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嘴名叫家柏,与我爷爷同辈,我叫他叔公。我懂事时,村里“家”字辈就剩他一个人。
家柏为何落下个寡嘴名号,村里人没有具体的说道。或许是他的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又或许他年轻时嘴唇上修了铁路,跑火车;不守诚信,喜欢吹牛逼,且不履行诺言的缘故。
“寡嘴叔公”“寡嘴尊公”,称呼前的“寡嘴”二字,他似乎没有异议,或许已经习惯了。
我辍学在家放牛时,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生产队里卸下劳力,也放牛。他是个吃“五保”的人,放牛赚些工分,贴补一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年年吃些救济,身上那件黑大衣,就是政府发给他的。
他的古怪性格与暴躁脾气,在我印象中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童年与少年时期,最怕遇见他。生活中,常常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一回,我在田塍上眏牛,牛正在像镰刀割草一样津津有味吃着……
“瞎得眼不是!” 陡然一声怒吼!吓得我魂飞魄散,浑身哆嗦,见是他吼叫,我赶紧牵转牛头,逃开了去。身后还有一阵咬牙切齿、声嘶力竭的咒骂。田埂地塍是弯弯曲曲的,我没有庄稼长得高,瞧不见对面的别人。又一次,我不小心跟在了他后面眏牛,让他瞧见,又一顿臭骂:“瞎得眼不是?怕鬼不是?跟在后头,叫牛吃土吗?饿死了牛,吃人家的卵啊!” 他的破嗓门、寡夫喉咙,声音大,更刺耳,满垅满坂都听得见。
我回家哭诉给母亲听,母亲只有一脸无奈:“莫惹他,离远些啥!”
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家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带来一个儿子与我年龄相仿。那女人,浑身上下清清濯濯的。大家都说,寡嘴老来有福气,娶了个灵当的老婆,还带来个续香火的儿子。开始几天,寡嘴梳着油光的头发,头发往后脑梳去,剃了胡子,穿着整齐,脸上挂几分难得一见的笑容。不出半个月,就冤家路窄似的,三天两头吵架。我们远远的偷听着,窃窃私语。大约过了两个月光景,母子俩拎着包裹离开了他。村里人却说,他将人家母子赶了出门。
寡嘴已经习惯了单身一个人过日子,那暴躁古怪的性格,生活中容不下别人,别人也无法与他和睦相处。他膝下无儿无女,似乎见了我们这些崽俚令他特别烦躁与恼火。见了大人们,倒不是见人就骂。比如见了村里当村支部书记的宜儒、小队长廷地、兄弟众多的老大老三他们,也总是和颜悦色的。我父亲为人忠厚老实,他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不训斥就烧了高香。
断断续续的,在大人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寡嘴的过去。
寡嘴叔公少年时的家境富裕,村东有一幢封火屋是他的祖业,家产很丰富,后来被他败光了。他年轻时,不务正业,可以用“非嫖即赌”来概括。混到了露卵光棍一条,讨债的上门催债,走投无路,靠卖壮丁还赌债。卖一次,逃了回来;再卖一次,又逃了回来了;一共卖过三回。国民党时期,当兵不是自愿的,有钱人可以花钱买脱身,穷人卖壮丁得些钱贴补家用。我母舅也卖过一回,是为葬娘。后来又卖到我外公膝下做儿子,是为葬爹。我母舅虽非我亲舅,但他是个大孝子!而寡嘴卖壮丁,却是因为胡混。算他命大,他最后一次逃回家极其惊险!他逃跑时被哨兵发现,抓回连队后,用棕绳绑住了手脚,准备次日枪毙,以儆效尤。然而,求生的本能使他在心惊肉跳之余,拼命将反剪着双手的绳索在石头上磨擦,直到将棕绳磨断,黎明前逃脱。这一回,可谓死里逃生。
此后,寡嘴再也不敢卖壮丁了。但是,他高兴的时候,常将自己惊险的故事向别人炫耀,并且得意地呲牙咧嘴的笑,唾沫星子飞溅。我想,在他“得意炫耀”之后,会有一股冷气笼袭他的心头。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庄了。
寡嘴露卵光棍一条,“打野鸡”的事件常有发生。深更半夜偷鸡摸狗的勾当,一定是险象环生。但遇到被人抓住把柄,他就撒无赖,拿菜刀剁人,他吼道:“老子光棍一条,都莫想活在世上!……”乡下人胆怯,别人都有后顾之忧,只好眼睁睁地让他逃走。
日月如梭,岁月无情。寡嘴的花甲之年的孤独寂寞,显得有些凉慛。低矮的两间土屋里,没有人的笑声,也没有孩子的哭声,谁都不想也不敢上他家坐坐。半夜三更,只有他不时的咳嗽声,表明那里还住着一个活人。
寡嘴晚年,他侄孙才十多岁时,忙着张罗侄孙的婚事。东奔西走,遇有合适的人选他就开口,遭到一致婉辞:“孩子还小”。但他从不气绥。他的良苦用心天可怜见。
或许,他这才感受到没有婚姻的家庭是孤独的。又或许,担心他百年之后没有人打引幡旗,清明节没有人给他上坟,抑或想在他有生之年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弥补其一生的荒唐。
今天忽然想起他,又忽然动笔,记述他,我所知道他经历的一些皮毛,其实我内心也是复杂的。对于已故的老人,人们习惯叙述他生前的好。可是,因为年龄差距大,没有很深刻的了解,又不忍心过分鞭笞他。因此,只凭着听来的、儿时的印象作了一些客观的描述。因为客观,也免不了揭了他的短处,但我们不应该为尊长者讳才是。
为尊长者讳也是一种怂恿。这怂恿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于是我认为人们这其实是在宽容自己。倘若还是这样,寡嘴叔公也就有理由嘲笑后人,与他竟是那样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