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软腇腇的,像只瘦猴子。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敢解开襁褓,不敢换尿布,生怕别人说不吉利的话。
究竟瘦弱得什么样子,看了我现在的身材,就不难想象。一米七的个头,曾经过了磅,吃饱饭,一百来斤,挺苗条。现在,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瘦骨嶙峋的老头。
今人减肥,追求骨感美,对我来说,不可思议。可我这辈子,一直在为贫穷、为瘦弱买单。包括爱情,包括仕途。我年轻的时候,人们讲究粗壮,虎背熊腰,肥耳大脸,说这是官坯子、大福大贵之相。
我,三月份出生,正值青黄不接,家里穷得卵搭凳。缸里没米,隔壁邻居听说我母亲生了,主动借来三升米。父亲知道我出生,并没有高兴,也没有回家看看,仍然在地里干农活。或许,对父母亲来说,我的出生,又增了负担。我前面已经有一姐姐俩哥哥。依我以后,一妹妹俩弟弟陆续来到父母亲膝前。
从小瘦弱的我,好动,不服输,不欺软,不怕硬。大人诓小孩摔跤,取乐。与同龄人摔跤,先倒下的、压在下面的,总是我。
春天的湖上,没有波浪。正是老少眏牛的好地方。树干上、田埂上,有蜗牛划过的痕迹。它们缓缓行移,像蛇行一样,看不到脚的足迹。池塘里水鸭子,一边呱呱大叫,一边游走,在它们身后泛起一弯一弯的波纹。
这都是春天的生机。
这里没有名花名草,花瓣上忙碌的蜜蜂,从那朵花上飞来这朵花,采集花粉。当它沾满了花粉时,飞行的速度慢而沉。土地庙前的杂草丛中,蜘蛛网上,一只蝴蝶,一扇翅翼被死死黏住,另一扇翅翼在拼命地拍打、挣扎。惊动了守株待兔的蜘蛛,正一步一步地靠近。
这是我们童年时光的趣闻。
由于好强,干农活,舍己。青年时期,勇气大于力量,挑过比自己体重翻倍的两谷箩煤。不过,重担在肩,紧咬牙关,颤颤巍巍,不出百步,急撂挑子,气喘吁吁。
那时候,电影里,都是打仗的故事。打日本鬼子,打汉奸,打反动派。黄继光、董存瑞、王成、刘胡兰的英雄气质,一直激励我们不畏艰险。夜里,在星光下玩,我们分两伙,一伙扮演鬼子,一伙扮演八路。扮演鬼子的,脸上涂些泥土。扮演汉奸,我不用化妆。可我是诚实人,长了奸臣相。地上捡起柴棍当冲锋枪,叽里呱啦学鬼子进村,玩得很晚。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村村都演样板戏。我村,上演《智取威虎山》,大哥演杨子荣,二哥演座山雕,我演匪兵。女孩演解放军,男孩一律演匪兵。那时,大哥,十七八岁,初中毕业,遇上山下乡,做起了导演。二哥,十四五岁的样子。
我们都喜欢读书。所以后来,兄弟姊妹中,做教授的,当作家的,搞科研的,教书的,都有。
我们唱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洪湖水,浪打浪”、“大海航行靠舵手”长大。
后来,二哥去了部队,海军。我羡慕了好多年。他探家时,将他的军装,借给我照相,正儿八经的穿了一回军装,至今难忘,总算过了把当兵的瘾。
青年时期,我仍然苗条。夏天不敢穿短裤、短袖衬衫。因此,我讨厌夏天。竹竿似的身子,胸前,洗衣板一块。手和脚,穿了衣服,像吹火筒。露出来,没有肌肉男的味道,羞于见人。
对我来讲,至今,没有减肥这一说。中年时期,应酬多,啤酒没少喝,丝毫不见啤酒肚。终于明白,自己体内不聚财,穷身材。
父辈常在茶余饭后讲些老一辈的武功如何了得。尤其讲到家字辈琰老倌一条齐眉棍打败邻村六个壮汉的事迹。幼小的心灵,暗下决心:拜师学艺。可是,上哪找师傅去?平素只听说过铁头功、铁布衫、飞檐走壁的轻功、缩骨功、八卦掌、虎拳、猴拳,等等。可是,没见过。
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年在供销社做伙夫,偶遇伍拳师,本地人。当年,在景德镇,他的名声可大了,有名的外科医生,响当当的人物。我央他教我功夫。他见我风摆柳的模样,教我一套猴拳。后来,又在武警部队退伍军人那里,学了一些散打招式。
一路练来。练武是为强身健体,是为防身。有没有什么卵用?没试过手。但是,练出了自信,练出了担当,练出了不惧困苦,练出了为人正直和果敢。
后来,见五大三粗的人,内心没有任何恐惧感。
贫穷,并没有让我们颓废。在大哥率先苦读、走出贫困、离开家乡、参加工作、榜样力量的影响下,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我们才如愿以偿,陆续到大中等院校深造。大哥在他自己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情况下,给我们谈理想,谈抱负,谈志气,憧憬未来。讲凿壁借光,讲悬梁刺股,讲保尔柯察金……。一直以来,在思想上,大哥就是我们的精神领袖。
我们从儿子做起,继而成为兄弟,又成了父亲,现已成为了爷爷。
记得小时候,村里村外,没有什么古老的建筑物,没有值得一提的古文化祠堂庙宇。村里的祖堂,屋宇倾颓,阴暗潮湿。村庄上的民房,大多数窄小阴暗,墙塌了,瓦屋顶碎了瓦片,用禾杆织成毡,遮雨挡风。全村,只有一幢封火墙两进厅的房子,破旧不堪,显现苔深不能扫的苍老模样,里面住着四户人家。
常在村里走走。跟其他许多村庄一样,一些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留守家山。村里新建了一幢崭新的祖堂。那老封火屋,早已拆了。土墙瓦屋,消失在无声的岁月里。如今,村庄,旧貌换新颜。洋洋洒洒的楼房,一幢更比一幢豪华了。
打开门就见面的鄱阳湖,夏天,一眼望去,烟波浩渺。山,村背后不远处,一字排开凤凰垴、太阳垴、丁仙垴,名字很美、很响、很文化,却与峻峰秀巅无缘。丁仙垴与太阳垴巅峰上,各有一座寺庙。
祖辈。没有从父辈们嘴里听到过有身份、有地位、家财万贯、学富五车、令后人仰慕的先人的故事。然而,就是这平平凡凡的世界,普普通通的人生,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们的时光,流逝了许许多多的梦。在岁火旁,在打谷场,在猪栏里,在田野上。这种美,深刻在我们灵魂深处。
岁月,已经风干了那些苦难的日子。
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大年三十,神龛上的红蜡烛,充满依恋、温馨、古朴和自然的祥光,和全村男人与小孩在祖堂里围绕岁火守岁的温馨场景,那种亲切感觉,再也不见了。
我写这篇文章,意在记住渐渐消失的、微不足道的、许多纯朴的人生追求、哲理和意义。
傍晚时分,来到湖畔,湖水荡漾。眼前的景象,仿佛让我看到那生命的河流;从浪花中,看到了自己。河流,有深潭,有浅滩,让我想起了许多过往。生命中的欢乐、苦涩、甜蜜、痛苦,随着岁月缓缓流逝。
世间,有许多美好和迷人的事物,似一缕芳香,如一丝微风,存在的时间总那么短暂。而恒久固定的东西(比如星星和月亮),并不能够进入我们的心灵。
当漫步老年,夕照晚霞的时候,星星点点的迢遥往事,在记忆深处淡淡泛起。这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携一壶陈年老酒,赋予她柔情,赋予她灵魂,开怀畅饮,敬一杯天地,敬一杯父母,敬一杯岁月,敬一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