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五谷,想六谷,吃穿不用太发愁的年代,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念起吃干菜的年月。
我长在农村,爸妈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他们对待土地的情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孩子,一年四季,似乎地里一直有干不完的活计,小脚的奶奶也很少闲着,家里家外没少操心。每年冬天,褪尽铅华的田野,尽显本真的旷阔、辽远,只有麦田的绿延伸到极目尽处,没有落雪的天气,奶奶提着笼筐,拄着拐棍,到塬面的油菜地里摘冻的半干的油菜叶。冻过的油菜叶炒熟后,细腻绵软,有一种冻白菜的味道,又带点辛辣,是大冬天庄稼人唯一能找的见的绿菜,也只有种油菜的人家才有这样的口福。油菜抗冻,如果是白菜,早冻的淌水了。白刷刷的霜捂在菜叶子上,奶奶包着褐色的头巾,跪在地里,用手刨开霜花,一点点将冻硬的油菜叶子剥下来,放在笼筐里。我也跟着奶奶去,但奶奶不让我动手,怕把我的手冻皴,奶奶说姑娘家的手冻得跟青蛙脊背一样,咋见人呢。我就跟拾粪的庄里的女子们在麦地里疯玩,奶奶时不时抬起头吆喝一声:“吃饱不得饥了吗,看跑得飞崖了着。”可塬心离崖边远得很呢。
奶奶拧着小脚一扭一扭地在前面走,我们几个跟在奶奶后面吆喝:“莓子蔓,扎手里,你看我奶咋扭里。”奶奶拿起拐棍,作势要打的样子,却又跑不到我们跟前来,就远远地站着骂:“没天收没地管的东西,把你的嘴裹了,粮食闸拉了,看还野不。”
我姐弟妹四个,七口之家的吃饭穿衣,足够耗尽父母一生的精力。“葫芦吊大,娃娃甩大。”常听叔伯婶子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们认为牛渴了自奔泉,肚子饿了自己会找馍馍吃,庄子里有好多被猫娃、狗娃的叫大的孩子,大概名字丑了好经管。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只是因为他们把一生都拴在了土地上,没有精力和时间务弄娃娃,在他们的意念中,种好地就是他们的本分,吃饱饭才是一家人的希望。
在庄子里的孩子大人顾不上经管的时候,我有奶奶,我不像其他孩子放学后进不了门。大冬天放学回家,奶奶让我趴到热炕上暖着,她从大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玉米面角角,或者是花卷、包子,从案头的菜坛子里取出一小碟咸菜,或者是放在小锅里热着的一小盘炒干萝卜片,放在炕头上。奶奶看着我狼吞虎咽,笑眯眯地说:“晌午吃的饭喂狗了吗,肚子又没瓤瓤了,饿死鬼变的吗,慢慢吃,看噎死了着。”
明明知道奶奶豁豁牙的嘴嚼不动干菜,就故意夹起一筷头酸菜塞进奶奶嘴里,奶奶就一直在嘴里嚼着,笑着。冬日的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奶奶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闪着莹莹的光,恍惚之间,我愣怔在原地,觉得奶奶是神仙下凡,我是要被神仙喂大的孩子。那一刻,有一种终生难忘的味道刻进了我的记忆深处:粗茶淡饭的味道,还有爱的味道。
年好过,月难过,大西北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成长岁月中记忆最多的也是冬天,因为冷,因为光哗哗的大原上白茫茫的雪,和大雪覆盖的日子里极度匮乏的味觉体验,庄稼人在冬天来临之前,关于过冬食物和衣物的准备,就显得非常关键,干菜和酸菜的准备,算重头戏。我家晒干菜、压酸菜的活儿,都是妈妈来完成的,妈妈担心奶奶手腕疼力道不够,干菜揉不好,影响口感;腰疼,酸菜缸太深,奶奶压不实,不够吃、不好吃。
过去,庄稼人对吃菜似乎格外看轻,老辈人经历了粮食关,口里有吃的,囤里有攒的,心里才踏实,而一个称职农民的主要标志就是他的庄稼种得好,反之,就是四六不像,是馕糠货,是“叫花子命”。粮食是金不换,是命,家家都舍不得在大块地里种菜,只在房前屋后、崖畔、沟边,或者窑洞崖头的二台子上开垦出零星的小地块,种些萝卜、白菜、大葱、辣子和洋芋,或者是在糜子、荞麦地里套种一点萝卜和白菜,怕争了庄稼的肥,也种的极少。因为蔬菜稀缺,家家户户的菜地,篱笆桩一家比一家打得高,谁家娃娃钻进菜地揪了人家一根葱叶,女人能满庄里追着骂。谁家的羊嘴馋抢了人家一口白菜,女主人能把羊主人家的祖宗三代翻出来骂一天,比吃了她家三碗肉臊子干面还要心疼。
庄里人家在还没有冰箱的年代,小乡镇还没有门店或摊点卖时鲜蔬菜,冬春两季的蔬菜,须得在立冬前准备好。把根茎类的蔬菜挖好菜窖窖起来,绿叶蔬菜用来压酸菜、腌咸菜、晒干菜。
北风一刮,把人都能吹透,地里留的冻白菜,被风刮成了干筋,牛都嫌弃。晒干菜要赶在北风滚过来之前,霜杀过的青菜,汁水有所收敛,肥厚的菜帮子变得柔软、顺溜,正是晒干菜、压酸菜的最好时节。萝卜叶、包包菜菜帮、芹菜叶、萝卜片片、葫芦条条、豇豆节节、三镰苜蓿……都可以拿来晒。取掉枯黄的菜帮,抖落干净菜心里的败叶,用小笤帚扫净叶子上的灰尘,放在案板上用手掌揉出多余的汁水,将细绳子拴在落不上雪的窑洞口、房檐下,把揉过的青菜搭在绳子上,北风一吹,用不了几天就干了。用刀将萝卜和西葫芦旋成一指宽的一盘圆圈状的细长条,抖落开来,像螺丝一样挂在绳子上。冬天的太阳,没有力道,晒的时间一长,菜会发白,所以,风成了晒干菜的主角,说晒,倒不如说是吹干菜。
每到晒干菜的时节,秋天的繁华早已落幕,大地苍茫,四野空旷,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着袅袅炊烟,村子收敛了往日的热闹,静到听得见各家拉风箱的声音,嗅得见饭菜的清香。庄里的狗,似乎也懒得叫唤了,偷空就找避风的地方睡大觉。庄子和田地一样,也在冬天歇下来,敞开胸怀,等待一场雪的降临。风雪中,那些挂在绳子上的干菜,和村头落尽了叶子的洋槐树一样,袖手无言,只等来年万物生发。
晒好的干菜,吃的时候,从绳子上取下来,用水煮软和,或炒或凉拌,口味俱佳,是大冬天最令人怀念的味道。大雪封门的日子,灶台锅腔里引燃铁杆蒿,铁杆蒿火软,不易糊锅,烧着后还有蒿子清香的味道。锅台上可以按两口锅,一大一小,大的叫大锅,小的叫后锅,烟道直通火炕,烧火做饭,两口锅都能利用,炕也是热的。大锅里熬小米红豆的“黏粥”,熬好后舀去上面的稀粥,再往米饭里撒一把细白面,用勺子不停地顺锅帮搅,直到黏粥有了黏性,才算大功告成,小锅里用荤油炒一盘干辣角炝干萝卜片,一家人围坐一起,妈首先给奶奶盛好饭,双手接给奶奶,再给爸爸和我们每人一碗,上面舀一勺干萝卜菜,一口饭,一口菜,能吃出过年的感觉。时过境迁,那一碗干菜黏粥,至今想起,依然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我在离家近二十公里外的镇子里上高中,周末去学校,要背一周的干粮。春夏秋三季,妈妈用罐头瓶子给我装些一两顿能吃完的炒青菜、炒洋芋丝。冬季,我的馍馍包包里,妈会装上干辣椒角角炒的干萝卜片,或者是炒的干豆角、干葫条、干白菜,到校的前两天,开水泡馍,再放点从家里带来的炒菜和油泼辣子,吃到撑,哪管后几天断顿。
有一年的十一月份,我因为周末要值周看宿舍,没有回家,央求和我同村的同学给我捎馍,从周六下午放学,一直到周日下午到校,等馍馍的心情不言而喻。周日下午三点多,同学们陆续返校,正在我左顾右盼的时候,妈妈出现在了宿舍门口,她手里提着装馍的布袋子,两鬓的头发被汗水贴在脸上。妈妈坐在我的床头上,从包包里取出一个搪瓷缸子,一个罐头瓶子,搪瓷缸子里装的是满满一大缸子油泼辣子拌干芹菜的干面,因为妈妈用毛巾包着缸子,还有余热,罐头瓶子里是妈妈给我炒的我最喜欢的干萝卜片。妈妈坐在我身边,看我大口的吃饭,抬手摸摸我的头,说:“我娃爱吃面,周末没回家,妈给我娃背来。”妈是步行十几里路到我们街道,又坐班车到我读书的镇子,四点后还没有回去的班车,妈要走二十多公里的路回家,冬季天短,妈妈到家天都黑尽了。望着走出校门的妈妈的背影,我泪眼婆娑,几度哽咽。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对那一缸子干芹菜拌热干面的味道记忆犹新,也是我唯一记住的年少时味道。
又到一年晒干菜的时节,和晒干菜有关的味道记忆,顷刻间涌上心头。冥冥中,那些逝去的人和事,总会以另外一种我们无法不能确切表述的方式,在梦里与我们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