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早在几万年前的远古,人类将灰狼驯化为狗,千百年后,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史里它与牛、马、猪、鸡、羊并称六畜,成为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至此,狗与人类结下了太多不解之缘。
罪不可赦的黄毛狮子
黄毛狮子是我幼年记忆里奶奶家养的一条大黄狗,全身金黄色的长毛,乌嘴,四蹄雪白,长长的狗毛象雄狮的鬃,奔跑起来,狗毛迎风飘扬,更是帅气潇洒。大家都叫它黄毛狮子。
我不记得黄毛狮子小时候的模样,我记忆里它就已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了。大狗在家里很温顺,一点不凶猛。喜欢跟帮,基本是主人去哪里它就跟着去哪里。那时候的老家,房后还有大片的原始森林,时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深山里有狼、豺狗、熊、野猪、猴子之类的野生动物,成熟的庄稼常常被糟蹋;隔三差五还会伤到人。豹猫、黄鼠狼常常在夜间潜入村庄,鸡圈里几声惨叫,天亮发现一地鸡毛,鸡莫名的少了。离家不远的灌木林和刺蓬棵中常见成堆的鸡骨和鸡毛。所以深山里的人家,家家养狗,看家护院。
那时候,狗不仅是守护家园的家畜,也是人们生活里的伙伴,还是野生动物的克星。居家的房屋,打围墙,榨篱笆之外,还要养一两条狗。只要有狗的村庄,野生动物不敢靠近。连传说中的妖魔鬼怪据说也是极度怕狗的,最普遍的说法,狗身上的阳气重,克阴气和邪气。我们家的黄毛狮子一直担当着这样的职责。放牧、进山砍柴、种地,身边有一条象狮子一样的大狗守护,很有安全感,一家人视黄毛狮子如同家人。
黄毛狮子的不幸来自不久后村庄里的一个传言,最初是生产队里几个放羊的羊倌相互提醒说,不要去村子对面的山上放羊了,好像有狼,下村阿大的羊群有一只母羊被咬伤了,不知道是狼还是豹子;中村的羊倌爷爷说,几天前他的羊群被一匹狼追,他看见是一匹长黄毛的狼,毛很长,应该是一匹大公狼,幸好有他在,甩过去几个石头,才把狼追跑了……
村子里开始有了一种不安的气氛。细心的奶奶发现,传言里的那匹狼似乎有点像我们家的黄毛狮子。于是就跟父亲和叔叔说,会不会是我们家的黄毛狮子闯的祸?父亲安慰奶奶说,应该不会,黄毛狮子很乖的,平时在家里,这条狗一点都不凶,我们家在大路边,每天有放牧的牛群,羊群从门前过,还有来来往往的人,黄毛狮子最多也就叫几声,从来没有伤过人,也没伤过家畜。
就在父亲说这话后没几天,奶奶的忧虑再次升级,那天奶奶在村子这边的地里收豌豆,箐沟那边的山坡上突然传来羊的哀嚎,还有邻村放羊老倌歇斯底里的怒吼,尽管隔了一条箐沟,奶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家的黄毛狮子,急忙在箐沟这头大声呼唤,不一会黄毛狮子气喘吁吁回到奶奶身边,嘴上沾满了血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奶奶匆匆收拾起割好的豌豆,领着黄毛狮子回家。那天下午,奶奶一根麻绳将黄毛狮子栓在院子里的桃树上,一根细棍一次次敲打它的嘴,像教训一个犯错的孩子。惨烈的狗叫声传出很远很远。最后奶奶打累了,解开麻绳,它也不跑,离奶奶远一些,安静的趴在院子里那棵拐枣树的树荫下,晚上喂狗饭,奶奶多加了菜汤,黄毛狮子摇摇尾巴凑上来,吧嗒吧嗒享用它的晚餐。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小小的山村很快都知道,我们家有一条大黄狗,长得象狼,比狼还凶,会吃羊,吃生产队的羊。
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事实是黄毛狮子咬伤或咬死羊后会迅速撤离,它要的好像只是那种追逐和和征服的快感,把羊群追得满山跑,羊跑不动了会被咬伤或咬死,但它不吃。
我们无法知道,黄毛狮子为什么会有如此邪念,奶奶和父亲甚至分析过它的血统,怀疑它的骨子里是不是有追山狗的遗传基因。那时候离我们家不远的深山里还有猎户和猎人,养的狗凶猛无比,跑得快,猎人进山打猎时帮助猎人发现和追赶猎物。村里人习惯称这些人为打山匠,把跟随他们的猎狗叫追山狗。据说追山狗追猎物就那样,把猎物追进猎人的包围圈或是咬伤、咬死。但猎狗不吃被它咬死的猎物。
事件升级在一个月后,是插秧点包谷的季节,一大群人在山下的梯田里栽秧,对面山上又传来下村放羊阿大一声接一声的呵斥,奶奶一看,刚刚还在田埂上转悠的黄毛狮子不见了,忙忙慌慌丢下手里的秧把子赶回家,才到村口,就有人报信,我们家的黄毛狮子闯祸了,咬死了下村阿大放牧羊群的两只母羊,咬伤了一只小羊羔。奶奶急忙找回叔叔,又让叔叔找回正在帮别人家盖房子的父亲,说我们家的黄毛狮子不能留了。叔叔说,是狗伤的羊又不是人,看看再说。奶奶急了,说,打,还要马上打。那些年,祖上曾有过几亩薄田的我们家,到解放后确定阶级成分时早已贫困潦倒,与广大普遍极度贫困的村民没什么不一样,还是因为在破到已经不能遮风挡雨的老屋里,还放着一对做工精湛的大春凳和一张八仙桌,差一点被当作矮子里的将军划为破落地主。虽最终经过层层审核确定为上中农成分,在劳动和生活中都是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对象,奶奶为人处世时时谨小慎微。
奶奶还举例说,原来村里的民兵大队副队长,家庭成分还是贫农,因为一点小矛盾,想嫁祸别人泄私愤,捅了生产队一匹小马驹一刀,小马驹死了,结果以破坏集体财产罪,判了八年刑,坐牢了。今天黄毛狮子咬死两只母羊,虽说是狗闯的祸,我们也不愿意出这种事,但狗是我们家的,是我们没有管好狗。这个事可大可小,就看人家咋个说?万一扣一顶破坏集体财产的罪名,我们咋个整?更何况下村阿大在生产队放羊这么多年,年年都是生产标兵得表扬,大妈是贫下中农里的生产积极分子,有事无事还要找茬给疑似漏划破落地主的奶奶出难题。这下,黄毛狮子闯了这么大的祸,把柄落下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阿大回来前,在人家找上门之前,把狗打了,表明态度,承认错误。别的是祸是福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叔叔和父亲用一根正义的细麻绳结果了黄毛狮子,等阿大怀里抱着受伤的小羊羔赶着羊群回来,此时黄毛狮子的狗皮已经绷开成一个平面钉在了我们家照壁后的土墙上,五脏六腑被掏出来,尸首挂在路边临时搭起的木架上,接受千刀万剐。父亲和叔叔赶紧陪着笑脸跟阿大打招呼,他狠狠的看了他们和那堆狗肉一眼,摸了摸小羊羔流血的头,一句话不说,走了。
院子里临时架了一口大铁锅,不一会满满一大锅黄焖狗肉香味扑鼻,差不多一村子的人都来了,围坐在院子里吃狗肉(当地习俗,狗肉不上灶烹煮,也不进屋上桌成席),当然包括生产队长、副队长、民兵连长、会计、保管员等生产队干部。父亲特地去羊倌阿大家,请他一起来吃狗肉,他不搭理父亲,关上门,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煮肉,煮饭,我一直不见奶奶,吃饭时我端着大半碗狗肉在灶房里找到煮猪食的奶奶,她正就一小碟咸菜和一锅青菜汤在灶门前吃简单的晚饭,不谙世事的我想把碗里的肉拔一些给奶奶,因为我觉得黄焖狗肉真的很好吃。奶奶端碗的手象被火苗燎到了一样迅速移开,只简单说了两个字:“不吃”。
我还记得,过了好大一阵,奶奶才开口说话,好像是给我讲道理,又象是自言自语:“有些错真的不能犯,错犯大了,祸闯大了,你就只能承受结果,不是别人不救你,是救不了你,哪怕你只是个畜生,也一样。”
天很快黑了,院子里依旧人声鼎沸,一群喝酒的男人开始划拳,很嘈杂。我跟奶奶在灶房里烤火,四周一片漆黑,灶膛里红彤彤的火光映在奶奶脸上,安静的眼眸里我看见有泪光闪烁。
黄毛狮子伤羊的事,后来再没有人追究和提起,不了了之。
孤儿小白
小白的狗妈妈是我们家原来养的一只大黑狗,那年冬天,黑狗妈妈产下小白这只唯一的小狗不到十天后,毫无征兆的离奇死亡。
对于这只小白狗的出生,一家人本身就心存某种不安,以我们农村老家的说法“独狗双猪”,是不吉之兆。所谓独狗双猪指的是,自家养的狗一胎只产一子和猪一胎只下两头小猪的现象。生下独狗也就罢了,本来健壮的母狗还死了。大人们心里似乎多了一层拨不开的霾。
我们不知道母狗是什么时候死的,是那天中午听见小狗不停的叫唤,去看才发现狗妈妈已经死了。奶奶说,小狗才刚刚睁眼,还不会吃饭,指定是养不活的。父亲说,养不活也罢。按父亲的意思,好像这只小独狗带来的不吉,如果小狗养不活也会随小狗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感觉养不活也好,养不活也是天意。
家人的意思就让它自生自灭,我不同意,从僵硬的死狗妈妈怀里将小狗抱出来,因为小狗全身只有耳朵和脖颈处有一小圈黑毛外,通体雪白,我给它取名叫小白。我决定养它。
我找来一个小篮子,垫上软软的谷草和干松毛,帮小狗做了一个舒适的小狗窝,在奶奶的帮助下,找到了一点那个年代人都享用不起,万分金贵的奶粉。可能是之前黑狗妈妈只喂养小白这只独狗宝宝,奶水足,只十来天的小狗看上去要比别的狗宝宝大一些,也很健康,吃完那点仅有的奶粉后我尝试喂它米汤和面糊,小白一点不挑嘴,一小盆面糊一会便被它舔得干干净净,奶奶说,过几天可以喂饭了,只要会吃饭就养得大了。
我成了小白的保姆,那个冬天我常常抱着小白写作业,冷冷的冬天,我抱着小白很暖和,小白在我怀里也应该也很温暖。有时候我懒得抱它,就让它趴在我的脚背上,那种软软的热乎乎的气息,也让我觉得冬天也不是那么寒冷。
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小白长大了许多,不上学的星期天,我们上山采茶,后山的茶园,茶地一台一台依山势起垄,一垄很长。小白跟在身边,跑前跑后,跑累了,就在茶树下睡觉,小白睡觉很聪明,它会沿你正在采的这垄茶,跑到前头,在茶树下躺下,等你采到它身边,它会起来,围着你撒欢,小爪子抓一下你,或轻轻咬咬你的裤脚,又顺着茶垄跑到前面的茶树下躺下。等中午的时候,大家在茶地边烧一堆火,各自打开饭盒热午饭,小白就蹲坐在一边,眼睛咕噜咕噜转,但除非你主动喂它,它不会去碰任何一个人的饭盒。并且它蹲坐的位置也会在离人不远不近的一米左右。所以大家都觉得它是一只很懂礼貌的乖狗狗。闻到饭菜的香,它伸着舌头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家就笑,说小白馋得都流口水了,然后大家就都会匀一点饭菜出来喂小白。吃饱了,就逗它玩。小白,跳高高,小白,翻筋斗,小白,转圈圈,小白就按大家的要求完成各种表演。采茶的很多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有小白,简单的劳作多了一些欢乐。茶园里也多了我们的欢笑声。
茶园在深山里,离村子好几里地,还都是崎岖山路,来来回回,小白走不动了,就想人抱。它想要人抱时的表达方式有很多,要么小爪子抓你,轻声叫唤撒娇,要么就地打滚耍赖皮。无论哪种表达,萌萌的样子我都会觉得它很可爱。那时,我也还小,上山采茶的半劳力,也多半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也走不动,但我们无处撒娇,也不能耍赖皮。我们所能做的是力所能及的帮大人分担一些负担。就比如采茶这种不是重体力也能做的活。孩子爱玩的天性使然,我们常常把简单的劳作过程当成玩耍,在劳动的获得中寻求快乐。
我的童年和所有在那个年代里的山区农村孩子一样,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任何一种纯粹的娱乐。成长的岁月里,物质的匮乏和生存的艰难留下了太多灰色的记忆,小白和我一起长大的时光,却成了旧时光里一抹抹不去的绚烂色彩。
憨憨的的虎子
关于虎子,准确的说,我已经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给它起过这个名字,但我一直记得它的样子,黄毛、乌嘴,很温顺。因为它曾经的存在,让我心中永远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纠结,我想给它起一个名字。
其实,那是我童年时光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初夏,草木葱茏,路边的核桃树绿荫如盖,凉爽无比,柿树正在开花,引来好多蜜蜂,大片大片的绿叶间,乳白色的小花朵象千万个小灯笼,一阵风过,花落一地,香气扑鼻。
三个年轻男子就在那样一个下午,不经意间走进了我们家,两个在公社工作的干部,一个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认识的。父亲以为他们是下乡或是家访,客气的招呼他们来家里坐。
坐定后几个年轻人说明来意,星期天,公社和学校里回不了家的一伙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派他们三个出来买一条狗,他们从上村到下村,转了一圈了,没买着,听说我们家养了两条,想跟我们买一条。这时我们家的两条狗,一条黑狗,一条黄狗,就静静的卧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父亲磨蹭了半天,拿着狗食盆进屋盛了一点冷饭,拿了根绳子,在院子里叫狗喂狗饭,黑狗比较警觉,见一院子生人,看了看,不敢过来吃,黄狗,就是我想叫它虎子的那条黄狗,乖乖过来,趴在狗食盆前,一点一点舔舐主人给它准备的最后的晚餐,它吃得很慢,吃一点,看主人一眼,父亲边喂狗边用手抚摸它的头,它的身子。最后把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狗狗吃完最后几粒饭,不走,任由父亲把脖子上的绳子结上扣子,拉紧。一双狗眼泪汪汪看着父亲。父亲把绳子交到那个老师手里,虎子夹着尾巴,一副猥琐的样子,不挣扎,不咬,不叫,四只脚拼命抵着地往后缩。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狗流泪,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买狗的几个人本来不敢牵狗,想让父亲帮忙,要在我们家院子后边的那棵梨树上吊死虎子,处理好后带走。父亲见我哭,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理由,跟他们说:牵走吧,牵远些,莫给娃娃看见。他们只好牵着虎子,半拖半拽,生生把虎子拖上了出村的那条小路,虎子依旧一声没叫,只是泥土路中间的土灰被它抵出一槽槽深深的印迹。最终消失在小路的尽头。记得走的时候他们给钱了,给多少我不知道,但父亲没有要,他们也没再坚持。
虎子牵走后,父亲很自责,一再说要是没在家就好了。还说狗也是憨狗,明明晓得还不到该吃饭的时候,喂你就不要来吃呀,吃了也就吃了,吃完了你就跑啊,跑了我追不着你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还乖乖给我拴,我能不拴你吗?
后来很多次,父亲和我提到虎子,也很难过。父亲说,狗是最通人性的,跟人的时间长了,有情分,听得懂人话。但狗也是最忠诚的,就象我们家的虎子,哪怕是我们要它死,它会流眼泪但它不跑。父亲说,他比我更舍不得虎子。但人家开口了,特别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开口了,他就不能不答应。父亲还说,那几个工作人员,家都在外地,我们这里生活条件差,十天才赶一次街,供销社的食品组虽说有个小门店,也保证不了每个街天有猪宰,一月两斤的肉食供应票,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肉吃,他们也不容易。还有你们学校那个老师,听说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出身,从小吃香喝辣都没吃过什么苦,从私塾读到国立师范,毕业后来到我们大山上教书,不通公路,不通电,物资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大伙都看在眼里。但山里娃娃一拨一拨出去了,很多地方都羡慕我们公社,羡慕我们村,羡慕我们的学校有这样的好老师,你哥哥是他的学生,能考上高中他没少费心,等你读初中了也会成为他的学生,不要说他只是要我们家的一条狗,他就是说要一头牛,只要有,我也要给。
我慢慢理解了父亲,从内心也不再埋怨父亲。但我,从此,不吃狗肉。
保镖黄黄
我的初中时光是在家乡的一所乡村小学度过的,一个现在为乡镇一级建制的公社中心完小办的附设初中班,我小学毕业考初中,考取的是县一中,全县唯一一所完中,每年面向全县招生两个班共100人的初中重点班。因为当时哥哥已经的那所中学读高中,家里的确已经无力承当再上一个一中的学习费用,就让我在离家只有两里地的公社完小附设初中班就近入学。
学校设施简陋,一个小院子,一排小平房一共五间,一间楼房四间大教室要容纳小学五个年级和初中两个班两百多人(那时候小学学制五年,初中学制二年),小学只招收本大队(现在村委会一级)学龄儿童,不上晚自习,全部走读。两个附设初中班(后来乡镇中学的前身)面向全公社(现乡镇一级)招生,大部分住校。因为学校校舍确实紧张,只能安排离家远的学生住校,我家离学校近,只能走读。
小学走读没问题,初中走读最大的问题是要上晚自习,白天不足二里的路,只要十多分钟,一路玩耍回家,最多半个小时,走读也轻松。麻烦的是晚上上自习,那段要穿过一片灌木林,还有几宗坟茔的山路,哪怕有白白的月亮,一样让人莫名的害怕。树林里时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害怕。路边几棵很大的核桃树,还有操场边那棵高耸入云的大青树,白天常常是我们纳凉歇息的地方,晚上就成了乌鸦和猫头鹰安歇的居所,漆黑的夜,连星光都泛着丝丝寒意,走到树下“噗通”惊飞一只鸟,或是乌鸦、猫头鹰不经意间发出一声两声“啊啊”“咕咕”的声响,恐怖的气氛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还好,我有黄黄。
黄黄是我们家养的一条大黄狗。我在乡村完小附设初中班走读的那两年。每天下晚自习,黄黄都会准时在校门外等我,陪伴我回家,风雨无阻。
至今我都无法解读一条狗的心思,说黄黄准时等我的准时是相对的,我们晚自习下课时间按规定是夏天九点半,冬天九点。但很多时候我们的下课时间并不准时,有时候老师讲课一高兴超时了,有时候为补几节某天拉下的课,有时候为即将要来的一次考试要加做一份模拟题,有时候照明的汽灯灯泡被一只飞蛾突然撞破了,有时候烧汽灯的煤油没有了。总之,课时的安排变数很多,下自习的时间并不十分准点。但奇怪的是无论我是提前下自习还是延时下自习,走出校门的那一刻,黄黄就会准时跟上来,陪伴我回家。有时候会从校园下边的田埂上跑过来,有时候从校园后面的树林里窜出来,有时候就蹲坐在学校大门外守着。我不知道,它是怎样估算我的放学时间,或者在我来上晚自习的时候它就已经悄悄跟来了,然后一直在附近等候我回家。我只知道,我走出校门百米之内,黄黄一准会跟过来,守护在我身边。
懵懂的青春岁月,顽皮几乎是所有男孩的天性,女孩,特别是长得好看的女孩常常被无端欺负,头发被揪一把,路上被下一回绊脚,把下雨天捉到的四脚蛇,核桃树上捉来的糖宝和娃娃虫放进女生的书桌里,把胆小的女生吓得哇哇哭是常有的事,同村的女孩,几乎都被那几个顽劣的男孩变着花样欺负过,尽管也因此受到老师和家长的责骂甚至是责罚。还有你村我村一群一群的孩子,拉帮结伙打群架也是有的。唯独我,从来没跟他们发生过纠葛,首先自然是我学习成绩好,在学校得到了老师的更多关心和关爱,再者我不喜欢招惹是非,不讨嫌。但我想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黄黄,一个女孩子,身边时刻跟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没人敢惹我。
两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之前初中就录取过我那所中学的高中,再后来,我留在了那个城市。
刚刚工作的那几年,繁忙加上交通不便,回家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每次回家,都会有黄黄迎接,我就摸它的头,喂它吃东西。
又过了几年,每次回家,黄黄依旧会来迎接,只是它已经不再奔跑和跳跃,看上去也少了当年的机灵和威武,我觉得黄黄明显老了。
最后一次见黄黄,是那年的深秋,天已经微微有了些寒意,我回家,黄黄安静的躺在院子里的拐枣树下晒太阳,见我回来,缓缓的坐起来,摇了摇尾巴,又躺下。我拿了东西喂它,张嘴,我才发现,狗牙掉光了,身上的毛也掉了好几块。我知道,它的时日不多了。
它果真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是春节回家的时候,奶奶告诉我的,奶奶说她让叔叔把它背到山上埋了,婶婶也说,是她和叔叔一起埋的黄黄,挖了很深的坑,埋在我们家大路上边那块松林地里了。
我感激家人对黄黄的那份情义,没有让它暴尸荒野,黄黄陪伴了我和家人十九年,十九岁的狗,要依人的年龄算,已经是百岁老人,所以黄黄的离开,算是寿终正寝,我们怀念,但没有遗憾了。
长飞牙的非非
非非是妹妹一家住在丽江古城老宅时养的一条宠物狗。
大妹嫁到丽江,住的房子是古城里一所自建的土木结构民宅,浓郁的纳西族民居风格,青瓦白墙,格子门。有个小院子,大门融进了一点现代建筑元素,砖混门墩上面用混泥土浇灌了一小块顶,连接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建了个小小的天台,可以晒衣服,晒太阳。
小妹婚后在大理生活,因为发生了一些变故,后来也去了丽江,做小生意讨生活。一直住在姐姐家。
大妹有个儿子,小妹有个女儿,小妹的女儿比大妹的儿子大三岁,我的一双侄儿侄女就那样一起生活在古城的那个老院子,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2002年的冬天,我做了一次大手术,休养的那段时间,两个妹妹为了方便照顾我,我也住进了那个小院。
春节前几天,妹夫下班带回来一只通体黢黑的小哈巴狗,说是在下班路上捡的。把两个孩子高兴得就像捡了个金元宝。
妹妹是极力反对在家里养狗的:“狗身上细菌多,孩子爱狗,免不了要抱要玩,传染疾病的机会就增多,还有狗狗掉毛,家里沙发上,人的衣服上,到处有狗毛,很难打理,看上去就很邋遢。再说了,到时候给小狗洗澡,扫狗屎之类又都是我的事,你们还嫌我的事不够多。”两个孩子赶忙说“我们帮忙”。妹夫说“我跟你一起做”。妹妹愤愤的说了声:“说的倒好听”。我也说:“大冬天的小狗在外面流浪也可怜,还是养起吧。”妹妹笑了,说:“老姐你真是实诚,这种谎话你也信,肯定在宠物市场买的,两个孩子一直要养一只狗,去看过几次了,都是我反对,没买成,今天到底还是买回来了,你见过这么干净的流浪狗,肯定是怕我骂才说是捡的。”
反对归反对,也不管来路如何,小狗就这样进了家门,留了下来。
因为通体黢黑,给狗狗起名字的时候,两个孩子一致同意给小狗取名叫非非,非洲的非。
非非在我们眼里算不上漂亮,甚至觉得它有一点丑,我很少见过狗长飞牙,还是俗称地包天那种,每当它静静的蹲坐在我们面前,眼睛滴溜溜转,两颗飞牙露出来晒太阳,那种样子太滑稽。大家都说非非那两颗门牙长得特别象当时非常当红的一位笑星,一看就想笑,特有喜剧效果。
非非长相不怎么样,但非非是一只有教养又听话的乖狗狗,每当一家人要上班上学或是出门,打开院子里的狗笼,它就乖乖躺进去;不随地大小便;不经批准不上沙发等等。
最重要的是非非给两个孩子带来了很多欢乐,每天在小区里追逐游戏,成了小区里的一道风景,也引来了许多同龄孩子羡慕的目光,狗叫声和孩子的欢笑声总是在一起。也就是这个总是要在一起的情节,让非非经历了一次令人心痛的伤害。
那年的除夕,下午天空就飘起的细碎的雪花,随着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古城所有屋顶,瓦楞上就堆满了雪,白茫茫一片,覆盖着积雪的房子,飞舞的雪花,小院子成了童话世界里小木屋。我是第一次经历下雪,激动。妹妹说,她也多年没见城里下雪了。两个孩子更是开心得不得了。我们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堆雪人,让大团大团的雪花飘落在我们的手心里融化,我们高兴的在院子里叫着,笑着。
非非也高兴,上蹿下跳满地跑,脚印弄得到处都是,雪落在身上化了,全身湿漉漉的,变成一只落汤狗,它就毫无顾忌的使劲甩,把脏水甩得到处都是,我们怕它冷,用干毛巾把狗毛揩干后,为防止它到处跑,就临时把它关进楼上的小天台里。一家人继续在院子里玩。孩子在院子里开心的惊叫,小狗在天台上撒欢也惊叫。然后就在我们毫无防备的一瞬间,随着狗狗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两个孩子的声声惊叫,非非从三米高的天台一跃而起,重重跌落在院子里的石板上。
没有出血,没有死,但非非被摔成重伤,疑似骨折,不能动了。
乐极生悲的一夜,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我们束手无策,找来纸盒,垫上软软的垫子,给它做了个临时的窝,小心把非非放进盒子里,侄女心痛狗狗,轻轻摸它,摸它的头,摸它的爪子。一摸狗狗就叫,狗狗一叫,两个孩子就哭。侄女一边哭一边说:“傻非非,你是狗狗,又不是小鸟,你怎么能飞?这回演砸了吧?!”妹妹和妹夫到处打电话,问人家知不知道丽江哪里有宠物医院或是兽医。打听的结果是小城市好像没有人知道宠物医院,平时有几家兽医门诊,大过年的也都关门了。我们能做的,只有给它做的窝里再多垫点旧衣服,软和一点,再把它放到离烤炉近一些,不让它冷着。别的就只有看它造化了。还好喂它东西,还能吃。
第二天,等我们起来,非非竟自己从窝里爬出来,很顽强,两个前爪好像很有力气,爬得还不慢,拖着两条残腿,身子象抽去了筋骨,软踏踏像个毛口袋,妹妹愁得整天埋怨妹夫:“让你们不要养不听,看着狗狗这种样子,心痛死了,扔了是条命,不忍心,养着又糟心,造孽呀,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想不到,两三天后,非非好像能慢慢站起来吃东西了,再过了几天,可以一颠一颠的走路,又过了几天竟然又可以跑了。好像也没留下什么残疾。非非的奇迹康复让我们充满了惊喜和感恩。
春天来临的时候,晚饭后两个妹妹陪我去散步,孩子们穿着旱冰鞋在我们前面滑行,非非跟着孩子前后奔跑。古城广场,熙来攘往的游客,身着民族服装的纳西族老太太,打跳,休息,散步,还有许多孩子滑旱冰,一派和谐繁荣的景象。我们三姊妹静坐在广场边的椅子上,抬头看婀娜的垂柳吐出点点新绿,看白白的柳絮随风飘落。在曼妙的春光里聊一些家长里短。侄女风一样飘过来,戛然落在我们面前:“你们不用在这里陪我们,去逛街呀,去买东西,给大姨妈买漂亮衣服。”妹妹说:“也是哦,我们真是好久没有一起逛街了。”等我们起身,飘远了的小丫头,小手高高举起挂在胸前的大门钥匙大声说:“慢慢逛,玩够了我们会自己回去,会注意安全。”然后牵着弟弟又疾风一样飘进欢乐的人群。
夕阳的余晖里小女孩飘舞的长发,身着红色毛衣的弟弟跟在后面象一团跳跃的火苗,还有小狗非非在旁边上蹿下跳,让我觉得生命充满了活力。还有和我一起逛街购物,陪伴照顾我的亲人,是那段充满阴霾的日子里我心头暖暖的回忆。
借养的小花花
小花花是侄女小时候来我家,邻居大姐借给她养的一只袖珍宠物狗。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上班的单位在县城边上,两幢老式的砖混楼房,一大排小平房,几间房办公,几间房住宿。三十几个职工,二十几户职工和家属,就在一个院子里工作和生活。
每年寒暑假,妹妹们都会送侄儿侄女回来跟我住些日子。我的宿舍在其中一幢三层老式楼房里,一楼办公,二楼、三楼是宿舍,有大小十个房间,住了六家人。我住在二楼一个小套间,三楼还有一个单间做厨房。
每层楼都有长长的过道兼走廊和阳台,大家在过道里用洗脸盆洗衣服,用大盆给孩子洗澡,在走廊上摘菜,在楼梯的拐角共用一个水龙头。没事各家搬个小凳坐门口看书,晒太阳,做手工、和邻居聊天。有好吃的你家我家相互送一碗,阳台上拴了根粗铁丝,大家的衣服、被子一串一串都挂在上面晒。大院里大大小小十多个孩子,经常一起玩,前院有个篮球场,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也来玩,一到傍晚,大家都聚到院子里,大人打扑克,下象棋,没事坐球场边闲聊,小孩学走路,玩游戏,打篮球,躲猫猫,很热闹。条件虽然简陋,但大家互相关心,一个大杂院,就像一个大家庭。
住三楼的一个女同事,家在外地,有个女儿平时跟她爸爸,假期也来跟她住。大侄女三岁,聪明又漂亮,就是鬼主意忒多,侄女是她的跟屁虫。一天,吃了晚饭,我还在楼梯拐角的共用水龙头边排队洗碗,从外面回来邻居大姐说在大门口看见侄女和三楼同事的女儿,从前面那条街跑过去了。
当时刚上小学一年级的侄女,平时很乖巧,就下楼玩一会,都会来跟我报告一声,今天跑出去玩,居然没跟我说。我们住的地方为城乡结合部,门口的大马路是一条过境公路,大货车多,很不安全。前面的街道是城市化后的农村,也有些混乱。我不放心。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到街上去找,找了两条街,没找着。只好坐在大门口等。
天快黑的时候,两个小丫头终于回来了,还交头接耳,很开心的样子。
问缘由,侄女交代说:“小姐姐妈妈朋友家里的大狗前几天生了好几个狗宝宝,约我一起去看狗,抱小狗玩。她说不远,出大门,过两条街就到了。我就跟她跑了。”
因为这个事,我狠狠的教训了侄女一顿。第二天,我还在上班,小丫头跑进来跟我说:“大姨妈,我给你写了封信,你回去要看哦。”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现在就说嘛,写什么信?”小丫头笑笑跑掉了。
我也好奇,赶紧回家看她给我写的信,桌子上放了一个手工折的信封,还有模有样用胶水封口,信纸折成了一只千纸鹤放在里面,打开,只有一行字:大yi妈,这几天我是不是不guai呀?对不起!因为识的字还不多,姨妈的姨字和乖字不会写,用了拼音。
我突然觉得很内疚。把孩子叫了回来,告诉她,她真的很乖,大姨妈也很爱很爱她,给她讲不准乱跑是因为不安全,路上车多不安全;跑远了,万一找不着回家的路也不安全;去看狗就更不安全,特别是去看才生了狗宝宝的大狗,很危险,为了护小狗崽,狗妈妈会跟平时不一样,特别是小狗小的时候,狗妈妈为了保护小狗崽,有时候连主人都不认,会咬人,你们去抱它的小狗,万一大狗咬到你们怎么办?
道理是好像听懂了,也乖乖认了错。但第二天中午,一伙人在走道里晒太阳聊天,小丫头也趴在我面前的小凳子上学写字,楼上的小姐姐跑下来,在楼梯口给她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又坐不住了。我严厉的说了声“不准去”。邻居大姐说“小孩子嘛,一起玩挺好的,你咋会不让?”我才把头天两个丫头跑两条街去抱狗玩的事原原本本的跟她说了。也跟她说侄女从小爱小狗小猫,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别人家遛狗,遇到那种特别好看的小狗狗,她会跟在人家后面走好久,我说这个孩子陌生人给块糖,给点好吃的,她一定不会要,不会被骗。但给她只漂亮狗狗或猫咪,真的有可能会被人拐走。
邻居大姐这才说,这样哦,那我们家倒是有只小狗狗,侄女的,这久侄女去外地了,寄养在河西老宅家里,请外公外婆帮忙照看,老人家正嫌麻烦呢,等我哪天回去抱来给她玩。这时刚好他老公,我的同事骑着摩托回来,大姐就站在二楼走廊跟他说,要不你回去把小狗抱来给这个小妹妹玩几天。侄女一听飞奔下楼,迅速爬上摩托车后座,“叔叔我要跟你一起去。”同事摩托车调了个头,抱狗去了。
不一会,他们抱回来一只小狗,因为之前邻居已经跟我说了小狗是那种可以放在家里养的小宠物狗。我想象过它的样子,可等真见到时,它小得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想象,准确的说,它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灰扑扑的,一看最近就没洗澡,我以为它还是只小狗,但同事说,它一岁多了,是只成年狗了。小狗本来很白的,天气冷,晚上老钻进蜂窝煤炉的灰洞里睡觉,成这样了。它有名字,叫花花。
我立马烧了热水,给小狗洗澡,换了三次水,才把小狗洗干净,好在一次用的水不多,一小盆也就够了。把它放在小凳子上晒干。它真的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狗狗,绒绒的,白白的,耳朵,脖子,前爪有几处黑点,一只小花狗,叫花花真是贴切。
我们用一个鞋盒给它做了个临时的狗窝,一块大号的洗脸毛巾一半垫一半盖,就可以把它裹得严严实实,一根小小的火腿肠就够它吃一天,一块饼干要分几次才吃得完,十公分高的鞋盒子,不抱它都爬不出来。养这样一只小狗,倒也不麻烦。
白天,大院里的一群孩子带着小花花玩很开心。晚上在家里,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烤烤炉,把它放在脚边。它想要人抱会撒娇,不停的哼叫,直到你抱它为止,侄女给它梳头,用彩色毛线给它扎蝴蝶结,它乖乖趴着任由人折腾,比孩子都乖。我看小花花的样子,要不是摸它的时候感觉真的有温度,要不是因为它会不停的哼哼,我真的觉得它就是一个小毛绒玩具。之前,因为房子小,我从来没想过要在我的家里养任何宠物。因为小花花,竟让我无端的生出一种想要养个小宠物的冲动。
假期结束,侄女要回去的时候,邻居大姐本来说可以把小花花送给侄女的,打电话征求小主人的意见,舍不得,最终小花花还是还给了他们。
回不到故乡的豆包
豆包是侄女读高中时,在放学路上带回来的一只小土狗。豆包这个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说是放学刚走出学校大门,这只小土狗就自己跟在她后面,她觉得它可爱,就把它带回来了。那时小妹为了方便照顾侄女上学,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她们母女搬出去住。以那种住房条件,家里本来无法收养这只狗,但终究拗不过侄女,留了下来。
小狗小时候是可爱,但小狗长得也很快。没过多久,随着体型的变化,那套小小的一居室的确已经没有了它的容身之地,它被带到了大妹家。大妹家当时也已经从古城老宅,那幢有院子的纳西民居搬到新城的楼房里居住,住房面积不小,但高层住宅,房子虽大,每个区域各有用途,真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安放得下一个足以关一条大狗的笼子。豆包养在他们家的那段时间,有人在家还好,没人在家时,关在家里的豆包闲极无聊,经常乱咬东西,把好好的鞋子咬出一个洞,把袜子叼到阳台上,把花盆翻成底朝天……等上班上学的回家,它已经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一片狼藉。问题是它还在继续长大。
大人的意见,豆包必须送走。两个孩子的意见,他们要养豆包。最后达成一个折中的意见,豆包必须送走,但可以送到一个今后他们还能看到豆包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妹夫的农村老家石鼓,一个是我们农村老家小村。这两个地方是全家人每年至少要回去几次的地方,在回去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见到豆包。两个孩子表示同意,豆包就这样,在那年春节一家人回我们小村老家过年时被带回来,留在了老家。
从城市来到农村,从专门陪孩子游戏玩耍到要担当起农村看家狗看家护院的职责,豆包一时间无法完成角色转换,无所适从。
它不会好好守家,主人一走它也走。它没有领地概念,一个大村子,到处乱窜,很随意的东家进西家出,也就经常被人家忠于职守的看家狗咬成伤痕累累。有人来家里,特别的半大孩子,它摇摇尾巴就扑上去跟人家玩,把人家孩子吓得要叫魂。
它的诸多另类行为让家人很无奈。每次我回家,嫂子就跟我数落它的诸多不是,比如:豆包又在在齐腰深的蚕豆地里撒欢,豆苗绊断了一地,豆包又在即将成熟的稻田里打滚,按倒的谷子到收割时都长芽了。它跑到别人家里撒尿,追正在吃食的小猪,和小鸡抢食,最讨嫌的是和猫打架,人家的猫和狗打架,猫要么上树,要么上房,纠纷到此为止,我们家的猫狗打架,豆包把猫追到房顶上还不依不饶,房顶的瓦踩烂了,把晒台上晒豆子,晒辣椒的簸箕掀翻。真正上房揭瓦,无法无天。没见过这么讨嫌的狗……
我正琢磨嫂子的话兴许只是一面之词,刚想帮豆包找点理由,开脱几句,大门外突然“哐当”一声巨响,跑出去看,豆包又掀翻了鸡食盆,碎米粒,包谷籽撒了一地,一群正在吃食的小鸡崽被惊吓得满地乱窜,惹得愤怒的老母鸡张开翅膀扑向豆包,母亲顺手抄起一根棍子要揍它,院里院外,鸡飞狗跳。我也无语。
家里人还说,豆包还有一个嗜好,就是追逐从门前经过的车。豆包追车有选择,门前是大路,卡车、轿车、微型车、摩托车,车来车往,很多很多车路过,它只追轿车。
这个其实我知道,每次我回家,豆包都有迎来送往。车才停下,只要豆包在家,第一时间扑上来,站起来,趴在车门上。车门一开,立马扑上来。无论你怎样防备,衣服上必然留下几个狗脚印,等你坐下来,它会趴在你跟前,用尾巴噗噗拍地,用爪子来抓你。特别是两个孩子回来,它还要撒欢、打滚,四脚朝天凉肚皮,孩子们就摸它的肚皮挠痒痒,敲它的脑壳,翻它的眼皮,搂它的脖子。狗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们的脸,小心把他们的手含在狗嘴里。它用它的方式表达对他们的思念和那种久别重逢的愉悦。兴奋好长时间。等走的时候,每次都跟在车子后面追,一直追到追不上。
我回家的时候多,每次走,豆包都追。好几次,我就想把它关起来,或是让大哥抱住它不让它追。但成功的几率都很低。才准备走,才跟家人告别,它就像听得懂人话,任你怎样哄它,甚至喂它东西,它都不进屋。抱它基本没什么用,三下两下就挣脱了,照样追。出村的路很窄,有几处还有几个大坑塘,车通常以二十码左右的速度慢慢挪,豆包追得一点不费气,等车快起来,它就加速,依照车速奔跑。车慢它慢,车快它快,通常要这样追出去四五公里,等到大路上路宽一些,时速超过五十迈以上才能把它甩下。
有一次回家,回来的时候下着毛毛雨,到大路上了,但山路弯弯,车速也不敢太快,过了好久,从后视镜里看,豆包还一直跟在我后面奔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莫名的酸以及不忍,我把车靠边停下,下来赶它走,豆包不走,绕着车跑,跟我兜圈子,我在路边颁了一节树枝打它,它干脆爬到车子下面躲起来,树枝短够不着它,它眯着眼睛摇尾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象在跟我玩游戏。我没办法,继续发动车子走,它又追了好长一段路。
还有一次我回去接母亲来跟我小住,母亲晕车,我开得慢,豆包就一直追,追到高速路口。足足十公里,它自己还要跑回去,往返就是二十公里,我担心它会走丢,回到我家给家里报平安时问大哥,豆包回去了没?大哥说回去了,但看上去累坏了,趴的那里一动都不动。我才放了心。
又是一年春节过,回来看它的侄儿侄女离开没几天,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想用它跟小主人们交流的方式,尝试着跟来我家的陌生人交流,一天内它犯了两次错,上午,村里一位本家大哥来家串门,它一声不吭,含了一下人家的手,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本家大哥没好意思说被我们家的狗咬了,要了个创可贴,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问,是后来才知道。傍晚的时候。村子里一位婶婶来隔壁堂弟家,从我家院子里过,它悄无声息的跟在人家后面,又含了人家屁股一口。嫂子只得又是道歉又找药要帮婶婶处理,她当时说没事,走了。但正月没出,被狗咬,伤没伤着且不说,按农村的习俗说很不吉利,一年都要倒霉运,是大家都忌讳的,嫂子也觉得很对不起人家。
不想第二天天刚亮,婶婶就来家里,说昨天是不好意思,回家脱了裤子看,我们家的狗真把她咬伤了,破皮了。这个婶子平时身体就不是很好,光慢性病就好几种,嫂子担心她万一哪天老毛病犯了,都说是因为狗咬着引发的,说都说不清。当乡村医生的大哥,尽管知道豆包被送回来之前已经注射过疫苗,还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电话联系医生和狂犬疫苗,给她做安心善后,花了好几百元。
这个事情发生后,家里人商量,豆包恐怕是只得送走了。我家就在大路边,大哥是乡村医生,还帮金融机构代办几项业务,家里看病的,买药的,办业务的,串门的,每天来来往往人那么多,豆包秉性难改,时不时跟人家开玩笑,太不安全。
又过了一个月,我回家,豆包不见了。母亲说,半个月前,卖了。有专门收狗的小贩开着小货车到村子里来买,就卖了。我问卖了多少钱,母亲说:壹佰捌拾元。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告诉两个孩子豆包的去向。特别是侄女,我发现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微信昵称一直叫豆包,或许这只狗狗对她而言,也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意义。好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很多事学会了理解,也学会了坦然接受。豆包在小村老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时间,对一只狗而言,也已经是它的大半生。
反倒是我,每次回家,打开车门,再见不到那个欢欣鼓舞,摇头摆尾,兴高采烈的豆包,感觉家里冷清了很多。每次离开,车子慢慢驶出那段窄窄的村道,我会下意识的去看后视镜,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飞奔的豆包。心中竟生出些莫名的失落。
我们永远读不懂一只狗狗的心思,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多年,乐此不彼追逐从门前开过的每一辆轿车,也许,它单纯的记忆里,它是被轿车带到这里的,想有朝一日某一辆轿车会搭上它,让它回到故乡,回到它的出生地。又也许,它早已把这里的他乡当故乡,它只是把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追逐当成了它的乡愁。但我们知道,豆包,它已经永远回不到故乡。
落寞的大灰
大灰是在豆包被送走后不久,自己来到我们家的。
之前,一家人还商量说,家里还是要养条狗。但没确定养一条什么样的狗。农村养狗,多半两种模式,一种是自己家里的大狗下了小狗崽,挑选出一两只认为最好的,再慢慢养大接班;一种是在需要养一只狗的时候,打听好村子里,或是亲戚朋友家哪家有小狗,提前打好招呼,等小狗可以自己吃饭的时候抱来养大。一般不会去买小狗或是领养别人家的大狗。
大灰来到我们家已经是条大狗。亦或许已经是条老狗。
那年,家里的老房子进行改造,把原来在一直在院子里树上过夜的一大群家养土鸡挪了个窝,但鸡都不去新窝,每天都还是跑回院子里,捉了几次,第二天到要歇窝的时候,还是回到院子里,最后只能撵出去或是关上大门不让鸡进来。鸡还是不去新鸡窝,大大小小五六十只鸡就在门外大路边两蓬茨竹林里过夜。
过了几天,村子里有好几个人,好奇的问我们家人说,你们家咋会有条那么懂事的狗呢?每天睡在你们家那大群鸡旁边给鸡守夜,要不然那些鸡怕是要被夜里过路的顺手牵羊了。母亲也说,是有一条大灰狗在那里好多天了。
又过了几天,每次母亲把吃剩的剩饭剩菜拿去喂鸡,它摇摇尾巴怯怯的走过去蹭两口,然后依旧在大门外那条大路上,前后一两百米距离范围内游荡,晚上就在茨竹林里守着那群鸡过夜。没有走的意思。母亲说有几天没有剩饭喂鸡,狗没饭吃,饿了几天,它也不走,最后好像是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它还是不走。母亲嫌狗可怜,又盛了一些冷饭喂它。大哥和嫂子也逢人就问,哪家丢了狗?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说不是自己家的,也没有见过这条狗。
后来我回家,一家人说起这条自来狗,我说,在我们农村老家,很小时候就听过一句谚语:“狗来富,猪来穷,猫来讨孝布”。虽说没什么道理,甚至有些迷信色彩,现在大家也都真不信这个了。关键是它在我们家正想要再养一条狗的时候,象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我们家,这就是一种缘分,也算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份礼物。是不是吉兆不说,至少我们现在需要它,那我们就养它吧。
大狗长了一身灰黑色的毛,我给它起名叫大灰。
等我第二次回家,看得出大灰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它的家,也记住了我,我停车开门,大灰摇摇尾巴慢慢走过来,站在离车门一两米的地方看着我下车,拿东西,然后跟在我后面走进家门,我坐下,它回到大门口安静的躺下,继续睡觉。
我们不知道大灰从哪里来?不知道它有多大?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和变故?不知道它是自己走失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被原来的主人遗弃?亦或它是一个幸运者,从被关进笼子的不幸中成功逃脱?流落他乡。俗语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般情况下,狗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它的家,离开它原来的主人,但狗狗不会说话,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在我们家,大灰表现得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到家都快一年了,但它至今不进屋,房檐下的台坎都不上,只在院子里。随着季节变化,要么在树荫下躲阴凉,要么慢慢挪着位置晒太阳,刮风下雨、晚上和天气冷的时候它就蜷缩在大门后那个狭小的台阶上。
它每天的活动半径基本不超过五百米,每天在门前的那条大路上来回走几圈,偶尔到房前屋后的菜园边、鸡圈、猪圈前后例行公事般转转,然后大部分时间就在大门门厅的那个台阶上睡觉。它从来不跟随主人到山上或田地里,更不会跟随去赶集和串门。但它忠于职守,每当有人靠近大门,它会及时出声,声音不高不低,不凶猛上前,也不退缩让道,直到主人出现。只要主人一出现,它就像已经把事情交割清楚了一样,马上停止叫唤,退到大门口或在院子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静的休息或睡觉。
它不争不抢,不惹是生非,更不会讨人嫌。但我觉得它跟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生分,那种怯怯的眼神就像人眼里那种寄人篱下的猥琐和卑微。它胆小到就连我们有时在院子里吃饭,丢弃的一些肉骨头,也要等人走后,或是我们把它放进放在大门口的狗食盆里,它才吃,我们不知道它这种慵懒,是不是跟它的年龄有关,因为我们也看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如果不是,会让人无端的揣摩它是不是曾经经历过过一些非狗待遇,才会这样象经不起磨难的人一样消极和颓废。
但大家都很接受它,觉得它是一条很好的看门狗。只要它自己不选择离开,家人会一直给它一碗狗饭,相安无事的守护,就有理由让它一直留在家里,直至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