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黑夜的旷野,风在枝叶上睡着了。田野的兔子,它们熟悉暗道;而屋檐下的鸽子,它们对夜的世界却一无所知。他住在这幢楼房里,常有遐思。
他夜里基本不外出。不是担心安全,而是回家晚了,必须从腰间掏钥匙,打开院门;当他摸遍全身,才发觉他需要钥匙才可以走进自己的家门。
走进屋里,一团漆黑。开了灯,光也是冷漠的表情。有点饿了,他必须动手做些饭菜。当他吃饭的时候,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问他好不好吃,也没有人叫他多吃点。他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的饭菜可不可口。
睡觉之前,还有许多程序要走。锅盘碗筷要洗涮收捡好。然后烧水洗澡。洗澡前要脱衣服、脱鞋子。脱鞋子要低头弯腰,弯腰的时候他想到了寂寞,他时常被没有影子的意念所伤。
他平直躺着,抽一根烟,然后在寂静中想起白昼的浮躁,纷乱的思绪,一时间静不下来。心神不宁,夜里做梦。本来喜欢的人、房屋、田野、树木,都没有多看一眼的兴味。书也读不进去,所有的故事都显得那么虚假,一派谎言。感觉对一切都索然无味,烦躁、抱怨;对人,对天气,对黑夜,对正在阅读的书本。但是,烦恼、抱怨对这些不起任何作用,仍然挥之不去,缠绕于身。想起了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想起了欢乐的瞬间与目前的寂寞,总感觉这寂寞阴魂不散。这样的窘境,年轻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象过。人生许多美好,可那些美好的东西却无法留住,随着时光流逝。然而此时他知道,人应当懂得: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可是他说做不到哇,修行不够。生活本身就在许多正极和负极之间。做人谦虚低调也好,人前摆阔炫富也罢,甚至到后来禁欲苦行,都是想虔诚地把生命当作根本来崇敬。他明白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近了。他从书本上读到古人在经历生活不堪忍受忧伤的对付办法是用歌唱、虔诚、饮酒、奏乐、赋诗、流浪,古人靠那些办法活着,一如僧人靠诵经活着。可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达不到那种境界。
然而,人的需求往往是不可理喻的,他的窘境或许正是别人朝思暮想的生活。
当烟灰从香烟抖落的时候,黑暗已经重重包围在他的窗外。
寂寞中他渴望黎明。
人在想象的时候总会许多美好,可伸手时又嫌太短,爬梯既嫌爬得慢,却又爬不到——只差那么一级,便可以尝到那熟透的或随风而落的葡萄。
二
一位沉默寡言独居的老妇人,长年累月住在村头,除了在门口塘边洗衣裳能听到别人叽叽喳喳说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以外就只有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年轻时很美。十里八乡年轻后生曾经争先恐后慕名向她求婚。她挑来选去结果把自己变成了老处女。
中年时期,她找了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嫁了。可是红颜薄命,结婚后没几年男人便撒手人寰,没留下一儿半女。
此后她独处老屋,养了狗、猫、鸡,让家里有些生气。或许,还有珍藏的纪念品、朋友、和梦。或许,她认为,生命,无关乎价值和意义;鞋子的码数,非她所往之地;人的身份无非是用以欺世盗名而已。
她的美好时光太少,太不美好,不能与糟糕的时刻保持平衡。在憧憬与失望中挣扎,所以她习惯于对生活半冷不热、又可以在忍受之内折中。于是,她把自己的爱分享给窗台、菜园、家禽和邻居。在她身上,仿佛寂寞和孤独早已离她而去,并无疲乏和痛楚。顺从生活而无怨恨、坦然而无自卑。生命的直线一直在缓缓上升。有时嘴里还哼唱一首民间小调,摘下一朵花,静中有动,平凡活着。
那些忙碌得焦头烂额的人,常常嫉妒她的清闲自在和惬意平静的生活。
她的家族里曾经有人为爱殉情过。却没有染上任何神话色彩。她没有受过单相思之苦,都是别人手捧玫瑰上门求见她。如今她戴着夹鼻的老花眼镜做女工,她已经活到耄耋之年。
她的房屋,外貌虽然老旧,但室内却一尘不染,家什整齐洁净。像她头上盘缠起来的头发那样有条不紊,仍然保持着那迷人之髻。
她内心平静,满怀自尊,村里人见到她都满怀敬意地称呼她“姨奶奶”。看不出她有什么思念与忧虑,每天的一日三餐,洗刷抹扫,她的眼和手,甚至她的呼吸同细碎的家务活配合得那么协调,她,人和周围环境已经融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