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起来,我爸和我大爹拉上架子车,车厢里铺上新麦秆帘子、新羊毛毡,再放上一条新缝的红绸被,提上礼品,去五六里之外的仙堡子生产队,接我九十六岁的姑太太来坐娘家。在这之前的前几天,我妈就开始翻箱倒柜,洒扫庭除,恨不得将我家的土院子擦洗一遍,只放过了太阳的影子。
我家那条死皮赖脸、亲疏不分的大黄狗,似乎突然懂了人事,夹着尾巴,躲进了狗窝,贼头贼脑地向外窥探。
1973年的春天刚刚露头,亮光光的田野里,麦苗开始返青。我奶拧着小脚,拄着拐棍,上了塬,走到塬心的麦地里,一跪一整天,刨开土坷垃,剜了一毛蛋笼笼荠荠菜,让我妈炒成面料子,招呼姑太太。
我妈说,白了一冬的饭碗,有绿气了,算吃上春了。
我妈这话说得过于洋气,以至于我奶狠狠地剜了一眼我妈,豁豁牙的嘴撇了撇,语气很明快地说,还吃春,你咋不把天吃了,穷人家,饭里有点绿气就不错了,你还心里想得汪的,吃春呀。
我妈在我奶背上轻轻拍了下,转身进了装粮窑,把去年秋天晒的干葫条从窑顶的横担上取下来,从窑垴的大瓦瓮里取出腌好的肥肉块,线陀螺一样旋进了厨窑。
我家厨窑的烟囱里,炊烟从晨曦,飘到了落日西沉。
出发之前,我大爹还专门指派我堂哥去村口等着,一望见他们,就跑回家报信。我妈天麻麻亮就准备餐食,擀了两大案长面,炸了两大盆油饼,肉臊子炒香炒汪,陈醋炝好,水烧开,烫好黄酒,姑太太一进门,饭就上桌。报信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没说完,我奶、我妈和我大妈,就小跑着迎出去,搀扶姑太太走进客窑。
姑太太坐在炕沿上,用笤帚扫净鞋底的尘土,又仔细地用手帕擦一遍(姑太太缠足,上炕不脱鞋),才盘腿坐在炕中间。
姑太太一头银发,雪花一样清爽,笑呵呵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跟大家打招呼,不时欠身,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和大人们拉拉,牙齿落光的嘴巴,笑意填进了骨头缝里。看到钻在人堆里的小娃娃,姑太太逐一询问这是谁家的娃,多大了,上学了没,说她一两年不见,都窜节节了。有不怕生的娃娃往炕头跟前凑,姑太太挪到炕沿上,抬手摸摸娃娃的头,从大襟褂子里掏出洋糖,挨个塞到娃娃手里。
我大爹扬手要喝退叽叽喳喳的小娃娃,姑太太笑眯眯地说,人就活的儿女的世界,没有娃娃嚷,谁以后给咱穿白戴孝呀。
说话间,酒菜和长面摆上了炕桌。席间,长幼尊卑,次序分明,大人们有说有笑,姑太太还喝了酒,脸红红的。
姑太爷去世早,姑太太撑起了三十几口人的大家,她的三个儿子都学了手艺,钉锅、编席、做木活,六十年代的粮食关上,一家大小都没饿过肚子。孙子辈也出息,教书、做官、做生意,日子过得丰盈。家里盖起了六大间四门八窗的上房,修了十二口青砖箍窑,家里还有成群的牛羊。
姑太太来坐娘家的日子里,最开心的莫过于孩子,不仅有天天不重样的好吃喝,爸妈也少见的温和,对我们的“肆无忌惮”,只有在背地里咬牙切齿。
姑太太要回家了,我家还要精心准备一大包 “回盘”,选派一个人,用架子车将姑太太送回家。我奶说,她刚嫁到我家时,姑太太是骑着挂满串铃的大红马,或者坐着马车来坐娘家的。
小孩子对于一个人的记忆,总是与吃有关。姑太太家上房的炕墙上,镶进去一个小木柜,我每次去,姑太太总会很神秘地打开柜子,取出洋糖、饼干或者小点心,塞到我的小口袋里。四五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姑太太往我口袋里塞东西时,慈爱又神秘的表情。
我五岁那年的一天午后,姑太太家的三表叔来我家了,他没有进门,而是跪在我家大门口,头顶着孝棍,哭着和我爸妈说了什么。第三天,我爸、我大爹,还有我拴居爸、银堂爸,脸色凝重地出门了,我才知道我姑太太殁了!我太小,虽然没用哭声表达我的难过,但我知道,我以后再也吃不到姑太太给的好东西了。
时光送走了姑太太,也把我们送进了学校。关于姑太太的所有回忆,在那一年的午后,永远停滞了。
我奶似乎没坐过娘家,我想不来我奶年轻时的样子,打我记事起,她就是小脚老太太。我爸说,我舅爷家也是大户人家,舅爷在供销社工作,我出生的那一年,舅爷去世了,我奶此后就再没回过娘家。倒是我舅奶来看过我奶几回。
戴眼镜,抽旱烟叶子抽得很凶的舅奶,有一天晚上,和我妈坐在炕上闲聊。她跟灯下纳鞋底的我妈说了一件事情,被躲在被窝里装睡的我听见了:我的四个娃娃,二女子的女婿出了意外残疾了,家口大,日子过得紧张,其余三个家里 情况都不错,“四转一响”样样不缺。每年九月二十八,家里都要给你舅过寿,二女子总是提前四五天就来帮忙了。
我舅奶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跟我妈说,我那个一勺一碗的二女子,有一年她爸过寿,她来的时候提了一瓶剑南春酒,我大女婿取笑她,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二女子埋下头,一言不发,把酒瓶往他爸怀里一塞,悄悄地给他爸说,这酒谁都不准喝,就给你喝。说完,我女子抹着眼睛跑到厨房忙去了。晚上亲戚走光了,你舅念叨着二女婿身子不方便,娃娃小,都是张口货,还买这么贵的酒,把娃难为的。说完从柜子里取出二女子拿的酒,拿了两个酒盅,倒上酒,喝了一大口,猛地把我端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的酒抢过去,急赤白脸地说,这酒香,就我一个人喝,二女子拿来的东西,谁都不许碰,都给我记着。我吓了一跳,心想,是啥金贵的酒啊。第二天晌午,趁着你舅在院外面和人说话的空儿,我偷偷取出二女子拿的酒,抿了一口酒,我整个人都木了:那是什么酒啊,分明就是一瓶水,我可怜的二女子啊。
我舅奶哭,我妈哭,我和灯花儿也跟着哭。
记忆中,我的三个姑姑,每年在地解冻前,或者麦收倒,要么是上冬前,会来我家坐娘家。大姑和二姑离我家近,大人指派两个孩子,背上礼品,吊儿郎当耍着就走到姑姑家了,路上遇到熟人问询,就大声说,我叫我姑姑去呀。
姑姑们一看娘家人来了,别提多高兴,薄切细擀,精心招待我们。坐多长时间,要看家里能离开几天,一般都是早上来,晚上就走了。农闲时节,姑姑们还能多呆几天。走之前,蒸几锅馍,水瓮担满,才放心地出门,似乎她们前脚一走,家里的人就忘了吃饭。姑姑们一来,我妈就不会用筷子蘸油炒菜了,从我家烟囱里冲出来的烟,都裹着爆炒葱花的香味。
我小姑姑嫁到了泾川口家。我们上良塬上的人,习惯把隔沟驾岭的泾川塬叫北塬,说人家的塬就是脚面宽的一绺绺。七八十年代有自行车的人家少,步行去小姑家,要从我们大队的官路走到米家塬的塬边,下了山,过条河,再翻过一座山,走五六里塬路,才到小姑家。常常是我爸领着我,或者领上弟妹们去叫小姑姑。姑姑有时也领着表弟妹,翻山越岭来坐娘家。
山是真的大,大的看不见底。我爸背搭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我小跑着跟在后面。山路陡峭,荒草遍野,不时有老鹰在头顶盘旋,不由人抬头张望,洼地里野鸡一声扑棱,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半山腰里有零星几户人家,住得离路远,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给人壮壮胆。
我既想跟大人去小姑家,又害怕走山路,就嘟囔着,为啥要把我姑嫁这么远?
我爸说,这事能由得了我做主?再说,你姑父家里光景好。
我问我爸,那我姑愿意吗?
我爸抬高声音说,有啥愿意不愿意的,老人的话能不听吗?你姑结婚后坐头回娘家,我去送你姑回婆家,走着走着,我回头一看,你姑不见了,北风吹得野草呜哇哇叫唤。我赶紧返回去找,发现你姑藏在山崖下的大石头背后,死活拽不动了,我俩差点没把山嚎塌,最后,你姑还不是跟着我乖乖地回家了,这都是命!
当时,我很讨厌我爸说“都是命”这句话,我觉得我爸和我奶一样,都是把我姑的“命”抓在手中的人,一个把别人的“命”抓在自己手中的人,凭什么还能说“这都是命”?
我小姑父是吃国家饭的。八九十年代,谁家有干公事的亲戚,全村人都羡慕。我小姑父在公社当干部,我姑在家里伺候婆婆,务弄庄稼。姑父家家口大,是非多,小姑哭哭啼啼了好几年。后来姑姑跟着姑父进城了,以后都是小车送回来坐娘家,当小车停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奶波澜不惊的脸上,开满了被风吹皱的花!
我大姑父识文断字,思想活络,七八十年代,年年都杀得起年猪的人家,日子错不了。因为家里孩子多,我大姑坐娘家的次数很少,只有在上冬前来我家待几天。每次来的时候,都要带些自己做的油炸小果子、点了红点点的张口大馒头、肉包子,还带来一包鞋底鞋帮,一到我家就坐下做针线活。我奶不止一次地数落我大姑,你是真把自己当亲戚呢,连个戳鼻子棍棍都不拾一下。我大姑抿嘴笑,抬眼看看我妈。我瞅见我妈偷偷给我大姑挤眼睛。
我二姑跟我妈是换亲的,我妈上了塬,我姑下了山。舅舅是大队支书,家里光景好,只是家在深山里。我爷去世早,兄弟姐妹多,我爸做不了自己的主,于是,有人牵线,就让我妈来了我家,我姑去了舅舅家。
我妈和我二姑坐娘家,一到下雨下雪天,上山下山,很不方便。我妈和我二姑,相互坐娘家的感觉,谁高兴,谁难过?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我舅和我妈离开老人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我舅有口好吃的,绝不背过我妈。只是爹妈都不在了,我妈坐娘家,总归很恓惶,加之忙,我妈就很少去,所以,她便格外看重三个姑姑来坐娘家,搜肠刮肚地对她们好。
我二姑话不多,却是给我们疼爱最多的。1986年的夏天,我妈连声招呼都没来不及打,就走了。我妈走的那一天,下了一天雨,全是我们的眼泪。我二姑此后来坐娘家,缝补洗涮,里里外外,她都要操心。山里的水,把二姑的腿吃坏了,总是疼,可是不管刮风下雨,我二姑总是一瘸一拐地走在娘家和婆家的路上。
1991年,我出嫁了,成了娘家的亲戚。十一年前,我们一行九个人,一身素缟,去舅舅家参加我二姑的葬礼。在大姑去世三年后,我二姑坐娘家的路也断了。如今,只剩下小姑一个人,我们叫她坐娘家,她却走不了。
我的姑太太,我奶,我妈,我的姑姑们,结婚后,一头跌进各自的日子里,最后,连自己的名字也过没了,只留下了一个符号—谁谁谁家的女人,谁的娘。只有回了娘家,她们的名字才跟着回来。
日子跑得太快了,总是忘了我是谁,如果能偷点时间,回娘家坐坐,你还是爹娘眼中的孩子。娘家的亲人,给离家的女子,暖好了一块,怎么爱,也爱不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