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首发《青春》2008年第11期;收入《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2000-2011)》。
过冬天
□杨四海
冬眠者:寒风中摇晃的茧
在东经117°02'、北纬30°30'那个座标点的河流对岸——江南东至县境内的那片田野上,我看到刺蛾糼虫——这种习惯被我们称作是“洋拉子”,或“毛毛虫”的虫子,它们在一棵树上是怎样过冬的。
那棵树很高,躯干粗壮;树皮斑驳、在黑褐色中,显现着老去的皴裂;枝桠、与枝桠生出的枝条非常多,可那些枝条上没有一片树叶,因此,我认不出,它是什么树。但我看得出,它是那种能够摇曳生姿的树,当然,这棵大树的“摇曳生姿”,只能在春、夏、秋三个季节中实现,而且必须附加如此条件:风力3—5级。过冬天
如果不是这些小小的茧,像树叶一样“吊”在树枝上,我有可能不会去注意这一棵树。让我惊诧的是:树上的茧,有这样多,在微风中摇晃着,几乎每根枝条上都能见到它们。没走近这棵树之前,我远远地望去,它们很像是树的叶,让我疑惑的是,这种树叶,并非绿色,也非簇生,更不是对生状,而是一律向下,并与枝条保持一段距离。这不符合落叶乔木叶序规律,因而我有了走近这棵树、并去看看这棵树举动。
茧,被虫子吐出的那一根丝,挂在了树枝上,很硬,有的茧,简直就像石子一样硬,我很难剥开它。吊起虫茧的那根丝,自然很细,却竟是几股拧成的。我不知道这种“拧”的动作,是风的所为,还是虫子自己的行为。地边那位乡亲告诉我,茧里面的虫子是洋拉子,不要去碰它。洋拉子,那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虫子,它不止一次掉落在我的脖颈处与胳臂上,蜇过的地方,又红又肿,是母亲用一张橡皮膏,一次次地向我红肿的地方贴去,将那些有毒的毛刺拔出来,为我抹上牙膏,几天才见消肿。
实际上,很多人都与这种虫子有过不期而遇。无须费力回忆,去年夏天,街上走着,树上掉下来的那只刺蛾,刚好落在我身上,它还狠狠地蜇了我一下。当我在一片青绿的叶片上,看见这种虫子时,我为它身体的色彩吃惊,那颜色太鲜艳了,甚至极致地做到了让人惊艳。那蠕动在叶片之上身体的颜色:红,黄,或蓝与黄的复合之色——绿,被一些竖起的绒状刺毛半遮半掩。我没看见洋拉子的羽化过程。即使看见那美丽如蝶的蛾,欲求交尾,扑扇翅膀,在另一个季节的田野上飞翔,也不知道它们中的哪一只,是这种虫子演变的。
“摘”下一只茧,仔细端详,感觉吊在树枝上的这些茧,与刺蛾幼虫或成虫相比,很平常,不会让我产生赶紧逃避的念头。我想,这虫子织出的茧,一定是在冬天到来之前完成的;茧,对于这些叫刺蛾或洋拉子的虫子,不仅安全,而且内部是暖和的,它那有着优美弧度的丝壳,也许最为适合这些虫子居住与睡眠,寒冷的黑暗中(茧里面黑暗吗?),虫子凭借着它,度过了冬天。
雪地与水面上的几件事情
那些天,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地面的温度,已无足够的力量,使落在路上的雪融化,道路上积满了越来越厚的雪,车辆或行人,都得走在雪地上,而且小心翼翼,相当艰难。我计算过自己的步行速度,原来15分钟的路程,如果路面完全被雪覆盖,就要走27分钟。而且这27分钟的时间里,还必须去除你有可能跌上一跤的时间。走在雪地上的行人或车辆,充满了不确定因素,高速公路封闭,长途客车滞留在车站广场上;城区坡度陡峭的路段,暂缓通车,行驶在那些道路上的公交班车,已经改变行驶路线;有不少的行人跌到后,意外地发生骨折去了医院,不能上班。这个城市的节奏开始慢了下来。雪,在今年的南方,是可以让某些事情慢下来的东西,比如,行驶的车辆、走在街上的人,以及与他们有关联的事情。
但那些麻雀却对此视若无睹,在沿江东路,我看见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叫喊着,扑拉拉地飞来飞去、飞上飞下,它们总能从雪地里找出食物。我奇怪的是,平时这并不多见的麻雀,在这大雪天,怎么会突然多了起来,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雪地上,除了雪,它们还能找到什么?那群麻雀,毫无顾忌地雀跃在雪地上,觅食间隙,甚至用那黑色的喙,梳理起自己羽毛;在我走近这群麻雀、离它们只有半米距离时,麻雀飞走了。我注意到,这群麻雀从我脚下飞起的速度极快,而且是朝不同的方向——四面散开、斜线地飞出。停住脚步,回头再望时,它们又落在了我走过的那片雪地上,其中有一只麻雀,还歪着个脑袋,瞧着我,像个思想家样在想什么问题。可一只麻雀会想什么问题?这只麻雀想的又是些什么呢?
而沿江东路防洪墙外——堤下的那些水鸟,却没有麻雀这样胆大。它们三三两两地凫游在江面上,距离岸地足有40米,我看不清它们是什么鸟。当我走上囤船,想离它们更近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有两只鸟,已游到囤船下那片水域,两只鸟儿离我很近,间或,会将整个身体钻入水中,又在好几米远的地方潜出;这时,我看清了凫在水面上的鸟是栗色的,体型和大小与野鸭大致相等,但它们没有野鸭翅膀中——那几根墨绿油亮的翅鞘,而且它的喙,比较锐利、并非扁平状,因此它们不是我熟悉的野鸭,也不是鱼鹰。鱼鹰我是认识的。凫游在水上的这些鸟儿,也许就是候鸟,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但常识可以告诉我:这些鸟儿的出发地,一定在北方,比长江下游流域更加寒冷——那个北方的北方。其实,直到现在——在我将要完成这篇散文时,我仍不能确定凫在江面上的那些鸟儿,到底是什么鸟,因此,人人都知道的那点常识,在告诉我的那一刻,就有可能是错误的。也许那些水鸟就生活在长江流域某片湿地里,那里此时已结冰。在这个季节中,它们的迁飞或留守在相对温暖的河流,其目的,仍然是为了觅食……
同样是鸟类,不过,这些水鸟又的确异于那些麻雀,它们的食物是水里的鱼,或虾。
另一只蜜蜂的越冬方法
那天我说过:我是看见了冬天的。
——其实,说出这个句子后,我就对自己这句话有所怀疑,感到这句话并不真实,起码我看到的冬天,不是这个冬天的全部,只能是冬天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即是我周围的冬天,与你与他,或它们眼里的冬天,都有所不同。
比如,那只蜜蜂,它是如何钻进那件丝棉冬衣里去的?我没看见。我看见的只是:邻居的那张脸——年轻、而且美丽的脸孔,被一只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那张被一只蜜蜂蜇过的脸孔,因为左颊局部的红肿,显得僵硬,美丽几乎皆失,而且疼痛到整个面孔有了扭曲。这是被一只蜜蜂改变了面部表情的脸。这张脸,平时是漠然的,上下楼梯时,若与这张脸相遇,我和很多邻居都只是与属于这张脸的那个人点点头,表示我们是邻居,认识的;在那张脸上,很难见到其它邻居脸上都有的那种和蔼,于漠然中,它流露着众多人没有的内容。她好像一直很忙。下第二场雪后,街上的积雪很厚,路滑,我的脚给崴了,去医院外科门诊时,看到她坐在医生面前,正详实地陈述一只蜜蜂攻击她那张脸的过程。
那个过程简单而复杂,并与冬天有关。简单的是:这个冬天,气温比往年的冬天要寒冷许多,她从衣橱拿出那件丝棉大衣、穿上身的时候,不曾想到有一只蜜蜂从领口飞出来,往她脸上蜇了一下。是的,蜜蜂攻击的过程是短暂的,而且向来干脆,只有一击,我也经历过。如她所述,就那“一下”——蜜蜂尾部的针,便刺入皮肤表层,让我们身体有了难忍的伤痛。可让我感到复杂是,这只蜜蜂在它攻击行为未实施之前,是什么时间钻进她那件衣服里去的?在这个冬天,它又为什么飞进一个人的衣服里?这些我都没看见,没看见的,却未必就不存在,现在,我允许自己用想象,来演绎我没看见的那个真实:
1、具体时间不能确定。那天阳光灿烂,她将几件冬衣晾在阳台外的栏杆上;有一群蜜蜂,恰好经过,在那几件衣服上盘旋、并落下过,其中有一只蜜蜂钻进那件丝棉大衣,因为某种原因,没有从晒暖和了的衣裳里钻出来……
2、具体时间不能确定。乘车在江北或江南旅行,常常会遇到运蜂车辆,车箱很长,外有雨布罩住,但仍有无数的蜜蜂,从雨布隙缝中钻出来,紧跟着那辆车,一路穿州过省地奔跑。无论她乘座的是轿车还是客车,紧闭窗户,到了收费站,窗就得打开,到了轮渡,所有的人都得下车,那些蜜蜂,也就有了理由,落在它想要落下来的地方,如果没有发现它,藏有一只蜜蜂的衣裳,就会被她穿回家,挂在衣橱里……
3、具体时间还是不能确定。在蜜蜂攻击行动之前的某个日子,她穿着那件丝棉大衣,曾路过、或到过冬天乡村的养蜂场,有几只蜜蜂,落到了那件颜色鲜艳(淡紫色的)、比较暖和(丝棉的,带着人的体温)、散发着香水味(香味是植物型的)的大衣上,其中的某一只,误入这件大衣的某个角落里,准备在一个不适于蜜蜂越冬的地方越冬……
蜜蜂,这种变温昆虫,在长江两岸村镇多见,它们嗡嗡的蜂鸣声,是低沉的,却是众多声部聚集在一起的那种嘹亮,曾经感动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让两岸乡村田野上的金黄,在我的视野中,久久地起伏跌宕。到了冬天,这些蜜蜂的体温,迅速下降,它们会集结在养蜂场的蜂巢中,相拥在一起取暖。多年在河流上漂泊,我有机会常去那些蜂场,今年1月29日,我还到过退休职工姜大哥——位于南岸临江村的那座小小蜂房。屋外还在飘雪,巢内的蜜蜂,为了抵抗寒冷,紧密地聚拢——蜂拥成球形状。我看见这个由无数蜜蜂组成的球体表面,不断地有一些蜜蜂,向温暖的球心深处钻进,再有一些蜜蜂,自球心爬到了球的外面。其实,我不止一次看过蜜蜂的这种越冬方法,但每每看见一次,就会感叹唏嘘……
而那只对我邻居实施了攻击行动的蜜蜂,却会在这个冬天迅速死去,因为它没有了捍卫生命的武器——刺!它又怎能越过冬天,活在春天里。
对于一只蜜蜂,我再无语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