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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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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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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 上 山 歌 (外一篇)

 七岁的时候,父亲叫我跟二叔去放牛。牵着一条老黄牛,兴高采烈,跟在二叔后面屁颠屁颠的朝湖洲走去。

 听父亲说,二叔,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这让我对二叔更加尊敬和崇拜。战争是残酷的,二叔服役时,落下了“筋骨病”,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他牵着两条牛,在田塍地头,一前一后。二叔在中间,瞻前顾后。

 二叔那时走路、站着、坐着,颤颤巍巍。由于子女多,二叔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放两条牛挣些工分,以养家糊口。

 湖洲上放牛,春天和秋冬都可以。鄱阳湖,潮涨潮落,季节湖。在洲上放牛,就轻松许多。

 湖洲上的春天,微风徐徐,一览无际,嫩草如茵。黄的花、白的花,在阳光下露出灿烂笑脸。牛儿成群,黄牛,水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经过一阵亲热后,贪婪地啃着绿草。放牛的人,有老人,有小孩,大部分是十多岁的女孩子。洲上,有仰肢撒叉地晒太阳的,打瞌睡的,玩扑克的,扒枸苟菱的,捡螺丝壳的,自由自在。

 这时候,我黏着二叔,请他讲抗美援朝打仗的故事。二叔平素话语不多,不善言辞的那种。我看过电影《铁道游击队》,《地道战》,《英雄儿女》,东一句西一句的讲给二叔听。或许,军人对打仗特别敏感,激活了他那段艰险战斗经历的回忆。他说,真实的战场,比电影更残酷,更凶险。

 他说,美国佬的飞机,贴着头顶飞过,那股风袭来,让人喘不过气。飞机丢下的炸弹,像兔子泻屎,一炸一大片,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飞机的响声,震耳欲聋。有胆小的士兵,吓得瘫痪在战壕里,爬不起来。但士兵听到冲锋号一响,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他说像黄继光、董存瑞那样的英雄事迹都是真的。我问二叔打落了几架美国飞机?二叔说他是重机枪副手,射击敌机时,他两肩扛起机枪架。他所在的部队,一共击落了三架美国佬的飞机。

 听到这,我很兴奋,手舞足蹈起来,说打仗真好玩。二叔白了我一眼,说,好玩?你当是捉迷藏?你当是游戏么!你在银幕上看到的,与真实战场不一样,更不是你在电影中所看到的那么简单!电影的战斗场面没有实战时凶险。敌人的子弹照样射向我方,子弹就像没头的苍蝇,是无情的,碰着,不死也伤,甚至终生残废。那场面,想想都心惊肉跳!我吓住了,不再那么兴奋了。二叔说,他的这一身病,原因一次执行任务,在山峦的流水沟里,泡了一天一夜,患了严重感冒,医治好长时间,抽筋不止。前沿阵地,医疗条件差。几个月后,四肢无力,走路摇摇晃晃,站着坐着全身发抖。尔后,就是我看到的二叔这副模样。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二叔叫我去牵牛过来。他牵着两条牛,一前一后,我骑在牛背上,唱着很俗的山歌,也算是快乐的童年。

 那年月,心中没有乱石,只有天真和童贞。

 二叔并不天天讲故事。我们几个小伙伴,到河里游泳,摸鱼虾,捡蚌壳。小河流水缓慢,有深有浅。二叔知道河里的深浅处,遇到我们涉足深处就大吼一声,不准我们靠近。这时候,他的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湖洲很大,沿湖有很多村庄。放牛,都有约定俗成的地盘。放牛娃,有事没事的隔河斗山歌,挑衅对骂的那种。内容很粗、很俗,甚至下流。却赋予雅名,山歌。

 至今,还记得两首:

一条手帕丢过河啰嗬嗬

对面的妹妹嫁给我啰

今夜妹妹门莫锁啰嗬嗬

哥哥憋着好难过啰

  这些词儿的意思,我们浑然不懂,都是大人教唱的。他们不好意思唱出来,就唆使我们唱。

 对方姑娘当然不会示弱:

一筐狗屎丢过河啰嗬嗬

蛤蟆妄想吃天鹅啰

莫想老娘把门开啰嗬嗬

放狗咬死你抛尸个啰

 每逢这时,二叔总是眯着眼睛听我们斗嘴,显得十分安详。

 湖洲上,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那么纯朴,那么安宁。牛,人,鸟,河流,嫩草,绿洲,遍地野花,一湖春色。多么熟悉的地方,多么熟悉的村庄,阳光照着两岸青山,也照着那些简单、粗糙的欢声和笑语。


那人 那鱼 那湖

 

“那人”,老甘和我。

 先说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同正在读五年级的二哥,一并被扯出校门。我放牛,二哥到队里做工。大哥上初中,四弟读一年级。爹娘供不起,只好出此下策。二哥和我,痛哭了一场。

 老甘,安徽人。听说,他从小在马戏团长大,会武术和魔术。文革时期,马戏团解散。他流落到江西,又到都昌。经人介绍,同我村水妹结婚,打算在此定居。相比水妹,老甘虽然年龄大了些,但男人三十一枝花,显得英俊成熟。他烫的波浪头,上身尼子,下身毛料,脚穿皮靴,还戴有手表。这在当年,尤其乡下,着实让人羡慕死了。

 然而,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总那么昙花一现。

 当年查“外流人口”,“安徽佬”不可以到队里挣工分,说杨姓不留杂种。俗话说,坐吃山空。老甘用尽了积蓄,卖了手表,身上的衣服穿旧了,破了;又被水妹爹娘赶到一幢茅屋里,生活苦不堪言。好在老甘会武功,村里人不敢当面去撵他走。要不然,早被村人用锄头赶出去了。

 老甘很有灵性,村里演样板戏,他设计了一套架子鼓,跟着音乐节奏,敲锣打鼓。附近的人,听说他会变戏法,纷纷要求他上台表演。给杨老君村戏班子,增添了一定的知名度。

 1969年“三查”,他再也不敢外出了。于是,每逢秋冬季节,他下湖捞鱼。农忙时,我有空闲,跟着他,下湖。那年月,抓“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男女劳力,不准搞生产队以外的任何副业。空旷的湖洲上,常常只有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老甘和我。

 老甘很精,生活能力强。编竹筐,盖房子,捞鱼摸虾,是好手。他水性好,也懂鱼性。我俩在港里并排“赶鱼”时,他在水深处,我在水沿。他捞到的鱼大些,我“寝网”里只有一些虾米小鱼。有一回,老甘捞到一条六七斤重的大鲤鱼,双手死死抱着寝网,连滚带爬跑上岸来。他一边抽着烟,一边高兴地看着脚下活蹦乱跳的鲤鱼,对我说:“鱼头鱼尾煮萝卜,喝二两谷酒,中段拿去卖……”。他那兴奋劲头,感染了我,我们一起高兴。

 有时,累了,把寝网鱼篓放下,坐草洲上歇歇。他会讲一些我听不太懂的江湖险恶。他把烟管递给我:“来,抽口烟,提精神呢”。接过来,模仿他,抽了一口,呛得我眼泪鼻涕一道流。

 每天的每天,我和老甘就这样早出晚归,成天在湖洲上厮混。捞鱼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们结伴同行,拥有了属于我们的那份快乐。老甘不属于村庄的群体;我小,我也不是。于是,我们就走到了一起。

 有时,我躺在沙滩上,让阳光懒懒地晒着,只见天空那只不知疲倦旋转的苍鹰,悠悠地悠悠地转着,又四顾无他人而静静的湖洲。天的空旷与湖的沉寂,让我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忧郁与惧怕。每逢这时,我会惊慌地贴近老甘,扯他的衣角。老甘不解,问我“怎么啦”?他忘了,我只是个孩子。

 后来,老甘还是被村人逼走了。他们生下两个女儿。大女儿,老甘带了去。细女儿,水妹带在身边改嫁了。水妹再婚后,并不幸福,这我知道。

 老甘过得好吗?——没有音讯。

 每当想起他们,心里幽幽的——隐隐作痛。

 在岁月落下的碎片中,忧伤与欢乐,幽暗与光明;我的湖,我的云,我的村庄,还有那些无法忘记的人,无法言说的事。那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那赤脚踩进泥土中的寒意,……在岁月缝隙中,漏下来只字片语,拼凑出抹不掉的旧章节,虽然已经远去,却又离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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