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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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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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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患者

发表于《四川文学》2007年第12期


杨四海



号处

挂号处往往存在于医院建筑的最显眼位置。在我眼里,它的窗口尺寸不大,毫无修饰,是最简单的方正形状,与长途汽车、火车、飞机的那些售票窗口没有什么两样,确切地说,它是医院给前来就诊的病者登记编号的地方。现在,那些大医院的分科越来越细,仅内科就可能分为近十种不同的内科,这表明今天的医学对人类身体无微不至的专注,但挂号的人在这种“专注”面前感到了无所适从。在走近那扇小小的窗口前,病人对自己病情应该有一个大致的甄别,有的人必须经过询问之后,才能决定该挂什么科的号。

挂一个普通号,需要三元,或四元钱。但挂专家号要高出这个金额的一倍以上。这是病者依据自己痛苦程度所做出的选择。如果这家医院比周边城市的医院等级高、设备比别的医院好、医生的名气大,很可能天还没亮,挂号处窗口前就有人来排队了。排队的人有时会相互攀谈,他们总是使自己的口音努力地趋近普通话,但有的不标准,常常夹杂着向上或向下滑去的方言尾音,因而还是可以从他们彼此的调值中,揣测出谁是哪个地域的人。在这样的医院排队挂号是辛苦的。不过,这挂号的事情,有时候并不是患病者本人去做,而由那个陪同病人前来就诊的人去完成的。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天还黑着,是冬天了,风总能挤进大厅玻璃门的那道隙缝,让挂号的人觉得更冷。那些搓手的人,跺脚的人、吸烟的人一般是病人的陪伴者,那些身上搭盖着被子,裹着大衣的人一般是病者本人——他们之中,有的不远千里而来,在这一个夜晚的灯光下照耀下,一次又一次向那扇小小的窗口望去。医院大厅的灯光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不明亮,它是昏黄的,而望的目光却是明亮的,它们等候着黑夜结束之后的那个窗口打开。可是现在离医院上班的时间尚早,一个提包、一份晚报、一本杂志、一个矿泉水瓶,甚至拣来的一块砖头,都被站队的人放在窗口前的地面上。这是求诊者约定俗成的道理,它类似欧美的“习惯法”恪守的行为准则,在这里——在这个规定的时间内,不同形状的物,暂时替代他们,“站”在那扇窗口下。

——这样的情况一般仅在都市的医院出现。最起码,也是在省会城市“三甲”那样的大医院才会出现。我注意过很多医院挂号窗口内的那些脸几乎都是没有表情的,没有表情其实就是表情淡漠,淡漠得没有了通常服务行业强调的那种面对“上帝”的微笑。她们也没有时间、没有与精力,向排队的人自始至终地微笑。微笑是轻快的,微笑堆积起来显得过于沉重,因此不会出现在医院的挂号窗口内。被称为“上帝”的人现在病了,因为疼痛的折磨,已失去了上帝的样子,他们现在是患者,严格地说,所有的患者只有从那个窗口拿到“号”之后,才算是进入医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就诊者。身份暂时的转换,必须通过“挂号”的这种方式,使我们不适的身体获得医疗服务的权利。挂号,挂号,它是每个患者走进医院、求诊治病过程中必要的环节。当然也有例外,在救护车长长的鸣笛声中抬下来的病人,则无须经过“挂号”,就可以直接进入诊室。然而救护车的笛鸣是凄历的,它用省略、而不是忽略规定程序中的某个环节,表明了那个病人的生命已处于紧急,甚至危险状态。没有谁愿意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乘一辆救护车径直出现急诊医生的面前。

很难想象,有谁能在自己的一生中,没有挂号治病的经历。我们的呼吸、进食、排泄、和生殖是我们身体的开口,那既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条件,也是病源与病毒入侵我们身体的途径。我的口腔不断被我的唾液冲洗,它杀死了隐藏在食物中的病原菌;我的呼吸系统含有足够的抗体和酶的分泌物,它们持续不懈地向咽喉运动,被呑咽,带入胃酸之中,然后,在那里将入侵者杀死……

我们希望自己不生病,但那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的奢望,十分精巧的身体还留下了那么多的弱点,它们注定要我们承受疾病的痛苦。


观察室

他们的症状复杂可疑,有可能使医生的诊断发生一时的犹豫;他们的病因目前还不清晰,是被医生留在观察室的患病者。在那家医院走廊的西边尽头,观察室的门敞开着,上午的阳光穿窗而过,像极了剧院里打向舞台的柱状灯光——照亮了观察室的地面,墙壁和桌面,也照亮了那些穿着白鞋、白裤、白褂,戴着白帽、白口罩的护士,甚至照亮了她们倒向地面上的身影。也许护士的穿戴皆为白色,她们裸露在白色之外的眉毛与眼睛,就显得格外黑。

观察室的阳光微黄,迷离,看上去温暖。围在桌边的护士正在忙碌,从口罩后面说出来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能听清楚谁在说些什么的,只有她们自己。我曾经有过留在观察室的经历,我知道,在很多医院,观察室也叫留观室,这也许给很少去医院的人造成语言上歧义,但稍许联想,我们就会明白,“留观”,是“留院观察”那个词组的缩写。

医院将一些患者留在观察室,是为了在正式治疗之前,对他们的病情进行确诊,在那里,被观察者与观察者的目光不能回避,他们身置于医生眼睛的下方,在一连串的询问、按压、叩击、抚摸、化验检查与审视中,觉到了自己身体的自卑,他们的呼吸不匀,神情也有了遮掩不住的忧虑,他们中有人常常这样怨恨自己:我怎么就不能敏锐地洞察属于自己的身体?1——3天的观察历程,让他们始终处于莫可名状的痛苦、焦虑、抑郁之中,在补液的滴答声中、在消毒水的气味中,他们觉得阳光有些慵懒,毫无重量的时间,也有了重量,一分一秒地堆积在身体上,压迫着他们,急切等候着医生给出准确的结论——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走来走去的护士脚步很轻,那些身影经常隔断了阳光的照射,不停地在他们面前晃动,使消毒水的气味,在室内涌来涌去地弥漫,似乎比医院的别处更为浓烈。毫无疑问,在进入观察室的那一刻,他们的生活状态就有了改变,其中某些人,被确诊之前拥有的身份、地位、权利、金钱,都在观察室的那张病床上,有了感觉上的撤退,似乎变得若即若离,变得难以显现,即使部属们及时抵达的问候足以诚恳、物质足够丰富,他也觉得遥远而陌生了。也有这样的一些病人,他们是物质上的贫穷者,除了医生与护士的观察外,再没有亲人之外的温暖会靠近他们的身体。能靠近他们身体的,只是这冬季里的阳光。市场经济运行法则使医院的面目表情严肃,他们最惧怕的地方可能不是观察室,而是就诊程序中不可或缺的交费处。

那是一个乡村男孩,他年轻的母亲看上去是那样憔悴,但目光清澈如水,在每一个时间中,我看见她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医生、护士,甚至患者微笑着,因为想省下一张床位的费用,她说服了医生,将孩子留在观察室的走廊上。这也许那位主治医生能够做到的馈赠。

我已记不清那天的天气是否晴朗,但我总觉得,那个上午肯定被阳光照亮了,就像这个上午没有什么两样,穿窗而过的阳光,软软的,迷离而微黄,照到了观察走廊那张临时算是病床的躺椅上。偎依在被窝里的那个孩子一直抱着自己鼓胀的肚子,紧皱眉头,脸的半边,由于阳光的照射,细细的汗毛也能清晰可见。他肚子隆起的程度让我惊怵,身体因为被改变成异于原先的形状,所呈现的弧线就像刀一样刺目。后来,我看到一位头发银白、个头矮小的人,在院长(事后听说的院长在)、几位医生、一群护士的族拥下,当将要经过那张躺椅时,却站住了。那个孩子已在医生和护士包围之中,我看不见他了,隐约可以听见患者与他们之间的对话,再后来,护士长和一位护士从人群中急匆匆走出来,她们很快拿来一小包药(可能是粉剂)一大磁缸水,一只桶。过了一小会,我听到了液体持续冲撞桶壁时哗啦啦的响声。十多分钟后,人群散开,移向别处,我看见那位一直微笑的母亲没有了微笑,此时已是泪水涟涟,她抚摸着孩子瘪下去的肚子,呢喃喃地只说着这么一句话,娃,我们遇见好人了,教授说你明天就能出院了……其实,这家医院作为省医科大学教学基地,楼房的外墙常常拉有“欢迎某某教授来我院讲学“的横幅,已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我却这样想,奇迹的出现,对那位专家或许不是奇迹。奇迹只发生在那位母亲和她的孩子的身上,并将那位母亲和她的孩子带出了观察室。

现在,我将停止对观察室的叙述,因为我感到了叙述上的困惑,我不愿意自己的叙述最终成为那种伸展开来的叙事。我比较讨厌那种叙事。我突然感觉到了大地在颤动,我疑惑这是一种幻觉,但我分明听见了身后楼房玻璃的响声,头也在突如其来的力量之下,甩了一下。一个小时后,我从网上得知,与安庆宿松县隔江相望的江西九江发生了5.7级地震,安庆的宿松、潜山、望江三县房屋摇晃,震感尤其强烈,时间是2005年11月26日8时49分。

那时,正是我走出医院的时一刻。


夜晚的病房

是伸向门边壁墙的那只手,按下开关。灯光先于夜晚黑暗来到病房。在住院大楼10层的5号病房,窗外的那个太阳又大又圆,颠簸在河的汹涌中,是焰火之红,即使就要没入流水,也能将一河流水映照的波光粼粼。而河的反光碎细,缓缓地在水面上空漫射——穿过窗户玻璃,抹红了病房四壁,白墙也有了河流的红亮,是那种淡淡的水红。冬天黄昏,也许是病房最为温暖的时分,到处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这些病号的饭菜大都装在粗壮的保温瓶中,拧开盖子,热气迅即升起,亲人的抚慰与食物的香气,一起扑向他们的鼻息,湿润了那位孩子的脸蛋,我看见,凝结在她睫毛上的两滴水珠,是那么得晶莹,而且暖和,却又隐藏着一丝忧郁。

镇流器嗞嗞的声音持续不止,病房的灯光不是特别明亮,光线灰白,那是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管发出的。太阳此刻完全跌入河里。夜晚的天幕已在窗外青黑。不会隐入夜色之中的,是城市鳞次栉比楼房里的人家窗户,在一格一格的亮。侍候病人吃过晚饭之后,有人疲倦地会离开病房,他们肯定不是探视者,是病人的亲属,而那些白天进入病房面带微笑的探视者,送来的鲜花仍然盛开在那精致的花篮里,被搁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个城市居民都会遵守这样的习惯,忌讳别人晚上去看望病人。留在病房陪同病人过夜的,一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们大部分来自城市周围的乡村,还要等待医院规定的那个熄灯时间,他们才会支开一张竹制(也有木制)的躺椅,抱来一床被褥,抖一抖,让它空中平整,再对折,一半压在身体下,另一半盖在自己身上,睡在病床与病床的那条空挡间。如果邻近那张病床没人睡,不是那位病人已经恢复健康出院了,就是走上了不归之路,对于前者,他们会庆幸自己今晚有了能够舒展身体睡一觉的地方,而对于后者,他们宁愿将身体蜷缩在躺椅上,也不会去睡那张空荡荡的床。但不管他们睡在哪里,都得向医院交纳每天3至5元的陪护费。

值夜护士推门进来,病人的血压、体温、脉搏,在熄灯之前——10点钟的时候,还要再一次测量;她们身着腰身好看的白色长衫,迈着几乎悄无声息的脚步,夜深人静,她们会走近重症病人床边看上一看,听一听黑暗中的喘息是否通畅。她们是医院夜晚黑暗中具有合法身份的窥视者;在晨曦降临之时,她们会轻声叫醒某个病人,递过血、尿、粪便化验单,叮嘱那位梦中醒来之人,哪些单子应该空腹送检……这些护士穿梭于医生与病患者之间,发药、打针,进出病房的次数最多,从那些病人的咳嗽、叹息和呻吟声中,获取着最直观的病人信息,她们忠实执行住院医生嘱咐,也是病人历经苦难身体的知情者。  

梦呓从隔壁病房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一个女人在反复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夜色中喊出的这个姓名与她的痛苦有什么联系,但我听见了她被护士叫醒后那压抑不住的哭泣。病房夜晚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有个病人的呼噜粗重,甚至间或夹杂着一、二声唿哨之响,尖锐地使一些病人夜半睁眼醒来。在夜晚的病房,我们或许有过这样相同的经历,夜很深了,还迟迟难以入睡,是因为我们想通了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情,思念平时不会去思念的那些人。疾病的原因,使一些不同身份的人,居住在一起,将自己的夜晚搁浅在病房,他们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就渴望能够康复地走出病房,再也不睡在一张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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