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时光在乡村老屋磨盘的空膛里穿梭,被碾磨成了稠稠的年。
年是中国人最心悦虔诚的朝圣,最顶礼膜拜的图腾,更是最饱含幽思的节点。
而这浓得化不开的年,是一次深情的召唤,它召唤着流转的光阴,流逝的生命,流动的远河和流浪的游子。
儿时,临近年,矮小的我总爱仰望盘结在村口斑驳老树上的鸟巢,乡亲们说它就像高高挂起的迎年灯笼,仿佛要把村庄黑的夜点亮。
但在我心中,这栖息于村庄的至高点,能望到通往另一隅山村羊肠小道尽头的鸟巢,更像是村庄的眼,凝望着村庄集体演绎的年。
幼稚的孩童,刚闻年的脚步声,便裹着厚厚的粗布,仰着冻得发紫的小脸,蹒跚村口大槐树旁,祈盼着远渡他乡的父亲能奇迹般地归航。
芳龄二八的邻家阿姐,情窦初开,扎着粉艳的头绳,满脸红晕,时不时地偷偷地张望一下村口的方向,盼望着早已私订了终身,说好岁末归来的翩翩少年郎。
年轻的军嫂,围着大红的头巾,怀抱周岁的幼儿,每每听到“爸,爸......”的牙牙学语,便会温柔地指向北国的边疆。
硬朗的老爹,拄着栎树拐杖,叼着铜锅汗烟,“叭哒叭哒”地,蹲坐路边的青石板上,那是在外求学的儿子过年回家必经的地方。
饱经沧桑的母亲,又开始张罗盛大的团圆宴,巴望着伶俜漂泊,皴脸润心的浪子们能早日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心灵手巧的阿婆,把在豆油灯下,密密缝织的圆帮布鞋和花布鞋垫,小心翼翼地托付给邮递员,捎给戍边的唯一的孙子时,泪流千行。
新坟旧墓前,烧纸、敬香、散酒、磕头、作揖、鞠躬、放炮,“宗祖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的朱子家训早已融入血脉,内化为诚。先祖们的身影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飘逸着,被人们从远古请到了身旁。
焚香祭台上,敬供五谷杂粮,奉呈酒水糕点,《说文》所载“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的感念传统被世代传承,天地众神从香炉袅袅的青烟里降临,被人们尊奉到堂前桌上。
刚起的深塘里潜伏一秋的莲藕,迫不及待地钻进菜籽油锅,把自己炸成香喷喷的,周身金黄的藕饼,四处寻找那片在月色蛙声中,庇护了它一个盛夏的接天莲叶,盼着为它深情地献礼。
老旧的楠木八仙桌上的青瓷碟盘里,新炒的年货葵花籽,粒粒饱满地簇拥在一起,仿佛在商议,如何回到那燃烧了一夏的向日葵母亲的怀抱里。
刚从土灶铁锅里蹦出来的金黄的炒米花儿,满脸绽笑,心花怒放着,似乎要把最美的微笑回馈给那些春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的水稻地。
广袤肥沃的江汉平原,孕育出的芝麻、黄豆、大米、小麦、红薯、玉米......个个精神抖擞地挤进了厢房的粮仓。米小大如须弥山,“五谷丰登”的春联,仿佛是在感恩大地、空气、阳光、雨露的集体恩赐。
牛棚羊圈,鸡窝狗舍也被装扮一新,“牛羊成群”“六畜兴旺”的对贴更是对他们一年来,参与乡亲生产生活的最高奖励。
风雪菜畦里的黑菜、香荽、菠菜、莴笋......都疯了似地,争先恐后地往上窜,恨不得马上跳到主人的大锅里,因为谁都不想成为丰盛年夜饭的缺席。
还有花衫、新鞋、窗花、香烛、爆竹、缚柴脚、秧歌、腊肉、米酒、年糕、麻糖、大戏.....都焕发着蓬勃生机,以集体大联欢的方式,为村庄一年的酸甜苦辣送行,为来年的风调雨顺、春华秋实典礼。
有时候,是村头老槐树上,披着霞光的喜鹊的一曲讴歌,温暖了村庄游子们归来的方向。
有时候,是红土墙老屋里,勃勃燃烧的树墩柴火,把老婆婆亲手裁剪的贴满了玻璃的窗花,熏烤得温柔绽放。
有时候,是皂荚木砧板上,大刀跳跃着的温暖的音符,引来屋檐下纤细的冰钩子共舞歌唱。
有时候,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把整个村庄的年,一骨脑儿地带入了无限的感恩和思念的旧时光。
有时候......
这关于儿时年的一切,都被村口老树上的鸟巢,编织进了它的双眸,高度浓缩成了整个村庄的满满的感恩和思念。而年少的我,透过它闪亮的双眸,更加真切地体味到了儿时的年。
儿时的年,就像家乡平缓汉江上的码头,是蛰虫始振下扬州的起点,又是寒冬腊月收帆放桅的终点。而关于年的所有的感恩和思念,仿佛交织重构成一叶槐木扁舟,像在时光的银河里漫游,又像是在新酿的蜜桶里粘稠。
有人说,月圆是画,月缺为诗。年的月为缺,它自然是一首诗,一首浸泡在“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的感怀之中的思念和感恩的诗。
倘若非要我细细咂摸这乡村的年,我想,鸟巢是村庄的眼,儿时最真、最醇、最浓的年味儿,便是那早已噙满眼的感恩和思念。
已近新年,当我饱含深情,泪眼婆娑地写下这些文字,用书写的方式,叩首儿时的年时,我的每根神经都洋溢着感恩和思念的芬芳,心灵底片正在反复播放着这样一帧:儿时矮小的我总爱仰望的那只盘结在村口斑驳老树上的鸟巢,正深情地凝望着村庄的年,祈福着山里的万物生灵,顺利走向新一年的山一程,水一程,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