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窗外月光正照在水面上,蛙声传来,与我青少年时光相叠。迢遥往事,一幕一幕,投射在粼粼波光中,波浪把月色弄得痴迷。人世浮嚣,月色情怀。有些记忆,让人为之动容落泪;有些回味,忍不住想抒情赋诗。
刚参加工作时,相当贫寒,住在一幢棋盘老屋的一个书桌、一张单人床的房里。唯一的财产是几本旧书和一个备课夹子。那时候还没有遇到爱情。窗子外就是操场,下课后尘土飞扬。木板楼上,是学生寝室。一到晚上,楼板不仅咚咚响,雪花一样的灰尘飘飘洒洒落在床上、书桌上。半夜三更,床底下的老鼠打架,时常把我吵醒。那时候年轻,不觉得辛苦,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样。
这样的环境,白天上课,晚上改作业备课。业余时间,以书果腹,以文章为理想抱负。认认真真的读书,摘笔记,创作提纲,创作素材,思想札记,作品草稿,一叠一叠的,看上去有模有样。熬更守夜地写得几千字,几万字的文章寄出去,退回来的稿件附一张铅字回复“不予采用”。一次次的失望,却又如痴钓者那样顽固地守候着“一鸣惊人”的喜讯到来。内心深处,眺望远方,仿佛有一种爱,舍不得放手。也曾梦想着“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那年代,报刋杂志的用稿量少,且质量要求高。省级报刋上发表了文章,文人圈子里会奔走相告的,当面背后,都会翘起母指说,了不起,令人尊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本土作家,在我印象中,熊述隆,刘铨,潘沐林,王萍慧,杨廷贵,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当见到他们,感觉他们身上的精气神与一般人还真不一样,他们身体自然散发一种气质,一种神秘与我内心向往的气质。当年,在省级报刋上发表过作品,心生羡慕和崇拜。那种对文学敬畏与神圣的感觉,由灵魂深处出发。
然而,我对自己是有足够认识的。底子薄,在校读书,遭遇十年动乱,学业根基浅。尽管后来玩命读中国古典名著和外国著作,终究是囫囵吞枣,没有很好的消化能力。天分不足。但是,酷爱文学的初心,一直没有改变。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我青春年华,精力充沛,激情燃烧的岁月。记得有一个夜间,我一口气写完了八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寄给大哥“斧正”(大哥是省级作家、书法家、评论家) 。 得到他高度评价:“几乎到了可以发表的地步”。也就是说,再努力,就有希望了。他的肯定,一是鼓励,其次是,他说的话我深信不疑。兄弟间,不需要说假话的。大哥当年在省市县作家群里,有名副其实的创作影响。
就在满腔热情,追求梦想的时候,妻子患了精神病,孩子正在哺乳期,生生地乱了生活的阵脚,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点墨水,不知不觉地涸竭了。
此路不通。
此路不通走彼路。转行,那年头,师范类的事业编制转行搞行政工作,属于热门话题,且不说中国人的官本位思想盛行,在当时,算时髦。离开讲台来到某区工委办公室做秘书工作。后来又到某乡政府任副乡长并干了几年。倒霉的事缠着我不放,换届选举前,前妻病故。留下三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儿子十二岁,小儿子才八岁。而乡干部的工作职责在村组,工作时间必须下乡,孩子们无人照顾衣食住行。于是,只得重返阔别九年的三尺讲台。
已经走过的路,几乎没有足迹。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经常读到县文联办的《鄱湖文艺》,不知不觉,沉寂多年对文学情怀被撩拨起来。于是,拿起昏睡多年的笔,想说些什么。
想说的是,虽然被生计所困,放弃文学是我生命中的缺憾;弃教从政是生活道路的选择;而后来的得而复失,并没有让我气馁。如果说那九年时间算作人生中的一段弯路,就是这段弯路,给了我生命的经历,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也许有些人运气好,可我固执地认为“少年得志”并非幸事。生活展示给人的正如佛家偈语:得就是失,失就是得。我走过的路,没有很深的印迹,做过的事没有显赫的名气,获得的东西总距追求目标相差甚远,——年轻时候,总让我忿忿不平。随着年岁增长,生活告诉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生活经验让我懂得,人生路上,有人坐小车,有人坐客车,有人骑摩托车、电动车,也有人步行。也有人开车,有人推车,形形色色的都有。我就算是用两条腿丈量生命道路的罢。沿着预设的路走来,又走下去,这踽踽而行,让我饱尝了风霜雨露,也尽览了一路风景。坐车太过舒坦,也走得太快,生命的滋味如囫囵吞枣,不小心还会翻到阴沟里去。
于是,我开始了行者的歌吟。
去年秋季的一天,路过那所我执教过八年的学校。原来的教学楼,学生公寓,综合楼,等等一切建筑物都不见了,教师宿舍那一排杨树魂魄不在了。我远远站在那里怅望良久,竟然像没了灵魂的躯壳。忽然之间,生出了世事如烟云的感怀。书香、青春、爱与梦想,都离得那么远,如镜花水月一场,空留情思啊!这所中学,又回到了它原来的名字:火烧坦。俗名石灰窑。如今,那里一片废墟。那萧条,把往昔的朗朗书声,活泼好动的那群稚嫩的少年,隔得那么远。这时候,让我想起了 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是人,没有人的风景就没有情调。
我们无法把握尘世变幻,和生命中的梦想、背弃、苦痛与伤痕,但如果我们内心维持一瓣香,在长长的灯光下,从寂寞的胸中散发出来,也就不算虚度光阴吧。
我知道,再也回不到那幢棋盘老屋的房子里去了,更知道,再也回不到尘土飞扬的蓝球场上那种充满青春年华的真情岁月里去了。
记得大哥生前写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人生中什么都可以悬搁,唯独无法悬搁生活”。愈来愈让我感觉到,人世间最普通的生活也同时最踏实。社会馈赠你的,哪怕是极小的一块空间,真情地经营好它,犹如蜜蜂的个体,一生中就酿那么一点甜,意义的伟大就这般显现出来,文学的意义就这么接通了。这样去想,终于明白了,不再去刻意考虑什么“发表”,把自己所感所想随笔记录下来,不但填充了生命的空虚,也提升了生命的质量。一道的心路历程走过来,虽然看不见履痕,却不经意地走进了深刻。
普通人走在一条道上,足迹重叠而分不出尔我,但大家共同踩下的坑洼,也就比少数人走的要深,且有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