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记

一、母亲住院

26岁的卢斌接到母亲住院的消息。

这个时候，他正在甸南狮河村木雕小镇“蓝领家园”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挥汗如雨，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把八月物质交流会上买的劣质塑料瓶里带来的3斤凉水全部喝完了。

那个浅蓝色的塑料瓶，就挂在一个金属钩子上面，在火辣的太阳下，在热风中摇曳。他之所以使用劣质塑料瓶，完全是因为他买的优质塑料瓶三天两头就会丢失在成堆的钢筋、成堆的水泥、成堆的公分石里头。

女朋友彝族姑娘杰却阿果坞常常在夜里的香樟树下责怪他粗心。于是乎，他就弃用优质塑料瓶，改买劣质塑料瓶。

周围的建筑衰减了卢斌智能手机的信号，爸爸的声音更显嘶哑。他几乎听不清爸爸在说什么，只是断断续续听到，自己的阿妈在乡卫生院住院了……

他一直对手机信号差产生这样的错局，他认为，那是因为自己为了尽快攒钱买房去迎娶邻村对象杰却阿果坞，而买了便宜的三流手机造成的。

直到上个星期，自己的老板建筑承包商林振和建设局的牛扎托工程师到现场检查工程质量的时候，这位满身犹如肉球的林老板拿出自己新买的苹果手机接电话，边接电话边爬楼梯，搞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身冒汗，直怪手机信号差。

下班后，卢斌专门问了卖手机的好朋友丘哥，才恍然醒悟，哪怕全世界最优秀的Apple 11Pro手机，在四周高楼林立的工地上时，信号也会被衰减的。

卢斌他家在离开剑川县城二十多公里之外的一个山乡羊岑乡阿坞倘村。

他是个彝族人，小学三年级就学会了抽烟喝啤酒，这也是大多数一线建筑工人的特点。最可恨的是，三年级那年，他竟然辍学了。曲江小学的校长兼班主任老师李晓静到家里做了几次家访，但依然没能打动他的父亲。

贫困是万恶的！它让一个孩子在尘土飞扬和香烟啤酒中拼命成长起来，变得早熟。

由于文化底子薄，他话不多，很木讷。可是，十多年建筑工地的打工经历，却让他成长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建筑工人，凡是建筑工地上的事，他都是行家里手，深得林老板器重。

那天，建设局的牛扎托工程师到现场检查工程质量，检查结果让这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政府官员非常满意，他在“蓝领家园”建筑工地没有挑出什么大的毛病，建筑承包商林振一阵窃喜，心里暗夸卢斌能干，关键时期，能帮自己摆平大事。

卢斌有个同村远房的亲戚三舅，名叫“粿粿咧洛”，傈僳族语大概意思是边走边唱的布谷鸟，名字实在不好写，因为三舅喜欢看警匪片，村里人俗称他为007。他给人解释了不下于壹万次，“007”是录像厅里面的正面人物，不是坏人，是一个外国人的代号。但是，东西南北中的乡亲，认为他头脑灵活，会赚钱，又善良，总是不依不饶地称呼他为“007”。

他被迫认命，爱怎么叫怎么叫。

卢彬的父亲就接受三哥007这个教训，从小就请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位高中生，为自己的儿子起了个汉语名字，并在派出所登记为正式的名字。这样，人们反而不会说卢斌的彝族名字了。

尽管007这个名字有点怪，可人家三舅可是北庄村的致富带头人。今天，临近中午，他听到在西坡辣椒地里冒着酷暑为辣椒苗浇水的村民大呼救命。不由分说，马上从自己的鱼塘跳出来，带着一身稀泥巴，不由分说，开着自己的瑞奇汽车，把大树底下脸色灰白的卢斌妈送到不远的乡卫生院。

脸色苍白的卢彬妈李婶，尽管年纪只有四十多岁，但常年在烈日和暴雨之下劳作，让她显得特别的苍老，头发斑白，脸晒得像个煮熟了才发现是变质的红薯，像个60岁的老太太。

随同到乡卫生院的几个农妇说，她突然晕倒，只听她嘴巴喃喃自语，不清楚说啥，就不省人事了。

在辣椒地附近红薯地里拔草的张大娘跑过来，想伸手揉她的人中，却被初中毕业后，嫁到村里的牵牛花姑娘很快制止了，大娘，阿婶是中暑了，得赶紧搬到阴凉的树下。

乡卫生院里，从大理卫校学医回乡的陈碟丽医生对此很欣慰，陈大夫称赞牵牛花，你做对了，把人搬到阴凉的地方，给你点赞。

阿婶脸色恢复正常，开始和大家有说有笑：陈医生，你怕是微信玩多了吧，总是想着“点赞”。

没想到去预付住院费的007被人大笑：你看你，浑身像个刚从剑湖边稀泥巴里挖出来的茨菇。

原来，007在自己的鱼塘里清理淤泥，听到“救命”，哪还管身上有什么泥巴呢？

二、死要面子活受罪

等卢斌从他高耸入云的塔吊顶端上气不接下气赶到乡卫生院，自己的对象和未来的老岳父早就在输液架下的床边了。

看着满身砂灰水泥浆的准女婿。杰却阿果坞在阿爹身边羞答答的，父亲却涨红了脸，告诉阿斌跟着我去上官甸村养羊养鸭，他不要，偏要跟肥猪林老板在县城一带的建筑工地上吃灰。

卢斌的家乡那一带，四乡八寨，结婚的风俗是要送彩礼的。

但杰却阿果坞的老爹，这位倔强的彝族汉子坚决反对，他说，我们爷爷辈是旧社会的村民，不识字，兴起搞彩礼这种坏风俗。我只有杰却阿果坞一个独姑娘，我坚决不“卖”自己的女儿！只要有一辈子对她好的小伙子，女儿她也喜欢，我就把给她嫁过去。

爱喝烈酒的卢斌爹一听，你这不是要丢我们家的脸吗？别人家娶媳妇怎么兴，我们阿斌就得怎么兴，坚决不能在这个彝族傈僳族寨子里给咱彝族人丢脸，带个坏头。

“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们说，杰却阿果坞的阿爹最终这个结论是不是太粗暴？

事后多年，卢斌爹才知道准亲家的结婚内幕。原来，当年为了娶杰却阿果坞买“三转一响”，他费尽周折，跟着村里的包工头跑到文山搞副业，帮人种三七，赚彩礼钱，文山那大山里的毒蚊子，给他吃了不少苦，差点染上热带病丢了小命。于是，他对彩礼陋俗至今耿耿于怀。

三、雷老六饭店

说起县城文照街天生古巷深处的雷老六饭店，大半个金华县城的美食家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取了个带“店”的名字，可十年前，人家压根儿跟饭店可以说沾不上边，仅仅是个卖饺子饵丝凉粉的小店而已。

老板也不姓雷，人家是排行老六而已。老六是南山尽头沙登箐人，从小兄弟姐妹多，小小的年纪就到县城国营饭店打工帮忙洗碗洗菜。之所以叫“饭店”，老六的原话是，电视里不是常常说个词，叫“要做强做大”吗？我的目的就是，早日把早点店做强做大成为一个大饭店，取个大点的名字好“雷人”。巷子一个退休邻居杨根厚，以前在朱柳村当民办教师，喜欢舞文弄墨，就给他取了“雷老六饭店”。十年前，去工商局登记拿证那天，段阿宝科长问他，起个啥名字？他脱口而出“雷老六饭店”。

美丽动人的杰却阿果坞就在他的饭店当店长。

雷老六逢人便夸，我们的店长杰却阿果坞可是县城一中的女高中毕业生哦。

一开始，大学考试落榜的杰却阿果坞想回校复读，善良的她看到家里阿爹一辈子含辛茹苦养活几姊妹，心一酸，就彻底打消了上补习班的念头，咬咬牙就去打工了。

她在《青年文摘》杂志社出的励志书籍中，看了不少到美国留学打工养活自己的励志故事。她安慰自己，我又不离开金华县城，又不去美国，怕啥呢？打工就打工。

几年之后，雷老六终于发现，在杰却阿果坞的精心管理下，自己的早点店成本降低，收入稳步增加，朝着“饭店”的人生目标大步迈进，于是就在院子里买来一块大板，晚上没客人的时候，看着杰却阿果坞带领几个小工忙出忙进，自己和杨根厚老师喝起从大理旅游途中买回来的雷响茶，心里美滋滋的。

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那几个在昆明昭通当医生当公务员的儿子姑娘远不如杰却阿果坞聪明。但他至今一直不敢说出口，怕招惹了自己的母老虎老婆。

他盘算着，杰却阿果坞结婚的时候，得好好给她挂一份厚礼。

这天，他看到杰却阿果坞说了一句“大伯，我有急事，要回乡里一趟。”

还没问发生什么事了，就见平时极为稳重的她消失在巷子尽头。

后来，得知上面卢斌妈中暑那些事，连夸杰却阿果坞，“还没过门就这么孝顺，大伯给你点赞”。

小吃店里的姑娘们问他，“点赞“是什么意思？他的回答把整个院子的食客逗得捧腹大笑。他说，“点赞”就是那台收早点费的机器在夸我，就是那台名字叫“微信”的机器。

他放下茶杯，脸涨得通红，忙问自己的文化知识军师杨根厚老师，“杨老师，您说是不是？”

姑娘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雷老六内心深处是在夸杰却阿果坞善良能干。

这十来年，在她的管理下，自己的饭店最少净赚了150万元。

四、大事不好了

2020年年初的这场庚子疫情，让雷老六着实伤透了脑筋。

房租费不出不行，小工费不出不行，水电费不出不行。

最闹心的还是，生意一落千丈。用杨根厚老师的话说“叫门可罗雀”。

其他家的小吃店纷纷关门打烊，纷纷转行。

这天，他见到进城来赶街的好友，杰却阿果坞的父亲索兰达杰。雷老六取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陈年高粱烈酒，四大杯下肚，索兰达杰的话闸子打开了，“大事不好啊，阿大哥，家里发生大事了”，直吓得见过场面的雷老六直接不敢开口，目瞪口呆。

雷老六想，我得按照隔壁退休老师杨根厚教的方法，给他循循善诱，通过“引蛇出洞”，才能让他说出真相。

杰却阿果坞的父亲索兰达杰的“大事不好了”一说完，雷老六听了，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呢，原来如此---

原来，城东“蓝领家园三期”即将竣工，可林老板却一脸愁眉。原来，他注册的建筑公司因摊子铺得太大，资金链接近断裂。昆明的钢筋老板张豪、县水泥厂销售部的阿娟姑娘、卖红砖的施老板天天再追着他要钱。

经过在省科技厅当处长的老同学方泰开导，他这才重开笑容。老同学开导他，你个大西瓜，天天往高高的建筑工地楼上爬上爬下干吗？老板的工作就一句话，“融资”。其它事，交给你手下那个叫卢斌的娃娃就行了嘛。明天起，给他涨点薪水，他会跑得更勤。林老板窃喜，直夸道：“老同学，你有眼水，阿斌的确是根优秀的好苗子。”

……

民营企业的“总经理办公会议”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

那天，下班之后，林振特地叫上建筑公司管理团队的弟兄们，约了卢斌去东门外福籍菜吃菌子火锅，大伙儿几瓶洞藏大麦烈酒下肚，林老板发话了：“各位，我宣布，从明天开始，我全力以赴去融资。你们的彬锅锅任咱们建筑公司分管生产技术的总经理助理，工地上的事不要再打电话给我，大家直接找他拍板就行了，我这就授权给他。今晚，大家喜欢吃什么，尽管点菜，要尽兴哦”。乡下方言口音特重的林振，总是把“哥哥”念成“锅锅”。酒桌上，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掌声，显然，大家在老板发话之前，似乎根本没有心思喝酒。

微醉的卢斌却高兴不起来，他问老板，自己一不会电脑，二不会做“奥图西哎碟”（AutoCAD）,自己只会指挥几百号人干粗活。这什么助理就不要了，有啥事直截了当安排即可。

林振看出卢斌的难处，轻声对大家说，这份助理，到年底分红的时候，可是一大捆人民币哦。卢斌一听，赶紧应承下来，谢谢林总栽培！

饭醉一个多小时后，大家还没出门5分钟，正在雷老六饭店厨房为明天的早点备豆芽、薄荷、香葱、熬骨头汤的杰却阿果坞就知道了发生在福籍饭店火锅桌子边上的一切。

你说邪门不邪门？大伙儿说，卢斌哥哥的工作汇报真是太快了。

晚上九点半下班后，杰却阿果坞给卢斌下达的第一个指令竟然是，阿斌，你明天找林老板，用你的薪酬抵押，我也想办法筹一笔钱，我们俩在县城买一套200平米的房子。

卢斌的酒气顿时完全消失在道路边的香樟树下。月色下，他的眼珠瞪得大大的，看着身旁如花似玉的心上人，手里的可口可乐顿时几乎像开水一样烫手。那一夜，俩人谈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一早，就发生了刚才雷老六对话索兰达杰那一幕。

雷老六听了哈哈大笑，哎哟喂，索兰达杰啊，你整天在家养鸭子养鹅，怕是养憨了？大家一辈子在地里讨饭吃，整天不就是羡慕城里人吗？买，我支持！我到农村信用社给她担保，这房子咱们买定了。

那一头，林振听了卢斌要买“蓝领家园二期”的房子，很高兴，连夸他有志气。告诉自己的总经理助理，首付给你减免5万元，如果第一次能付房款的一半，再减免你5万元。只要你跟着我再干满十年，我一次性减免10万元。一共减免20万元。

第三天，雷老六在茶桌边挥舞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告诉杰却阿果坞，“来，拿着阿叔的存折、身份证和私章，到信用社办理抵押贷款去。免得狡猾的建筑商林老板过两天又反悔！”

杰却阿果坞却告诉雷老六：“六叔，林振其实对阿斌很善良的。这不，大理电视台前天公布出来的十大私营建筑企业家候选人中，林老板不是入选了吗？”说得院子里喝雷响茶的雷老六和杨根厚老师二人心服口服。

五、心想事成

2020年年底，当剑湖边的腊梅花开的时节，“蓝领家园”即将竣工的房子中，属于卢斌和杰却阿果坞的一套，已经顺利办理了首付等手续。那天，两个在县城务工的年轻情侣，从早到晚，脸上一直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那边厢，几代人当农民的卢斌爹妈和索兰达杰两口子，得知儿子女儿在县城“蓝领家园”买了房子，在寨子里逢人便说，两家人的孩子遇到活雷锋了。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