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说他今年60了,谁信呢?他干瘪的脑袋上寸草不生,耷拉成一绺一绺的松弛的头皮,风一吹,大概都能垂下来遮住了眉毛。他花白的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空洞的干瘪的眼窝,那双挤在肉缝里的曾经鹰隼一样的眼睛,如今连眨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它的光呢?那种能把女人肚子里的内容看个八九不离十的瘆人的光呢?没有光了,只剩下浑浊的毫无生气的雾蒙蒙的一丝叫影儿的东西在深陷的眼窝里晃悠,就像甩出去的鞭子,软绵绵地抽在人身上。
他的干瘪的没有牙齿的嘴巴也深陷进骨头缝里,曾经抽过最好的烟吃过最好的饭说过最狠的话的嘴巴,于他肢体之前衰老了,成了一个象征性的叫嘴巴的东西卯在他的脸上。
他的弯成一张弓的腰,再也没抬起来过。曾经很少弯过腰的老马,如今走路,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脚面。卯爷说,老马硬了一辈子的腰这就废了,他和我一样了。
老马其实已经71岁了,他不知道,大家都知道。
大多时候,老马端个釉皮剥落得看不清颜色的茶缸,坐在院门前的大柳树下的木墩墩上,眯缝着眼睛,一坐就是老半天,偶尔抬眼瞅瞅场坝里撒欢的鸡娃狗娃。三爷说,你可不要以为老马睡着了,你拿他家一根柴棍棍试试?他闭着眼睛都比明眼人清楚呢。
老马给我爸说过,他这匹马老了,跑不动了,吃不了高草了,没牙了连地皮也啃不动了。我爸说,老马说这话的时候,使劲吸鼻涕。
老马的日子过得慢极了,冬天里挤进窗缝里的阳光他数过,不多不少,刚好能捂住他的膝盖,不长不短,刚到脚边。夏天的太阳从窗子里跳进来,老马也数过,夏天的阳光太刺眼了,他睁不开眼睛。
老马的女人老于,外号驴氏(本地方言于和驴都读yu,因为平日里她爱骂人,庄里人说她活生生就是一头竖踢顺咬的驴,就都私下里叫她驴氏了)。她的能骂、会骂是远近出了名的:路过她家往院子里多看了一眼她骂,她家的鸡娃吃了邻家的鸡食被人家撵回来她骂,谁家的女人和她家老马打个招呼她骂……有人亲眼见过驴氏把邻居流产不久的女人就因为扫院子时不小心扫帚碰到了驴氏的脚,被驴氏人老祖辈骂地跑回娘家叫不回来。哪一天听不到她的叫骂声了,就说明她这天不在家。
爱骂人的驴氏,咋咋呼呼了一辈子,我奶奶说,外女人心肠好着里,就是娘家绝户了,她心里没底气,就怕受人欺负,骂人壮壮胆,这不,爱骂人的驴氏也没少挨打。老了的驴氏再也不骂人了,她就守着她的老母鸡和一窝鸡娃挪着日子。
老马的儿子蔫,走路扑踏扑踏的,庄里人戏谑说:马配驴,下了个蔫骡子,一家牲口全活了。说笑是说笑,老马一家,除了驴氏的嘴爱骂人,说到底都是厚道人家。
老马叫马甲良,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千家门出万家门进,谁家盐咸谁家醋酸,谁家的锅灶好谁家的娃娃乖,谁家的新媳妇没过门就肚子大了,谁家的老婆五十岁了又怀上了,谁爬了谁家的墙头了,谁偷了谁家的钉锤了,他都一门清。
老马不光给人看病,也捎带给庄里的牲口看病,庄里没兽医,事急了就叫老马调治,不想都看好了!所以,就连庄里的狗都怕他,老远看着老马过来了,夹着尾巴就跑了。人都说,老马本事大的能戳天,能给蚂蚁拨胎,再不看人长得丑。
老马人确实长得丑,干瘪的脑袋上头发稀疏干焦,像板结的地块里硬挤出来的荒草支楞在头上。老马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小眼睛斜睨着,看人像疵人一样。上了年纪的人说,老马小时候俊着呢,5岁那年冬天跟他妈去饲养站的窑洞里开社员大会,大人开会他在外面一个人耍,人发现时娃娃已经自己用土把一个眼睛填实了,大人赶紧脱下鞋照着娃娃的嘴巴就打,娃娃哇一声哭出来才灵醒了。社长有良说,外娃让鬼迷了,再发现的迟些就把他自己填死了。病了几天的娃娃后来眼睛就斜了。
老马的一条腿走路不会打弯,看起来像拉着一条腿走路,老马的腿是小时候上树摘桑儿从树上掉下来摔折落下的残疾。一瘸一拐的老马平时骑一辆没梁的自行车赶集行医走亲戚,娃娃们见了就远远地喊叫:“折腿蚂蚱烂甲良,折腿蚂蚱烂甲良,骑了个车子哈没梁。”老马不恼,只笑着说:“你的再不急了,等我给你打针时把你的外勾子打不烂才怪呢。”
庄里人喜欢拿老马的斜眼和拉拉腿开玩笑,说老马的眼睛是嫖风眼,瞅女人瞅的来,老马的腿也是嫖女人被人家男人打折的,听了这些话的老马,笑得跟花儿一样,嬉皮笑脸地说:“你再不看我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我瞅出去刚是一条水平线;你再不看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我跨一步刚是一米。”他说的眉飞色舞,听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鸭子死了变了个鹅,不是嘴些不得活。”太爷说,老马天生就是个嘴儿客,没去教书白瞎了他这个人了。
能说会道的老马,会看病的老马,无疑是庄居邻舍最受欢迎的人。老马长得不好看,但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像个干部,背个红十字药箱走在路上,神气的像大将军,到了谁家,谁家就盘盘上盘盘下地好吃好喝伺候着。老马看病号脉用指头在人手腕上滚着号,老半天不说话,也不让人说话,号完了也不说人得的啥病,人问也不说,开了药方子,一边收拾用具一边说,就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按时吃药,忌点口,药吃完就好了。
老马的好口碑是自己挣来的,不是人嘴里说出来的。老马看过的病人,吃草药都就吃好了,遇到病大的他没把握的,就让往县医院送,他说,人命不敢耽搁,没十分的把握,就不敢耽误人家。老马给人看病只收3毛钱的处方钱,打针只收药钱不收注射费,遇到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连处方钱也不收。他的口袋里时常装着洋糖,打针碰到哭的死去活来的娃娃,老马剥开糖纸给嘴里塞一颗糖,娃娃立马就不哭了。
老马的好人缘谁都比不上,我爷说,全镇子有人不知道书记乡长叫啥,但怀里抱的娃娃都知道老马是谁。就是县太爷来了,也不能挪腾老马喝茶抽烟谝闲传的功夫,他的名声就像夏天的炸雷一样,响堂得很,十里八村的牲口看着老马了,也打个招呼呢。
老马看了多少病人,接生了多少娃娃,他算不清。老马说,他除了没给自己没看过病,给方庄二塬的人都看过。他接生的娃娃有当官的、教书的、放羊的,还有要饭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老马说,他不光一个蔫儿,他的儿孙多得很呢。
后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医疗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普及,看病难的问题解决了,村民们的负担减轻了还能接受更好的治疗,村民们看病就都去了乡镇卫生院或者县级以上的医院,老马跟前的病人慢慢地就少了,老马除了给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老人偶尔看看病、打个针,其余时间,老马就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跟人打扑克、晒太阳、伺弄庄稼,有时候也拿出自己的药箱子,用开水烫烫针管、针头,消消毒。
老马说,他得站好最后一班岗,村里人离不开他。他说的对,村子里的人感念着他的功德,逢年过节总有人给他送好吃的,路头路尾见着了,嘘寒问暖的自是少不了。
外面干事的人回来了,也会去登门看望老马,驴氏逢人就说,我外老汉,不着家半辈子了,把家里事甩给我一个了,倒落了个好德行。
七十多岁的老马,好德行的老马,一直活在村民们的念想里。庄里的新房子一片一片盖起来了,村子里走出去了好多人,也走进来了好多人。来来往往的人,都成了老马眼里的影子,长长地印在路上。
老马说,他老了,他的任务完成了,再没牵挂了,要进坳里“顶土堆”去了。坳里那么宽敞的麦田,躺在墓坑里看麦子,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