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洲上

   一

游荡的云，从湖上飘到山巅。有时稍停片刻，挡住了头顶上火热的太阳，让地面的行人在它的荫蔽下享受一丝凉爽。

湖洲草丛中，星散躺着水牛和黄牛。沿湖的村庄有些人养了牛，却不是为了耕田耙地，而是卖了牛赚点养老钱。

老人早晨从村庄小路走进湖，他们的目光中只有自己的牛，是否断了绳索跑到地里吃了人家的庄稼？这事让他整个晚上心都悬着。

这样的生活单是单调些，却给自己晚年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既锻炼了身体，又给儿女们减轻了一些经济负担。早年靠手脚肩膀干农活很累，很苦。现在岁数大了，过上了安逸舒适的日子。这种养老方式，比那些整日里哀叹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的人常年愁眉苦脸强多了。

自记事起，他们循规蹈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读传家，尊老爱幼，移风易俗，家庭和睦。对外来的理想和信仰只当参考材料，从不舍己盲从，从不摧残与放弃先祖的典籍和生活艺术。

与时俱进，电力与机器代替了体力劳动，牛马成为了肉食动物。旧时的梦想成真了。晚年赶上了好时代。

放牛人心平气和，乐意在空旷的草洲上听着自己的牛啃草时甜滋滋的声音。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感觉很幸福。知道人的一生中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也不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只要自己不负青春，尽心尽力不辜负生活就好。

眼前的河流，绿色的草洲，天空的飞鸟和蓝天白云，对岸村庄和树林，就是他们每天欣赏的风景。

他们走在软绵绵的草丛上，两只野鸭子扑哧惊起，嘴里发出几句惊恐的怨言。

现在他们在草丛中发现一窝鸭蛋，瞬间明白了鸭子刚才为什么骂骂咧咧。

往年这季节正是洪水泛滥。今时的湖洲却是无垠的草原。

梅雨季节仿佛湖上没有天空，也没有白云。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些不用耕田的牛和野鸭子。

风来到这里，再也无浪可起，而是跟湖草耳鬓厮磨。

小时候，多么希望有人在这里建一座桥，一座有扶手的桥，阳光下有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会的行人，它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然而没有。广袤无垠的湖水蓝天，远在我的记忆以前。

天空的云雀，林中的斑鸠，这季节懒得卖弄舌簧。它们只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用自己美妙的歌声与微笑去调情求爱。夏天的风里，它们除了觅食，就是纳凉。

从上午到傍晚，村东头，樟树下，围坐着一堆老人。他们天天来到这里，乘凉呢，凑热闹，闲聊天。他们不再谈论棉花的价格、田地里农作物的产量，因为他们多年以来没有插过秧、种过棉花、养过猪。他们已经弃耕多年。

夏季，很热，很闷。从早晨到黄昏，漫游的薄云，还是从湖上来到山巅。一会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云雀和斑鸠，静静地从头顶飞过。

   二

青春易老，如同鲜花凋谢。

岁月数着我们的年龄，时间丈量着我们的生命。我们很想得到世间最迷人的爱情。可那只是一片薄雾，一阵飞雪。世上珍贵而可爱的东西不可能经久不衰。所以我们要学习告别。

即便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曾鲜花怒放，每一智慧，每一德行都曾闪耀光彩，也不能永恒存在。

我们不可因为镜子里的花容失色而惊恐和痛苦，不为身边飘过一丝微风、一缕芳香而伤心。失去了之后再珍惜，又有什么用啊？要学习告别。

那回我彷徨于十字路口，幸得一老者指点而没有迷路。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那路口和老者却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哪儿？他们去了何方？

如果我们内心所珍爱的是趋于凋零的、濒临死亡的事物，那就要学习告别。只有放手，它们才会有新的开始，新的生命。

世上有很多事物刚一出现便已消失。比如风声，流水，歌声，笑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鸟。要学习告别。

我们都在歌声中陶醉过，但能够触摸心底那个地方的只有几首老歌。

只有善于告别，善于送旧迎新，才会心胸开阔，向上攀登，穿越一个又一个领域。不囿于某一种生活方式。人一旦获得了行动上、时间上、财富上、精神上的自由，不受束缚，时刻准备启程，那前途就光明了。启程，从告别开始——

   三

初夏。气温渐渐升高。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个闪念是去湖边钓鱼，即便身居城里也不例外。这习惯是近年来形成的。

坐在河边上，太阳从头顶上往脚下耍脾气，河风迎面吹来。河流宽阔、平滑，两岸遥远、墨绿，时不时的冒出白色的墙壁。眼前常有惊逃的水鸟在河面上潜水。在远方，种着庄稼的田地在无边无际的山岗丘陵上起伏、波动。不时有一群水鸭子掠过河流上空。鱼竿前面的浮漂随微风摇摆，我的两个眼睛盯着它一刻也不敢松懈。当然，思绪可以不受约束地去寻觅脱离苦海的雄奇豪迈的、绚丽多彩的诗句，燃烧着、自由穿越世俗的束缚奔向更高更遥远的地方。

钓鱼。面水。安静。轻松。

所有的事情搁置一旁，所有烦恼暂抛脑后。不用担心，不用客气，不用世故，不用俗套。只需要专注浮漂，等待。因为说不定会有惊喜出现。

由于精力集中，往昔生活的神秘和人类思想的各种珍贵文化搁置在那布满灰尘的架子上作为可怜的纪念物品。

那些曾经赖以为生的虫蛀的书籍、荣誉证书和蛀痕斑斑的教案，此时深深感觉到万物如流水一切皆空。

人类有自己的记忆。记忆无非是过往中的一些形影。眼睛看到了美也目睹了丑；耳朵听到了美的旋律也有嘈杂声；鼻孔闻到了香味也嗅到过臭气；舌头上尝到了酸甜苦辣；精神上有过痛苦也得到过慰藉；思想上有过杂乱也有过安静；结交过诚实的人也遭遇过奸诈的小人；被人帮助过也帮过别人的忙；爱过也恨过，爱恨之后便平静了。这世界，原本就是正与反共同存在。美好也是这样的，如果你相信人生是有意义的，生活是美好的，那么你满眼都是阳光明媚的、和谐的。我从此倾向于自慰、安静、温情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