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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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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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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有十多年了。

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点关于父亲的东西,却一直无从下笔,父亲的确是太平凡了,一个普普通通山乡农民,一生简单朴素,真没有什么可写的,而平凡的父亲在我心底里一直就是我快乐和幸福的源泉,任何东西都无从替代,那种情怀,无论怎样的浓墨重彩又都无力表达。

父亲没上过学,但父亲识字,识很多字。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不仅识字还博学,在我懵懵懂懂的记忆里父亲就教我就念“春雨惊天清谷天,夏满芒夏署相连”;等长大一些,可以跟在劳作的父母身边帮忙时,“七(月)栽葱、八(月)种蒜、九月藠头不算晚”、“处暑荞麦霜降豆,白露过十天,正好打核桃”的农事谚语又成了父亲劳作之余教我长知识的一种方式;而这些挂在父亲嘴边的话在我学习多年农学专业知识后发现,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最佳播种或是收获的时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都不曾打过我们,这在那个普遍深受“儿多母苦”困扰的时代实属不易,但父亲会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话教育我们:上学贪玩不好好学习,成绩不好时被父亲骂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剥柳树皮玩耍致风水树枯萎,让父亲教训过“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是什么道理;邻家男孩顽皮将一把泥土撒进一个老乞丐的碗里,父亲赶走顽童之后让我盛饭给老人吃,给我们讲“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就是要象对我们家的老人一样对别人家的老人,也要象待自己的娃娃一样待别人家的娃娃……

而在我长大以后,我才发觉父亲教导我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做人道理到“东闪空、西闪雨,西北天开锁,午后见太阳”的天象谚语抑或“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人情世故,直至“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的珠算口诀,均来源一本叫《惜时贤文》的小册子,竖排的毛笔小楷,工整的抄录在土造的棉纸上,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父亲无事总拿出来阅读,那本册子,总共也就二三十页的样子,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些经典句子摘抄本。而就是这样一本小册子让父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养鸡种豆均能从里边找到恰当的语句,教育或是传授知识给我们。让我觉得现在小学生的教科书重量足以让孩子背弯了腰,所学的东西有时还不及老父亲一句恰如其分的谚语来得通俗易懂。实在说不清这到底是现代教育的进步还是退步。

等我长大一些,我曾问过父亲是怎样识的字,还有我幼年时听过的那些故事,《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纣王与苏妲姬》、《解晋智斗老财主》、《火把节的来历》、《孟姜女哭长城》等等都有来历,有些故事还出自名著。我还依稀记得《纣王与苏妲姬》的故事,我当时的理解是知道纣王是一个暴君,苏妲姬却一直被我理解成是一个姓苏被人称为“大姐”的坏女人,因为白族语发音里“妲姬”跟“大姐”很接近。到现在一直记忆犹新。父亲说他小时候在大户人家做过长工,很是羡慕东家的孩子有书读,解放后到伐木场做伐木工,有幸结识了一位接受改造的老学究,老学究不会干活,常常被人欺负,父亲年轻力壮常常照顾他,还偷偷给他打洗脚水,他就教父亲一天识两个字,打一次洗脚水外加讲一个故事;小册子是村里的一位本家长辈先生给的,觉得父亲好学,给父亲之前教父亲读了两遍并讲述了每一句的含义……父亲给我说这些的时候,很满足很骄傲的样子,并鼓励我有书读一定要好好学习,并承诺,在我们家不管儿子姑娘只要我们能考得上,父母再困难都会供我们,这在当时基本不供女孩上学,选择性地供家中一两个男孩读书已算开明的边远山区,父亲能这样说让我很受鼓舞。我记得父亲说读书好,说:“知书识礼”;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在家排行老二,幼年的记忆里,我对母亲的记忆始终是模糊的,因为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从我记事以来,可能因为母亲要带比我小的妹妹,我感觉我就是父亲带大的,无论是田间劳作,割草砍柴、还是赶集做客我都跟着父亲,也因此有了与父亲无穷无尽的快乐回忆:夏天栽秧前,穿上父亲赶漾濞二月十九街为我和哥哥买的小花短裤,父亲犁田,我和哥哥就跟在父亲后边捉被犁铧翻上来的泥鳅和一种叫蝼蛄的虫子,等到耙田时父亲会叫哥哥和我同他一起站在犁耙上,父亲挥动长鞭,犁耙象冲浪板滑行在稀泥里,溅起的泥浪哗哗的,心惊胆颤又激动不已地抓住父亲宽厚的手掌。玩够了,被父亲提到沟边,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一边晒太阳一边在田埂地边找黄泡、黑泡、野草莓等野果来吃,等衣服晒干了就在核桃树下乘凉玩耍。放了牛,收了工,有时父亲就领我们进山找菌子,掐蕨菜、捉抱手青鸡(一种极美味的蛙类)来改善生活;我记得我捡的第一塘鸡枞,是父亲头天看下的,刚刚出土,父亲盖了一把蕨叶,第二天领我去捡,掀开蕨叶,一大片灰白色,大朵大朵开得正好,当我一朵一朵将它们从地上拔起时开心极了,父亲告诉我,鸡枞就是这样从土里钻出来的,还告诉我鸡枞不是一般的菌子,鸡枞有窝,有白蚂蚁堆的地方,就可能有鸡枞窝,等明年的这个季节这里还会象今年一样出鸡枞,记住了,就可以自己来捡。

家里有一台二手缝纫机是母亲为四乡八寨的乡亲缝衣服的工具,在那个基本没有成衣出售的年代,缝纫机不仅稀罕还精贵,旧机器,台板下面的挡板掉了,我蹲在机器下面看母亲踩动脚踏时很多部件会迅速转动,很是好奇,趁父母不在家,用一把钳子把整个机头拆下来,然后再一样一样拆开,看完了,再装好,这样的事干了好几回,有一回,可能是手劲太小,螺丝没拧紧被母亲发现,被母亲满山遍野追着打,父亲回来后,只是检查了所有螺丝并一一拧紧,不但没骂我,还鼓励我在父母在场的时候取下机针试着空踩,坐在凳子上脚还够不着脚踏板的我就这样开始学踩缝纫机,一年后,我可以帮母亲用缝纫机为别人纳鞋垫、鞋帮挣钱,一双鞋垫一毛钱,鞋帮是两毛,挣到的钱放在一顶我小时候戴的小花帽里,小花帽放在一个大红柜子里,那些钱我可以自己支配,我记得我经常有满满一帽子零钞,我需要用钱了,伸手抓一把出来,供销社的门市部就在不远的村外,那里有很多我爱的东西:作业本、蜡笔、水果糖……那年我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后来,有空就帮母亲缝衣服挣钱;再后来,我可以独立裁剪,设计,做漂亮衣饰。

第一次感觉我的天要塌下来是我工作后的第二年,初夏,中午,父亲将早上背回的一些蚕豆晾晒在院子里,准备下午打豆子,坐在檐坎下休息片刻的父亲忽然栽倒,那时通讯极度落后,我知道父亲发病已是第三天父亲被送进医院以后的事了。

医生诊断:脑血管意外,中医称中风,送来晚了,准备料理后事吧。

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在众多亲朋认为应按风俗将父亲接回家落气的情况下,我们没有放弃治疗,昏迷七天后父亲奇迹般苏醒,却从此卧床不起。那年父亲55岁。

哥哥为照顾父亲,辞去代课教师的工作,回家照顾父亲,以长子的身份支撑起我们这个家,有高中文化基础的他跟学医的叔叔学针灸、按摩,学注射,钻研医学知识,细心照料父亲,半年后父亲慢慢站了起来,可以在搀扶下挪出一步半步,含含糊糊地重新开始学说话,再半年后,父亲可以借助拐杖走路,用调羹吃饭,生活基本自理。

父亲很有信心,他每天早晨起来清扫院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每天坚持走路锻炼;让我觉得特别心痛的是:父亲觉得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单方、偏方只要有人告诉他,他就千方百计弄来吃,我闻着都恶心的汤药,父亲大口大口喝,就差把药渣吃了,他说,等他的病好了,他还可以做泥水活路;那些棕树好几年没剥皮了,剥下来缝成蓑衣都能卖钱的;自留地下面的地埂上种核桃树一定肯长;最重要的是哥哥一个高中生,就因为照料他窝在家里实在是可惜了,不能把哥哥一辈子都耽误掉,哥哥因为照顾父亲放弃工作是父亲生病这么多年比生理上的病痛更为痛苦的一块心病……后来有一次父亲来县城,说是来看看我,其实我知道他是要到寺庙里烧香许愿,父亲是背着我,拄着拐杖走路去的,往返近十公里;在药王庙前求了一个药方子,回来满头是汗,看上去是累坏了,但父亲很高兴。然后他就拿着求来的处方去中医诊所去抓药,处方没有医师签字,医生不给抓,他也不生气,就到集市上一样一样买,记得有一味药他找了几天都没买到,我还记得是莲花瓣,父亲让我去帮他买,我知道那种方子绝不会有治疗作用,就责备他不该迷信。父亲很有信心:说那个方子是他走路去求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不告诉我自己走路去求签,是他听别人说,走路去才虔诚,求的方子才灵应,他知道告诉我我肯定不准他走路去。几天后父亲不知在那个中医诊所买到了15克莲花瓣,高兴得不得了,找出药罐煎药,喝了不知多少道,最后煎出来的药汤都成白开水了还喝,我实在看不下去,跟他讲道理,说象他这样严重的中风能恢复到生活自理已经是奇迹,说药王处方是骗人的,我看了,那些药草只是一些清凉解暑的常规药,医治个头疼脑热也许有一点辅助作用,别的就别指望了,您就死心吧。父亲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我知道我说中了父亲的要害,我知道我所说的一切父亲心里一直都明白,他所做的这一切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是自欺欺人,但当我把这些话说出口时,我看到了父亲眼里的绝望,那种无奈,那种在强大的病魔面前无能为力的弱小和无助,那种心如死灰的木然,叫我痛心不已,我甚至不敢看父亲,转身跑进屋子里失声痛哭。

第二天,父亲说,他要回家。

再一次让我感受我的天空暗无天日,是十年以后的一天下午,嫂子找到我,手里拿着一张购物清单,说父亲病了,来买一些父亲要用的东西。并让我一起回去,我当时就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尽管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我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10分钟后,我擦干眼泪出门去购置清单上的每一件物品,在寿衣店,清单上要两套衣服两双寿鞋,我再加买了两套衣服两双鞋,且没有还价,我机械人般按清单细心购买每一件物品,仔细检查物品质量,所有的东西我几乎都没有还价,我心里明白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父亲买东西了。从今往后,再好的东西,就不用花钱人家白送你,我也用不着了。两个小时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父亲生前身后要用的物品,坐单位领导专门为我安排的车赶回家。

父亲静静躺在床上,我千呼万唤,父亲就是不应,我一遍遍向父亲述说他所放不下每一件牵挂,一遍遍承诺我要做的努力,许久,一滴浑浊的老泪自父亲的眼角溢出,我知道父亲听得见,他告诉过我,第一次发病时,在他昏迷的七天里,他甚至记得每一位去看望他的亲朋好友,而这一次,父亲依旧昏迷了七天,却再也没有醒来。父亲走的前夜,停电,连续守候父亲多日的哥哥看上去也太累了,斜斜的躺在父亲床前的沙发上睡着了,一支蜡烛点在父亲床前的小桌上,烛泪滴了一串,昏暗的小屋里昏黄的烛光映在父亲清瘦的脸上,安静极了。我静静的看着父亲瘦如嶙峋的面容,一遍遍回想我孩童时代里意气风发的父亲,和跟在父亲身后的每一天快乐时光:翻山越岭、过沟过坎,过不去了,回首,总有父亲在身后,停下,会被父亲轻松抱起或提起,大步越过沟坎后轻轻放下,再继续向前;夕阳的余晖里,父亲赶着牛群扛着锄头,牧归,我在父亲前在牛群后,蹦来蹦去,像一个快乐的音符;听到院子里哐当一声响,飞奔出门,看到父亲刚刚卸下一背柴禾,或是放下一件农具,这时手里总会有给我们的东西,一把野果,一束野花,有时只是父亲随意在河边捡的一把白石子,随着父亲一声吃去,玩去,无尽的快乐填满了童年;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从未长时间长距离背过我或抱过我,外出劳作,父亲背一大背柴禾,就让我背几块小的,到河底的石磨房磨面,父亲要背百八十斤,就让我背五斤十斤,到半路,实在背不动了,父亲会接过去帮我提着,有时遇到路人也会跟父亲说,那么小的孩子,又做不得多大点,给他们背搞什么?父亲只是笑笑,也不理会。长大后我才明白,父亲是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懂得一个道理,有困难有坎坷可以得到帮助,但更多的路是自己必须走的;同时他也用那样的教育方式让我懂得劳动的艰辛和收获的快乐。我们的童年里的确不曾有过芭比,不曾有过电动汽车,但哥哥有父亲亲手做的弹弓和木头手枪,我有父亲亲手编的小背篓、薏仁穿成的“珍珠项链”、沙里果做的“佛珠”;还有冬天上学一直提着的小火炉是父亲用一个废旧搪瓷小盆拴上几根细铁丝做成的。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有太多关于物质贫乏的记忆,但我自始至终都觉得我有一个快乐满满的童年,是父亲的爱让我们觉得所有并不富裕的日子都充满了幸福和希望。等我成年了,要工作上班了,我记得在我要来上班前,父亲曾跟我有过一次很严肃的谈话,说工作了,走进社会了,跟在家里、在学校里就不一样了,与同事与朋友相处一定要与人为善,与邻为善,要对你身边的人好,这样别人才会对你好,就别人对你不好也不要斤斤计较,人要有宽容心,自己心里才不憋造。要尊敬长辈、领导,要勤快,要多做事,多做事才能学本事,有多少财有多少宝别人是可以拿走的,可能今天是你的,明天就不是了,本事不一样,学到好本事,一辈子都是你的,就会吃穿不愁。对不地道的人也不消怕,人要有正义感,你软弱他就欺你,要学会挺直腰杆做人,拿准了是对的事要坚持,不做风吹墙头草,不有主张,为人处事要地道,要守规矩,做人要有情有义,但也不能太老实,古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回想父亲说的每句话,回想有父亲的每一天,回想那个当时连电灯都没有却温暖无比的家,竟忘了看床前的蜡烛已燃到尽头,黑黑的一小段灯芯慢慢倒进一汪烛泪里,熄了。屋里顿时漆黑一片,我摸索去厨房找火柴,半缕月光冷清清爬上了院中的老桂花树,星星很少,却亮,寒寒的光映着远远的山峦,山的轮廓就特别清晰。蛐蛐此起彼伏伴着老核桃树上一声两声不合时宜的鸟叫,凄凉、无助,在无边无际的夜里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和害怕。 最后一天,奶奶说,帮你们父亲洗洗澡吧,让他干干净净的走,在这种本只是一种仪式的行为里,我们兄妹几个却一点都不想马虎,我们用大锅烧了满满一锅水,放了香叶,从头到脚一遍遍洗,然后给父亲换上纯棉的白色寿衣,清瘦的父亲在我眼里竞有一种道骨仙风般气质,下午五时十五分,父亲的手在我们的掌心里慢慢变冷,如同熟睡的孩子闭上眼睛,溘然长逝。连一句遗言都不曾留给我们。

奶奶一声凄厉的悲号:儿啊,你不该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抹夕阳爬在院子里残破的照壁上,橘红橘红的,残阳如血……

父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一种无边无垠的痛苦之中,我甚至相信人们所谓的感应和先知先觉之类说法,我甚至相信人真是有灵魂附体的,我甚至觉得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些事里隐藏着莫名的蹊跷。我一直用这样一些与事实相悖的东西来安慰不能自己的内心。

父亲去世那年的春节,我们回家过年,我们要回来时,一直很少提要求的父亲说,他想到城里看看。因当时我只有一间十多平米的宿舍,妹妹正自己建房,住的也是单位的公房,面积小不说,最麻烦的是都没有卫生间,要到很远的地方上公共厕所。父亲腿脚不灵便,我们怕照顾父亲不方便。我跟父亲说,等我回去后想想办法,跟单位领导说说再借一间房子,安排好后,再来接他。不想一向十分通情达理、任何事都只为我们着想的父亲竟很生气,气呼呼的对我说:“我又不跟你们常住,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在的地方,看看你们在得好不好,我好放心。”走时我去跟父亲告别,他都不理我。 我很奇怪父亲的反常,心里很难过,在回来的路上,我还跟妹妹说,有个同事快结婚了,等她结了婚搬出去后,我想把她那间房要过来,哪怕借几个月也行,然后把父亲接来跟我住一段时间;妹妹也说,她的房子年底可以建好,到时候房间里有卫生间,就可以把父亲接过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妹妹和我还相互安慰,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今后要好好照顾他们。不曾想半年之后,父亲就那么走了。父亲走时我刚刚拿到同事房间的钥匙,妹妹的新房刚好封顶。这件事一直让我很内疚,有时我甚至想,冥冥之中父亲是不是知道他就将离我们而去,而我们连父亲这样一个平常的要求都未能满足。

还有一件更让人感到蹊跷的事发生在父亲去世前不久,一天中午,我和住我楼下的朋友一起煮饭吃,吃完饭后朋友就在三楼楼梯旁的公用水管边洗碗,我站在她旁边与她聊天,朝楼下院子里看了一眼,这一看,让我吃了一惊:一个象极了父亲的老人拄一拐从大门走进来,我就跟朋友说:院子里那个老人太像我父亲了。她说那你下去看看吧。我下楼到院子里,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翻看放在石桌上的一沓报纸。但我确信他不会是我父亲。第一如果父亲要来看我,大哥绝不会让父亲一个人来;第二我面对面看他,他看见我只是笑了笑,也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应该不认识我;最重要的是,父亲是右边偏瘫,而我面前的老人是左边偏瘫,他正用右手翻报纸看。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太象父亲了,甚至连他拄的那根竹拐杖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那么多不可能,我真的会认为他一定就是我的父亲。

那天下楼看过一次后,我还是觉得不死心,又下来看了一次。朋友觉得我有些奇怪,说可能是我太想父亲了才这样。我想也许是吧。然后我们就一起看电视,可不知为什么心就是静不下来,老是想再看看院子里的老人。朋友见我五心不做主的样子,就跟我说,那你就不问问他,来做什么,找谁?不就明白了。我想也是呵,起身再次下楼,老人正拄着拐朝大门走去,我追到大门口,老人已走到门前那条街的拐角,从背影看,依旧象极了我父亲,但我没有追上去,让那个陌生的熟悉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拿这件事安慰自己,我把它当成是父亲的魂魄与我在冥冥之中的一次会面,也就是说父亲在走之前是来看过我的,他知道我住在哪里,生活还好。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农历二月十九,春寒料峭,我去父亲求签的那个庙里,为父亲的亡灵进行超度,唯物的我极认真地做每一件道长吩咐的事,法事做到深夜,月光清冷,凉风习习,一如父亲过世的那个夜晚,万分虔诚的我跪拜于写有父亲名字的灵幡前,道长领着三五道士摇动法器,飘舞的道袍飘过我跟前的刹那,圣洁的礼乐一浪高过一浪,吟诵的《万空歌》如同来自天籁: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似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深夜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

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去了去了,走了走了,西方极乐世界,大慈大悲,接引众生,阿弥陀佛……

那一刻,想起我至爱的父亲,想起对父亲那些无法弥补遗憾、无法了断的思念,一度自以为坚强的我,不能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泣不成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这样做,与其说要为父亲的亡灵超度,其实是为自己那份对父亲无法释怀的歉疚和无能为力遗憾做一次超度。

去年清明,为父亲扫墓,看那些曾经与父亲留下太多回忆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怀想那些有父亲同在的日子,有些情不自禁,同侄儿侄女讲起:哪里曾有成片的白杜鹃、哪株山茶花朵最是艳丽、哪里是我收捡第一窝鸡枞的地方、哪棵沙里果的味道最好,一片我们采挖过的野生黄芩足有几百公斤,晒干后卖了几百块,够我们一个学期的学杂费,野生杨梅、马桑果到处是,放了学就三五成群相约来摘……几个孩子痴痴的看我半天,满脸疑惑憋出一句话:“哇塞,你们咋那么幸福呢?!”母亲在一旁说:“幸福什么幸福,饭都吃不饱,哪有你们现在幸福,哪有你们现在的日子好过。”我说:“是,我也觉得很幸福。”一群孩子呼啦散去,我不想跟母亲解释,我心里,那种时光真的很幸福,因为那些时光里有父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很多人开始喜欢选择一些有六有八的所谓吉祥数字做自己的电话号、手机号、车牌号之类的,结婚、乔迁、开张更是少不了含有这些吉祥数字的日子。有些时候在我需要选择一个号码,或是要选一个日子做一件事的时候,时不时也会有营销人员或是家人朋友给我推荐一些所谓的吉数,吉日,都被我婉拒,因为有这样一组数字,早已在我心里刻骨铭心:父亲逝于公元二零零一年八月七日。农历辛巳年六月十八日,父亲属鸡,享年六十八周岁。

(上传作品为作者原创,首发于《大理文化》2013年第10期(总226期)。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白族卷》作家出版社2014年10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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