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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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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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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那个黄帆布挎包

杨小梅

主席台的正中间,小山一样整齐码放着一摞黄帆布挎包,同样码放整齐的两摞黄胶鞋、笔记本和铅笔,分别依偎在“小山”的两边。站在远处看,“小山”像挂满理想的另一个赛场。参赛者喷火的目光,已经将小山浇筑成一名钓者,正以无丝之钩,理直气壮地钓起了我。

我知道,要想得到其中的一个黄挎包,还有一双黄胶鞋,我必须跑得最快,跑到终点,拿上裁判老师手中的“指令棒”,或者终点票,又以绝对抢先的速度,折返到起点,交到另外一位板着面孔的裁判老师手中,成为万众瞩目的第一。

比赛是在早上九点开始的,从发令枪打响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是一头抢食的小狼了。我屏住了呼吸,攥紧我的小拳头,紧咬着嘴唇,使劲盯着前方,冲了出去。

学校组织的秋季运动会,我报了长跑这一项目, 13岁的我,第一次参加长跑比赛,不知道长跑的长度有多长,但我知道,只要我拿到第一,就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黄帆布挎包和黄胶鞋了。

在那个青春被贫穷限制发挥的年代,补丁衣服没有被嘲笑,它们甚至会出现在老师的身上。我们在好奇老师们怎么会穿补丁衣服的同时,还有些许不地道的窃喜,被压抑的自卑,也得到了短暂缓解。对于新衣服的渴求,却从来没有因为大多数人穿着补丁衣服而停止。青春的身体像一场夏雨过后,一蹿老高的玉米秆一样正在疯狂生长,贫穷和饿肚子又像孪生兄弟一样纠缠着我们没有方向感的叛逆,我们对体面两个字的理解,自然就转移到了学习成绩上,对于呼之欲出的爱美之心,只能使劲压进肚子里。

但是,对于校园内外流行得不可收拾的黄胶鞋和黄帆布挎包,我们却像迷路的羊羔子一样,牢牢记住了这种具有刚硬气质的颜色,觉得那才是青春应该张扬的色彩,我们甚至会认为,除了好的成绩,“军绿色”就是我们奔赴的目标。可家人拿鸡蛋换盐换线的现实,挤兑得我们的奔赴很倔强,也很憋屈。

那些梳着长辫子、穿着军绿色上衣、背着黄帆布挎包、脚蹬黄胶鞋的女子,她们高昂着头,自信的目光像三月里粘在桃花瓣上的水珠儿,耀眼、生动。她们是那么美,所有追随的目光,都异常合理,似乎她们完全可以代表大多数人的青春。她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态,像极了校园里流行的明星卡片上的人物一样,是这个世界之外最有权利谈美的人。

我常常会跟在那些美丽女子的后面。是的,这是我有限认知里,对美丽的全部定义。我迷恋地看着她们的青春在摇曳,那情形,就像站在树下,等着落下一枚熟透了的果子,能恰好落在我兜起的衣襟上。我会偷偷收集她们明媚的笑声和笑声里优于任何人的快乐。我,也快乐。这份快乐,海洋一样深邃,太阳一样明丽,她让我的梦想沉浸其中,走向了更远的远方。那一天,我在我的想象里,拥有了这份美丽的满足感,被青春亲吻过的满足。

我曾偷偷地背过我小姑的黄挎包。

姑姑长得很美,我常常觉得姑姑长了一双猫的眼睛,人的眼睛怎么能那么好看?姑姑的眼睛会说话,眼睫毛一扑闪,就像绿莹莹的草地上,漫过了一帘风,带动满坡的花开。姑姑的脸很白,红润红润的白。我曾经把我家面瓮里的飞箩面一遍遍涂在脸上,又把灯笼上的红纸穗子揪下来,用舌头舔湿,将红色使劲搓在手上,然后扑在脸颊上,涂在嘴唇上,照着镜子,学着姑姑低头、抬头、转身、含笑。在发现我身上缺了姑姑背的黄挎包时,才知道,我想要的青春美,缺了更重要的内容。

在供销社上班的姑姑,周末回家晚了些,顺手把包包丢在了炕上,就跑进了厨屋。平时她都是把包包挂在窑掌的木橛上,挂在我们想任何办法都够不到的地方。今天,姑姑一定忽视了我的眼神,放松了警惕。我一把从炕上提起她的黄挎包,跑到我家的客窑里,背上姑姑的黄挎包,站在小凳子上,对着镜子,美美地看了个够。强烈的显摆欲,又促使我背着黄挎包跑到村里的场院里。那个时刻,我得意忘形,在小伙伴们的哄抢中,享受了独一无二的骄傲。而我挨打的原因,竟然是姑姑的挎包带不知被谁揪断了。

这一顿打,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靠别人的东西撑起来的骄傲,终归要付出代价。当我听到学校要组织田径运动会,奖品里有黄帆布挎包和黄胶鞋时,第一时间报了名。

赛道是从我们街道的东门口出发,到荣旺小学门口,再折返回来,全程8公里。我当时对于8公里的概念确实很模糊,只觉得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路边开的什么花儿,长了几棵开花的树,我都一清二楚,我觉得闭着眼睛都能把这条路跑下来。我甚至无视我的身边,还有和我同样憋着一股劲,想要拿下第一的同学。

风声在耳边喘着粗气,它们被我的脚步带起来的风撕裂,又拉扯,挣扎着发出呜呜声。从路边玉米田里吹过来的风,夹带着玉米叶子粗粝的沙沙声。我突然很讨厌这种声音,在我急速前进的过程中,最应该听到的是我内心给自己加油的声音,还有登上领奖台领奖时的掌声。

路上,有三三两两走路的人,他们突然变得温文尔雅,见到我们时,早早地站在路边,给我们让出了宽展的路面。路是泥土路,几个村子的人,把这条路踩出了油亮油亮的光泽,无数双脚,又把这条土路揉出了弹性。我很爱这条路,只要不下雨。慢慢的,我把身后的同学甩了好远,我突然想俯身亲吻我脚下的路面,感谢它带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让我充满了征服感。

我几乎是从裁判老师的手中抢走终点票的。我不顾一切的劲儿,一定是吓着老师了,他在我的身后使劲喊着:别摔倒了,路还长着呢。是啊,要跑回起点,路真的还长。折返的感觉其实很沉重,你完全可以感觉到你洒在路上的汗珠,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像复仇的斗士一样,踩在它们身上,又冲了出去。

我家的大块地就在赛道旁边,我可以想见,如果我的妈妈看到我跑在最前面,她一定无比高兴。虽然她不会知道,我努力奔跑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想拿到那个黄帆布挎包。我的妈妈,早晨的这个时候,她一定在我家的这块玉米地里,弯腰在摘豇豆。妈妈在玉米地里套种了豇豆,玉米秆给豇豆搭架,豇豆给玉米根遮阳。玉米地里的豇豆,自然的甜脆爽口,蒸熟凉拌,拌上青椒、蒜瓣,就着刚出锅的热蒸馍,一口一大哗子,真是香到了心里。想到此,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又看了一眼我家的玉米地。

我每天上下学必经的果园里,秋天的果子已经挂上了诱人的颜色,它们好像还长出了透明的羽毛,想要飞起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梦到过,我穿过路沟,匍匐来到果园的墙根下,绕过那条龇牙咧嘴的大黄狗,从门槛下面爬进果园里,吃掉我看上的任何一个大红苹果,然后,打一个满足的饱嗝,再顺利爬出来。我被我的梦鼓舞着,撺掇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想如法炮制。可刚一靠近果园的院墙,那条十恶不赦的狗,就挣断脖项似地嚎开了,果园的主人,弹簧一样蹦出来。

今天,路边的这片果园又像魔咒一样牵绊着我的脚步。我的嗓子,如同干裂的田块,每一个纹路里,都躺着无数焦渴的呻吟。我的脚步自然慢了下来,回头看看我身后不远处的同学,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果园后面的墙根下。墙头上,意外伸处的一根枝丫上,挑着毛桃一般大小的几个小果子。就我在伸手的一瞬间,一声断喝,果园主人从地里抬起了身子。

我仓皇而逃,跑到路上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落到了第四名。那个鲜亮的、充满神秘而强悍力量的黄挎包,让我突然一个激灵,我的激情再一次被唤醒。我甩开我的小胳膊,咬紧牙根,舌头抵到上颚上,压住嗓子里冒出来的干渴,一步步追上了前面的同学,拿到了第一名。

怎么走上领奖台的,我到现在都不清楚,那一刻,我感觉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班主任老师事后心疼地说,你看你呀,不要命了么,一到起点就摔倒了,爬着起不来,多大的肚囊,吃多少饭么,你挣命呢啊!

我想说,我想要那个黄帆布挎包,还有黄胶鞋,她们是我整个初中生活里,最想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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