这里没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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