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朋友的韦安拒绝孤独终老
◎羊亭
一
“韦安没有变成大家传言的怪物之前,我们都当她是最好的朋友。”上了年纪的诚义伯抖落掉叶子烟卷上长长一截烟灰,吐出大团浓重烟云,烟云背后,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他几次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烟已经熄灭,他的手仍半抬在空中。大概因为上了年纪,或者由于长年吸叶子烟喝廉价白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手颤抖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烟卷重新点燃,猛吸了两口,一时没透过气,呛得他不停咳嗽,双眼憋得通红。当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接着说:“当然啰,当年像我这样年龄稍大一些的男娃子家,其实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韦安娶回家。世上有什么事能比韦安当自己婆娘更好的呢?”说完他斜眼瞟了瞟我,满是皱纹的脸黑红黑红的,好像当着我这样一个晚辈,讲出潜藏心底已久的话有多么难为情。
那是韦安去世过后的第三天,在诚义伯的操办下,村里几个也已经有些年纪的老人,把韦安瘦削单薄的尸骨抬上半山,按照陈旧的风俗像模像样地将她埋掉。那天的天色十分阴沉,到了中午,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雨下得不紧不慢,悄无声息,仿佛悲伤的人在默默饮泣。下午,我和诚义伯坐在他家阶沿边,看着被蒙蒙雨雾笼罩的山河大地,断断续续地聊起了关于韦安的沉重人生。
诚义伯说:“老哥几个其实各有各的顾虑,但大家毕竟都是黄土埋脚背的人了,就算不念当年的情谊,想想日后自己也终究难逃那样的结果,我只招呼了他们一声,没想到大家居然全到齐了。”诚义伯笑了笑,把一口烟吸进肺里,“就连一向喜欢斤斤计较的李泽梁,这回也表现得有情有义。他连夜给韦安打了口松木棺材,薄是薄了点,不过有他的手艺在那摆着,盖板钉钉之后,看上去也像那么回事,一切都称得上体面,不然可怜的韦安只能裹一床烂草席了。”说到这里他长叹口气,突然换了种语气,“妈那个巴子,那老不死的李泽梁,我请他给我打口寿材,他竟然张口就向我要四百的工钱,而且那还是在两年前,当时一斤五花肉才十块。”
李泽梁是我们村乃至方圆十里最好的木匠,他的儿子继承父业,在镇上开了个自产自销的家具店,生意挺不错。日子好过了,李泽梁十多年前就宣布不再接木活儿,但总会有些拗不过的情面,所以一年里头接两单人情生意也在所难免,可他却把价码开得很高,目的是想叫人望而却步。我说:“李木匠手上出来的东西值这个价,何况也不是哪个都请得动他。”
“给他四百块钱倒没什么,人活一世,管你生前风光还是窝囊,死后总得有那么一个归宿,在这个事情上讲究得失显得小肚鸡肠,最可气的是那老东西看上了我的木料。”他愤愤不平地将烟头扔出七八米远,“那可是我曾祖爷爷种的樟树,大跃进炼钢的时候都没舍得砍,要不是前年夏天遭水涝泡烂了树根,我还准备留给后辈呢。我原想打口寿材还有剩余,可以再做个五斗柜,他却费尽心机好说歹说不让我做五斗柜,最后用剩下的木头为他自己打了口棺材。这狗日的简直是个人精,那可是樟木啊,樟木不生虫你晓得吧?埋地下也不遭蚂蚁蛀。你想想,我的木料折成现,又得值多少钱了!”他顿了顿,复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给我打那口寿材我倒是很满意,涂上一层清漆油光水亮的。我一辈子勤俭节约,没置办个啥,哪天要是真的一命呜呼,躺进去我也心安理得。”
诚义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担心他下一步会带我去参观他的棺材,于是提醒他:“那你觉得韦安呢?”
“韦安?”
“韦安会不会感到心安?她大半生孤苦伶仃,人人都当她是个异类,与其那么艰难地活下去,倒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这个,这个……不好说。”诚义伯就是这样,讲别的滔滔不绝,但一扯到韦安,他就显得有些闪烁其辞。
其实不光是诚义伯,村里的人每提到她,大多也是这样的态度。和韦安年纪相仿的老辈人如此,我倒还能理解。毕竟他们和韦安自小相熟,了解韦安的个性和背景,韦安的好与不好,韦安因何被众人称作怪物,他们是见证人也是亲历者。最有发言权的人选择沉默或回避,必有其不可言说的缘由。可有些年纪青青的人,仅凭一点道听途说的资本,在谈到韦安时,也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这就有了故作高深之嫌。何况我关心的不是他们的态度,当所有人的姿态都离奇一致时,深究背后的秘密倒更让人着迷。
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我碰过许多次钉子,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其实你比谁都清楚,真正的韦安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
诚义伯张了张嘴,但并没接我的话茬,他又点了支烟卷。
“就算村里人都说她是怪物,但谁能保证自己不是口是心非。”
诚义伯眯缝着眼,望着远处一动不动。细雨未歇,湿气很重。他一口一口吐出的烟云在这样的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连气氛也变得凝重而沉闷了。
“何况现在她都死了,俗话说死者为大,大家既然都看不起她,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又何必非得和一个死了的怪物过意不去呢?”
“她不是怪物!”诚义伯终于开了口,“韦安不是怪物!”
我知道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然而要是顺着他讲,也许我又只有自说自话的份儿了,所以我偏说:“但是每个人都那么传,其中肯定有什么必然的缘由。”
“那不是真的!”诚义伯打断我,“最早有人说她是怪物,那确实事出有因,后来所有人都说她是怪物,其实是因为害怕。他们既害怕韦安,也害怕自己要是不那么说,别人就会认为他们和韦安有什么瓜葛。”
诚义伯把烟掐灭,他的脚下已经有不少烟头。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密了,也可能比先前小了些,我不确定。这种南方常见的细雨,对于那些身在其中且被它滋养着的人,几乎很少会去留意它。
这说法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诚义伯说:“其实他们没必要害怕,韦安没那么可怕。对于一个经受多年孤独的人,有时候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包括她的预言吗?”
“预言?”
“她预知未来的本领,你也认为是在情理之中?”
“胡扯,眼前的事都把握不准,又如何晓得以后的事!”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她才被称作怪物的?”
“我说了,韦安不是怪物!”诚义伯提高了语调,“即便确实有些事被她说中过。”
“她真的能预知未来?”
“这个……”诚义伯迟疑片刻,用一种不太确定而又有些戏谑的口气说,“预知未来谁不会?算命的、播天气预报的,他们不都靠这个生活?其实我也可以预知未来,我敢肯定,到我死的时候,也会和韦安一样孤单,说不定烂了臭了也没人晓得。不光是我,村里和我们一般年纪的这群人,大概很多都逃不脱这样的结果。”
诚义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他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我突然觉得他不只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在预言我、预言我们所有人的必然遭遇。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递给诚义伯一支香烟,他没有接,笑说抽叶子烟卷习惯了,这种香烟一点不过瘾。于是我给自己点上,一种难言的苦涩由唇齿间充塞咽喉,直入肺部,这体验让我想起弥留之际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孤绝。
诚义伯喃喃自语:“一个人能预知未来是多么可怜啊!你晓得要发生什么,但你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韦安的心里一定很苦。”
“谁说不是呢?”诚义伯说,“话说回来,一个人生来该有一个人的命,也许韦安的命本就该那样。”
话虽这么说,但我不相信一个人生来就该如此。我想那个原原本本的韦安,应该是聪颖可爱的,活泼动人的。她不但有所有女孩子都羡慕的瓜子脸,而且鼻子小巧,眉眼清秀,当不经意散开粗长的辫子,一头青丝如瀑布垂落;同时她也有男孩子们少有的胆量,男孩子拿蜈蚣、癞蛤蟆、乌梢蛇吓唬人这套她从来不干,但顶着太阳爬上高大的香椿树割椿芽她却不怕,她也敢在成千只蜜蜂的围攻之下去摘蜂巢。但这只是我想象中的韦安,于是我说:“之前的韦安呢?讲讲没有变成怪物……没有预知未来本领时的韦安吧。”
诚义伯的脸上不再深邃如谜,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思绪跟情绪都回到了久远的孩提时代,他说:
二
那时的韦安多好啊!
她虽比我们小些年纪,又是个女孩子家,但因为天生聪慧灵气,做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所以我们都乐意跟着她屁股转,她说什么我们也都愿意听。下河抓虾摸泥鳅,上山割草采蘑菇,她后面总少不了一群跟班。
她爸妈更是以她为人生最大骄傲,这是人之常情,自不必说。但是如今很少有人晓得,韦安其实并非他们亲生的。有人说她是被从村口路边捡的,有人说是从县城抱回来的,也有人说她妈有一个表哥是地下党,不小心身份暴露,便托人把唯一的女儿送到我们这里避祸,后来表哥音讯全无,于是他们只好让她做自己的孩子。当年,她爸在富甲一方的赵地主家里做长工。那天早上天不见亮,他便推着满满一鸡公车小麦去县城的福兴粮店,回来时已近黄昏,小麦换成了褡裢里的票子,鸡公车上却多出个女婴。襁褓里的女婴一直在哭,她大概已经哭了很久,声音完全都嘶了。那是冬天,在野地里撒泡尿都会结冰,女婴却起了一身痱子,整个人通红通红的。大家都说莫不是出麻子了吧,也有老年人担心是天花,瞟一眼就躲出老远。
连赵地主也跑出来看稀奇,他操着手问:“是不是个带把儿的?”
她爸说:“是个女子。”
“你捡个女子有卵用。”
“好歹是一条命。”她爸将褡裢里的票子双手送到赵地主面前,“无非多张嘴巴吃饭。只是,可怜她只能跟着我们这样的人家受苦受穷。”
赵地主点点头,刚要把钱装进衣服兜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抽出一张票子给她爸:“这年头外面到处兵荒马乱,在我们这里还能过点安生日子。”说完他转身准备进屋,却一直没迈进自家门槛,他反身又抽出两张票子,叹息一声,“你我虽是主仆,但我们好歹同宗同祖,我总不能让自己本家过不下去。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就大大方方和我言语。”
近前的几个人都说:“这个女子有福啊,刚来我们村就碰到赵老爷这样好的主家。”
我当时就站在人群里,我对韦安的第一印象,是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小孩子。
可是哪个晓得那么难看的韦安后来竟会长成一朵花。韦安很小的时候,她爸去赵地主家做活会带着她哥哥,那是他的亲儿子,走哪里都带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哥哥八岁多了,却还成天拖着两条鼻涕,而且他天生胆小如鼠,大人不招呼他,他能从早到晚一直呆立在墙边,不和人言语,脸上也无表情。赵地主说:“你这个娃儿不中用哦,长大了只怕成家都难呐。”他看了看这个老实巴交的本家兄弟,少有地和他开起了玩笑,“老弟,你捡韦安回来是不是就为了留这条后路?”她爸只是笑笑,但赵地主的玩笑却提醒了他,不能不说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等到韦安四五了,她爸就不再带她哥哥去了,而是带着她。她不怕生,和赵地主的小儿子躲猫猫,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赵地主给她核桃或板栗,她也吃得心安理得。也不晓得是哪个教她的,她还管赵地主叫大伯,喊得赵地主心里高兴,把小儿子都很少吃的薄荷糖拿给她吃。赵地主的婆娘也喜欢韦安,成天在韦安爸面前说,我命不好哦,想要个女子却一连生了五个淘气包。韦安啊韦安,你怎么不是我的女子呢?一旁的赵地主又开起了玩笑:“你干脆让老弟把她卖给我们当女子算了。”韦安爸心里咯噔一声,却还依然满面堆笑。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赵地主又说:“你也别让韦安穷苦一辈子,我家老四老五哪个她看得上,到时候就选哪个做她男人如何?”说完赵地主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也许仍是个玩笑,也话不是。韦安爸悲喜交集,脸上依然挂着笑,心里却说:韦安啊,你长慢点,可得要长慢点。
这些都是韦安爸后来告诉韦安,韦安又告诉我的。单从这点来说,你就晓得韦安从小有多么讨人喜欢。
等韦安稍稍大些之后,听到外面关于她出生的风言风语,不免心生疑惑。她真的是被捡来的?可是爸妈对她比对哥哥还要好,无论在家中,还是在赵老爷家,她哪里有被抛弃的下贱样?她爸对她说:“韦安,你不要听信外面的人乱说。你怎么可能是捡来的?你就是我和你妈生的嘛。”
韦安后来说,她本以为她爸会对她说对啊,你就是捡来的这样的话,这么开着玩笑至少说明他们心中坦然。哪晓得她爸矢口否认得那么坚决,于是就有了点遮遮掩掩的意味。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是被捡来的,而且这确定无疑。
于是她处处表现得特别好强,比男娃子家还好强,什么都要争第一。割草采蘑菇数她的分量最多,捉的鱼也是她的最大最肥。我没有问过她其中原因,但我想她是为了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一来向爸妈证明她不比哥哥、不比别的男娃子家差,二来向外人证明她爸把她捡回来是值得的。她那么小就懂得这些,也是我们不能比的。但是她也很傻,她何消向人证明,她本来就是最好的。
她有时会帮着干点活,她爸舍不得她,让她去院子里玩。她和赵地主家的老幺在太阳底下踢毽子,她每每把毽子踢得老高,引得赵老幺“哦呀哦呀”地赞叹。
当时赵地主的老三、老四正跟着账房老汉在堂屋里学打算盘。两个不中用的货脑瓜子木,学不进,加上贪耍,心早就飞到外面院子里去了,和毽子一样一上一下。账房老汉教得口干舌燥,他们就是不进油盐。
账房说:“你们专心点好不好。我教了三天了,加法都还不会,我怎么教你们减法呢?”
赵地主躺在藤椅上打哈哈:“不用教他们减法,我的家业只能加,不能减。”
“是,是,是。”账房老汉说,“来,我们重新把口诀念一遍。口诀记到了,到时候打算盘听得到钱响。”
他清了清嗓子,像拖着唱腔:“一上一。”
老三、老四心不在焉地跟着念:“一上一。”
“二上二。”
“二上二。”
……
“四下五去一。”
“四下五去一。”
“一去九进一。”
“一去九去一。”嗬,两个家伙真是一个爹妈生的,错都错得那么异口同声。
账房瞪大眼睛:“什么?再念一遍?”
老三、老四面面相觑,重复了一遍:“一去九去一。”
“还说不教你们减法,加法怎么都越加越少了?”他把算盘摆在他俩面前,“你们给我拨个一去九去一看看。是一去九进一,记好了。”
这时院子里的韦安一边踢键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念起来:“一去九进一,二去八进一,三去七进一……”
账房老汉转过身,望着院子里一跳一跳的韦安:“嘿!这个女子,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赵地主在藤椅里说:“你没把我老三、老四教会,倒教出了个女账房。”
账房老汉把韦安叫过去,拨弄了几下算盘:“会打不会打?只懂口诀不会打,不过是在背望天书。”
韦安也不和他说道,拿过算盘就噼噼啪啪地打起来,那手法好像她已经打一辈子算盘了。然而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算盘,口诀也只是那一二日踢键子的时候闲听来的。
账房老汉连连说:“造化啊!我还是头一回见一个小女子家有这样的本事。”
赵地主却说:“韦安的本事多了。”
是啊,韦安的本事多了,打算盘不过是那些本事当中的一个。她就是这样,别人要反复琢磨的事只需稍稍一点她就明白,有时甚至无师自通。你可以说她简直就是个天才。当然啰,要是没有那些预知未来的狗屁本领,后来的韦安不晓得会成为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其实,我情愿韦安是平凡的。
什么?你问我她怎么突然就有了预知未来的本领?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就因为有了那样的本领,韦安一下子成了大家眼中的瘟神,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都害怕她讨厌她,就连一向喜欢她的爸妈和赵地主一家,也觉得她是个妖怪。
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人都没了,你打听那些背时鬼事情有什么用。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天不早了,将就雨下得小,
三
“你也该回去了。”诚义伯说。
我有些遗憾,同时感到欣慰。萦绕心间的谜团仍未能解开,但对于韦安我却有了新的认识。她不只是众口交传的怪物,她还是伶俐天真的女孩,充满无限可能的天才。
我吸了两口烟,味蕾弥漫丝丝苦涩,于是把大半截都扔到了雨里。天确实不早了,我起身和诚义伯道别。诚义伯递给我一支叶子烟:“尝尝这个。”
我点燃吸了一口,那是种遥远的从前的味道。我饶有兴致地品味起来。
我爸以前开垦了一小片草坡,种下的就是这种烟苗。烟苗看上去和蔬菜无异,但是慢慢长成以后,就是茁壮挺拔的一株,烟叶比手掌还要大。我爸将烟叶收回去,晾干后就有了厚重的气味。他会送一部分给诚义伯那样的哥们,拿一部分去镇上卖掉换些油盐,再留下一部分自己享用。雨天或者夜晚,闲下来他就抽自己裹的叶子烟,不多时竟能抽掉五六张烟叶。多数时候是和村子里的哥们弟兄一起,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摆一些神神鬼鬼的稀奇事。有时涉及到韦安的话题,大家就会压低嗓门,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坐在他们中间,四周烟云起落,颇有些亦真亦幻。我生怕正当他们投入地摆着龙门阵,韦安会突然出现在烟云之下,愤怒地向在场的所有人施咒。其实我倒不觉得韦安本人真有多么可怕,只是在所有人的营造之下,那种氛围显得可怖罢了。
那时候韦安也就四十来岁,但是脸上已有不少皱纹,头发灰蒙蒙的,特别显老。我们一群小孩都觉得她应该是祖父母那一辈的人。但村子里无论老人小孩对她的称谓都是一致的,我们叫她韦安,没有后缀的妹妹、姐姐、孃孃或婆婆。她独自住在靠近树林的草房子里。大概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独,她常常到村里人多的地方闲逛。她走路没有声音,突然在背后喊你的名字,任谁都会被吓一大跳。她喜欢和人打招呼,但是没有人愿意理她,她喊了别人也不会答应,好像应她一声也会遭多大厄运似的。她还喜欢看着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傻笑,有时还突然跑到我们中间,故意把我们弄得一惊一乍。大人见了也不说她骂她,而是赶紧把自家孩子带走了事。大家表面上视她而不见,事实上却视她为最大障碍。
我记得有一回和同伴们玩耍落了单,也不晓得怎么就走到了韦安的草房子前。韦安看到我,表现出异常的惊喜。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小阿羊,到我屋里来。”
她的牙齿很黄,甚至还有点儿黑。眼窝深陷,眼神显得深邃如迷,让人捉摸不定。她的样子让我有些反感,但是当时暮色四合,我要是按原路回去,说不准树林里会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正当我犹疑不定时,她拿出烤红薯和烧洋芋给我吃。该是吃夜饭的时候了,我把大人们的忠告都抛诸脑后,大口大口吃起来。
“来,小阿羊,”她牵着我的手,“和孃孃进屋。”
她的屋里很暗,点了煤油灯盏仍然很暗,而且有股浓重的霉味。我在她家的小方桌前坐下,她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手里是一大把板栗。
她说:“都是我在林子里捡的。没人晓得那里有几棵板栗树,有回李泽梁去山里找木材,看到了还以为是青冈。没眼色的东西,亏得自己还是木匠。”
板栗是炒过的,虽有些糊,却比烤红薯美味。
韦安说:“你看我和别人有哪样不同?我不像个怪物吧?”
我说不像,但她的样子确有几分和常人不同,到底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管吃自己的板栗。
韦安说:“要是我当初也成个家,我的娃娃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韦安还说,要是她也有自己的孩子,她会把他们培养成整个村子最优秀的人,让那些讨厌她嫌弃她的都人刮目相看。
韦安好像还说了很多,关于她的出众与平凡,被人诟病后的不甘。她的嘴巴一直没有闭上。我当时嘴馋并没听得太详尽,就算都听明白了,而时间过去已久,如今我也很难原原本本地回忆起来。
我只记得当时天色越来越晚,我开始担心再不回去我可能会捡一顿好打。但是想想那条紧挨树林的小道,一不当心可能踩到山耗子或长虫,我仍情愿在这又霉又潮的小屋里待下去。
“小阿羊,小阿羊……你给我出来。”是我爸在屋外喊。
韦安领着我到门口。我爸双手叉腰站在离小屋一丈之外:“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韦安说:“你不要怪他,是我带他来的。我就是喜欢娃娃。”
“给我回去!”我爸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但从他拔高的嗓门我知道其中分量,赶紧跑到他跟前。
我爸没有和韦安说一句话,重重地拉着我的手走了。我们已经走出去好长一段路,我偷偷回过头看了看,韦安模糊的身影还立在门口。我们经过寂静的林边小路,过了小石桥,快到住户渐多的村子里,我爸才松开我的手。
这时候他对我说:“小阿羊,我郑重地跟你讲,以后你离那个怪物远点,最好连这条河也不要过。”
“你们都说她是怪物,她到底哪里怪了?”
“我经历过的怪事、见过的怪人多了,像她那样的,还没见过第二个。”
“我看她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一边走一边剥起板栗来。
“那是你没见识过……”他停下来,“你在吃什么?”
“板栗。”
“哪儿来的?”
“刚才韦安给的。”
“赶快扔了。她给的东西你也敢吃,把嘴巴里也吐干净。”
我把嘴里的板栗吐了,剩下的偷偷放进了兜里。
“你还小,不懂得利害。村里哪个不是远远的避开她?你倒好,跑到她家里去,还吃她给的东西。”他朝身后韦安的小屋方向望了望,“她会诅咒人,你说是不是个怪物?和她有点纠葛的人,全部都死光光,你说邪门不邪门?”
“太邪门了。”我把手伸进衣服兜,犹豫要不要把板栗都扔了,“你给我讲讲那些邪门的事吧。”
“快到家了,找时间再给你讲。记住,以后千万得离她远点。今天的事就算了,但别让你妈晓得,她要问你就说在同伴家里耍过头了。”
这太吊人胃口了。我一直想听我爸给我讲更多稀奇古怪的事,却再也没有碰上个好时机。没过多久,我爸抽叶子烟时开始剧烈咳嗽,并伴有阵阵咯血。后来,他咯血越来越严重,人也越见消瘦了。到年底天寒时节,他居然因一时没缓过气给活活憋死了。所以这成了永远的遗憾。
一支叶子烟燃尽,我也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我沿着小河边的泥路往家走,细雨打湿了头发,又裹了满鞋的烂泥。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失落起来。我对我爸的气息与过往记忆,居然需要一支让他丧命的叶子烟来唤醒,这实在叫人惆怅。同时我也在想,我爸的死和韦安有没有关系呢?他一直身强体健如耕牛,烟叶对他的伤害没有任何明显征兆,反倒是他去韦安小屋找我之后,他的健康状况才急转直下。
这没有根据的假想,更增添了我内心的失落与惆怅。
其实,我的失落与惆怅还有别的原因。我这次回来,其实是要说服我妈,让她搬离村子去城里和我们一起住。昔日热闹的村庄如今早已凋敝不堪了,青壮迷失在了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的霓虹灯里,前些年就只剩不多的老少和病残,近两年连留守儿童也没两个了。出于情感和守旧的缘由,老人们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旧屋和土地,眼见一个个兄弟姊妹都相继离世,于是更坚定了他们要老死在这里的决心。我妈也不例外。她告诉我:她和我的妻子不和,同孙子也聊不到一块去,她听不惯城里的嘈杂,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脑袋就晕……总之,她的理由很多,她不会跟我去城里。
我在雨里站了一会儿,河对岸韦安居住过的草房子还依稀可见。如果往后面的山上走,不到一刻钟就是她的新坟。这些年村里人少了,几乎没人砍树,松柏长得非常茂密,除了葱茏的林木我什么也看不见。
到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我绕开要她进城的话题,东拉西扯了半天,最后谈到了韦安。
我妈说:“韦安落得这么个结果,我们每个人都难辞其咎。”
“听诚义伯讲,她小时候可完全不是后来的样子。”
“不晓得。我十九岁才嫁到村里来。但那个时候大家已经对她议论纷纷了,我和她没打过什么交道,你爸、诚义还有素云对她倒知根知底,他们从小就跟在她后面转。要是你爸还活着,他也会跑去料理她的后事。”
“他们后来怎么就疏远了呢?”
“她是个怪物嘛!谁敢和怪物走那么近。”
“她真的会咒人?还能预知未来?”
“大家都那么说,我不确定,也没见过,但对她还是敬而远之。”
我有些迟疑地问:“你觉得我爸是不是被他施过咒?他身体一向不错,却走得那么突然。”
“其实我也这么想过。我晓得这么想对她不公平,但是你爸在病中说胡话,他说到了韦安,说他听见韦安以另一个人的低沉声调呼唤他的名字,他的眼神很恐慌。我就想,这大概是有原因的,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和韦安有关。”
我觉得很矛盾。我既希望韦安如大家所言,是个彻彻底底的怪物,又觉得大家对她有太多误会误解,她和我们一样是个平常人,因为一些无法解释的巧合,大家把不好的名声和自己的不快强加给了她。
我说:“也许韦安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们连自己都不了解,哪有资格去评价别人?”
“你刚才说素云大妈和她关系比较近?”
“素云从小就是她的小跟班。包括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她们虽然不像以前一样情同姊妹,形影不离,但素云是唯一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在她最后无法自理时,一日三餐也是素云送去的。”
我妈说的没错。第二天一早,当我来到素云大妈家里,向她打听关于韦安的种种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或冒昧。她说:“难得你有这番心思。关于韦安的事,我说句自夸的话,最有发言权的人怕只有我了。”
但是说完这话她却停下来了。她看上去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表情有些难过。我几次想催促她,但又觉得太过无礼太过冒失,于是我等待着。过了好久,素云大妈终于张了张嘴,她说:
四
韦安属蛇,我属狗,她比我大五岁。
因为她人机灵,又比我大些,所以我成天乐意跟着她耍。男女娃子家有时不能一起做的事,我们没什么顾忌。譬如她到林子里解手,我就帮她把风看人。夏天炎热时,我们还常常到芦荡里洗澡、打水花,那真是件惬意的事。
其实韦安和别人没有两样。她被一些多事的人说得神乎其神,也不晓得他们的用意何在,也许是嫉妒心在作祟吧,你要晓得韦安比很多男娃子家都要强。这点她爸妈心知肚明,就连赵地主都得承认。
她变得让人难以接受,就是大家所说的怪物,是经历了一件古怪的事。当时我也在场。要说也怨我,要不是我多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但也说不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
那天清晨,我早早就去了韦安家。头两天下过一场大雨,我们约好一早到林子里捡菌子。她家的门开着,我刚准备进屋,屋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差点和我撞在一起。是韦安的哥哥。他双手捂着裤裆,着急忙慌地匆匆跑远。他俨然是个大小伙子了,脸上长满了红痘痘,人瘦得像根竹竿。大人们都已经下地挣工分去了,他怎么还没去?其实他下地也总是在那磨洋工,一天下来,他只能挣到成年人一半的工分。我走进屋,韦安傻傻站在床边,衫子是破的,上面一颗纽扣也松了,挂在线头上摇摇欲坠,她下身只穿了条短裤。我当时还小,不懂事,我说你怎么回事,还不快些换衣裳,等会儿太阳大了菌子都要被晒烂了。
韦安大口地喘着粗气,半天才说:“龟儿子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在说哪个?”我问。
韦安没有理我,她的精神不大好,有些慌慌张张的。她心不在焉地换了衣裳,连头发也没有梳,蓬松着头就提了只篮子要和我上山。我说,雨后山路很滑,再找根树棍做拐杖吧。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已经走在了前头。
太阳没有出来,雾气很重,菌子上还挂着露水。韦安走在我前面。我感觉她没有心思捡菌子,她走过的地方,很多又大又嫩的菌子她仿佛视若无睹,生生地给漏掉了,有的甚至被她踩烂。我们跑了大片山坡,我的篮子已经满了,再也装不下,韦安的篮子里却还空空如也。
她说:“回去吧。”
我说:“要不我分你一半?”
其实我们上山捡菌子也是为了挣工分。女孩子对地里的农活不在行,累得不轻,工分却很少,所以还不如割草、捡菌子。那个年头工分可是我们的命根。韦安要强,也想下地,但她爸妈说什么也不肯,他们的女子可不能埋没在地里。
韦安说:“不用了。回去吧。”
我们刚从林子里出来,碰到了保管室的狗。其实那条狗以前是赵地主家的,不过土改过后,赵地主就不再是赵地主了。那时他也得在队长的带领下到地里干活。他的地没了,家业没了,狗自然也充公了。狗换了几次主人,最后分给了保管室。那是条有名的恶狗,伤过不少人,大家都怕它。它看到是我们两个女娃娃家,隔几丈远就立起尾巴吠叫不止。骨碌碌转着眼,看架势随时要上前来咬我们。
韦安不以为意地说:“你这老狗,当了保管室的看门狗就不认识我了吗?”
它当然不认识她了,且吠叫得更加起劲,一边吠叫一边朝我们跑过来。
我吓得不轻,篮子从手里掉了下去,菌子洒落一地。就在恶狗将要冲到我们面前时,韦安突然大叫道:“死狗,去死,去死……”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助,但又充满愤怒。
神奇的事情就是在那刻发生的。韦安的声音刚落,恶狗瞬间倒地,嘤嘤哼叫了两声便一命呜呼了。韦安好像不是往日的韦安了。那条狗是死有余辜,但我看到韦安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我吓坏了,拔腿就往家里跑。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我妈。她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那时还小,藏不住话,也因为太害怕,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事情传得很快,生产队当天中午就去找她。她也并不隐藏什么,直截了当承认那条狗的死和她有关。她说:“是我干的。它有眼无珠,见人就咬,它早就该死了。”
她爸妈非常吃惊,他们大概在想,自己的乖巧女儿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
韦安接着说:“我就说了它一句去死,它居然真的死了。”
保管员是个和她哥哥年龄相近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指着韦安说:“你害死了生产队的狗就算了,你还撒谎!你肯定有同伙,说,他是哪个?是不是你哥哥?”
“我没有撒谎,也没有同伙。我确实只说了它一句。”
“哦,那你是孙猴子变的啰?你有法力是吧?那你说说我。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厉害多有本事。”
“我不说你。你愿意和狗一样,我还不愿意说呢。”韦安平素就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便借着机会挖苦他。
“好大胆子!狗是公家的财产,你今天必须要有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
“供出你的同伙。”
“去死吧你!我说了我根本没有同伙。”
保管员咧了咧嘴,翻了个白眼,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全身还不停地抽搐。当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韦安爸妈更是觉得面前的女儿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我爸当时收了工往家走,经过时正巧碰上。他回家对我说,你以后千万不能和韦安来往了,她简直是个,是个……他想了想,说:她简直是个怪物。
不单他这么想,不久大家就都传开了,于是所有人提起她,都不叫她的名字,而是直接用怪物两个字替代。我起初当然也怕她,但每回见她孤伶伶一个人,心里总会觉得难过、不安又自责。
有一回她走近我:“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我说:“我也不晓得,大人们不让我和你一起。”
她蓬乱着头发,眼里满是血丝,看那样子也仿佛和怪物无异。但是老实说,我不觉得她真有多可怕,她还是以前的那个韦安。
韦安说:“你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我点了点头:“我认。”
“那好,我们既然还是朋友,就应该和以前一样,不用管别人的话。”
于是,我们又和从前一样,仍然是朋友了。不过,在表面上我们却故意渐行渐远,好像再无往来。韦安一直和我说,她要让那个畜生得到报应。我问她说的是谁,她却并不向我指名道姓,而是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大概过了半年,当时已是冬天。自从出了事,韦安爸妈就让她待在家中不要出门。种下麦子后,地里没有多少农活。韦安的哥哥有时在村里闲逛,有时和村里的青年去公社玩。韦安成天足不出户,也不晓得她都在做什么。那天下午我去找她,见她正坐在屋子中央,对着她哥哥的房间念叨着什么。我没有问她,但却隐隐感觉要出事。结果只过了两天,她哥哥和民兵玩枪时不小心走了火,两人当场双双毙命。
她爸妈伤心过后,觉得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韦安的事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尽早把她嫁出去,成天看到她,不仅心生恐惧,而且外面的传言听得多了,他们也真觉得儿子的死和韦安有关,于是又徒增了悲伤。可是韦安的年纪离谈婚论嫁确实早了点,而且村里人对他们一家知根知底,谁家愿意娶回去一个怪物。以前对韦安有好感的那些小伙子,个个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
韦安告诉我,她才不会嫁给那些没用的人,她宁愿永远不嫁。
我说:“但是大人们都说,你爸妈希望快些把你嫁掉。”
“他们可能特别不想看到我。”
“他们大概也有苦衷。”
韦安笑了笑,然后又突然哭丧着脸,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几年之后,爆发了“文化大革命”。起先被批斗的人里每回都有赵地主,他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地主,批斗他在情理之中。批斗之前,造反派还让人揭露他的反动行迹。以前受过苦的村民,都挖空心思列举赵地主的罪状。但是说来说去也都差不多,无非是赵地主地多、粮食多、财产多,这些都是剥削贫苦农民得来的。
韦安爸在赵地主家做过多年的长工,对赵地主的事再清楚不过。有人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新鲜东西,但当他在台上局促老半天,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却是:那时候在赵地主家做长工辛苦归辛苦,但是顿顿有饱饭吃,隔不了多久还能吃到腊肉,不像现在老是吃不饱。
“停停停!哪个要你说这些,你只说赵地主怎么对你不好。”
“老实说,他对我不薄。”
人群里有人说:“他是赵地主的本家,当然念赵地主的好。”
又有人说:“她女子害死了保管室的狗,如今保管员也因为她成了个瓜娃子。”
于是,造反派和民兵把韦安也揪了出来。他们让她跪在地上,要她承认犯下的罪过。但是韦安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脸上似笑非笑,很有点嘲讽的意味。刚开始村民们还有些怵她,但看到造反派揪她头发、扇她耳光也无事发生,大家开始骂她是个怪物。她不但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大家还希望借着这次批斗会,将她除之而后快。
韦安的额角被打流血了,但她仍然没有开口,脸上还是不屑和嘲讽的表情。她爸不晓得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他指着韦安说:“她不是我亲生的,是我从县城捡来的,我跟她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他又指着被冷落已久的赵地主,“我想起来了,他还有很多大家不晓得的罪状,我要揭露。”
“这没你什么事,滚一边去!”造反派一脚踹向韦安爸的裆部,他趴在地上像只虾米,半天才嗷嗷叫出声来。
韦安突然冲人群喊:“你们都不得好死!”
批斗会现场一时变得鸦雀无声。造反派和民兵将韦安五花大绑,他们说,像她这种牛鬼蛇神,应该作为典型押到公社去批斗。但他们还没有把她押走,先前打韦安的那个造反派开始不停地流鼻血,而且很快染红了胸前的衣裳。他自己也吓坏了,松开韦安想找个凳子坐下来,却一头栽倒在地。
大家都一哄而散了,两个年青人扶着那个造反派朝公社的方向走去。不多时就只有稀稀拉拉三两个人。韦安爸帮她解开了绳子,说:“女子啊,你莫怪我无情。要怪就怪如今这世道人心叫人看不明白。”
韦安笑了笑,她额角的血已经干了。我上前扶她起来,她说:“他们会遭报应的。”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说:“算了韦安,不然所有人都会记恨你。”
“我都成牛鬼蛇神了还怕人记恨?”
我很难过,本想再劝劝她,但看她油盐不进,也就放弃了。我心想,韦安可能真的完了,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就算成为焦点,也只是大家声讨和批判的对象,没有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她注定要孤独一生。韦安一个人坐在空地上,头发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她那个年龄女孩该有的样子。没人晓得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也许,
五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一切是为什么,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办。”素云大妈说,“后来,她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古怪得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素云大妈说完这些,到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看看我,又说:“你和韦安无亲无故,难得你有这番心思。我听你妈说如今你是个专门编故事的?不用编,韦安的故事就摆在那里。你真应该好好写一写韦安。再过几年,等我们这辈人都死了,韦安可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说不定到时候根本没有人会记得她。”
我曾经的确有写一写韦安的想法,但是听了诚义伯、我妈和素云大妈他们口中所说的韦安,我却变得犹豫起来。韦安的形象越丰满,我心目中的那个韦安就越模糊,我的信心和勇气也越小。就算我再问几个曾经和韦安相熟的人,我对韦安的了解就真的越来越多吗?
韦安已经不在了,对于一个不在的人,任何办法都无法让她重新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任何人都不能真实无遗地还原历史。
我带着遗憾回去,突然觉得其实我们什么也把握不了,许多你在意的事到头来都是徒劳。吃过午饭,我找了把躺椅,想要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没多大会儿工夫我就睡着了,并开始做梦。在梦里我很清楚那不是真的,而是一场梦境。虽然梦里和现实一样,我也还躺在躺椅里。
然后韦安便出现了。她看上去和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韦安一般年纪。
我说:“你不是已经……”
“是的,我已经死了。这是在你的梦里嘛。”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不是你想见我?”韦安说,“就算你听了所有人说的,到头来不听我本人亲口讲一讲,你会相信,你会甘心吗?”
我有些惊讶,同时觉得既然是梦,也就合情合理了。
韦安说:“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他们眼中的我,和我自己眼中的我,肯定是不一样的。”
然后,韦安说,的确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当时,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女孩子。那天早上,哥哥猥琐地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当时乱了方寸,一脚踢向他下面。哥哥是跑掉了,但她的内心却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她觉得羞愤而恶心。和素云上山捡菌子她一点心思也没有,她想,要是他不是养父母的儿子,她会亲手杀了他。当她看到保管室的狗对着她和素云吠叫不止,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羞愤和恶心感越来越重,她使出了所有可发泄的情绪,居然就把狗骂死了。她自己也又惊又怕,后来几次三番屡试不爽,她更加惶惑起来,无法想象这超凡的本领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那意味着的其实是孤独。并非与生俱来的孤独,更叫人深切地体会到人世寒凉。
孤独。她曾经从来不会想到的词汇,从那以后便一直笼罩着她,让她至死也未完全彻底摆脱。她以为自己会在“文革”时期的批斗中死去,那死法她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好过一个人在漆黑漫长的夜里等死强。
“文革”结束,她也将近四十了。她的养父养母都已相继离世,他们的死其实多多少少和村民们对韦安的畏惧与憎恨有些关系。昔日的朋友都早已结婚生子,就她还孤零零一个人。
她离开了村子,独自住到河对岸的草房子里。草房子是在少有的几个村民帮助下搭的,他们或早年曾对韦安钦慕,或对韦安内心有愧。韦安住进去时,说了一句很让人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话。她说:“你们理应为我做这件事,不过你们放心,我会如你们所愿,不去村里给你们添乱,我会老死在这间屋里。”
但是韦安没有信守承诺,未过多久,她就又到村子里来了。
韦安说:“我住在草房子里太孤单了。村里不会有人来,没个说话的伴,一连几天我都说不到一个字。自言自语又显得太奇怪了,所以我跑到村里。大家都不理我,我就去找小孩子家说话,其实大多数时候也是自说自话。”
韦安说,有一回她碰上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是一个男的倒插门。
这新郎官以前从没见过韦安,出于好奇,多看了人群中这个奇怪的女人几眼。韦安就不高兴了,觉得人家也和村里人一样,拿她当怪物看(单看外表,她的确不太像个正常人,长久不修边幅让她整个人都乱糟糟的),于是她嘟哝了句:“白头偕老?你们能白头偕老才怪。”这话正好让旁边的人听见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静静地等待会发生什么。结果一年多以后,那个倒插门的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大家纷纷说,韦安不但会诅咒人,居然还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于是人们更惧怕她、更讨厌她了,看到她的身影在村子里晃,大天白日的也会立马关门避户,并把自家小孩叫回家。
然而越是这样,韦安就越是渴望能够和人正常交流。她去找素云他们,早已经有一大家人的昔日朋友也对她冷冰冰的。她对他们彻底失望了,也对自己失望了。看来,她的命就该这样,生下来被父母遗弃,长大后被养父母遗弃,然后被朋友、被所有村民遗弃,她注定终生都是一个弃儿了。
韦安说:“你有没有大晚上睡不着觉的经历?”
我说这是常有的事。
“你睡不着的时候会不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比如呢?”
“比如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比如注定失败无望的一生要怎么继续活下去,比如孤独,比如死亡。”
我想了想,在失眠的夜晚,我最焦躁的大概是怎么才能快点入睡。但是我说:“我也经常想到这些。越想就越是清醒。”
“越想就越是害怕。”
“对。”
韦安说,每每想到余下的人生要那样孤独寂寞地过,她就觉得一点意义也没有,自己也越来越没有勇气。她还总在想自己会怎样死去,最好是来得突然一些,如果重病不起,一拖经年,遭那份罪她还不如立即结束生命。不过她的身体却一向不错。
前些年,素云大妈开始与她重新有了走动。素云大妈的男人走得早,儿子媳妇长年在外打工,她帮着把孙子带到了四、五岁,后来他们接走了孙子,于是她也就成了个孤寡老人。她不时来看看韦安,给她带些生活日用,然后坐下来拉扯些闲话。其实大多时候她们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默坐良久,等时光悄悄流逝。说不上来是素云大妈来陪伴孤独的韦安,还是到韦安这里来排解自己的孤独。
韦安说:“她能来我真高兴。虽然不比年少时,但这种特别的关系,让我感到晚年生活也没那么糟。”
再后来,早年的朋友们稀稀拉拉地来过几个。大家都老了,没几年好活的,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再说就算不念当年的情谊,也要为伙同别的村民一起孤立她而惭愧。他们以这种方式完成了赎罪,让自己变得心安。
应该说,韦安体会到的孤独感,并没有令她到绝望的地步。所以,我觉得她是幸运的。村里剩下的老人,诚义伯、素云大妈、我妈……到时候有没有她那样的幸运?我不知道。我真想说服我妈。那样一来,明天我们就可以动身去城里。
韦安说:“你在发什么呆?”
我说:“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很孤独。”
“也许每个人都一样?”
“也许吧。”我说。
我突然想起了那句有关孤独的话,于是以一种庄重肃穆的语气说:“人不可能是一座孤岛,但实际上,人人都是生而孤独的,这就是宿命。”
(载《海燕》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