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是个在槜李老实巴交活了一辈子的农民,槜李是越国的土地,但老何是吴国人,槜李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吴国人,因为这个地方在前几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吴王阖闾伐越,却战败而归,这个地方在战后的和谈中被划给了越国。老何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的两个儿子都在吴国当兵,大儿子何大死在了当年的那场仗里,二儿子何二把何大拖了回来,埋在了村东口的山坡上。还有一个小儿子何三,何三一直在家里帮他干活,一年前刚被越国征去充了军。
老何此刻正站在村东口的山坡上,背上背着刚刚砍好的柴,他刚准备回家,却远远地望见村西口烟尘翻腾,村子里面也四处哭喊连天,鸡鸣犬吠,老何见状心道不好,他蓦然想起来,昨天有人来通知他们,吴国最近来犯。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步子不禁又快了几分,绕着村子外面回到了自己家中。
果不其然,他才刚站到门口,就看到屋里有个大摇大摆的吴兵,手里拎着昨天老婆子走之前给自己留下来的半袋米。老何见状不禁怒火中烧,那是他仅剩的粮食了,他悄咪咪的溜进了院子里,放下柴,拎了砍柴的斧头,弓下腰,蹑手蹑脚地摸进屋里。
那吴兵一点儿都不设防,仍旧背对着老何在大摇大摆的翻找着粮食,可老何此刻蹲在那吴兵身后却又怯了神,他从未杀过人。他不断叮嘱着自己那是敌人,敌人来抢自己的粮食就该干掉他,他紧张地浑身冒汗,手汗不停的往外冒,以至于他几乎都快要握不住斧头了,他把手在麻衣上擦了擦,缓缓的站起身来,抡圆了臂膀,就像平时砍柴时那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它挥了出去。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老何拍碎了身边盛水的大瓮,斧头也从手里脱了手。老何心说自己必死无疑,索性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死亡。
可他等来的只有一道以前无比熟悉,如今却略有陌生的声音。
“爹?”
老何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看着眼前转过身来的何二,劫后余生的喜悦感顿时涌上了头,身子上却脱了力,一把坐到了地上。何二见状连忙把老何扶到了正对着门的一张草席上,老何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摸了摸何二的脸。
何二又张嘴问道:“爹,俺娘嘞,老三嘞?”
老何的语气颤抖:“恁娘,恁娘昨早就叫去给人家做饭嘞,老三也参军嘞。”
何二眉头微皱,把手中一直握着的米袋子一把塞到老何怀里。
“爹,俺又给恁添了半袋米,恁可千万存好嘞,俺们上头叫俺们来抢粮食,俺还要快些回去随意拿点糊弄他们。”说着就要起身。
老何却又一把把何二拉住,叮嘱道:“老二,俺再叮嘱恁两句,你在前面碰上恁娘,老三记得跟他们讲……”
老何说着说着却又突然没了声响。
只见何二的后脖颈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喷到了墙上,喷到了碎掉的瓮上,喷到了老何的斧头上。
何二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倒在了老何怀里,血喷了老何一脸。
老何呆住了,他的眼透过血看着自己怀里刚刚还鲜活的何二,他仿佛看到了那些他在山上砍柴时同样被自己一斧头砍死的野猪,野猪的血也溅的四处都是,溅在自己身上。他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越兵,越兵满身是血,像一只恶鬼,狰狞地对着他笑。
“喂,老头,快把恁这儿的粮都交出来。”
老何颤抖着将那袋粮食埋在何二身下,站起身来,说道:“俺这儿,俺这儿已经没什么粮嘞。”
那名越兵却又一把把他推倒在地。“死老头,还跟俺装,刚才俺可是都瞅着哩”说着,把何二的尸体一脚踢开,拎起了沾满血的米袋子。
老何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悲痛的神色,颤颤巍巍地走到那名越兵身前,说道:“兵爷,恁稍坐,俺去给恁取粮去。”
那越兵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问道:“恁刚才不是说没粮嘞吗?”
老何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低声下气地回道:“兵爷,才刚是俺错嘞,恁救嘞俺,俺才刚不该藏粮嘞,俺这就出去给恁取粮。”
那越兵听完却哈哈大笑:“对喽,恁要记住,恁是越国人,越国打仗,恁就要出人出力。”
老何低头称是,那越兵叮嘱他早点儿回来,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老何刚从院门口一转弯出来,便发疯似的向村子西面跑去。“报仇”“复仇”他脑海里现在全都是这样的字眼“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他一边跑一边想着。他一路从村子东面跑到西面,他看到昔日的邻里横死在街头,他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听到了妇女的啜泣、儿童的哭泣声,一阵西风向他袭来,他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
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吴兵,看到了当街杀人,四处搜刮粮食的越兵,他想到了已经死去的何大何二,他们和那些倒下的吴兵一样倒下了,他又想到了何三,那何三是不是也像那些越兵一样呢?他越跑越快,几乎要飞起来了,他的一张老脸上的沟壑也早已充满了泪水。
老何一路从村西口出来,发疯似的寻找吴军。终于,在爬过一个山坡后,他找到了大批的吴军,他急忙迎了上去,把之前何二用来装米的袋子拍在一个吴兵身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告诉恁老大,越兵入村,现在正乱着嘞。”那吴兵也是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回营。
老何并没有在营门口等很久,便看到了一大批集结好了的吴军,他带着路,走在最前面,心情同之前完全不同,完全逆转了过来,他此刻耀武扬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得胜回朝的大将军,大仇得报!
他把吴兵一路引到自己家门口,把一路上遇到的越兵都杀了,最后终于走到门前,吴兵把院子团团围住,他信步闲庭般地走进院中,可当他看向屋中时,他呆住了。
他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挤得自己脑壳生疼。他一个“别”字还没说出口,屋内的那人就已经向他奔来,在踏出房门那刻被射成了筛子。
老何只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了,他又跌坐在了地上,整个人趴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头上早已凝固的血又活过来了,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他的眼、耳、口、鼻、头。他透过血向屋内望去,屋内猩红猩红的,像炼狱。里面分明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头上还插着他砍柴用的斧头。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伐越,大胜而归。
槜李村东口的山坡上又添了三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