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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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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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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翠姨的小心思

秋风夹着寒气扑闪过几回后,缠在山脚下的村道,像一条拖到秋色深处的大布口袋,逶迤而来。人影被灰白色的背景,包裹得严严实实。牛犊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它稚嫩的蹄子,踩不透秋天深厚的底色。妈妈在家等它。

家门口的大槐树底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的改翠姨,手里拿一只鞋垫,靠在树身上,埋头飞针走线。树底下的长条石板上,几个女人在拉家常。

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改翠姨很少搭话。她只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和这种氛围里,被女人们慢慢捞起来的故事。

一股风,漫不经心地从沟口蹿过来,揪起了改翠姨头上的碎发。改翠姨一歪头,抬手将针在头发擦了几下,紧接着把针扎到鞋垫上,大手一挥,把头上的乱发抿在耳朵后面。所有生活的喜悲,像被她一把捊走了。

当初,她从独店大塬上嫁到山沟里时,庄子里的人怎么也想不通。当时流传这么一句话:“东夏的苇子,景村的女子。”意思是东夏大队的席匠远近有名,景村大队的女子万里挑一。改翠姨是景村女子里最好看的,媒人差点没把门槛踏断。

当姑娘时,改翠姨上街赶集,粘在她身上的眼睛,跟她走了一条又一条街,直到她的身影扎进家里那口破窑洞。她出嫁的那一天,那些绝望的后生,恨不能杀了她的男人。改翠姨铁了心要嫁到山里去,理由让人啼笑皆非:山沟沟里有驴驮水,不用担水,也不缺柴禾,她不再担心扁担压斜她的肩,压弯她的腰。爱美的改翠姨,她硬是没想到,很快,她想留住的好身材、好容貌,就被山沟里更猛烈的风,更繁重的劳动,刮跑了,压没了。山里的日子,慢腾腾地过了一年又一年。上了岁数的改翠姨,忘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总觉得她一直是个爱唠叨的老太婆。

现如今,挂在她嘴边最多的话题,就是我的那个“老土匪”,把我害了大半辈子,他自己肚子没疼一天,还享儿和女的福呢,吃香的,喝辣的,忘了老娘我受的罪了?老不死的,住在楼房里,还忘了精尻子撵狼的时候了!

改翠姨嘴里的“老土匪”,就是她的男人。改翠姨恨她男人的原因,是在她嫁了姑娘,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且都有了孩子后,“老土匪”和她“离婚”了,那年她四十一岁。改翠姨说的离婚,是她男人在安排儿子们分家时,把她分给了大儿子,自己跟了小儿子,还连夜让改翠姨抱着铺盖卷,让她跟着大儿子去老屋住。从此,改翠姨住崖下的老屋,她男人住在崖上面的新房庄里。崖上崖下,两个人自此就成了仇对子。

这期间,孩子们采取锁门、堵门和“威胁利诱”的方式,让老两口住一起。改翠姨宁愿大冬天睡草房,半夜被冻醒,也不和“老土匪”进一个门。

两人崖上崖下住着,少不了见面。打个照面,改翠姨说,她都能听到自己的牙咬得咯嘣响。如果有一点点可能,她都想把老屋门前的路挖断,她不想看见那个老东西,每天从她门口经过,去河滩种地。跟了他二十八年,帮他过日子,给他生儿育女,没功劳还有苦劳,说不要我就不要了?老不死的,没良心的,短棺材抬了的……

有一年夏天,老东西养的大公鸡跑到她的院里,和她的鸡抢食吃,她把那只不懂事的鸡捉住绑了,隔墙丢了进去。这是她唯一一次走近老东西的院门。尽管院子里有他亲亲爱爱的小孙子,她每天都要让儿媳妇把孩子领过来。

改翠姨六十岁寿诞,孩子们杀羊待客,请戏班子唱戏,乡邻和亲戚前来贺寿。改翠姨被孩子们打扮齐整,让她坐在喜棚的正中间。大戏开场,锣鼓齐鸣。两个儿子把他们的老父亲,按在改翠姨旁边的凳子上。改翠姨脸色蜡黄,愣怔了片刻,旋即站起身,扭身要离开。儿子儿媳和亲友们连哄带劝地把改翠姨按回椅子上。改翠姨说,她看着眼前满桌的酒馔,一院子走来走去的的人,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那一天,她流了很多的眼泪。倔强的改翠姨,竭力配合司仪完成了拜寿的整个流程。在她的男人起身走向门口的一瞬间,改翠姨瞅了一眼他顶着一头白霜,弯腰驼背的背影,不由老泪纵横:这个带给她屈辱,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的男人,她似乎没力气再恨了。

恨啥啊,老东西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饭桌上,他也没太动筷子,一直低着头,心里也不好受吧?

不管怎么说,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该放下的,都会过去。孩子们都争气,大儿子两口子在街道买了门面房,开了饭店,县城里也买了房。小儿子也在县城买了房子,一家人都在城里做工,两个孩子抢着要接老两口去城里住楼房。上了年纪的改翠姨,更恋老窝,哪里也不想去,老屋空气好,环境好,吃穿用度孩子们张罗着,啥也不用操心,自在。

改翠姨说,她已经没力气恨了,我那个走路挪脚步的“老土匪”,也不愿进城,还隔三差五地跑来,腆着脸跟她说话,衣服烂了找她缭,给她说软话,说当初分家,把咱两口子分开,也是为着两个儿子的公平来,不想让谁担的多。你看,两个孩子都想把咱俩接去一起过活呢,你个犟驴就是不听么。

呸,你个老不死的,说得好听,你不知道三十多年来,我人前抬不起头吗?

今年七月份发了大水,老屋的两处地方都临崖,水冲了崖面。村子里对“三临户”摸底,计划拆除这些有安全隐患的老房子,乡里统一规划,统一标准,给“三临户”修建安置房。改翠姨家的两处老庄子都属于“临崖户”,也在享受政策范围之内。两个儿子暗自窃喜:我的这两个宝贝老小孩,这下由不得他们扭东裂西了。等着瞧吧!

两处老房子都拆了,新房子很快盖好了,洋气、漂亮。

搬进新房子的前一天晚上,两个儿子就没收了两个老人的铺盖卷。

搬新房的当天早晨,朱红色的铁大门打开的一瞬间,藏在大门背后的两个孙子,给改翠姨头上盖上了红盖头,给改翠姨的“老土匪”给了一束花,两个儿媳妇搀着改翠姨,一大家子人簇拥着老两口走进挂着大红门帘的新房子。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72岁的改翠姨,和她73岁的“老土匪”,又入了一回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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