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傍晚,北风裹挟着大雪,向城北的火车站奔去,像是要追赶提前发站的列车,又像是在外漂泊的游子似箭般的归心。
我打算乘火车出差。站前广场人头攒动,农民工是这股人潮的主流,售票大厅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龙。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厚厚的背梁,抡得圆圆的,像堵结实的墙,横档在我面前。他左手拎着一大桶金黄透亮的色拉油,右手提着麻袋,还背着个双肩包。
眼看就要排到窗口了,小伙子回过头来,满脸苦相地对我说:“大哥,麻烦你帮我买下票。我闹肚子,实在受不了。”他边说边猫着腰。还没等我答应,就一把将钱塞给我,“3张山东潍坊的!”他边说边迫不及待地往厕所方向使劲地挤去。
大约一刻钟后,他回来了,我把票和剩下的50元钱递给他。他连声道谢,并固执地把50块钱塞给我当答谢,态度十分诚恳,让我感受不到一丝的虚伪客套。
我被他粗壮的大手推搡得生疼,右口袋也几乎被他扯破。两个小伙这般拉扯,让人很难为情,加之他个子高,块头大,我没能拗过他,也就只好勉强收下。
我暗想,这山东小伙子真是够实诚的啊!
离发车时间还早,我们就在站前广场花坛边坐下,闲聊了起来。
“小伙子,你贵姓?在这儿干什么活儿?”
“俺姓张,大伙都管我叫小张。在装潢公司干活儿。”
“你一个人,怎么买了3张票?是不是还有一张是给女朋友买的,带她回老家过年?”我笑着问。
“哪里有啊,哪里有啊!都是帮俺老乡买的!”他一只手像钟摆似地在空中来回晃动,另一只手却不知所措地在右脑勺上不停地摩挲着,脸涨得透红,像极了他老家山东石榴籽的颜色。
“哦,那他们人呢?”
“有一个老乡还在干活呢!今天本来是已经放了假,可有家住户,等着新房结婚,就差半天活儿了,人家打电话请我们帮帮忙,所以他去干活,我来买票。”
“那人家肯定要多给些工钱吧?这属于加班加点!”
“没有工钱。昨晚,我们的工钱都跟公司老板全部结清了。这个活儿算是我们帮忙啦!”他憨厚地笑着。
不要钱?白干?我心里想,他的这个老乡看来也是个极实称的小伙子。
他边说,还边从背包里掏出面包、桔子和瓜子,不停地往我手里压。
我又不解地问:“刚才为啥相信我?就不怕我拿钱走人?”
“不会的啊。我来这儿几年了,感觉你们城里人有文化,素质高,这种事儿不会干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似乎有点儿发烫,他的一番言语,倒是让我很是过意不去了。
“那明年,我请你们帮我装潢一下卫生间。怎么样?”我突然想起家里卫生间来年要重新装潢,赶紧岔开话。
“大哥。谢谢看得起我们。过完年我们就不来了。这次回去,我们盘算着要盖房子、娶媳妇,以后就在老家种田、陪父母。你看,这大桶色拉油就是给他们带的,在老家光吃菜籽油来着。还有这麻袋里装的蚕丝被又轻又暖和,准备结婚用的。我们还打算用打工攒的钱,开个小型核桃加工厂,在庄子里自己干!”
他自信满满地规划着未来的生活,眼里闪烁着期待和幸福的光。
“那还有一个老乡呢?”我继续问道。
他刚才还笑咧咧的上扬的嘴角瞬间缩了回去,眼神顿时变得昏暗,低下了头,没有吱声。
“他没了。”小伙子轻轻地低语,深深咽了几口唾沫,核桃大的喉结在脖子里滚动了几下。
“没了?”我诧异着。
“是的!没了。我们是一个村的,3个人年纪一般大,我们这几年一直在这儿干活儿。上个月在一个工厂装修大棚,他被一辆倒车的吊车给撞了,没了!”他眼角闪烁着眼花。
“不过,他父母地里的话,我们会替他干的,他父母我们也会替他养的。”他抬起头,望着我,做着庄重和敦厚的承诺,仿佛是在用力地告诉我这个陌生人,请一定要相信自己说的话。
我默然地望着他,本想安慰两句。这时候,另一个小伙子来了,快到发车时间了,他们跟我笑着道了别。
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悄悄地把那50元钱塞进了他的背包外侧的口袋里。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望着远方,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的故乡,不是现在的故乡,而是他们梦想中的那个故乡,有新盖的房屋,美丽的新娘,机器轰隆的加工厂,金黄成片的农田,慈祥的老人,活泼的孩子,还有庄稼地里那长满新草的一起打拼过的兄弟的一抔黄土。
列车驶向了遥远的远方,广场边枯槁清瘦的梧桐枝梢上,爬起了一轮清幽的圆月,杳然而深远。
我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火车站,如果有,是否也人头攒动?那些乘坐火车的人,目的的是哪里?是通往尘世的故乡吗?我想,是的。我相信,在那熙攘的人群中,一定有那位小伙子。
我深深地祝福着,无论身在尘世,还是天堂,这三张火车票都是他们抵达梦里故乡永不过期的车票!
注:本文首发于《博爱》杂志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