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雨。隔着玻璃望去,天空像悬挂着密密麻麻的丝线。
每当听到,静夜小雨轻轻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有一种无法言说温馨的感觉。甚至比舒伯特的小夜曲所带来的美妙音乐还要令我入神,还要着迷。春分时节,田野,形形色色的青蛙和着虫鸣,漫山遍野演奏着世间动人心弦的美妙乐曲。
夜深人静,春雨丝丝,人的情绪,很容易进入到一种梦幻境界。这时候,我喜欢半睡半眠状态中浮想联翩。一些经历,一些美好,一些忧郁,一些细节,在我脑海里逐渐活灵起来。想着想着,就开始写一点东西。我的一些小散文,多般是自己的生活碎片。有一种“静思往事,如在目底”清晰的感觉。平时,静静地坐着,泡一杯茶,点一支烟,想一点心思,写一点文章。于是,思绪带我走进几十年来人生旅途上的酸甜苦辣、风风雨雨的往事之中。
小时候,常听见屋顶瓦片上雨水沙沙声,屋沟流水滴答响。这声音很柔软,仿佛滴在心田,滋润着我干渴的心。那年月,虽然家境贫寒,但我生性好强,不甘落后。读书时,当过组长,学习委员,做过班长,这样的事情,虽然再普通不过,一点也不值得炫耀。然而,就是这种自豪的感觉锻炼了我的生活能力,缓解了贫穷落后的生活所带来的忧虑。读师范时,做过学习委员兼学校教导处的教导助理。把汉字练写得可以墙上贴,把学科成绩考进学校的光荣榜里。虽然好强的性格,得罪过人,受过伤,却没有打算去改变。正是这种不服气,锻炼了我后来不畏艰难困苦的生活态度。自尊心较强,身上不染骄横跋扈之恶习。尊重他人,同时渴望被尊重。书中究竟有没有黄金屋和颜如玉,没有深入研究。
然而,离开学校后,没有学校读书时的风光。干起了春耕夏锄秋收冬种的农活。由于身单力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拖一身疲劳,干得一点也不出色。常常令生产队长感到头疼,我是重活不愿做,巧活干不来的那种,日常劳动纪律不好,不太听从安排。因此,每逢队里安排劳力外出,非我莫属。也因为这个原由,我参加过园田化、水库和圩堤建筑。
那年代,农村讲战天斗地;工厂讲大战红五月;所有的工作单位称做战斗岗位。筑一座水库,劳动场地称做战斗在某某工地,轻伤不下火线。那时代的人,战斗意志、团结精神、集体观念很强。墙上 “狠斗私字一闪念" 的大字标语,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人们连私念欲望都不能想的年代,思想净化到那种程度,难以想象。
一个人的品德形成,首先是父母亲言传身教,学校教育和社会熏陶同样重要。我的父亲是一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模范。父亲的大度和胸襟,用“虚怀若谷”来形容,并不为过。为他人排忧解难,帮助别人度过难关,这是父亲乐此不疲愿意做的事情。母亲很严肃,平时话语不多。她一般不说话,只要开了口,别人就很难反驳,有那种警句名言的效果。
父亲是生产队长,贫农代表,有话语权。父亲安排我们兄弟学手艺,用“手艺不富,手艺不误”的古训来敷衍我们。事与愿违的是,兄弟几个偏不争气,一个个半途而废,逃回家来。气得他老人家束手无策。
我们都爱读书,每个人在学校都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小小的三树三间土屋墙壁上,重重叠叠的奖状,不知道多少层。父亲从不查看我们的作业,不与我们聊学校的事情。但是,当期中、期末考试后,我们拿回来的成绩单和奖状,每回他都亲手用粥腻贴在墙上。当有人对奖状大加赞美的时候,父亲就嘿嘿地笑。母亲表现得低调,见不到她脸上有得意的神色。当我们围在灶台看母亲做饭时,她只说一句话:攒劲读书。
听父亲说,爷爷过世早。那年,他才十二岁。奶奶讨饭带大他们兄弟仨。父亲十四岁去三汊港吕姓财主家打工,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参加土改运动,当上了贫农代表。土改时的贫农代表,没有实职,只有政治待遇。我猜想,相当于如今的政协委员,参政议政。
我们小时候,看见有人穿日本产的尿素袋缝制的裤子,会羡慕好长时间。记得读书时,校长穿了这样的裤子,屁股上清晰地印着“净重50公斤”字样。走路时一晃一晃的,像绸缎,又凉爽,羡慕死了。
从那时起,我就一门心思想找工作。
中学毕业,父亲托人说情,将我送到茅铺供销社学徒。说,一边做饭,一边在生资、百货、布匹帮助卖货。然后就地转为正式职工。他们坐柜台的五人当中,有两位曾经做过“火头军”。供销社负责人周师傅就是伙夫出身,大家习惯叫他“周师傅”,厨师也是师傅。
大部分时间,在南货门市部帮忙。所谓“南货”,食盐、酱油、海带、坛酒、煤油,糖和醋,等等。买盐,打煤油的人最多。盐,半斤八两的称。煤油,二两半,半斤,一斤地量。收到的人民币面额都是元、角、分。伍元和 贰元的算大面额,在布匹和生资门市部可以见到。那是计划经济时代,布匹,煤油,食糖,煤炭等都要票证购买。尤其是布票与粮票,使用的时间很久。
干了一年,他们让我从南货到百货、生资布匹去学习,培养我成为“满台跑”的职工。他们当中,有人请假,我当然的去顶班。那时年少,学什么都快。梦想着,早日转正。
每月工资,18块钱。扣去伙食费12块钱左右,牙刷、牙膏、毛巾,都需要买。一年下来,我积攒八块钱,买了七尺二寸黄纱卡布料,做了一身衣服。
后来,退伍军人、“三线”下来的工人都安排在供销部门,“火头军”没有转正的希望。没有机会转为正式职工,不干了,我不喜欢做伙夫。
时值九江炼油厂兴建,我又加入了民工队伍之中。听说炼油厂建成后,需要大量的工人。民工转为工人,顺理成章,板上钉钉。这一干,又是一年半。可是,当工人的美梦,同样成了泡影。这段生活经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过一回 “老大哥” 的梦》。发表在九江日报《长江周刋》,后来收进《乡俗》文集中。
所有参加建厂的民工,卷着铺盖回家了。我已经是二十岁的男人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在重复春耕夏锄秋收冬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我,常常拄着锄头棍,抬头望着朝起暮落的太阳,想:何时能够脱离这艰难困苦的日子啊?!
那是1976年,二哥退伍了,四弟高中毕业,回家务农,妹妹和五弟读小学。连同父亲,一家四个男劳力在队里挣工分。年终结算,家里第一回没有欠队里的钱过年,并且分得几十块钱,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过年的时候,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子吃年饭,兄弟姐妹们高高兴兴地喝着米酒,谈笑风生。席上,母亲对父亲说,老二该娶媳妇啊。(二哥退伍时,24岁。) 父亲只是嗯嗯回答,一脸的无奈。大嫂主动接过话题:这事好办,老二当过兵,长相挺帅。我们厂里好多学徒女工,大多数没有成家。
这时候,我看见二哥在蜜蜜地笑。
这年饭,朝气蓬勃,非常热闹,毕竟是一屋子的年轻人。
转眼间,到了“烧了元霄纸,各人谋生意”的春耕季节。
每天的每天,东方刚泛鱼肚白,队长在屋道里扯开嗓子喊 “出工哈”。喊第二遍时,男劳力基本到了田间地头。到喊第三遍时,队长开始骂娘了“新娘上轿么,还不快滚出来!”“鸡婆生蛋么,舍不得离窝!” “倒得灶吧,摸不出门么?”“……”。 有些话,不能在文章里写,难听死了。妇女和青少年多般拖在后面出工。妇女有许多家务事情,青少年赖床。
从早到晚,田里地田没完没了的干活。晚饭后,男劳力自觉到香火厅里记工分。人员到齐前,扯些闲话,抽着烟,满屋子烟雾缭绕。有人提议读了两年私塾名叫老三的讲讲薛仁贵征东、三国演义。他润了润喉咙 “话说唐朝初年名将薛仁贵呀……。” 不过,他把薛仁贵和郭子仪的故事混淆着讲。
记工员喊名字了“火生叔公呵”,大家静下来了。记工分的方法很简单,喊到谁的名字,谁就如实回答。也有因事耽搁迟到早退的,主动提醒说自己迟到了,并指点证人。扣除多少工分,大家心里头嘀咕着。一阵沉默后,有话语权的人说扣除多少,没有异议。势力单薄的人的意见,被推翻的时候多,会产生一些口角,谁帮谁说话,一眼就知道,人多的一方获胜。这样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势力强的人遇到这种情况,记工员会做好人,少扣一点,做个人情,“算了算了,谁还没有迟到早退现象”?
记完工,队长安排好明天的工作。妇女和青少年陆续回家休息去了。剩下几个主要男劳力,抽着烟,扯闲话。老三开腔“打平伙”。于是,门前池塘,捞鱼的捞鱼,煮饭的煮饭。直忙到鸡叫头遍。这样的夜霄,每年都有过几回。
于是,有人给老三取了个外号,“吃王队长”。其实,谁都有一个同样的烦恼——大家肚子都饿。
……
那些日子已经远去,在细雨绵绵的日子里,在安静恬淡的环境中,“静思往事”,就“如在目底”了。那些迢遥往事,是我们的人生轨迹,并成为了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