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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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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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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和村旧事

丰和村,小村,我的旧故乡,一个有故事的村庄。

丰和村杨氏始祖杨昂墓志记载:始祖昂公长眠丰和村旷世悬远,原无碑刻,生卒无考,开基恐事,横棺而葬。六世祖体德先生于道光年间立石并序。公籍大理乐和村,自幼广涉经史,凡书无所不窥,世家诗礼代不乏贤,可谓博学多能。生平淡素爽直,修身慎行,仁义善施,精医算地理,然皆不以此炫能。明末设教蒙阳山角,后训哈腊左之童蒙,于课读之暇啸傲林泉,见丰和之颖秀,遂从此而家焉……

从墓志可以清晰的看到,丰和村杨氏一族来自大理乐和村,始祖杨昂先生是一个精医算地理的私塾先生,原在巍山(蒙阳山)教学,后来来到哈腊左(丰和村对面的一个村子)教书,见丰和之颖秀,从此在这里安家。

至于丰和村杨氏一族,为什么从富庶的鱼米之乡,风光秀丽的大理洱海之滨搬迁到老和尚山下的深山老林里,没有记载。但最多的一种传说是,丰和杨氏一族为大理白族大义宁国皇帝杨干贞之后裔,史料记载:公元937年2月,大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联合滇东三十七部起兵举事,大义宁国末帝杨诏接战失利,自杀身亡,大义宁国肃恭帝杨干贞弃城出逃,途中被段思平所擒,旋即被斩。这是正史。民间野史则有不同传说,一说杨干贞只身逃亡保山,出家为僧;一说被擒后被流放往今迪庆、丽江一带的吐蕃属地,途中遭暗杀;还有一说为举家逃亡剑川,途中自缢身亡。其家眷亲属有的被杀,有的被俘,有的四处逃散。

丰和村杨氏一族从大理凤仪乐和村到漾濞丰和村据家谱记载是明朝末年,到如今已经有了第十八代,但从唐朝时期大义宁国灭亡到明朝末年,时间跨度长达六七百年,以平均百年四代计,有二十六七代的历史,没有只字片语记录。杨氏一族是否为皇族后裔没有定论。但从“原无碑刻,生卒无考,开基恐事,横棺而葬。”短短几个字中是能体会到当初杨氏一族落籍丰和村,肯定有许多我们不得而知的秘密和无奈。后六世祖杨体德先生重修祖茔,立志作序是在他考取清朝举人,任蒙化巡抚官至四品之后的事了。虽说历史又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但我们依旧可以从丰和村建有本主庙,本主庙一年一度的本主节庙会在农历二月初八(周边彝族祭祖节)举行;族人之间语言交流一直用母语(白族语),却不着传统民族服饰;重视教育,重视礼仪;婚丧习俗、民族节日、房屋民居与洱海周边白族基本一致这些细节中,看到有意隐藏一些现象的同时又刻保留着一些习俗,潜移默化的传承让子孙后代不忘根基所在,倒也符合隐居的一些特征。

等我记事,丰和村已经改名叫小村,至于是什么时候改名叫小村,我问过村子里的老人,他们也说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小村原来叫丰和村。

在我印象里小村真的就是个小村,众多山村中一个平凡的小村子。它叫丰和村的时候包含上和、中和、下和、里和、外和五个村落,改叫小村后五个村落也分别改名为上小村、下小村、里村、外村和密西坡自然村。归漾濞彝族自治县顺濞镇小村村民委员会管辖。

我的老家在始祖落籍的下和村,二十几户人家坐落在凤凰山腰一个陡坡上,村子分三台,分别称上院、中院、下院。依着山势下院为三房一照壁,中院、上院是四合五天井。地道的白族民居风貌。地势逼仄却错落有致,规划合理。一个陡坡上的三个大院子,院墙用就地取材的风化石砌就高达三四米的挡墙,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年代建造这样的工程需要很高的技术含量。从中不难看出先人不同凡响的智慧与工匠技能。

为什么在下和村落籍,据说是因为对风水地理颇有研究的始祖杨昂先生,有一双窥视地理天机的慧眼,看下和村的地形恰似一只展翅的凤凰口衔一本打开的书,“丹凤衔书”具有祥和光明之美意。我小时候,在凤凰山对面的梯田里劳动,闲暇之余,父亲曾一次次教我看对面的山,说那大片的松林地是凤凰的翅膀,有大杨梅树的地方是凤凰的头,下面那块平坦的地就是一本书的样子。我至今没看出那座山哪里象一只鸟(凤凰)。我觉得,旧时的所谓风水好,其实就是顺应自然,选择一处宜居之所。这块宝地地势略微低洼,坐西向东,背风向阳,有充足的水源应该是那个时代衡量是否宜居的主要因素。

而事实证明,杨昂先生的眼光的确不错,之后杨氏一族在丰和村安居乐业,人丁兴旺。如今定居三百多年,已然人木两旺。六世祖杨体德先生曾中举人,官至四品。至今其外村故居,破败的小院中,举人石默默伫立。村中曾有器宇轩昂的“文昌宫”,据奶奶说地基是我们家的祖宅所捐,等我记事,已经成了公社粮管所的生活用房,几年后在一次火灾中毁于一旦。但尊师重教一直是小村的传统,很多并不富裕的家庭会竭尽全力供孩子读书,会因为家里出一两个读书人感到自豪,会因为有孩子考取一所好大学感到骄傲。村民整体受教育程度要比周边村寨高很多。我八十多岁的老母看得懂她每天吃的慢性病高血压药药瓶上的说明书,让很多外来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偶然她与我谈起书籍杂志上署了我名字的文章,我要表达的意思她也能说出个大概。大家比较认同一个道理叫做“知书识礼”。

这几年回家,偶然到村子里走走,村庄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几家人住一个院子,发展受限制,很多人家搬离村庄。三个大院子的格局没有了,留下废弃的房屋,年久失修,有的摇摇欲坠,有的已成残墙断壁,留在村子里的人家整洁漂亮的院落静静的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中,我们都知道村里人的生活是变好了,但感觉村庄没有了原来的格局,有一种莫名的萧条感。

小村多山也多水,最切身的体会,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从山巅到山脚,一坡一坡的梯田,杨梅树沟、腊箐密沟、上沟、中沟、下沟、挑水沟、上密西坡沟、下密西坡沟,还有我记事以来就已经废弃的木里腊沟、六八大沟和太宝山大沟。在我们目光所及的山村中,唯有小村对田的重视程度无村可比,因为有水,因为有田,有水有田就可以种水稻,有稻米吃在那个基本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就是好地方,就很有优越感。

我不知道,小村那么多的梯田是哪个年代开辟的,听老一辈讲古,说这些梯田大部分原是三十里外一大户人家的田庄,所収租税用于女眷的脂粉开销。所以又称为胭脂田。后来,杨氏一族落籍此地,租种这片梯田,多年以后,人丁兴旺,宗族壮大,田主再派人来收租,不但没收到租子,反被爆打一顿,从此也就不再有人敢来收租,田主相隔遥远也无力管理这些土地,流亡一族从此占山为王在此地稳稳扎下了根,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广大农村开展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很多坡地被改成梯田,梯田的规模又扩大了一些。到八十年代包产到户时,差不多到人均1亩水田。

梯田栽秧,墨守成规,从水源进入的第一家开始,依次推进,下面的只有等上家栽种结束水自然淌下来,才能开栽。后面的急也没用,还记得老人们说“当官三年,不如水口在上”。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家乡的梯田栽秧,大抵在立夏节令开栽最迟到夏至。所有的梯田栽上秧大概需要一个月半时间,整坡梯田海拔高差接近300米,大自然就用这样的方式来调节平衡,海拔高气温低生育期长,海拔低气温高生长就快,到谷熟的时候,山顶山脚一起黄。

曾记得,大集体那些年,农闲的季节,每年要对几条大沟进行几次大规模的修缮修复,修沟的日子,全村出动,人多得象过节。从村头看对面。几里长的沟板全是人,一长串象被一根线穿起来的珠链。雨季留下的泥沙,山洪冲来的石头,当年长出的杂草都被一一清理干净。后来包产到户后,每条沟依旧有人修,只是人少了许多,多半是每条沟的受益户相互邀约一起修沟,有时候也会是某家田里着急用水,自己去修。慢慢的,有些人自私想坐享其成,也不参与修沟了,有些人将水田改种旱地作物,认为自己不用水浇地,也不修沟了,各家各户修也只修自己用得到的那段,公共区域也没人管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沟边的杂草不再有人清理,雨季留下的塌方堵塞了沟道,山洪冲下的巨石砸塌了沟板,沟慢慢废弃,老祖宗留下的几百亩梯田多半不再种水稻。

村子中央有棵大青树,大青树下面有个打谷场。曾经是孩子玩耍的地方,也是大人们开会议事之场所。村子外面有好几棵大青树,顺着山脊排成排,种树据说有讲究。也与风水有关。认为丰和村地势低洼不出头,村中不易出才俊。大青树种植山脊上,是为增加山的高度好出头。大青树又叫青龙树,民间有龙上天要就棵歪脖子树的说法。曾经还有脚踩旱碓房建在大树下,生产中一次次踩动旱碓被寓意为青龙抬头。这样蕴含深意的简单布局里藏着太多美好骐骥。等我记事,旱碓已经废弃,只留下残破的院墙,但每到夕阳西下,对面高高的普应山山脉就像一块巨大的照壁,这边山的影子映在对面的山上,阳光慢慢往上收,一条凸凹的曲线慢慢移动,能清晰的看见一排大青树明显凸出的的影子。我们把大青树叫做风水树,虽然我们看不懂风水,但我们体会得到大青树树冠庞大,根系发达,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涵养水源和预防山体滑坡的功能显而易见。

村里有条挑水沟,挑水沟是全村水流最大的沟,肩负着全村人吃水的重任。这也倒不是它的水源有多大,而是等到杨梅树沟、上沟、中沟的水不用灌溉时,多余的水流可以并入穿村而过的挑水沟,水流就大了。因为是全村饮水的取水沟,对沟的管理,村里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沿沟边放牧,不在沟边开荒种地,不在沟边大小便,不能将垃圾污物倒入沟里等等。以水碓房为界,上面挑水洗菜,下面洗衣服。洗衣服的地方有三块青石板,每天一群女人在一起洗衣服,洗衣服的规矩有很多,老人孩子的衣服要分开洗,男人女人的衣服也要分开洗,染有血污屎尿的脏衣服只在最下面一块石板上洗涮。墨守成规,约定俗成。

穿村而过的挑水沟前几年修成了水泥三面光大沟,按理是改善农田基础设施,是好事,却事与愿违,大沟改造后,光滑的沟道让本来舒缓的水流变得湍急,沟边人家的小鸡、小鸭时常掉进沟里被急流冲死、冲伤,加上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不再到沟边洗衣洗菜,大沟的功能退化为仅用于农田灌溉。落叶、垃圾时常阻塞沟道无人清理,水流溢出影响到沟边人家,他们就到源头断了水源。这样更多的垃圾堵塞沟道,沟慢慢废弃。那些一坡一坡原来种水稻的梯田,多半改成种包谷。还有曾经沟边和沟下的核桃树和林木,因为有大沟水分的滋养,总比别的的地方长得好,现在断了水源,长势一年不如一年。沟边水芹菜、香香菜、鱼腥草没有了,青蛙也失去繁衍生存的水草地。感觉害虫好像更多了。所以很多人觉得,过多的人为干预得到的结果往往与预期大相径庭。顺应自然才是保护环境最好的模式。

村头有间水碓房,水车长满绿茵茵的青苔,嘎吱嘎吱似唱一首老歌永不停歇。水碓房似乎曾经也是榨油坊,榨床一直还在,磨盘和蒸灶后来就不见了。石锤、木楔、包油面的稻草还有些许记忆。感觉以水为动力的水碓,水车日以继夜转动的时光,“铛、铛”的敲击声均匀有力,空旷悠远。是这个寂静的村庄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横卧的栎木榨床是沉睡的时光。石锤、木楔是时光醒来时转身的撞击,流淌的核桃油便是那梦里好日子的垂涎,那些有野果的时光从木格子窗户里透射进来,有油坊的村庄却一如既往的缺少油水。

那时候的水碓房一直是忙碌的,家家户户的稻谷要在那里舂成稻米。水碓房黏土夯筑的地面被人的脚板踩磨万千次之后,更加光滑油亮。榨油榨的是核桃油,核桃果烘干后,用水碓将核桃果带壳舂成油面,再用大甄子将油面蒸熟或用大铁锅将油面炒香。然后用谷草或是笋叶将油面包成饼状,放到榨床里压榨。随着有节奏的吆喝声,男人们替换着轮动沉重的大石锤,木楔一个接一个加到榨床里,略微浑浊的核桃油连成一股细线流进褐色的木桶中。

山下有间水磨坊,磨房建在山下小河边。小河名叫皮歹河,是我老家最大的河。皮歹河流进顺濞河,顺濞河流进漾濞江,漾濞江汇入澜沧江,一路向南流出国。

皮歹河有很长的一段从小村山下流过,但河边适宜修磨坊的地方真不多。磨坊的选址要能修一条几十米长的引水渠,沟渠可以从河水平稳的分出一沟水,位置要确保雨季来临时不会被大水冲毁,也要保证枯水季节将足够的水源轻易柞水到水沟里,沟里的水引到一个木槽里,一两米的落差,汹涌的水流冲击栎木做的水车,就让水磨有足够的动力,夜以继日不停的旋转。

那个时候,水磨是农村最常见的粮食加工机械,村庄里的人家源源不断的把包谷、麦子、豆子、荞麦背到磨坊磨成面。细细的包谷面做成香喷喷的面面饭,筋道的头道麦面可以做糕点,做油炸麻花,做月饼,但做得最多的还的泡乎乎的碱面馒头。比手推磨拉出来的包谷沙可口很多。皮歹河边有三处水磨房,小村水磨房是最大的一处。

村外有座本主庙,曾经是这个深居简出村落的精神高地,它曾经的辉煌多来自奶奶和母亲口述:庙宇飞檐翘角,雕龙画凤,爷爷是本主庙的主事之一,经常在那里诵经祈福。寺院和存放在里边的杨氏族谱在破四旧时人为破坏,众多泥塑也未能幸免,一尊有传奇故事的精美铜铸佛像成了大炼钢铁铜的原料。补偿的资金让全宗族几百人一起吃了一顿肉。

我在寺庙旁的小学念书,几堵破败的院墙,足以见证它的确大于我们新建校舍的规模。晨读的时候我们经常坐在破败的断墙上;院墙外边有好几棵多依树,酸涩的果实我们一直从初夏摘到深秋;荒芜的院落里雨季之后会有很多野草莓,粉白的浆果味道清甜,鲜红的蛇莓夹杂其间,我们都知道不能吃;一株百年桂花树,一个老圪兜不屈不挠的活着,每到开花的季节,依旧芳香四溢。

驻足在曾经有朗朗书声的破败庙宇,那一群曾经在油灯下共读诗书的孩子,那些沉睡在杜鹃花树下的下午,还有酸多依一样酸涩的我们的青春。一直清晰的安放在我记忆的深处。

十四岁那年,我象是从油坊里冒出来的烟一样离开了村庄,离开了故乡。

但我一直记得,小村是我的故乡,小小的村庄曾经有过的微不足道的喧闹。她曾经也是一级政府机构的驻地。因为缺水、因为交通不便,因为十里外的顺濞河边有国道通过,机构搬迁之后,小村更小了。

只是每次想起故乡,倘若可以把村庄比成一个人,青山如装,碧水流彩,宗祠似帽,道路如围巾。那小村在我的记忆里依旧算得上是一位端庄的村姑。它不仅收留了我的童年,也将成为我一生的回忆。

(上传作品为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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