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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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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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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酸汤长面

冬小麦在麦秆上成长。季节编织青色的帷幔,时光打造金色的穹顶,田野葳蕤生光,小麦神采飞扬。

黄土高原的风儿,浓烈狂放,摇动麦秆儿朝着太阳的方向,一天一个颜色的闪亮,一天一个样子的金黄。镰刀带着火,热辣辣地开镰收割了,庄稼汉的汗珠子砸在炙热的麦田里,栉风沐雨的麦子倒下了,被牛车、架子车、地里滚车车和石头一样瓷实的肩膀连拉带扛地搬到了场里。小山一样的麦垛子站起来了,干透的麦子铺天盖地的在大场里卧倒了,老黄牛拉着石碌碡踩着火辣辣的毒日头在齐腰深的麦场里走它数不清的圆。夕阳下闪着炫目金光沙丘一般的麦堆笑弯了庄稼汉的眼睛,颗粒饱满的麦粒摩肩接踵地唱着歌舒坦了农人的心窝窝,那麻麻的痒,象拿鸡毛翎子挠一样。麦粒喧闹着被装进白毛线口袋(tai)里,打开袋口,哗啦啦从庄稼汉铁一般的肩膀上跳到了麦囤囤里。

舂窝(粗木墩中间掏空打磨光滑圆木墩)里捣细小土块、捣破包萁(麦粒的外壳),筛子筛、簸箕簸,舂干净的新麦子倒在石磨子上,毛驴戴着按眼(nian,眼罩)在磨道里走过两三个时辰的昏黄时光,面柜里,箩面箩儿咣当咣当地唱了半晌午,雪花一般生动的面粉,如盛装的娇娘,走在华丽转身的路上。

吃新麦,最有仪式感、最讲究的就是吃一顿“薄”、“劲”、“光”、“酸”、“辣”、“香”“煎”、“稀”、“汪”的地道的灵台酸汤长面了。

面粉在水和碱的共同作用下,聚拢,纠缠,成型。和面是体力活,使的却是巧劲,本事不好的,就一拳(chui)墩个软扁扁(biabia)。揉面却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揉面的力度决定了面的长短和口感,俗语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说新媳妇进门就得用拳头好好调教才有模有样,面揉好了才像模像样。该死的谁说的这个混账话呀,好媳妇是打出来的吗?

醒面的过程,做酸汤长面的其他辅助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切菜炒“面料子”(酸汤长面的点缀配菜),面料子既是汤面的点缀,也是下饭菜。贫寒人家的面料子很普通,一把青菜简单炒了,面盛好后只在汤上面放一筷头,面料子飘在汤面中间,如油汪汪的湖心一枚翠生生的叶子,白面绿菜红油酸汤,看着就胃口大开。家道殷实的人家,面料子是大肉炒的肉臊子,长面立马就提神了,香味自不必说。冬春时节,没有青菜,秋末晒干储存的干白菜、干葫芦条、干黄花菜,泡软切细,配以葱花爆炒,色香味美,香味一点不输给青菜。

炒完料子炒醋汤,一小撮葱花、一小勺辣椒面和几粒花椒迅速在热油锅里爆香,自酿的黑油油的陈醋倒进锅里,“噗”一声雾气蒸腾,热醋的酸香味、辣椒呛鼻的辣香味弥漫在窑洞里,吸一口空气里都是酸香的味道。被老妈赶到门口的我们又涌到了锅台边,老妈拿起大铁勺吓唬我们说:“不争气的家伙,葫芦眼(nian,喉咙)手上来连,哈不见瓦渣一撇里,就是个乘嘴子(馋猫),长大了哈不把家吃空了?”

鲜红的干辣椒就挂在窑门两旁,亲戚来了,要擀长面了,随手揪下几个在热锅里炒干炒香。拿一个犁地的铁铧洗干净擦干,放入辣椒,插进门口的土里,双脚夹住,两手抱扁担在铧窝里仔细捣碎,捣辣椒一般都是娃娃的活,辣得鼻涕眼泪一起下,因为惦记着吃长面,嘴里嘟哝着,手里的活计却没怠慢。

醋汤是长面的魂,面好,汤跟不上,面就走了冤枉路,提不起神来,老妈搅(酿)的醋十里八乡有名,酸中带着别人做不出来的香,自然成了庄里女人们的师傅,野菊花开了,酿醋酿酒的好时节到了,老妈就整天被请来请去的不着家了。醋瓮瓮曳的头茬醋舍不得自己吃,老妈用陶罐装了封好口,放到窑窗眼上,四五个月后取下来,醋液油黑透亮,浓稠如膏,老妈说放成醋精了,宝贝得很。陈醋炒酸汤,全庄人都能闻到香。谁家在农闲时节天天炒醋汤,必是请了毡匠擀毡了,娃娃们像是有人教唆似的,扯开了嗓子在庄里跑着唱:“当吱当,当吱当,擀长面,炒醋汤,三斤羊毛装裤裆”(提醒毡匠不要偷羊毛的儿歌)。

面醒好了,光滑绵软,缎子一般,小孩手腕一般粗的短擀面杖推开面饼,一米有余的长擀面杖一圈圈擀薄,擀匀称,透亮的、白花花的面像一块圆圆的大白布铺开在大案上(梨木或杜梨木案板,长两米有余,宽一米五左右,是庄户人家家家都具备的重要厨具),撒上一层薄薄的黄玉米面,擀面杖提起巨大的面来回摆动折叠成下宽上窄一扎宽一扎厚的小面山,二尺多长的切面刀咯噔咯噔在面山和案板间翩翩起舞,刀过处,面如银线翻滚。线线面细到能穿针引线,宽面宽如裤带薄如窗户纸。提把子长面一排排整齐地放在用细麻绳穿成的高粱杆杆方盘上,竖是行行、横是样样的长面,静候一锅开水的激情。

面擀得好,下面(煮面)更是技术活,面煮熟了一根根到头才算会下面。大锅里下面,后锅(小锅)里烧汤、调汤。烧锅的柴也讲究,麦草软,面下锅里迟迟不见水煎(水开),就把面腰泡折了,面短还没嚼劲,最好的柴是硬柴(木头劈柴),奶奶说,椿树有油哩,枣树有牛里,烧水下面利索得很。面下锅里要立马烧开,掀开锅盖,以面刚浮起来为最好,竹漏勺(当地人叫罩盂),快速捞起长面,放入冷水盆里冰透,捞入碗中,浇上飘着油汪汪红艳艳辣椒油的酸汤,撒上面料子,五六碗面一起放到大红木盘里,端上炕桌,仪态万千的酸汤长面隆重地移步至客人面前。

吃面也讲究,只吃面不喝汤,面吃完汤倒锅里热热接着吃,叫吃“涎水面”,后来生活好了,汤自然就倒掉了,会吃面的人,在大碗里挑起一筷头面来,在汤里摆几下,轻轻送到嘴里,慢慢地吸着吃,多人一起吃面,只听得见此起彼伏埋头吃面的吸溜声。一碗面下肚,通体舒畅,热汗涔涔。

擀面技术好,灵台人说是这个人的锅灶好,名声就好,就被人看得起,不会擀面的女人,就叫栽拐,少不了男人的一番低眉下眼。有些文化的、喜欢编排人的人就会想出很多或赞美或笑话的词儿等着你:“擀哈面,象张纸,下着锅里莲花转,捞着碗里一根线,王辩(嘴儿客,游乡的、算卦的戏称)吃了八碗半,走出门外裤带断(方言念tuan)”;面擀的不好,也有说道:“擀哈面,象张毡,下着锅里不言传,捞着碗里一团团,气得我王辩吃了一碗半”。面擀得好,汤炒的也要好,面好汤好,说是“碗大面稠,撇辣子舀油”;面不好汤也不好,说是“碗碎面稀,上面漂的猪虱”(弹嫌人弹嫌得这么狠!)。夸张的言辞里,道尽清汤寡水的岁月里酸汤长面至关重要的地位。

谁的娘没有教会自己的女子擀长面,那就是不贤惠,她的女子长大嫁人了,自然活不起人,就会被婆家人眉高眼低地看待。老妈在我刚和大案(高一米左右)一样高的时候,就手把手教我擀长面,至今还记得我面活不好、擀不好、切不好手背挨打的感觉。老妈说:“死米(女)子不好好学,长大害谁家起呀?不会擀面,你能活得起人吗?你走人家(结婚)不会擀“试刀面”,我的老脸搁哪里呀……”,想想,我会擀长面的手艺,一定是老妈软硬兼施骂出来、打出来的。

老人过寿、孩子满月、大人小孩过生日吃长面叫吃“长寿面”,灵堂里祭奠用的长面叫“献饭”;正月初一吃的长面叫“过年面”,正月初七吃的面叫“拉魂面”;种完麦子吃的长面叫“扎根面”,割完麦子吃的长面叫“挂镰面”,碾完麦子吃的长面叫“挂碌碡(luchi)面”;新媳妇结婚第二天擀的长面叫“试刀面”……变着法儿地想出这么多吃长面的理由,想必是老辈人为了纪念麦子走过的路,长面走过的路,让后人记住先辈在艰难岁月里,经历过的季节和遭遇过的生死荣枯,日子过的再好,社会怎么发展,都要记住面的功德,守住擀面的本事,让贫苦的日子,有念想。

吃酸汤长面能把穷日子吃出香味来,穷困的光景里,吃长面的日子数得过来,只有逢年过节、重要日子或家里来亲戚了才舍得擀一顿酸汤长面。小时候,家里的碗也稀缺,一人只有一只,亲戚、长辈吃完才轮得到娃娃,门背后等吃面的过程漫长到记不清是怎么长大怎么会走路的,唾液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地折腾,客人挑起的每一根长面,都能生生把馋虫牵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客人放下碗筷,嗖一下就蹿到锅台前,伸手就在冰面盆里捞,老妈说:“看,把我养的饿死鬼都放出来了,慢些,都有哩,别噎着……”

家里有人走亲戚回家,家里长辈或大人第一句就问:“你起给你吃的啥?擀面来嘛?”如果说吃的是馍馍稀汤,问话的人就说:“外没门户连么,年(人家)把你就没当个啥么,遭了年馑连吗?连个面都不擀的光景,一哈倒槽连,快以后再不起连。”酸汤长面的家长里短,沉淀了多少人情冷暖、世事轮回。

一碗装满平常岁月和浓浓亲情的长面,在家长里短、生命来来往往的路上,这头牵绊着那头,成为长长久久的味觉记忆和岁月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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