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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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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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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 佬 姨 娘

        一

 带佬姨娘与我娘是叔伯姊妹。到现在,村里没有人知道姨娘的真实名字叫什么。她和我娘一样姓余。村里人都喊她“带佬 ”,记工簿上写着“余带佬”。

 我们这,管男孩叫“佬”,大佬,二佬,三佬,细佬的叫唤。我娘说,带佬姨娘有三个姐姐,父母希望她下一个是男孩,所以取名 “带佬”,带老弟来的意思。

 带佬姨娘年轻时很漂亮,二十岁那年嫁给景德镇陶瓷厂的一个老板。婚后生了个儿子,正当她陶醉在幸福的婚姻当中时,刚满月的儿子高烧不退而夭折了。她悲痛欲绝,日夜泪水浸泡着双眼。忽然之间,她发现自己的右眼出现双影,继而完全失明了。祸不单行,丈夫开始对她冷淡,不但染上了赌博恶习,而且在外面另找新欢。最终离了婚,晚嫁给我村榜眼。

 与榜眼结婚后,生下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儿,叫火英。她更喜欢男孩子,哪家男孩子走近她的时侯,放下手中的活,蹲下来亲一口,拧拧屁股,拍拍小孩肩膀说“好崽俚”。

“带佬,上午去二斗丘车水哈”。村里人不分辈分高低,都这样称呼她,支派她。

“好呵,难为你呀”。姨娘总是生怕怠慢人家,热情地答复着。

 不知道投了什么缘,姨娘特别喜欢我,我也黏她。

 上学前,我尽在姨娘身边转。几乎是她到哪里,我与火英就跟到哪儿。我兄弟姐妹多,娘一天到晚忙里忙外,跟娘转,弄不好挨一巴掌,是家常便饭。

 姨娘对我娘说:“俺姊妹嫁到一个村里,难得。你生的,就当是我肚子里扯出来的一样,不分彼此”。她说的,做到了。跟着姨娘到田野坂垅,掐一根葱叶,捏一捏管口,吹奏起来,既清脆又响亮。捉蝴蝶,追蜻蜓,可谓是快乐时光。

 姨娘一边做事,一边讲故事。讲景德镇陶瓷,讲花盘子,画龙画凤的酒罐子,青花瓷碗,……那些新鲜东西,我没有见过,但我乐意听,她似乎有永远讲不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天上玉皇,地下阎王,水里龙王,她都晓得。她最拿手的活,给出嫁闺女扯面开脸,打扮得新娘漂漂亮亮上花轿。她还会念着咒语治龙船疮,会拍阴箭,这些民间医疗法门,她会的不少。她心情愉快的时候,哼唱一些民间小调 “十八摸”、“十月子飘”。

 有一回,在丝瓜藤上,我捉到一只蚱蜢。姨娘教我提着它的两条腿,问道:

“今年年成好不”?蚱蜢受到惊吓,愣住不敢动。姨娘抖了一下它,又问:

“水生佬会读书啵?

“长大了当干部吧?” 她的手一抖一抖的,蚱蜢跟着一磕一磕头,仿佛她想得到的全都可以应验。

 有问必答,蚱蜢比起土地庙里的菩萨还灵光。我看到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两只银耳环,在乌黑的鬓发下快活地晃动着。

 我照葫芦画瓢,问蚱蜢:

“我姨娘好不好?

“姨娘命长不长?”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因为蚱蜢根本不会摇头。

 姨娘高兴极了。拍我的后脑勺子,说“小小崽俚,这般聪明,是块好料”。

        二

 夏天的晚上,我洗完澡,跑到姨娘门前的枣树下,竹床已经被姨娘用湿手巾抹了一遍,火英和我在竹床上玩耍。枣树飘落的花香,天上数不清的星星,鄱阳湖上的渔火,和着草丛里的虫鸣,乡村夏夜的神秘诱惑。

 枣树荫蔽处,榜眼叔独自躺一条梓木阔板凳乘凉。姨娘、火英和我睡竹床。

 竹床,紫红色,有年头,大热天,躺在床上,凉丝丝的,也伴随着吱吱哑哑的响声。

 月亮爬上树梢,一地清幽银光。火英学得伶牙俐齿,不输男孩。记性好,学东西快。小小年纪,用很好听的声音唱着民间儿歌:

月光光,

水光光,

照着姆妈洗衣裳。

褂儿洗得白,

裤儿晒得黄。

衣裳折得好,

细佬穿身上——

排排场场上学堂……

 躲迷藏,捉萤火虫,是夏天夜晚最开心的事情。把捉来的萤火虫放进玻璃瓶里,萤火闪闪,映照出来幽绿的颜色,十分好看。

 姨娘洗澡后,摇着自己编织的麦秆扇子走过来,和我们一起乘凉。煤油金贵,洗了锅碗瓢盆,就吹灭了灯,到月光下享受着“风扫地,月点灯”夜晚的清凉。见我拿着装有夜火虫的瓶子,讲起了古人读书的故事:一个有志向的读书人,由于家里穷,夜里读书点不起油灯。于是捉了一罐萤火虫,照着读书。后来,这位读书郎,考上了秀才,再后来中了状元。

 听完故事,我暗下决心:攒劲读书。

 每当姨娘看到我专心听她讲故事,讲完后,就把我搂进她怀里,吻我的脸,我闻到了爽身粉和菜油的味道。姨娘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后脑的发髻圆溜溜的,月光下,闪烁着。她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粉,眉毛,用细麻丝线整扯得又细又弯。衣裳整齐合身,司林纱褂子,青洋布裤,虽然有几块小补丁,亦亦叠叠的非常整洁。我娘忙,没工夫梳妆打扮,头发乱蓬蓬的,许多散发。头上,灰尘染黄了鬓发。褂子的布扣儿绽线破开了花,没时间拿针线补补。亲娘与姨娘在穿着方面比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姨娘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地在我们身上摇摆着,送凉风,赶蚊子,孩童说睡就睡着了。下半夜,姨娘先把火英抱回屋里床上,再将我抱到床上去睡觉。

        三

 自古缘分天注定。姨娘嫁给了榜眼,冤到家了。榜眼是个矮冬瓜,剃得溜光的青皮头,加一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一有空闲就闷着脑袋啪啪地抽黄烟。姨娘在景德镇再找一个都比嫁到乡下像榜眼这样一个闷葫芦强。

 上学前一天,姨娘卖了鸡蛋,给我买了花书包,一根毛笔,一块墨。煮了面条还有两只荷包蛋。她看着我吃,千叮万嘱:听老师话,好好读书,认真写字……

 放学回家后,姨娘让我坐在她膝盖上,常会问一些我不是很熟悉的问题:

“读了书,当了干部,还记得姨娘不”?

“赚了钱,养谁呢”?

 火英也跟着起哄“水生,给我买花衣裳不”?

 细伢得随疼爱转。我答应养她们。

 入秋了,姨娘收割了黄粟,正好星期天,我和火英帮她搓粟米,洗澡木盆里,放洗衣板,像洗衣服那样来回搓揉。这个很好玩,我俩正搓得来劲,姨娘说:“佬,去写字”。这回,她并没有夸奖我,态度有点严肃。我诓她“作业都做完了”。

 我问:“姨娘,火英为什么不去上学”?

“女崽俚,长大后找个好婆家,嫁个有用的男人,就万事大吉了”。我不明白,男孩子要读书,女孩子不需要读书是什么意思。但村里的确有许多女孩子没有上学。全村只有凤仙一个女孩子与我们一起去学校,她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

 中午时分,姨娘下了厨房,火英抢占了洗衣板凳。要求她让我搓,说男人力气大,能搓好多粟子。她说这是女人干的活,当仁不让。于是,争吵起来。火英的固执,惹火了我,抓起一把粟米灌进她的衣领子里,她哇哇大哭,拽着棒槌追打我。这一来二往,搞得乌烟瘴气,秆子,穗子,粟米撒得满地狼藉不堪。

“咳!咳!干什么?造反不是”!一个屋檐下隔壁老五婶打开房门,声色俱厉地斥责起来了。

 一见她,立马噤若寒蝉,不敢放肆了。

 姨娘闻声赶到堂屋,按住火英,边打边骂:“造事精”!

 五婶并没有回到自己房间里,大声埋怨:“搞得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接着“砰”的一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老五婶是榜眼的五嫂子。她很早守寡,没有儿女,吃“五保”。她身体素质好,嗓门大,不喜欢我们这些孩子在她眼前晃动。村长的二儿子过继在她的名下。我们都怕她。

 这是一幢三间瓦屋,两家共住。

 姨娘带我去厨房,细声说:“死女老倌嫌弃你,不要在她眼皮底下闹,呵?”

 我不明白为何碍她的眼?回家问娘,她没工夫理我:“去去去,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我满肚子委屈,又无处诉说。

 这天晚上,我刚上床,姨娘来串门。姨娘有什么事都跟我娘说,村里很少有人成为她的知心。在乡村,夫荣妻贵是千年不变的道理。榜眼只是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一口锅里吃饭的人。唠嗑,唠不到一块去。姨娘很寂寞。一些知心话,一些心思,跟我娘诉说。

 姨娘说:“……死女老倌,将自己打扮得亦亦叠叠,招惹谁呢?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我是不怕她。有本事,就叫榜眼休了我。妹呀,我是八字差啊,早先在景德镇穿绸着缎,要是我那个崽俚健在,也不像现在这样寒酸,也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呀”!

 娘说:“以前的事情就莫说啦。前好后好谁都无法预料。景德镇的那个男人,即使你没有离婚,恐怕现在也划了阶级,成分不好,一样受罪呵!……我说姐姐,穷一些,就受欺负,叫花子嫌讨米个,不去计较,屋沟里的叶片,总有翻身的时候。……水生不懂事,不晓得看人眉高眼低,莫惹他,免得让你受气。”

 姨娘忿忿不平:“碍别人个卵事。我疼水生,我心甘情愿。老实说,我肚里还扯出来一个囡,滴了一点血脉在世上。死女老倌呢?屁都没放一个!……友生当了村长,把己丑过继给她名下,无非是讨好,多分一股柴火粮食而已。 ……”

 后面的话,我听不太懂,睡意上来了,也不知道她姊妹叨了多久。

        四

 小学毕业考试,侥幸考了朝阳小学全年级第一。爹高兴,给我买了一支单色圆珠笔“以资鼓励”。爹第一回摸摸我的头说:“崽俚,攒劲读!只要你有本事,就是讨饭,也会供你上大学!”

 得到这消息,姨娘比谁都高兴。特意煮了几个茶蛋,藏在其大襟褂下摆内,秘密来到我家,塞在我书包里。她一落座,大声寡气地笑着说:“妹呀,你真有八字,生了这么一个会读书的好佬!水生佬,你记得不,你是我接的生?”

 当然是她高兴懵了,我怎么记得。

 于是,她又开始讲起娘生我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特别圆,你娘痛了三阵工夫,对,鸡叫头遍,你就哇哇落地了。浑身粉红粉红的,像个肉粑粑。我当时就看出来了,天生的读书相。你娘痛得像熟透的柿子,柔弱柔弱的。但第一时间问我‘是个什么’?我掰开你大腿一看,小鸡鸡像个茶壶嘴。你娘笑了——” 忽然之间,她又回到了现实,一声感叹:“唉!世事真快!你长大了,我们都黄土淹到了半身高啦”。

 姨娘一唠嗑,就忘了时辰。直到榜眼喊她回家弄饭才离开。

 老五婶见到我,从未有过好脸色。正应了古人那句“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的话,每次见到她的脸,如罩上一层阴霾,那种阴沉而又令人窒息的脸,因何而来?为啥嫌弃我,不知道。

 后来长大后,渐渐清晰起来。我村庄不大,解放初期七八十人口。分三个房份:后头,东头,前头。后头人口多。五婶、姨娘属于后头。姨娘的丈夫榜眼忠厚老实,不被人尊重,姨娘又是晚嫁过来的,也不被人看重。我家属于前头,没有听说过祖上有过财主,穷苦出身的人更被人瞧不起。财长痴人之胆,无钱的话不灵。自古亦然。难怪她一个寡妇见到我也把脸拉长一尺。

 姨娘在跟前,她只是阴沉着脸。由于俩妯娌关系紧张,我和己丑的关系也不怎么和谐,时不时的找个碴子打架。虽然我与他年龄相仿,但他身强力壮,天生一副打架的料,武力,我斗不过他。智斗,趁他不注意,绊倒了他。虽没有受伤,他却哭着喊来老五婶。那女老倌正愁没把柄整我,便如丧考妣,抓住我衣领,死劲拧我耳朵,我痛出了汗。回家告诉爹娘,娘起身出门理论,爹拦住说:“算了,春上籴粮,还欠了人家五块钱呢。撕破了脸,不好说话”。

 娘恨恨地说:“老婊子仗着来路不正的钱,欺侮人!谁不知道,她的钱,是财老倌给她的,还有耳朵上那对金环,就是财老倌生前暗地里给她的。谁不知道!”

 爹心里也清楚,只是不想撕破脸皮。急忙说:“娘唉,小点声啊!”

 娘说:“怕她什么?我不信她会吃了我”!

 无端地受到欺负,心里总感觉憋屈。仇隙在心里越来越大。一次,兴冲冲地跑去姨娘家,前脚刚进门,老五婶手拿竹竿子赶鸡,一边赶鸡,一边咒骂“野猫拖的东西,搅屎棍,滚出去”!一只公鸡撞到我脸上,抓破了我的脸,我又哭了。

 姨娘说:“你没看见水生佬进门吗”?

“他是个大活人,不晓得躲避,活该”!

 姨娘顾不得与她理论,把我搂在怀里,撩起衣角轻轻地揩我的伤口与眼泪。赌气对我说:“佬,以后莫到这鬼屋里来”。

 五婶听了,阴阳怪气地说:“哼,抱鸡婆赊娘做”。

 这句话正中姨娘下怀,应道:“是呀,有只抱鸡婆自己不下蛋,赊来小鸡还咯咯地叫”。

 这话很重,戳中了五婶痛处。

 五婶冲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姨娘“你骂谁”?

“谁听到就骂谁”。姨娘一改平时唯唯诺诺的样子,伸直着腰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姨娘勇敢的样子。

 我心下害怕她俩打起来。正在这难分难解的时候,榜眼挑着一担空尿桶进门,急忙喝住姨娘 “死到灶屋里去”!

“你这个不中用的老和尚,连累我受窝囊气”!姨娘又气又恨。

 五婶见了榜眼,以嫂子的身份教训道:“老六,你得好好管管你老婆!欺负我这个孤老嫂子算什么英雄”!说着竟撩起衣袖擦眼泪。

 榜眼平时不待见我,知道今天的事因我而起。“水生,今后少来打搅”。

 姨娘拉住我手说:“碍他什么事?这屋子我有份,不准人来往,没了世事呢”!姨娘护犊子,不撒手。

 堂屋的西边房间,住了五婶。靠隔板处,放着五婶的压寿棺材,漆得红光亮堂。正屋门口就可以看到那骄横跋扈的架势,让人心生厌恶。

 有钱人家,早早地为自己做好寿料(棺材)。取名寿料,意思是增添寿命。五婶的寿料,覆盖着草席子,槐头画着八宝图,琵琶、钢鞭类图案。中间一个扇面大的“福”字,漆匠把它画为一个鬓发飘逸的寿星老人。我用套鞋皮做了一个弹弓,用泥土做好一颗颗弹丸。看看四周没人,瞄准那个“福”字,狠狠一拉一放手中的弹丸,“叭”的真准。连发数弹,命中要害,棺木槐头,弹痕累累。

 五婶因为这个,站在自家门口,咒骂了三天三夜。

 娘问是不是我干的坏事?我矢口否认。没有人看见,傻瓜才承认呢!

        五

 日月递嬗,光阴似箭。转眼之间,我考进了中学。村里人不像先前那样不拿正眼瞧我,甚至于刮目相看。姨娘逢人就说,水生佬是文曲星下凡。

 我的嗓音开始变粗,嘴唇上长有柔软的黑毛。姨娘试探过我娘的态度:“妹呀,水生要不嫌弃火英,俺俩老姊妹就亲上加亲啦”。

 娘心里高兴,说:“还早,人还没有脚高,等崽俚长大了,他俩愿意,我们做父母的当然高兴”。

“是嘞,是嘞”。姨娘还是有些担心。

 暑假寒假,我就到队里做事,赚些工分。割禾栽田,挑土筑坝,一天下来,五分工。成年男劳力,满勤10分工。休息时,男人大多数抽黄烟,烟管像传接力棒一样,有人鼓动我试试呗,开始呛得眼泪出来,咳嗽好一阵。慢慢就适应了,老想着过过瘾。

 年龄大了一些,天地就阔很多。姨娘的蚕豆、鸡蛋对我的诱惑力小了一些。在校寄宿,回家的日子少了,上姨娘家的频率就低了。

 姨娘听说我学会了抽烟,送给我一只擦得锃亮铜制水烟管。她说,这是原先景德镇那死鬼用过的,她秘密藏在衣物中带来的。搁置好多年了。连榜眼都没有见过。说着,她开始示范,动作娴熟灵活:灌进一些水,点燃草纸筒,咕噜咕噜地吸,熟练地忽嘟一下吹出烟灰,程序有条不紊,像是老烟枪。我说她以前肯定抽过烟。

 点头,说:“镇里的那个死男人,最初捧着我,干什么他都由着我。去赌博场也带上我。要啥他都满足我,……” 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她只有左眼有泪,右眼已经好多年没有生命了。她的泪水里,有欢乐,有辛酸苦痛,一言难尽啊!生活的味道,就是五味杂陈呵;真实的人生就是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榜眼,按排行,我叫他哥。按理,应当叫他姨爹,但乡村不兴这个。民间有云:亲走三代,族拥万年。因为亲戚只往来三代,而族谱万年不变。尽管榜眼哥的年龄比我爹还大两岁,我管他叫哥。我这么年轻,在村里,就有人叫我“尊公”了。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没有打算改变它。

 榜眼哥的黄烟丝,全村第一的好,色香味俱全。从种、收、晒、刨,直到收藏保管,每个环节,他倾尽精力和心血。然而,他很吝啬,他抽烟的时候,一个人独处,不喜欢与他人传递烟管共享。姨娘却十分大方,半斤四两的送给我。为这事,榜眼哥与姨娘吵过架。榜眼说姨娘大手大脚、浪荡惯了,将自家东西看作是大水漂来的,一点也不珍惜。

 因为抽烟,经历过不少麻烦。在学校是不准学生有抽烟行为的,我们就躲避老师的视线。下课后,几伙伴躲进学校防空洞里抽。那是个“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防空洞。一次,被同学告密,老师拿根竹竿子站在洞口,吆喝着我们出来,我们几个你推我上前、我挨你背后走出来,紧张出了一身汗啊!

        六

 姨娘高兴的时候,不是眯眯地笑、咯咯地笑、哧哧地笑,而是哈哈地笑。有些男人气概,爽朗。委屈的时候,很少破口大骂,很少揎袖舞掌。难以忍受的时候,就来我家找我娘诉说一阵。我娘虽然话语不长,但却是语出惊人的那种。娘从不东家长,西家短的,更不搬弄是非,惹出口舌,不喜欢絮聒唠叨,是一件事只说一回惜字如金的人。姨娘与我娘唠嗑,娘边做事边听,常以关键词应答。

 这世间,人人有烦恼,家家有经难念。

 那年中秋节下午,姨娘在我家灶台前,压着嗓音跟我娘说:“妹仔呀,火英与水生没有缘分啊!我请了算命先生掐算过:火英与水生佬,八字不符呵。天干地支不同,五行不合。一个缺水,一个缺火,水火不容呵。火英福分浅,命中注定得不到富贵。唉——”

 娘觉得有负姨娘一番心意,说:“姐姐,他俩还小,以后再说哈”。

 姨娘唉声叹气,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回家了。

 后来,火英与己丑结婚,冤家妯娌成了一家人。村里人说,天赐良缘,续了两家香火,真好,真好。己丑求我写婚联、布置新房,我没有推辞,但心里有惆怅的感觉。我央爹给两块钱,买来一对玻璃杯子,两条手帕,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他们。

 中学毕业后,我去了县城工作。我的升迁,仿佛都在姨娘的意料中。每当说到我,她就说:“栽田看秧,讨老婆看娘。水生佬八字载贵。说实在话,小时候我就知道他有出息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爹打电话告诉我:“姨娘走了”。放下电话,我立马请假下乡,参加料理姨娘后事。

 丧事繁杂,不怕人手多。白天,我帮忙接待前来吊丧祭奠的亲戚来宾,晚上,坐夜守灵。看着直挺挺躺在木板上的姨娘,一幕幕往事,一阵阵心痛包围着我、笼罩着我。

 出殡那天,我征求爹娘意见,由于姨娘对我一贯爱护,一番心血,一心望我成才,我以晚辈身份披麻戴孝。二老心胸开阔,同意了。按照辈分,我与榜眼哥同辈,同辈人不可以披麻戴孝的。然而对姨娘来说,我是外甥。更重要的是,姨娘内心深处渴望有个儿子的心愿,我是知道的。

 当一个人走完自己生命旅程,就像一根燃烧的火柴被风吹灭了一样。

 古人说,善良的人死后上天堂,恶毒的人死后下址狱。罪大恶极之人,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投生。天堂与地狱,善与恶之果。

 姨娘自然是去了天堂。

 姨娘善良,善良的人有来生。善良人的来生,是那棵树,那株草,那朵花,那片云。

 这人,生生死死,正如地上的草,青青黄黄。老人,像清晨的星星,转眼间,就消逝在晨曦中。

 天灾、 病魔、意外、高龄之人,死神就站在其生命的终点。

“人生自古谁无死”?仿佛成了一句咒语。

 八仙抬着棺材朝山峦走去,锣鼓、喇叭、哭声、喊声乱成一团。

“姨娘,一路走好!”我流下了伤心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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