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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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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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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朋友的韦安拒绝孤独终老

没有朋友的韦安拒绝孤独终老

◎羊

 

 

安没有变成大家传言的怪物之前,们都当她是最的朋友。了年纪的义伯抖落掉叶子烟卷上长长一截烟灰,出大团重烟云,烟云背后,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几次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烟已经熄的手仍半抬在空中。大概因为上了年纪,或者由于长年吸叶子烟廉价白酒,也可能别的什么原因,的手颤抖不止。了好一会儿,把烟重新点燃,猛了两口,一时没透过气,得他不停咳嗽,双眼憋通红。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接着说:“当然啰,我这样年龄稍大一的男娃家,其实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韦安娶回家。世上有什么事能比韦安当自己婆娘更好的呢?”说完他斜眼瞟了瞟我,是皱纹的脸黑红黑红的,好像当着我这样一个晚辈,讲出潜藏心底已久的话有多么难为情。

那是韦安去世过后的第三天,诚义伯的操办下,里几个也已经有些年纪的老人,把韦安瘦削单薄的尸骨抬上半山,照陈旧的风俗像模像样地将她埋掉天的天色十分阴沉,了中午,天空开始绵绵细雨。雨下得不紧不慢,悄无声息,仿佛悲伤的人在默默饮泣。下午,我和诚义伯坐在他家阶沿边,看着被蒙蒙雨雾笼罩的山河大地,断断续续地聊起了关于韦安的沉重人生。

义伯说:“老几个其实各有各的顾虑,大家毕竟都是黄土埋脚背的人了,算不念当年的情谊,想日后自己也终究难逃那样的结果,招呼了他们一声,想到大家居然到齐了。”诚义伯笑了笑,把一口烟吸进肺里,“就连喜欢斤斤计较的李泽梁,回也表现得义。他连夜给韦安打了口松木棺材,薄是点,不过有他的手艺在那摆着,盖板钉钉之后,看上去也像那么回事,一切都得上体面,不然可怜的韦安只裹一床草席”说到这里他长口气,突然换了种语气,“妈那个子,老不死的李泽梁,我请他给我打口寿材,竟然张口就我要四百的工钱,且那还是在两年前,当时花肉才十块。

梁是我们村乃至方圆十里最好的木匠,他的儿子继承业,镇上开了自产自销的家具店,生意不错。日子好过了,泽梁十多年前就宣布不再接活儿,总会有些拗不过的情面,以一年里头两单人情生意也在所难免,他却把价码开得很高,目的是想人望而却步。我说:“李木匠上出来的东西值这个价,何况也不是哪个都请得动他

他四百块钱倒没什么,活一世,你生前风光还是窝囊,得有那么一归宿,在这个事情上讲究得失显得小肚鸡肠,最可气的是那老东西看上了我的木料。”他愤愤不平烟头扔出七八米远,“那可是我曾祖爷爷种的樟树,跃进炼钢的时候都没舍得砍,不是年夏天遭水涝泡烂了树根,还准备留给后辈呢。原想打口寿材还有剩余,以再做个五斗柜费尽心机好说歹说不让我做五斗柜,最后用剩下的木头为他自己打了口棺材。狗日的简直是个人精,可是樟木啊,樟木生虫你晓得吧?地下也不遭蚂蚁蛀。想想,的木料折成得值多少钱了!”他顿了顿,又道,过话说回来,他我打那口寿材我倒是很满意,上一层清漆油光水亮的。我一辈子勤俭节约,置办个啥,哪天要是的一命呜呼,躺进去我也心安理得。

诚义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担心他下一步去参观他的棺材,提醒他:“那你觉得韦安呢?

“韦安?

韦安会不会感到心安?她大半孤苦伶仃,人都当她是个异类,其那么艰难地活去,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这个,……好说。义伯是这样,别的滔滔不绝,但扯到韦安,显得有些闪烁其辞

其实不光是诚义伯,村里人每到她,大多也是这的态度。韦安年相仿的老辈人如此,我倒还能理解。毕竟们和韦安自小相熟,了解的个性和背景,韦安的好与不好,何被众人称作怪物,们是见证人也是亲历者。有发言权的人选择沉默或回避,有其不可言说的缘由。可有些年纪青青的凭一点道听途的资本,在到韦安时,也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这就有了故作高深之嫌。何况我关心的不是们的态度,当所有人的姿态都离奇一致时,深究背后的秘密倒更让人着迷。

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我碰过许多次钉子,不打算就此放弃:“其实你谁都清楚,真正的安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

诚义伯张了张嘴,并没接我的话茬,又点了支烟卷。

“就算村里人都说她是怪物,谁能保证自己不是口是心非。

诚义伯眯缝着眼,着远处一动不动。细雨未歇,湿气很重。一口一口吐出的烟云在这样的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连气氛也变得凝重而沉闷了。

“何况现在她都死了,俗话说死者为大,大家既然都看不起她,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又必非得和一个死了的怪物过意不去呢?

不是怪物!义伯终于了口,安不是怪物!

我知道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然而是顺着他讲,也许我又只自说自话的份儿了,以我偏说:是每个人都那么传,其中肯定有什么必然的缘由。

“那不是真的!义伯打断我,早有人说是怪物,那确实事出有因,后来所有人都说她是怪物,其实为害怕。他们既害怕韦安,害怕自己要是不那么说,人就会认为他们和韦安有什么瓜葛。

诚义伯把烟掐灭,的脚下已经有不少烟头。似乎下得越来越了,也可能比先前小了些,我不确定。种南方常见的细雨,于那些身在其中且被它滋养的人,几乎很少会去留意它。

说法新鲜,还是头一回听说。

诚义伯说:“其实他们必要害怕,韦安没那么可怕。对于一个受多年孤独的人,时候做出些同寻常的举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包括她的预言吗?

预言

“她预知未来的本领也认为在情理之中?

“胡扯眼前的事都把握不准,如何晓得以后的事!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被称作怪物的?

我说安不是怪物!义伯提高了语调,“即便确实些事被她说中过。

她真的能预知未来?

……”诚义伯迟疑片刻,一种不太确定而又有些戏谑的口气说,“预知未来谁会?算命的、天气预报的,们不都靠这个生?其实我也可以预知未来,我敢肯定,我死的时候,会和韦安一样孤单不定烂了了也没人晓得。是我,村里我们一般年纪的这群大概很多都逃不这样的结果。

义伯若有所思地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突然觉得他不只是在说他自己,是在预言我、预言们所有人的必然遭遇。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递给诚义伯一支香烟,没有接,说抽叶子烟卷习惯了,香烟一点不过瘾。是我给自己点上,种难言的苦涩由唇齿间充塞咽喉,入肺部,体验让想起弥留之际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孤绝。

诚义伯喃喃自语:“一个人能预知未来是多么可怜啊!晓得要发生什么,你却改变了任何事。

安的心里一很苦。

“谁说不是呢?义伯说,“话说回来,个人来该有一个人的命,也许安的命本就该那样。

话虽么说,我不相信一个人生来就如此。我想个原原本本的安,应该聪颖可爱的,活泼动人的。她不但有所有女孩子都羡慕的瓜子脸,而且鼻子小巧,眉眼清秀,当不经意散开粗长的辫子,头青丝如瀑布垂落;同时她也有男孩子们少有的胆量,男孩子拿蜈蚣、癞蛤蟆乌梢蛇吓唬人这套从来不干,顶着太阳爬上高大的香椿树割椿芽她却不怕,也敢在成千只蜜蜂的围攻之下去摘蜂巢。但这只是我想象中的韦安,于是我说:“之前的韦安呢?讲讲没有变成怪物……有预知未来本领时的

诚义伯的脸不再深邃如,他整个人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思绪跟情绪都回到了久远的孩提时代,说:

 

那时的韦安多好啊!

她虽比我们小些年纪,是个女孩子家,因为天生聪慧灵气,做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所我们都乐意着她屁股转,说什么我们也都愿意听。河抓虾摸泥鳅,草采蘑菇,她后面总少不了一群跟班。

她爸是以她为人生最大骄傲,是人之常情,不必说。但是今很少有人晓得,安其实并非他们亲生的。有人说是被村口路边捡的,人说是从县城抱回来的,有人说她妈有一个表哥地下,不小心身份暴露,便托人把唯一的儿送到我们这里避祸,后来表哥音讯全无,是他们只好让她做自己的孩子。当年,富甲一方的家里长工。那天早上天不见亮,便推着满满一鸡公车小麦去县福兴粮店来时已黄昏,麦换成了褡裢里的子,鸡公车上多出个女婴。襁褓的女婴一直在,她大概已经哭了很久,声音完全都嘶了。那是冬天,在野地里撒泡尿都会结冰,女婴却起了一身痱子,整个人红通红的。大家都说莫不是出麻子了吧,也有老年人担心是天花,一眼老远。

连赵地主也跑出来看稀奇,操着手问:“是不是个带把儿的?”

爸说:“是个女子。”

你捡个

“好歹是一条命。爸将褡裢里的票子双手送到赵地主面前,“无非多张嘴巴吃饭。只是,可怜她只能跟我们这样的人家受苦受穷。

地主点点头,要把钱装进衣服兜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抽出一张票子给爸:“这年头外面到处兵荒马乱,在我们这里能过点安生日子。完他转身准备进屋,却直没迈进自家门槛,反身又抽出两张票叹息一声,“你我虽是主仆,但我们好歹同宗同祖,我总不能让自己本家过不下去。后有什么难处,你就大大方方我言

近前的几个人都说:“这个女子有福啊,来我们村就碰到赵老爷样好的家。

当时就站在人群里,我对韦安的第一印象,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小孩子。

是哪个晓得那么难看的韦安后来竟会长成一朵花。韦安小的时候,爸去赵地主家做活会带着她哥哥,是他的亲儿子,哪里都带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哥哥岁多了,还成天着两条鼻涕,而且他天生胆小如鼠,大人不招呼他,能从早到晚一直呆墙边和人言语,脸上也无表情。地主说:“你这个娃儿不中用哦,大了只怕成家都难呐。”他看了看个老实巴交的本家兄弟,有地和他开起了玩笑,老弟捡韦安回来是不是就为了留这条后路?爸只是笑笑,赵地主的玩笑却提醒了他,不能不说这是个两全其美好办法。安四五不再带她哥哥去了,是带着她。她不怕生,赵地主小儿子躲猫,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地主给她核桃板栗,也吃得心安理得。不晓得是个教她的,还管赵地主叫大伯,得赵地主心里高兴,小儿子都少吃的薄荷拿给她吃。赵地主的婆娘也喜欢韦安,成天在韦安爸面前说,命不好哦,要个女子却一连了五个淘气包。韦安啊韦安,怎么不是我的女子呢?一旁的地主又开起了玩笑:“你干脆老弟把她卖给我们当女子算了。”韦安爸心里咯噔一声,还依然满面堆笑。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地主又说:“你也别让韦安穷苦一辈子,家老四老五哪个她看得上,到时候就选哪个做她男人如何”说完赵地主爽朗地笑了起来。也许仍是个玩笑,话不是。安爸悲交集,脸上依然着笑,心里却说:安啊,长慢点,得要长慢点。

些都是韦安爸后来告诉韦安,安又告诉我的。单这点来说,就晓得韦安从小有多么讨人喜欢。

稍大到外面关于她出生的风言风语,不免心生疑惑。真的是被捡来的?是爸妈对她对哥哥还要好,无论在家中,是在赵老爷家,她哪里有被抛弃的下贱样?爸对说:“韦安,你不要听信外面的人乱说。你怎么可能是捡来的?你就是我和你生的嘛。

安后来说,她本以为她爸会对她说对啊,就是捡来的这样的话,这开着玩笑至少说明他们心中坦然。晓得她爸矢口否认得那么坚决,于是有了遮遮掩掩的意味。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是被捡来的,而且这确定无疑。

是她处处表现得特别好强,男娃子家还好强,什么都要争第一。割草采蘑菇数的分量最多,捉的鱼也是她的最大最肥。没有问过她其中原因,我想她是为了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来向爸妈证明她不比哥哥、比别的男娃子家差,来向外人证明爸把她捡来是值得的。那么小就懂得是我们不能比的。但是她也很傻,她何消向人证明,本来就是最好的。

她有时会帮着干点活,爸舍不得她,她去院子里玩。和赵地主家的老幺在太阳底下踢毽子,每每把毽子踢得老高,引得赵老幺“哦呀哦呀”赞叹。

当时赵地主的老三、四正跟着房老汉在堂屋里学打算盘。两个不中用的货脑瓜子木,不进,上贪早就到外面院子里去了,毽子样一上一下。房老汉教得口干舌燥,他们就是不进油盐。

账房说:“你们专心点不好。我教了三天了,法都还不会,怎么教你们减呢?

赵地主躺在藤椅上打哈哈:“不用教他们减法,家业只能加,能减。

“是,是,是。”账房老汉说,“来,们重新把口诀念一口诀记到了,到时候打算盘听得到钱响。

清了清嗓子,像拖着唱腔:“一上一。”

老三、老四心不在焉地跟着念:一上一。

二上二。

二上二。

……

四下五去一。

四下五去一。

“一去九进一。”

一去九去一。嗬,个家伙真是一个爹妈生的,都错得么异口同声。

房瞪大眼睛:“什么?再念一遍?”

三、老四面面相觑,重复了一遍:“一去九去一。”

“还说不教你们减法,加法怎么都越加越少了?他把算盘摆在他俩面前,“你们给我拨一去九去一看看。一去九进一,好了。

时院子里的韦安一边踢键子,边漫不经心念起来:“一去九进一,去八进一,去七进一……”

账房老汉转过身,着院子里一跳一跳的韦安:“嘿!个女子,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地主在藤椅里说:“你没把我三、四教会,教出了个女账房。

房老汉把韦安叫过去,拨弄了几下算盘:“会打不会打?懂口诀不会打,不过是在背望天书。

安也不和他说道,过算盘就噼噼啪啪地打起来,手法好像她已打一辈子算盘了。然而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算盘,口诀也只是那一二日踢键子的时候闲听来的。

房老汉连连说:“造化啊!我还是头一回见一个小女子家有这样的本事。”

地主却说:“韦安的本事多了。”

是啊,安的本事多了,算盘不过是那些本事当中的一。她就是这样,人要反复琢磨的事只需稍稍一点她就明白时甚至无师自通。可以说她简直就是个天才。当然啰,要是没有那些预知未来的狗屁本领,后来的韦安不晓得会成为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其实,情愿韦安是平凡的。

什么?问我她怎么突然就有了预知未来的本领?这有什么好说的?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就因为有了那样的本领,韦安一下子成了大家眼中的瘟神,了众矢之的,人都害怕讨厌她,就连一向喜欢她的爸妈和赵地主一家,觉得她是个妖怪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人都没了,打听那些背时鬼事情有什么用。了算了,提也罢!不早了,将就雨下得小,

 

“你也该回去了。”诚义伯说。

我有些遗憾,同时感到欣慰。萦绕的谜团仍未能解开,但对于韦安我却有了新的认识。她不只是众口交传的怪物,还是伶俐天真的女孩,充满无限可能的天才。

了两口烟,味蕾弥漫丝丝苦涩,是把大半截都扔到了雨里。确实不早了,我起身和诚义伯道别。义伯递给我一支叶子烟:“尝尝这个。”

我点燃吸了一口,那是种遥远的从前的味道。我饶有兴致地品味起来。

爸以前开垦了一小片坡,下的就是这种烟苗。烟苗看上去和蔬菜无异,是慢慢长成以后,是茁壮挺拔的一株,叶比手掌还要大。烟叶收回去,晾干后就有了厚重的气味。他会送一部分给诚义伯那样的哥们,一部分去镇上卖掉换些油盐,留下一部分自己享用。天或者夜晚,下来就抽自己裹的叶子烟,多时竟能掉五六张烟叶。多数时候是和村子里的哥们弟兄一起,们一边抽烟,边摆一些神神鬼鬼的稀奇事。时涉及到韦安的话题,大家就会压低嗓门,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坐在他们中间,四周烟云起落,颇有些亦真亦幻。我生怕正当他们投入地摆着龙门阵,安会突出现在烟云之下,愤怒地向在场所有人施咒。其实我不觉得韦安本人真有多么可怕,只是在所有人的营造之下,那种氛围显得可怖罢了。

时候韦安也就四十来岁,是脸上已不少皱纹,发灰蒙蒙的,特别显老。们一群小孩都觉得她应该是祖父母那一辈的人。但村子里无论老人小孩对她的称谓都是一致的,们叫她韦安,有后缀的妹妹、姐姐、孃或婆婆。她独自住在靠近树林的草房子里。大概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独,她常常到村里人多的地方闲逛。走路没有声音,突然在背后喊你的名字,任谁都会被吓一大跳。喜欢和人打招呼,是没有人愿意理她,喊了别人也不会答应,好像应她一声也会遭多大厄运似的。她还喜欢着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傻笑,时还突然跑到我们中间,故意把我们得一惊一乍。大人见了也不说她骂她,是赶紧把自家孩子带走了事。大家表面上视她而不见,事实上视她为大障碍。

记得一回和同伴们玩耍落了单,不晓得怎么就走到了韦安的草房子前。安看到我,表现出异常的惊喜。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小阿羊,我屋里来。

的牙齿很黄,甚至还有点儿黑。眼窝深陷,眼神显得深邃如迷,人捉摸不定。的样子让我有些反感,是当时暮色四合,要是按原路回去,树林里会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当我犹疑不定时,拿出红薯和烧洋芋给我吃。是吃夜饭的时候了,大人们的忠告都抛脑后,口大口吃起来。

“来阿羊,牵着我的手,和孃孃进屋。

的屋里很暗,点了煤油灯盏仍然很暗,且有股重的霉味。我在她家的小方桌前坐下,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手里是一大把板栗。

她说:“都是我在林子里捡。没人晓得那里有几棵板栗树,有回李梁去山里木材,看到了还以为是青冈眼色的东西,得自己还是木匠。

板栗是炒过的,有些糊,红薯美味。

韦安说:“你看我和别人有哪样不同?个怪物吧?

我说不像,但她的样子确有几分和常人不同,到底哪里不同也说不上来。吃自己的板栗。

韦安说:“要是我当初也成个家,的娃娃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韦安还说,要是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会把他们培养成整个村子最优秀的人,那些讨厌她嫌弃她的都人刮目相看。

韦安好像还说了很多,关于她的出众与平凡,被人诟病后的不甘的嘴巴一直没有闭上。当时嘴馋并没听得太详尽,就算都听明白了,时间过去已久,如今我也很难原原本本地回忆起来。

我只记得当时天越来越晚,开始担心再不回去我可能会捡一顿打。但是想想那条紧挨树林的小道,一不当心可能踩到山耗子或长虫我仍情愿在这又霉又潮的小屋里待下去。

“小阿羊,阿羊……给我出来。我爸在屋外喊。

韦安着我到门口。爸双手叉腰站在离小屋一丈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安说:你不要怪他,我带他来的。我就是喜欢娃娃。

“给我回去!爸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从他拔高的嗓门我知道其中分量,赶紧跑到他跟前。

爸没有和韦安说一句话,重地拉着我的手走了。们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路,偷偷回头看了看,模糊的身影还立在门口。我们经过寂静的林边小了小石桥,快到住户渐多的村子里,爸才松开我的手。

时候他我说:“小阿羊,郑重地跟你讲,后你离个怪物远点,好连条河也不要过。

“你们都说她是怪物,到底哪里怪了?

“我经历过的怪事、过的怪人多了,她那样的,没见过第二个。

“我看她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一边走一边剥起板栗来。

“那是你没见识过……”他停下来,“你在吃什么?”

板栗。

哪儿来的?

刚才韦安给的。

赶快扔了。给的东西你也敢吃,嘴巴里也吐干净。

把嘴里的板栗了,剩下的偷偷放进了兜里。

“你还小,懂得利害。村里哪个不是远远的避开她?倒好,到她家里去,吃她给的东西。他朝身后韦安的小屋方向望了望,“她会诅咒人,说是不是个怪物?和她有纠葛的人,全部都死光光,说邪门不邪门?

邪门了。我把手伸进衣服兜,犹豫要不要把板栗都扔了,“你给我讲那些邪门的事吧。

快到家了,时间再给你讲。住,后千万得离她远点。今天的事就算了,但让你妈晓得,要问你就说在同伴家里耍过头了。

这太胃口了。一直想听我爸给我讲更多稀奇古怪的事,再也没有碰上个好时机。过多久,爸抽叶子烟时开始剧烈咳嗽,并伴有阵阵咯血后来咯血越来越严重,也越见消瘦了。到年底天寒时节,他居然因一时没缓过气给活活憋死了。所以这成了永远的遗憾。

支叶子烟燃尽,我也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我沿着小河边的泥路往家走,细雨打湿了头发,裹了满鞋烂泥。的心情开始变得失落起来。对我爸气息与过记忆,居然需要一支他丧命的叶子烟来唤醒,这实在叫人惆怅。同时我也在想,爸的死和韦安有没有关系呢?一直身强体健如耕牛,烟对他的伤害没有任何明显兆,反倒是他去韦安小屋找我之后的健康状况才急转直下。

没有根据的想,增添了我内心的失落与惆怅。

其实的失落与惆怅还有别的原因。这次回来,其实是要说服我妈,搬离去城里和我们一起住。昔日热闹的村庄如今早凋敝不堪了,壮迷失在了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的霓虹灯里,些年就只剩多的老少和病残,近两年连留守儿童也没两个了。出于情感和守旧缘由,人们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旧和土地,眼见一个个兄弟姊妹都相继离世,于是更坚定了他们要老死在这里的决心。妈也不例外。她告诉我:她和我的妻子和,孙子也聊到一块去,她听不惯城里的嘈杂,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脑袋就晕……总之,的理由很多,不会我去城里。

我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对岸安居住过的草房子还依稀可见。如果往后面的山上一刻钟就是她的坟。这些年里人少了,几乎没人砍树,柏长得非常茂密,除了葱茏的林木我什么也看不见。

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饭。吃的时候,我绕开她进城的话题,拉西扯了半天,最后谈到了韦安。

妈说:“韦安落得这么个结果,们每个人都难辞其咎

“听诚义伯讲,小时候可完全不是后来的样子。

不晓得。十九岁才嫁到村里来。那个时候大家已经对她议论纷纷了,和她没打过什么交道,爸、她倒根知底,们从小就跟在她后面转。是你爸还活着,也会跑去料理她的后事。

“他们后来怎么就疏远了呢?”

她是个怪物嘛!敢和怪物走那么近。

真的咒人?能预知未来?

大家都那么说,我不确定,没见过,对她还是敬而远之

我有些迟疑地问:“你觉得我爸是不是被他施过咒?他身体一向不错,走得那么突然。

其实我也这么想晓得这么想对她不公平,是你爸在病中说胡话,他说到了韦安,他听韦安以另一个人的低沉声调呼唤他的名字,他的眼很恐慌。就想,这大概是有原因的,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和韦安有关。

我觉得很矛盾。希望韦安如大家所言,是个彻彻底底的怪物,觉得大家对她有太多误会误解,她和我们一样是个平常人,因为一些无法解释的巧合,大家把不好的名声和自己的不快强加给了她。

说:“也许韦安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们连自己都不了解,哪有资格去评价别人?

你刚才说素云大妈和她关系比较近?

“素云从小就是她的小跟班。包括后来,了那么多事,她们虽然不像以前样情同姊妹,形影不离,但素云是唯一一个对她离不弃的人。在她最后无法自理时,一日三餐也是云送去的。

我妈说的没错。二天一早,我来到云大妈里,向她打听关于韦安的种种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或冒昧。她说:“难得你有这番心思。关于韦安的事,说句自夸的话,最有发言权的人怕只有我了。

是说完这话她却停下来了。看上去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表情有些难过。几次想催促她,又觉得太过无太过冒失,是我等待着。过了好久,云大妈终于张了张嘴,说:

 

韦安属蛇,,她比我大五岁。

人机灵,又我大些,以我成天乐意跟着她耍。男女娃子家时不能一起做的事,什么顾忌譬如她到林子里手,就帮她风看人。夏天炎热时,们还常常到芦荡里洗澡、水花,真是件惬意的事。

其实韦安和别人没有两样。些多事的人说得神乎其神,也不晓得他们的用意何在,也许是嫉妒心在作祟要晓得韦安比很多男娃子家都要强。爸妈心知肚明,连赵地主都得承认。

她变得让人难以接受,是大家所说怪物,经历了一件古怪的事。当时我也在场。说也怨我,不是我多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也说不准,些事情是中注定,也逃不掉的。

天清晨,我早早就去了韦安家。头两天下过一场大雨,我们约好一早林子里捡菌子。她家的门开着,备进屋,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差点和我撞在一起。韦安的哥哥。他双手捂着裤裆,着急忙慌地匆匆跑远。他俨然是个大小伙子了,脸上长满了红痘痘,瘦得根竹竿。大人们都已下地挣工分去了,怎么还去?其实他下地也总是在那磨洋工天下来,只能挣到成年人一半的工分。我走进屋,安傻傻站在床边,衫子是破的,面一颗纽扣松了,挂在线头上摇摇欲坠,她下身穿条短裤。当时还小,懂事,怎么回事,不快些换衣裳,会儿太阳大了菌子都要被晒烂了。

韦安大口地喘着粗半天才说:“龟儿子吓死我了,死我了……”

你在说哪个?我问。

安没有理我,她的精神不大好,有些慌慌张张的。她心不在焉了衣裳,连发也没有梳,蓬松着头就提了只篮子和我上山。说,后山路很滑,找根树棍做拐杖吧。好像没听见似的,已经走在了前头。

太阳没有出来,气很重,子上还挂着露水。韦安走在我前面。感觉她没有心思捡菌子,走过的地方,多又大又的菌子仿佛视若无睹,生地给漏掉了,的甚至被她踩烂。们跑了大片坡,的篮子已经满了,也装不下,安的篮子里却还空空如也。

说:“回去吧。”

说:“要不我分你一半?”

其实我们上山捡菌子也是为了挣工分。女孩子地里的农活不在行,得不轻,分却很少,不如割草、菌子。那个年头工分可是我们的命根。安要强,想下地,她爸妈说什么也不肯,们的女子可不能埋没在地里。

安说:“不用了。去吧。

我们刚从林里出来,碰到了保管室的狗。其实那条狗以前赵地主家的,过土过后,地主就不再是赵地主了。时他也在队长的领下地里干活。他的地没了,业没,狗自然充公了换了几次主人,最后分给了保管室。是条有名的恶狗,伤过不少人,大家都怕它。看到是我们两个女娃娃家,几丈就立起尾巴吠叫不止。骨碌碌转着眼,架势随时要上前来咬我们。

安不以为意地说:“你这老了保管室的看门狗就不认识我了吗?

当然不认识她了,且吠叫得更起劲,边吠叫一边朝我们跑过来。

吓得不轻,篮子从手里掉了下去,洒落一地。恶狗将要冲我们面前时,安突然大叫道:“死狗,死,……”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助,又充满愤怒。

神奇的事情就是在那刻发生的。安的声音刚落,狗瞬间倒地,嘤哼叫了两声便一命呜呼了。韦安好像不是往日的安了。条狗死有余辜,我看到韦安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吓坏了,拔腿就往家里跑。在回家的路上我碰了我妈。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发生了什么事。那时还小,不住话,因为害怕,是一五一十说了。

事情传得很快,生产队当天中午就去找她。也并不隐藏什么,直截了当承认那条狗的死和她有关。说:“是我干的。有眼无珠,人就咬,早就该死了。

爸妈非常吃惊,们大概在想,自己的乖巧女儿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韦安接着说:“我就说了它死,居然真的死了。

保管员是个和她哥哥年龄相近的小伙子,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指着韦安说:害死了生产队的狗就算了,还撒谎!肯定有同伙,是哪个?不是你哥哥?

我没有撒谎,没有同伙。确实只说了它一句。

哦,那你是孙猴子变的?你有法力是吧?你说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厉害多有本事。

“我不说你。愿意和狗一样,我还不愿意说安平素就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便借着机会挖苦他。

“好大胆子!是公家的财产,你今天必须要有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

供出你的同伙。

死吧你!我说了我根本没有同伙。

保管员咧了咧嘴,了个白眼,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全身还不停地抽搐。当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韦安爸妈是觉得面前的女儿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爸当时收了工往家走,经过时正巧碰上。回家对我说,你后千万不能和韦安来往了,简直是个,……想了想,简直是个怪物。

这么想,久大家都传了,是所有人提起她,不叫她的名字,是直接用怪物两个字替代。我起初当然也怕她,每回见她孤伶伶一个人,里总会觉得难过、不安又自责。

一回她走近我:“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说:“我也不晓得大人们不让我和你一起。

她蓬乱着头发,眼里满是血丝,那样子也仿佛和怪物无异。但是老实说,不觉得她真有多可怕,还是以前的那个韦安。

韦安说:“你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了点头:“我认。”

那好,我们既然还是朋友,应该和以前一样,用管别人的话。

是,我们从前一样,仍然是朋友了。过,表面上们却故意渐行渐远,好像再无往来。韦安一直和说,她要让那个畜生得到报应。问她说的是谁,却并不向我指名道姓,是说,时候你就晓得了。

大概过了半年,当时冬天。从出了事,韦安爸妈就让她待在家中不要出门。下麦子后,里没有多少农活。安的哥哥时在村里闲逛,时和村里的青年去公社安成天足不出,也不晓得她都在做什么。下午我去找她,她正坐在屋子央,着她哥哥的房间念叨着什么。我没有问她,却隐隐感觉要出事。结果只过了两天,哥哥和民玩枪时不小心走了火,两人当场双双毙

她爸妈伤心过后,觉得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韦安的事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尽早把她嫁出去,成天看到她,不仅心生恐惧,而且外面的传言听得多了,他们也真觉得儿子的死和韦安有关,于是又徒增了悲伤。可是韦安的年纪离谈婚论嫁确实早了点,而且村里人对他们一家知根知底,谁家愿意娶回去一个怪物。以前对韦安有好感的那些小伙子,个个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

韦安告诉我,她才不会嫁给那些没用的人,她宁愿永远不嫁。

我说:“但是大人们都说,你爸妈希望快些把你嫁掉。”

“他们可能特别不想看到我。”

“他们大概也有苦衷。”

韦安笑了笑,然后又突然哭丧着脸,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几年之后,爆发了“文化大革命”。起先被批斗的人里每回都有赵地主,他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地主,批斗他在情理之中。批斗之前,造反派还让人揭露他的反动行迹。以前受过苦的村民,都挖空心思列举赵地主的罪状。但是说来说去也都差不多,无非是赵地主地多、粮食多、财产多,这些都是剥削贫苦农民得来的。

韦安爸在赵地主家做过多年的长工,对赵地主的事再清楚不过。有人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新鲜东西,但当他在台上局促老半天,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却是:那时候在赵地主家做长工辛苦归辛苦,但是顿顿有饱饭吃,隔不了多久还能吃到腊肉,不像现在老是吃不饱。

“停停停!哪个要你说这些,你只说赵地主怎么对你不好。”

“老实说,他对我不薄。”

人群里有人说:“他是赵地主的本家,当然念赵地主的好。”

又有人说:“她女子害死了保管室的狗,如今保管员也因为她成了个瓜娃子。”

于是,造反派和民兵把韦安也揪了出来。他们让她跪在地上,要她承认犯下的罪过。但是韦安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脸上似笑非笑,很有点嘲讽的意味。刚开始村民们还有些怵她,但看到造反派揪她头发、扇她耳光也无事发生,大家开始骂她是个怪物。她不但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大家还希望借着这次批斗会,将她除之而后快。

韦安的额角被打流血了,但她仍然没有开口,脸上还是不屑和嘲讽的表情。她爸不晓得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他指着韦安说:“她不是我亲生的,是我从县城捡来的,我跟她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他又指着被冷落已久的赵地主,“我想起来了,他还有很多大家不晓得的罪状,我要揭露。”

“这没你什么事,滚一边去!”造反派一脚踹向韦安爸的裆部,他趴在地上像只虾米,半天才嗷嗷叫出声来。

韦安突然冲人群喊:“你们都不得好死!”

批斗会现场一时变得鸦雀无声。造反派和民兵将韦安五花大绑,他们说,像她这种牛鬼蛇神,应该作为典型押到公社去批斗。但他们还没有把她押走,先前打韦安的那个造反派开始不停地流鼻血,而且很快染红了胸前的衣裳。他自己也吓坏了,松开韦安想找个凳子坐下来,却一头栽倒在地。

大家都一哄而散了,两个年青人扶着那个造反派朝公社的方向走去。不多时就只有稀稀拉拉三两个人。韦安爸帮她解开了绳子,说:“女子啊,你莫怪我无情。要怪就怪如今这世道人心叫人看不明白。”

韦安笑了笑,她额角的血已经干了。我上前扶她起来,她说:“他们会遭报应的。”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说:“算了韦安,不然所有人都会记恨你。”

“我都成牛鬼蛇神了还怕人记恨?”

我很难过,本想再劝劝她,但看她油盐不进,也就放弃了。我心想,韦安可能真的完了,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就算成为焦点,也只是大家声讨和批判的对象,没有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她注定要孤独一生。韦安一个人坐在空地上,头发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她那个年龄女孩该有的样子。没人晓得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也许,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一切是为什么,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办。”素云大妈说,“后来,她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古怪得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素云大妈说完这些,到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看看我,又说:“你和韦安无亲无故,难得你有这番心思。我听你妈说如今你是个专门编故事的?不用编,韦安的故事就摆在那里。你真应该好好写一写韦安。再过几年,等我们这辈人都死了,韦安可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说不定到时候根本没有人会记得她。”

我曾经的确有写一写韦安的想法,但是听了诚义伯、我妈和素云大妈他们口中所说的韦安,我却变得犹豫起来。韦安的形象越丰满,我心目中的那个韦安就越模糊,我的信心和勇气也越小。就算我再问几个曾经和韦安相熟的人,我对韦安的了解就真的越来越多吗?

韦安已经不在了,对于一个不在的人,任何办法都无法让她重新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任何人都不能真实无遗地还原历史。

我带着遗憾回去,突然觉得其实我们什么也把握不了,许多你在意的事到头来都是徒劳。吃过午饭,我找了把躺椅,想要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没多大会儿工夫我就睡着了,并开始做梦。在梦里我很清楚那不是真的,而是一场梦境。虽然梦里和现实一样,我也还躺在躺椅里。

然后韦安便出现了。她看上去和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韦安一般年纪。

我说:“你不是已经……”

“是的,我已经死了。这是在你的梦里嘛。”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不是你想见我?”韦安说,“就算你听了所有人说的,到头来不听我本人亲口讲一讲,你会相信,你会甘心吗?”

我有些惊讶,同时觉得既然是梦,也就合情合理了。

韦安说:“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他们眼中的我,和我自己眼中的我,肯定是不一样的。”

然后,韦安说,的确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当时,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女孩子。那天早上,哥哥猥琐地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当时乱了方寸,一脚踢向他下面。哥哥是跑掉了,但她的内心却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她觉得羞愤而恶心。和素云上山捡菌子她一点心思也没有,她想,要是他不是养父母的儿子,她会亲手杀了他。当她看到保管室的狗对着她和素云吠叫不止,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羞愤和恶心感越来越重,她使出了所有可发泄的情绪,居然就把狗骂死了。她自己也又惊又怕,后来几次三番屡试不爽,她更加惶惑起来,无法想象这超凡的本领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那意味着的其实是孤独。并非与生俱来的孤独,更叫人深切地体会到人世寒凉。

孤独。她曾经从来不会想到的词汇,从那以后便一直笼罩着她,让她至死也未完全彻底摆脱。她以为自己会在“文革”时期的批斗中死去,那死法她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好过一个人在漆黑漫长的夜里等死强。

“文革”结束,她也将近四十了。她的养父养母都已相继离世,他们的死其实多多少少和村民们对韦安的畏惧与憎恨有些关系。昔日的朋友都早已结婚生子,就她还孤零零一个人。

她离开了村子,独自住到河对岸的草房子里。草房子是在少有的几个村民帮助下搭的,他们或早年曾对韦安钦慕,或对韦安内心有愧。韦安住进去时,说了一句很让人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话。她说:“你们理应为我做这件事,不过你们放心,我会如你们所愿,不去村里给你们添乱,我会老死在这间屋里。”

但是韦安没有信守承诺,未过多久,她就又到村子里来了。

韦安说:“我住在草房子里太孤单了。村里不会有人来,没个说话的伴,一连几天我都说不到一个字。自言自语又显得太奇怪了,所以我跑到村里。大家都不理我,我就去找小孩子家说话,其实大多数时候也是自说自话。”

韦安说,有一回她碰上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是一个男的倒插门。

这新郎官以前从没见过韦安,出于好奇,多看了人群中这个奇怪的女人几眼。韦安就不高兴了,觉得人家也和村里人一样,拿她当怪物看(单看外表,她的确不太像个正常人,长久不修边幅让她整个人都乱糟糟的),于是她嘟哝了句:“白头偕老?你们能白头偕老才怪。”这话正好让旁边的人听见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静静地等待会发生什么。结果一年多以后,那个倒插门的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大家纷纷说,韦安不但会诅咒人,居然还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于是人们更惧怕她、更讨厌她了,看到她的身影在村子里晃,大天白日的也会立马关门避户,并把自家小孩叫回家。

然而越是这样,韦安就越是渴望能够和人正常交流。她去找素云他们,早已经有一大家人的昔日朋友也对她冷冰冰的。她对他们彻底失望了,也对自己失望了。看来,她的命就该这样,生下来被父母遗弃,长大后被养父母遗弃,然后被朋友、被所有村民遗弃,她注定终生都是一个弃儿了。

韦安说:“你有没有大晚上睡不着觉的经历?”

我说这是常有的事。

“你睡不着的时候会不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比如呢?”

“比如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比如注定失败无望的一生要怎么继续活下去,比如孤独,比如死亡。”

我想了想,在失眠的夜晚,我最焦躁的大概是怎么才能快点入睡。但是我说:“我也经常想到这些。越想就越是清醒。”

“越想就越是害怕。”

“对。”

韦安说,每每想到余下的人生要那样孤独寂寞地过,她就觉得一点意义也没有,自己也越来越没有勇气。她还总在想自己会怎样死去,最好是来得突然一些,如果重病不起,一拖经年,遭那份罪她还不如立即结束生命。不过她的身体却一向不错。

前些年,素云大妈开始与她重新有了走动。素云大妈的男人走得早,儿子媳妇长年在外打工,她帮着把孙子带到了四、五岁,后来他们接走了孙子,于是她也就成了个孤寡老人。她不时来看看韦安,给她带些生活日用,然后坐下来拉扯些闲话。其实大多时候她们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默坐良久,等时光悄悄流逝。说不上来是素云大妈来陪伴孤独的韦安,还是到韦安这里来排解自己的孤独。

韦安说:“她能来我真高兴。虽然不比年少时,但这种特别的关系,让我感到晚年生活也没那么糟。”

再后来,早年的朋友们稀稀拉拉地来过几个。大家都老了,没几年好活的,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再说就算不念当年的情谊,也要为伙同别的村民一起孤立她而惭愧。他们以这种方式完成了赎罪,让自己变得心安。

应该说,韦安体会到的孤独感,并没有令她到绝望的地步。所以,我觉得她是幸运的。村里剩下的老人,诚义伯、素云大妈、我妈……到时候有没有她那样的幸运?我不知道。我真想说服我妈。那样一来,明天我们就可以动身去城里。

韦安说:“你在发什么呆?”

我说:“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很孤独。”

“也许每个人都一样?”

“也许吧。”我说。

我突然想起了那句有关孤独的话,于是以一种庄重肃穆的语气说:人不可能是一座孤岛但实际上人人都是生而孤独的这就是宿命。

(载《海燕》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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