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那年,你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过起了农民生活。心底渴望,寻找留在记忆中童年时光的那些有趣、那些美好。可是,星移斗转,物是人非,少时的一切情景已经消逝在无声的岁月里。不过,在鄱阳湖的岸边,有你的出身和摇篮。
那时,从黎明到黄昏,村里村外一片繁忙。用稻草盖屋顶的工匠,打造锄头、铁锹的铁匠,为青黄不接的季节做好腌菜的妇女,走村串户箍桶圈的桶匠和篾匠,挑着货郎担叫卖的货郎,……统统不见了踪影,星星显得格外静谧。
你脸上鲜有的快乐和形影的孤单瞒不了我。你睡得很晚。每天起床时,差不多都是上午的时间。你每天晚上看书看到那么夜深,我知道,你在古诗词中寻找诗、酒、花、琴、月、茶来替换深夜的寂寞。那些迷人的词语,像斑斓的宝石那样闪耀、跳跃;似花瓣,如露珠。你追寻着自己温暖心房的词语,感觉到美不可言,与诗人漫步、对话,你相信那些诗充满了灵魂。你喜欢词语,犹如流浪者喜爱漫无目的漂泊,从不在流浪中寻找目的地,而仅仅享受流浪本身的无羁绊浪游的精神。又把你自己在夜幕中的所思所想写进书本,你写进书本里的词语同样是放荡不羁的流浪精神,从而感受到光明和音乐的力量。
然而,你的文章因此而被谴责不忠实、空洞无物、花拳绣腿、轻浮之列。关于文章雅俗与好坏,你并不计较别人的看法。所幸,你追逐的是烟雨中那缕清风,你享受的是写作过程。
起床后,将自己洗洗,然后弄早餐,你吃了个不朝不昼的饭。
昨天、今天、明天、后天,都一样,没什么变化。
现在,你的父母已经仙逝,也没有妻子要呵护。管好了自己,就减轻了儿女们的负担。
看上去,你很洒脱。
白天的时间并不漫长,只是到了夜阑人静的晚上,失眠的痛苦有些难熬。寂寞,在深夜不停地诉说,加深你的生活的不安与无限孤独。可你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算贫穷。只是某种东西在慢慢蚕食你的生命而你却又束手无策。
我熟悉你的声音,认识你的芳容,忘不了你的爱。我一度有写写你的想法,写你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理想中故乡的春天,人世间找不到的那种美丽的故乡。在我细心观察还未下笔的时候,白云和嫩叶又匆匆发生了变化。甚至想好了秋天树林中的飞禽作为衬托,如小雀、白头翁、八哥、斑鸠、黄道眉、锦鸡作为描写故乡的素材。人们都知道,活在当下的季节里,一定会感受到下一个季节交替。冬季孕育春天,春季必定孕育夏天……这样日月嬗递。就这样今年等明年,过了一年又一年。湖上飘浮的云、天光、浪花、绿林组成的美丽的故乡,因为你是乡下的孩子,熟悉田野、打谷场、猪栏和牛栏,照例做着同样的梦。
人生就是这样,似流水,默默无闻过了一河又一河。流淌的时候,没有珍惜生活感情和领略幽默风趣的色彩,没有关注岸上树木的叶子和白云,也没有抬头望望深而蓝的苍穹。一路上,那么多美好,友谊、希望、精神和无私的爱,如许的美,像烟一般消失了。消失后,才蓦然回首,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了灯火阑珊处。而那灯火阑珊处,却成了现今日暮歌声远的叹息。生命亦是如此,当活着的时候,并不十分清楚真理的永恒面貌。
你说在先贤那些卷帙浩繁的著作中探索,有一种同花朵和诗歌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感觉,胸怀宽广,既浪漫又神奇,是福气。
与人交流的时候你不会忘记自己的生命历程。你很注重人的眼神和气质。你说人的眼神里蕴藏着人的灵魂,什么样的人,什么性格,什么样的禀赋,具有怎样的心愿和感情,眼神里就能看到,一个人的气质都写在那里面。你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情都力争上游。经历过苦难和努力奋斗,去爱和歌唱,体验过人情冷暖,分享过收获的喜悦,也有过失去的悲伤。虽然说不上叱咤风云却也是个勇敢、有责任、敢担当的男子汉。贫困、生活的压力、糟糕的婚姻失败并没有让你听天由命地沉沦。和许多人一样,生活都不容易,困惑与苦难,在所难免。而这一切别人无法替代,也无法逃避,必须要亲自担当起这一切。把心灵的部分美丽的东西奉献给应当奉献的人。不是退休了的人就没有欲望和需要,老年人更渴望精神上的安慰和寻求心境的和谐。
童年,打赤脚、饿肚子、衣不蔽体的童年;青年,理想的翅膀飞过去了;中年,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忘记了疲惫和飞翔的梦幻。现在,跟年轻时不一样,秋风起,蝉尖叫,你孤单地缝织着你的黄昏。忙碌的身影、天性快乐、煮酒品茶,凑在一起,唱歌、拉家常,这样的场景,一到晚上,就不见了,只有指间燃着的烟头好像还在呼吸。在没有边际、万籁俱寂的夜里,你也在沉默寡言。
那天,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遇到一个我们(把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叠在一起就不分你我)认识的熟人,他说他和几个老朋友谈起了你的文章。他说你并不孤独,诗歌就是你精神食粮和生命的活力。悠悠岁月中,日暮歌声遥,清风烟雨柔,更在夜阑人静时,你静心研究诗人的箴言,深悟圣贤的智慧,给寂静的黑夜带来一丝光明。这光明,不仅仅只是照亮自身,也照在同样失眠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