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至今,县林业局党总支书记老张都有一个习惯,他每次乘车从大理到丽江的高速公路上返回剑川,总是不自觉的眺望南北走向延绵不断又非常巍峨的“华丛山”,仿佛华丛山在向他呼唤。
他更是忘不了自己那一次带队到“一棵桩”等七个自然村(村民小组)开展工作的情景。
2013年春末夏初的一天,根据局务会议上的工作安排,他带领西南林业大学林学院“森林保护专业”30多名师生组成的生物物种调查采集队,深入到这个遥远的小山村开展课题。同时,指导他们开展社会实践活动,主要内容是,协助驻村“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工作队”开展困难户识别、建立困难户基本情况档案工作。
呼啦啦一大群青年人在甸南上官甸下车,在群山脚下望着一座座满目青翠的大山,耳边听着松涛中特有的那种唰唰声阵阵传来,刚刚从省城昆明赶来的大学生们边,从中巴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感觉特别的兴奋,叽叽喳喳说笑着,班上的大诗人韩禹往鼻梁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大声吟诵着自己即兴创作的诗行:
“我们刚来到这儿,
就觉得这儿很美!
漫山遍野的梨花,
肆意开放,
有人说,
它像雪,
有人说,它像天边的白云,
远山,
在呼唤着我们,
大山,
我们拜访您来了!”
没多久,青年诗人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几部手扶拖拉机沉闷的发动机声音里了。
“韩禹,别臭美了,赶快搬行李上车吧!”。
几部手扶拖拉机上跳下几位极为黑瘦的小伙子,他们穿着山里的彝族傈僳族人特有的羊皮褂,头发上身上全是薄薄的红土。随着这几位精干的驾驶员下车的,则是一位50多数的长者。
长者主动向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老虎。”
一群人哈哈大笑。
老张赶忙向带队的副教授刘敏介绍:“他是老虎,专门来接我们的。”
一旁,大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什么?老虎?明明是个人,怎么说是“老虎”?!难道我们穿越到昆明动物园了么?
长期从事党组织工作的老张,这才发现,自己仓促之间忘了开场白了。他决定用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口吻和语气跟他们交流:
“同学们,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咱们彝族同胞,彝族人崇尚太阳、崇尚老虎,他们的图腾是‘火’。
这位来接我们的,是村里的村支书,他姓‘虎’。大家赶紧把行李搬上手扶拖拉机,我们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村里去。
待会儿,你们大家站在手扶拖拉机上,务必注意,要紧紧抓牢车厢边上的铁杆,不要放手,千万不要放手。真正的老虎还在后面呢!”
这些来自全国各地,在省城里念书的青年大学生们,刚到大山脚下,就碰到一个“老虎”,还听老张说,“老虎还在后面”,既开了眼界,心中又带着疑惑,啧啧声响成一片。
离开214国道的平整的沥青路面,队伍出发不久,年轻人们才发现不对头了,“老虎”真的出现了。
手扶拖拉机一直往云端方向爬坡,颠簸得特别的厉害,好长时间才约莫开出一公里的山路,车上,却全是女孩子们的尖叫声:
“师傅,停停,我的帽子。”
原来,谢婷婷的帽子被山风刮走了。
“师傅,停,停停停,啊……”
刘晓雅和申雯两人晕车,不断的往外呕吐。
在大山里久经风霜的老虎和老张,看着这些穿着奇装异服又柔弱不堪的年轻后生,心里纳闷,他们这是怎么啦?我们和他们一样大的时候,早就经历过千锤百炼了,娇气!
往山里的土路越来越窄,手扶拖拉机行进中在山风里带起的扬尘,那种细细的红色扬尘,顿时布满了他们的全身,进入他们的鼻子和口腔。
起初,他们试图腾出一只手拍打身上的红尘,后来发现,这是不现实的,两只手必须紧紧抓住手扶拖拉机车厢冰冷的横杆,否则就会被甩出车外。
一个小时后,老张和老虎下来专门叮嘱他们:
大家注意,下面的这段路,手扶拖拉机会开得更慢,大家一定要抓紧车厢横杆。
系里有名的篮球健将马力和张超二人奇怪了,这俩老头,为什么会反复强调这件事呢?
很快,事情的正确答案来临了。
原来,窄窄的山路突然变成了两条扭曲的水沟状,两边的车辙凹下去,中间是凸出来稍微略高于路面的土坎,加上上坡的路倾斜得有些夸张,如果不抓牢,自己很快就会飞到路两旁近在咫尺长满青刺果、沙棘、漆麻丛、覆盆子中。
青年诗人韩禹看到路旁林子里野蛮生长的西南菅草,心中刚想起《诗经》里的那几句情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没想到,幸好自己没有张口吟唱,否则自己那付雪白的牙齿保准被剧烈颠簸的手扶拖拉机磕个粉碎。
天色将黑的时候,几辆手扶拖拉机终于到达这个名叫“三棵桩”的小山村。
那几位黝黑又精干的驾驶员,非常利索的爬上车厢,帮助筋疲力尽又冷又饿的大学生们搬下他们的行李,瘫在路旁的青年人,个个晕头转向,韩诗人和他的同学纷纷引用那段时间韩国流行电视连续剧里主人的口头禅“I feel you!”(我明白你的感受)。
晚上分手前,老虎深情又慎重地发出感慨:“张书记,我们这条路要是能宽敞些,能铺上平整的弹石该多好啊!”
老张就是那次认识老虎,后来他们俩逐渐成为深交的挚友。
从此以后,那天老虎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老张的记忆深处。
老张每次想起这段记忆,总是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电影《长征组歌》里“四渡赤水出奇兵”的几句歌词“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亲人送水来解渴,军民鱼水一家人。”
是啊,到这七个自然村的路,何其难走,可见一斑。
二、
这次,自己被县里派到这七个自然村,带领驻村工作队的全体同志开展精准扶贫工作。他深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困难?身负什么样的重担?
那天,县里组织全县参与扶贫工作的全体人员在剑川会堂开会。学习传达省州党委转发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等一系列文件。
会后,大家离开剑川会堂时,县委副书记程钢叫住自己的老同学老张,向他交底:
“老张,沙溪华龙村委会下面的这七个自然村,全是咱们彝族同胞和傈僳族同胞,那里的条件特别艰苦,是扶贫攻坚工作中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组织上考虑你长期在林业系统工作,长期在县级机关和基层第一线之间跑工作,你是最合适到那里的工作队带队队长人选,你到那里后,村支书老虎同志你们有啥特殊困难,要及时联系我,我马上赶过去。”
“程副,及时联系你,是越级汇报哦。”
“去去去,老同学,你啥时候也学会这套官僚主义的口气了?别忘了带蚊帐和几盒蚊香,那里夏天蚊子特别多,山里的蚊子一叮,最容易感染发炎了。”
程钢哪里知道,老张昨晚早就在自家女儿的电脑上,罗列了一份极为详细的《物品清单》了,他的爱人一听他反复念叨思索需要带去的物品清单,花了老半天,就知道他这回又要离家下乡一段时间了。
她哪里知道,这次孩子他爹要去驻扎的,是县里最艰苦的华龙村委会下属,一望无际东山顶上的彝族村寨傈僳族村,村名是 “一棵桩”“二棵桩”“三棵桩”“四十里坡”下属的那七个自然村(组)。
同时,老张他随身携带了一个小笔记本,为的是把自己关于如何做好扶贫工作的思想火花,点点滴滴的思路,及时的记录下来。
这是他多年来的工作习惯,尽管有了彩色手机(很多年前,老张第一次接触智能手机时,称呼它“彩色手机”)、有了笔记本电脑,这个习惯一直没变。
第一个写在他笔记本上的事是,“要想富先修路:突破口”。
老张看着这几个简简单单的九个字,感到好笑,自己是属虎的人,有一定年纪了,记忆力远不如从前,尽管如此,也不至于把“要想富先修路”这台大事忘记吧?!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扶贫攻坚驻村工作队赶到目的地---红旗希望小学,已是点灯的时候,大伙儿在火塘边吃完村里事先准备好的罗锅饭,有的张罗住处,有的到处找水,有的搬行李。
说是一所小学,但是,这里其实只有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四年级就要到山下读了。
这次随行的华龙村委会大学生村官罗萧和李默然是一对恋人,他们一开始很不习惯三棵桩没有电灯的生活,工作队的其他同志鼓励他们,不怕,等你们俩结婚之前,我们一定能够把电线引到这里,大伙儿哈哈大笑。
负责找水的是运政管理所的小金,老虎安排村里两个壮实的马帮后生打着松明子火把,赶着两匹骡子和他一起去驮水。
看到小金一脸纳闷,村民小组负责人村支书老虎解释说,村子里有不起你们今天从县城农贸市场买了带上来的这种大塑料圆桶,有几个小点的塑料圆桶,但因为天天用来干农活种洋芋浇白芸豆,弄脏了,不能用来盛水。否则我们早就准备好饮用水了。
他叮嘱小金,去拉水的山路有些崎岖,小伙子,你得留神,别摔跤了。
等三位驮水的小伙子来回两个多小时回到驻地,大伙儿早就摸黑休息了,他还以为大家会等着他喝水呢。
和他一起去的彝族青年阿达额开玩笑安慰他,不怕,明天早上的水么,还赶得上呢嘛。
这个时候,小金他没想不到的是,村支书老虎家里的火塘边,喝着绯盐茶、雷响茶的老张和老虎谈兴正浓。
老虎是村里他们那一代人当中唯一一个不抽水烟筒的汉子。老张常常说他,“阿哥,你毕竟是一位乡村医生,懂得养生保健啊!”
原来,老虎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高中毕业后,考到大理卫校学医。
卫校毕业前的那个暑假期间,正在下关街头建筑工地搬砖赚学费的他,准备继续到医学院读本科,突然收到电报,自己的父亲突发疾病住院。
他买了车票赶回县医院,父亲的手术已经做完,母亲告诉他,山上下来的路太难走,是几个亲戚用担架把你爹连夜抬下山村的,等甸南找到的手扶拖拉机送到县医院的时候,快天亮了。
这个事深深触动了他的神经,事后他想起来有些害怕。
如果父亲一走,就没有人供他念书了,他就得被迫辍学回家种地,自己的理想将即刻破灭。
于是,卫校的毕业证书到手后,他义无反顾向公社申请,返回村里做乡村医生,公社里把他派到金华镇中医医院和沙溪卫生院学习,一年半后,他回家行医。
他在大理卫校读书的时候,非常刻苦,星期天,别人去下关街头闲逛,他却躲在教室里苦读医书。
古代著名的医生“董奉”的传说,常常激励着他。医家每每以“杏林中人”自居。
他暗下决心,不要辜负靠种白芸豆、种洋芋、靠收菌子、靠放牛养羊供自己念书的父母,争取做个乡亲们认可的“杏林高手”。
读书那几年,他每年都获得“三好学生”的表彰,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干部,学校推荐他免试到昆明医学院继续学习。
直到现在,他们家的墙壁上,全是华丛山上甸南到这里十几个自然村乡亲们送来的锦旗,都是他们专程到县城出钱定做的,上面写满了诸如“杏林春暖”、“誉满杏林”等等赞颂他医术高明的名词,表达他们对他的感恩、感谢和感激。
回乡二十多年了,他在医学领域的钻研学习和临床实践却从未间断,孙子她奶奶常常说他,你阿爷他是个书呆子,发黄的书都当宝贝存在我们结婚时的松木红色柜子里,有的供在自己的桌子上,一有空就拿出来翻。
丰富的理论知识和临床经验使他的医术炉火纯青。难怪村里到省城读书回来的后生说他,大伯这样的高手,在家当乡村医生可惜了,要是在县城开一家像“保和堂”之类的诊所,钱早就用不完了。
老虎总是笑着问,大伯的钱花不完咋办呢?
我们华丛山又没有公路,买辆轿车也没用啊。
“一、二、三棵桩”等七个自然村,祖祖辈辈居住在深山密林之间,不通公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不要说轿车,就连自行车也得扛上来、推上去。
九十年代末期,才通了一条窄窄的土路,村里的青年人陆陆续续培训了手扶拖拉机驾驶执照,才有了故事开头的那段奇异往事。
老虎对老张说,那批青年后生,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要是能回来看看我们家乡的变化该多好啊,说不定他们当中会产生出几位老板,愿意为村里的农产品开发投资呢。
老张听完,赶紧掏出笔记本,一脸的若有所思,匆匆忙忙记下了什么,继续听老虎讲他自己的故事。
回乡行医几年,他从不搞奇奇怪怪的药引子,什么穿山甲、虎骨酒、熊胆脂肪。
总是按照自己在大理卫校学到的现代医学理论、中医理论严格进行处方。
县森林派出所巡逻队对这位密林深处乡村医生保护野生动物的观念大为赞赏,推荐他作为“护林模范”进行表彰。
老张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因为他们俩同龄,就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勾夫甲”(白族话:成为亲兄弟一般的好朋友)。
当年,乡亲们看着小虎一天天长到、成熟,老支书诺郎大爹介绍他入党。
几年之后,党支部里的长辈们觉得需要给他加个“担子”了, 推选他成了村民小组组长,再后来,选举他接替诺郎成了村里的书记,他顿时觉得肩上的责任更大了。
那条手扶拖拉机开的土路,就是他组织从部队复员回到村里的几个党员,发动乡亲们,利用县乡补助,投工投劳建设的。
三十多年长期久居山乡,风霜雪雨把他锤炼成了一名党性极强的优秀基层干部,老支书诺郎大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暗暗称赞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次,县里面的扶贫工作专题大会议精神刚刚在镇上传达完,回家的路上,老虎作为村里的老党员,超强的政治敏锐性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一场扶贫大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他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次一定要实现自己多年的心愿,紧紧依靠上级党委政府,为七个自然村的乡亲们修一条崭新的“致富路”。
此时此刻,在深夜的火塘边,吃着烤洋芋,喝着绯盐茶的两位,一位是一颗红心永向党的驻村工作队队长,一位是整天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心头的村支书,两颗心想到一块儿了。
这一夜,老张和老虎还交流了很多很多……
正所谓:“立下愚公移山志,咬定目标、苦干实干,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
三、
老张毕竟是政府公职人员,他非常熟悉县乡两级政府和两级财政的运行流程。
老虎是村支书,又是几个自然村唯一的一名杏林高手,服务无数群众,服务了三代人,在群众中自然有威信有特殊的份量,发动群众的事,是他的强项。
他在次日的联席会议上,当着镇政府参会领导的面,做了明确分工。
驻村工作队侧重于负责外部事务的协调,七个自然村的几位干部负责做涉及村里的工作。
老张强调,做好我们的扶贫工作,首先要强化基层组织建设工作,充分发挥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紧紧依靠群众。我们的干部,做事情干工作之前,要把道理向村民说清楚,群众的支持才是我们力量源泉。
万事开头难,老张在请示相关分管领导后,决定从“修路”这个基础工作开始。
他把工作队分出来一部分同事开展“精准识别,建档立卡”工作。
自己则一门心思琢磨如何修路?带领队员投入到前期工作之中。
县交通局的事情千头万绪,镇政府终于通过他们把测量技术人员协调上来,老张和小金他们几位每天跟着他们,逐段逐段搞测量。整天在太阳下跑,下午热得冒汗。由于是在山上,早晚又冷得不得了。
老张则反复叮嘱大家,在茂密的森林里,绝对不能生火,饿了,大家只能啃早上带在身边的粑粑和塑料包装的楚雄油卤腐和弥渡酸菜,从县城翻山越岭带回来的每一瓶香辣酱、油卤腐,在这儿成了高档品。有的时候,没有筷子,大家就用树枝来临时充当。下雨的时候,保护图纸和写在纸上的资料,却成了大家压倒一切的“第一要务”。
每天下班,筋疲力尽,浑身是汗,没有水洗澡,老张还得点着煤油灯,准备明天的测量桩。削测量桩和野外作业,帆布手套一天用坏一副,后来老张和小金他们俩干脆不戴手套了,测量结束的时候,大家双手粗燥得树皮,上面沾满了松节油。有时候测量桩不够,到森林里去砍又太晚,老虎就点着松明子火把,把自家的筷豆杆扛出来抵上。
全村的彝家父老乡亲看在眼里,吃完饭纷纷前来帮忙。这样的时候,老张就怪自己没带够“指烟”(山里人称呼香烟为“指烟”),这里老头子老太太全是烟民,两包香烟,两圈就发完了。
四、
政府的投资项目向来非常谨慎,它有一套非常完善的报备、审批、招标、建设、监督监理、审查验收等一系列的严格要求,每一个铜板都必须有根有据的合理支出。
因此,整个项目的实施过程非常透明,但各个环节一个都不能少。
踏勘、测量、可行性研究、初步设计、预算、环评、林地征占用,环环相扣,上一个前置审批项目没有获得许可之前,下一个就不能动。驻村工作队的几位年轻人性子急,急于推动214国道到七个自然村的这个公路项目的建设,总想找到某些漏洞去越过某一个审批环节.
老张就语重心长地告诉小伙子小姑娘们:
“各位急于出成绩的愿望我非常理解。阿叔我一辈子在政府工作,我非常清楚,这是一套科学严谨的程序,目的是为了规避工程建设中各个环节容易产生的漏洞。它会涉及无数的材料,涉及好几个部门的多重评审,再急也急不了。你们换位思考想想,要是你本人负责某个环节的审批,你能稀里糊涂给人盖下你们局里的公章吗?出了问题是要追责和问责的。我们只有分工合作,分头去跑,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我们目前在山上,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我们分一下工,谁负责在驻地起草报告、谁去野外负责配合初设技术员、谁负责送镇政府和各委办局去审批、谁负责去县城电脑铺子里把报告装订成册,一系列的工作我们要明确。”
工作队的人分工后,效率提高了许多,村支书老虎说,我是个乡村医生,你们说的,我都帮不上忙。
老张说,你别急,你就专门负责协调涉及村民委员会和镇里的事情。
其中有一次,大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老张还在县城一个电脑铺子里审阅稿子,准备定稿复印装订成册,第二天星期一上午八点政府上班的时候,去便民服务中心窗口送材料。
直到快十点了,突然发现,上面有一页上还没有华龙村村民委员会的公章。这怎么行?他赶紧到外面,高价租了一辆微型车,安排工作队的刘晓光连夜赶回沙溪华龙村。他自己一通电话打过去,请村委会安排人在村公所等着。由于是星期天,村公所没人,老虎他们俩人硬是通过各种渠道找到盖章人,在工作队的刘晓光到达之前,盖章人已经等在村公所的办公室里了。小刘盖了章赶回来,已是深夜1点多了。等他们在街上冻得发抖在一个小宾馆睡下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
第二天,老张和小刘、老虎送完材料,他匆匆忙忙在街上的药店里买了一大包降血压的药品,买了几瓶麻辣酱和几包泡菜就赶回华丛山了。
事后,当他的老伴问,你们几个人为什么不回家?
他的说法很幽默,我们几位没有理发、洗脸、刮胡子、洗澡,深夜回家敲门怕吓着你,又怕你担心。我们到外面,50块钱一起开一大间房就解决了。
不洗脸?不理发?不洗澡?说得老张的妻子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几个月后,再次回家,老张的妻子多次“盘问”,才得知工作队去的地方缺电缺水,没有像样的公路,只有尘土飞扬的崎岖山路,回到县城要走大半天,条件非常艰苦……
工程项目的审批不能搞特殊,老张在县政府的熟人再多也没用。
它更不像建档立卡户到县医院住院,所有建档立卡户,只要出具相关材料,就能直接走绿色通道特事特办快速通关住院。
在这种等待批复的时候,他就跳出原有的思路,去跑另一个扶贫项目。
五、
有一次,老张、老虎及自然村里的一位干事一行人来到沙溪镇华龙村民委员会。
听到他们从东山上下来,村两委班子的领导赶紧从秧田里回来。
老张老虎,你们辛苦了!
一阵寒暄后,因为大家都忙,就直往主题奔,一边抬着纸杯喝水一边谈。
老虎说,到了村公所,我们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喝茶水了。
村委会主任宋力军也非比寻常,一个非常精干的基层村干部。白族话说,听话听音。他马上预感到今天几个自然村的干部下来,肯定是冲着“水”字来的。
宋主任说,“我知道你们就是来跟踪整体解决七大自然村人畜饮水问题的。对这台事,镇政府领导非常重视,作为县里面的深度贫困地区,这个项目作为重点,已经列入到州县级脱贫规划中。目前,镇里通知,相关批复已完成,可以实施了。在投工投劳的同时,需要一支专业的自来水安装队伍,目前,这个事也正在县财政走招投标程序,一旦施工队确定,就可以上山开工了。
目前你们自然村需要做几台事,安顿好他们到傈僳族村安装施工期间的住处。还需要动员群众用骡子帮他们驮运行李、施工工具、大米蔬菜。当然,骡子的费用会给乡亲们的。”
老虎和那位干事听了,喜上眉梢,七个村子的自来水工程即将开工,世世代代的饮水问题就要得到解决,老虎表示,一定配合好。
老张确一言不发,宋力军问他,“张书记,您有什么想法?”
老张说,“有两个最麻烦的事。一是水源地在自然村龙王庙上面一带,风俗人情一定要尊重,群众的工作一定要在施工之前做透做好,千万不能好心肠办坏事。我初步设想,这个事由老虎亲自带领几个自然村里的党员同志们分头去做工作,充分发挥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还要做到深入细致,只有这样才会有效果。最麻烦的另一件事是,这次我们公路工程项目和自来水项目施工过程中,需要使用炸药放炮,国家对爆炸物品的管理一直是相当严格的,装药放炮要由炸药销售商专人负责完成,而且不能过夜。
我们所有的施工地点都在遥远的山村,无法做到‘不能过夜’。此事需要以咱们村委会的名义出面到镇上申请协调,请派出所和公安局治安大队派人支持,全程监护爆炸物品的过夜守护管理。”
老张担心的第一件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村里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们,坚决反对。她们认为,龙王庙就是村里自古以来的守护神。有的说,我们祖祖辈辈每天早上去驮水,已经习惯了;有人则说,龙王老爷一直在天上保佑我们的包谷地白芸豆田风调雨顺,那里的水就是龙脉,千万动不得。总之,坚决反对,随声附和的有一大片。
老虎一看这个架势,也急了,安装自来水管的物资,不锈钢管材、闸阀、龙头,柴油发电机、切割机、电焊机一大堆,村民委员会已经安排骡子去驮了,马上就要从县城翻山越岭搬运上来。过两天,安装队也将进驻项目现场。这个时候,如果不及时把前期工作做妥当,那个误工费村子里怎么出得起?
老虎这时在心里暗自佩服自己的阿夫甲(白族话:老友)老张。他想起驻村工作队老张和自己一起到村民委员会那天的情景,看来,老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亲自出面,去闹得最凶的格子阿嘎大娘家,这位傈僳族老太太正双腿盘坐在香樟树下的旧磨盘边上拿着长长的烟锅杆,抽着她的“兰花烟”。
“虎医生,是啥子风把你吹来了?你阿木大爹黎明起床后在火塘边炕的绯盐茶还有味道呢,你去尝尝阿娘给他做的荞麦面粑粑去。”
老虎一进屋,她的孙女阿姆红果也在家。
二话不说,老虎坐到火塘边,端起荞面粑粑就往嘴里塞,黑陶茶杯往嘴边送。
阿木大爹笑了,虎子,肚子怎么饿成这样?老虎这才告诉他,二棵桩自然村的莫木里大叔昨夜着凉肚子一直痛,自己和媳妇俩人给他熬药吃药招呼了他一夜,媳妇睡得晚,还没起床做早点,自己一大早还没吃东西。阿木大爹告诉他,我是笑你用黑陶土杯喝茶水。当年,你刚从大理卫校回来那会儿,你总是告诉村里的老人,用别人喝过的茶杯喝茶不卫生不干净,看来现在你也习惯了,哈哈哈哈。
这时,黎明就早早地赶着骡子去驮水的孙子木朗刚刚回来,来不及把马背上的水筒卸下来,连喊累连喊饿,也赶来火塘边吃粑粑,边吃边说,今天阿奶的荞面粑粑太香了,肯定是多调了几个鸡蛋进去。
阿木大爹和阿嘎大娘连忙打断他,大人说话你们不要插嘴:
“虎子啊,我们孙女阿姆红果结婚的日子已经定了,结婚那天,你再忙也要来当‘总理’(民族地区,把红白二事那天的招待总调度戏称为“总理”)。你是看着她长大的。”
你一句我一句,气氛慢慢地融洽了起来,老虎说,“我们七个自然村祖祖辈辈,每天都要去好远好远的山涧里背水,后来用驴子骡子去驮,村里的水贵如油,人畜饮水不解决,我们的土鸡蛋、自然放养猪、我们的黄牛养殖业就发展不起来。白白浪费了村子周围群山之间的天然牧场和草场。这次,县里镇上下了决心,要一次性解决咱们华龙行政村华丛山七个自然村的人畜饮水问题,往后,木朗和阿姆红果他们这一代,就不需要一大早去驮水了。”
就是就是,木朗和阿姆红果姐弟俩插话,我们要是有坝子里面的那种自来水,那简直是太好了。木朗说,父亲不允许他去外地打工,就是要让他天天守在家里,每天给阿爷阿奶驮水。阿姆红果则说,阿奶,年底我结婚的时候,咱们家就不需要请骡子专门驮请客用的山泉水了。
阿嘎大娘一旁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这位一辈子含辛茹苦的傈僳族女汉子,在自己的脚跟上敲敲长长的竹节烟锅杆,似乎明白了一切:“阿娘我是明白人,阿虎医生他们村干部是为我们好!阿娘不能逗人恨,老了还种刺。我这就挨家挨户跟几位老姐妹讲道理克!”
阿木大爹低头扒了扒火塘说,我们就怕你的那种母牛脾气了!
阿姆红果听了告诉弟弟,这回,等自来水一通,我就到县城方达酒店打工,你也可以和沙溪古建队的舅舅他们出远门去大城市挣钱了。
老虎一听,会心一笑,赶紧抽身,说是要和工作队的老张去公路工地去,匆匆告辞。
六、
刚走出阿木大爹家不远,老虎就遇到了彝族兄弟莫希西里一家三口行色匆匆,问去哪里?
孩子的爹妈一脸愁容,说今年是儿子莫希子思读专科的最后一年,就要去实习。眼看马上要开学了,这几天卖松茸得来的钱还不够交学杂费,不知如何是好?想动员儿子,不要读书了,干脆直接就留在下关打工算了。要么,回来放牛,等冬天就去验兵(剑川人称呼参军为“验兵”)。
老虎一听,板着脸马上数落莫希西里他们俩口子:
“哎呦喂,你们俩是人哪,可不是西山脚下泉水中的牛蛙,目光短浅!退学?怎么这种瞎胡闹?气着我了。莫希,你跟阿达达说(白族话“大伯”的意思)说,要多少钱,我回头到家里拿了先给你垫上,将来毕业找到工作再还给阿达达。”
“达达……”这个彝家小伙子泣不成声。
这时,巧好老张也来了,他得知情况,立即做出决定:
“先发动我们工作队的同志捐款,等我和老虎明天到剑川水泥厂谈修路水泥的合同时,我们俩再专门跑到县教育局去问问,了解一下‘教育扶贫’方面的政策。总之,你们这样相对贫困的地方,出个彝族大学生不容易,这个书,咱们读定了,读完专科,只要你考得上、读得进去,就继续升本科,不能让我们的彝家子弟在这方面落后于时代。老虎,你说呢?”
老张回到驻地,工作队的成员纷纷响应,一下子就捐了三千多块。老张单独捐了两千块,老虎借给他们家五千元。单独给了500块。
彝族兄弟莫希西里一家在儿子九月开学后,俩口子逢人便夸,驻村扶贫工作队和老虎医生给了我们儿子第二次新生。
老虎听了,责备他,“你又瞎说话了,快追你的羊群去,当心它们钻到白芸豆田里去瞎胡闹了。”
七、
四十里坡、一棵桩、二棵桩、三棵桩、白龙潭,好几处工地机声隆隆,拉公分石、拉砂子、拉水泥、拉钢筋、拉自来水管的农用车子进进出出,装载机挖掘机紧张施工,放炮,采石,搬运,七个彝族傈僳族寨子的正劳动力投工投劳,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施工,一条水泥路铺就了,大伙儿在路面和桥墩保养期间,又投入到自来水敷设工地。
这次公路施工中,裁弯改直需要占用白芸豆田、洋芋田,群众也深明大义,占了也就占了,山间有的是地,明年重新开垦一块就是了。
最麻烦的是涉及迁坟的问题,少数民族地区,坟地都是请了本地德高望重的风水先生在黄道吉日占卜踏勘之后选择的,作为共产党员,无神论者,驻村工作队的同志们当然不相信这些。可是,个别群众特别迷信,什么涉及后代子孙飞黄腾达、子孙发旺一大堆理由,有抵触情绪,而且特别大。老张和老虎他们那几个村干部没少费心。
有一天,工作队的朱丹跑了好几公里的山路,上气不接下气,找到正在自来水蓄水池指挥施工的老虎,说挖掘机遇到一棵独立的松树,村里俩个阿叔阿嫂跑来说是祖坟在那棵松树前面,施工队看了,什么都没有,但是呢,他们硬是不准开挖。
老虎听了很急,是什么人这样蛮横?从坝子里请上来的挖掘机,一天的台班费是1000元,还不包括驾驶员的吃住。这怎么行?影响工期就是损失人民币啊!赶紧放下挑石头的担子。
两人急急往回赶,山里的路崎岖不平,一来一往,几乎半天的时间就没有了。回到公路施工工地,打老远就看到老支书诺郎大爹已经在现场了,老虎想,诺郎大爹作为一名老党员,开工以来始终关心项目工程建设,常常拄着他的那根实心竹拐杖到工地上东看看西瞧瞧,非常温馨的鼓励村里投工投劳的年轻后生好好干,早日建成致富路。
看到老虎他们也来了,古铜色脸上布满山川河流般皱纹的诺郎大爹不紧不慢掏出烟锅杆开腔了:
“你们俩口子听我说,1951年12月21号,剑川发生6.3级的大地震。你从华丛山甸南地界羊窝棚来这里上门的阿爷,在地震中不幸受伤去世。那时候刚解放不久,大家生活困难,生产队安排我们几个毛头小伙把地震中去世的村民,集中安葬在你们房子后山的塔箐沟北面的山坡上。我个人判断,因为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还小,是个小娃娃,就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自己也知道,你们自家的祖坟还在前面的那棵大栗树那里,离开这里有着一段距离呢。阿爷我虽然老了,但这个事记得清清楚楚。”
等挖掘机一开挖,大松树下和周围什么坟也没有,搞得两口子羞红了脸,竟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抱怨起来。老虎板着脸说,“还不快回去下地挖洋芋去,大家一个上午都没有了。”
老张则暗自思忖,从今天诺郎大爹身上,一位老党员的作用得到了充分具体地体现。特别是他的工作技巧和方法,自己要牢记在心上。晚上一定得好好记在日记本上。
县乡两级的领导上来检查指导扶贫攻坚工作,对老张他们驻村工作队在两个同时实施的项目上合理调配施工人员,以此千方百计节省开支表示高度赞许。
对老虎他们七个自然村的村干部发动群众积极投工投劳参与到脱贫工作中表示肯定。
经过两年的酝酿和实施,老张和老虎心头的两件头等大事---通路通水,终于有了着落。
腊月初六,阿姆红果的婚礼上,从深圳专门请假坐火车回来参加姐姐婚礼的木朗,带着一帮彝族傈僳族小兄弟恭恭敬敬给老虎阿爷敬酒,从不喝酒的老虎医生,那天会心地喝醉了。
再后来的一年中,驻村工作队队长老张协调县乡两级政府,积极争取“农村电网改造”资金,顺利完成了七个自然村的通电项目工程。
完成七个自然村通电的预定扶贫攻坚目标任务,彻底结束了偏远山村世世代代点松明子的历史,这是后话。
多年来,长期在山区扶贫攻坚第一线奔波的老张不仅脸晒黑了,而且头上的白发多了许多,手粗燥了许多,而且布满了老茧,整个人苍老了许多,但他坚毅果敢的脸上,却露出了宽慰的笑容,那种发乎内心的笑容。
一转眼,到了2019年。
离开2015年年底传达省州党委转发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等系列文件,已快五年了。
近五年来,老张老虎这两位好哥们、好兄弟,每次在阶段性“扶贫攻坚”总结表彰会上,都会发自内心、非常谦和地发言:
“说句心里话,在县乡党委政府领导的坚定支持下,在乡亲们的大力帮助支持下,我们驻村工作队为七个自然村做了两三台事,没什么值得说的。”
一次,在县里开会后,县委副书记程钢私下请老张老虎两位到自己家吃饭,他喝了一口大麦酒,批评自己的老同学:
“我的老同学啊,你就不会说几个亮点来鼓舞大家的士气?全是几句苍白无力的大套话。
这五年来,你风餐露宿,拖着高血压的身体,人晒黑了,变瘦了,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家务事全靠孩子她娘一个人操持。
老虎的爱人,善良的彝族女强人阿果吉曲姆,快六十岁了,照看几个孙子,还得一个人负责自己的白芸豆田,割草喂牛。五年来,每年的八月会都不能到县城,每年的石宝山歌会也从未去逛过,老虎说过,他们俩当年还是在石宝山歌会期间在海云居相识相遇相爱的呢。”
老张呢,笑呵呵的看着程钢和老虎:
“将来,我们几个去见毛胡子(本地人尊称卡尔·马克思为毛胡子)的时候,得拿出来像样的东西啊。还有就是必须给他们这一代的年轻后生带个好头,我们的革命事业才能后继有人嘛。”
老虎他因为是个医生,不参与喝酒,他发自内心对程钢说:
“路通了,以后我们村子里生病的,很快就能送到县医院了,多好啊!电通了,晚上能看电视,碾米磨面也太方便了”。
两位老共产党员都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多朴实啊。
其间,他们吃着陈钢爱人煮的杂锅菜,回忆起当年支助那一位贫困大学生莫希子思不辍学的事。老虎介绍说,当时,他在下关继续读完本科课程,在学校就入了党,毕业后,品学兼优的莫希子思,考上大学生村官,现在工作上非常呢积极。上周,自己还在沙溪乡政府遇到过他,当面勉励他,一定要为咱彝家人争光,做一辈子人民的勤务员。
三人哈哈大笑,在饭桌边聊下一步的工作打算,聊到了深夜……
(小说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