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的地方不许开灯

从屋顶滑下来的灯光，棉花一样塞满了郭小俊的卧室。

四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像翻书一样哗啦啦摊在他面前，让他浑身冒虚汗，让他睡意全无。

四个月前上午八点的例会上，安排完近期工作，寇经理神采飞扬地说：“咱们市风云商贸有限公司来了新老总，新老总姓尚，是原新巧县商贸公司的一把手，据说尚总所在的公司一个月创造的销售业绩其他公司要努力半年。新领导，新气象，新发展，各部门把自己的目标盯紧了，拖拖拉拉撞在枪口上，谁也救不了你。不过，大家也不要惊慌，尚总是带领大家干事创业的，只要业绩上去了，我们的收入也就上去了。对新领导的走马上任表示恭贺，鼓掌！”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持续的掌声，好像新领导已经来到了大家身边，那一刻，所有人目光明亮，身体灵动。

寇经理面带微笑，显然对大家的反应非常满意。安排完下午尚总来公司调研的一应事务，寇经理突然眼神冰冷地环视会场，厉声说：“下午两点新领导来公司调研，咱们有些同志就不要想着出风头了，动不动反映这情况那情况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给我把嘴闭紧，散会。”

坐在小俊对面的市场部经理薛环手里转动着圆珠笔，瞥了一眼小俊。小俊莫名地心慌了一下：我从来没有反映过任何问题啊，我一个刚到公司还不到3年的新人，用副经理强越的话说，你们四角土还没踩到呢，就想翻天？ 可薛经理为什么要用那么阴沉的眼神看我呢？是我的心里真的憋着好多问题被人家窥见了吗？

寇经理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走出会议室，小俊长出了一口气。早晨的太阳像烤熟的面包，散发着暖烘烘的甜腻的光，办公楼后面的广场上，广场舞的舞曲正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回到办公室，小俊拉开窗帘，让阳光铺满桌面。临窗的位置是小俊历时两年多的机会才争取来的，原办公室主任在这个地方一坐就是十几年，他退休了，小俊才坐到了他的位置上。每当阳光穿过窗玻璃照到桌面上的时候，小俊的内心都是感动和喜悦的，办公室主任的角色于他而言，来之不易又弥足珍贵。

想到这里，紧张的情绪慢慢放松，他立即安排工作人员准备下午调研会的一应物料及会场布置，小俊负责撰写寇经理的工作汇报材料，送寇经理审核后打印装订好，赶在中午下班前又检视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下午两点，按照公司安排，公司机关所有人员提前半小时全部到达会场。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大家正襟危坐，耐心等待。从两点等到两点半，又从两点半等到三点，还是不见尚总一行的到来，寇经理不时抬起手腕看看表，出来进去地跑了好几回，小俊就坐在寇经理的正对面，他清楚感受到了寇经理的焦急和不安，这种情绪传导得太快，以至于小俊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三点十二分，对，就是三点十二分，小俊清楚地记得，寇经理说，现在三点十二了，尚总应该马上就到了。他的话音刚落，尚总就迈着大步走进了会场，后面跟着市公司财务部、人力资源部的两位负责人和一位工作人员。尚总刚一落座，会场就响起了整齐划一的掌声，尚总环视会场，双手做下压的姿势示意大家坐下。

寇经理汇报完工作，尚总做了简单询问和点评，随后，与会人员逐人汇报了各自岗位的具体工作和今后工作打算，轮到小俊汇报的时候，小俊下意识地看了看寇经理，仔细汇报了日常的工作，也汇报了自己半年来的销售业绩。尚总含笑示意小俊坐下，说：“你业务做得还可以啊，不错！不错！你感觉你坐在办公室里有时间出去跑业务吗？时间能安排得过来吗？”小俊忙不迭地说：“能安排得过来，我晚上或周末打打电话联系业务，就都做了。”

说完，小俊莫名地心慌：我为什么要详细汇报我的销售业绩呢？我是公司内勤，负责办公室工作，销售只是为了提升收入，这与本职工作没有关系啊！公司机构改革，我说我销售搞得好，如果再把我放到销售部门，那我不是走了回头路了吗？

想到这里，小俊如坐针毡，浑身直冒虚汗，会议后面都进行了什么内容，小俊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机械地保持着惯有的职业的微笑，点头或者鼓掌。

突然，坐在他旁边的同事小琬用手推推他的胳膊，小声说：“寇经理叫你呢。”小俊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看向寇经理，寇经理说：“你想啥着呢，尚总问你话呢。”小俊啊了一声，又赶紧望向尚总，尚总说：“你把今天参会人员的基本情况给我整理个东西，会后交给我。”小俊忙说：“好好好，我会后马上处理。”

尚总和颜悦色地提完了意见和期望，突然脸色一变，厉声说：“大白天的会议室拉着窗帘开着灯，这么好的阳光，为什么不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这是浪费，是严重的浪费资源！从今往后，有光的地方坚决不许开灯！”

小俊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走到窗子跟前，拉开窗帘！可窗帘下摆用线缝死了，怎么也拉不开！和他一同走到窗子跟前的还有副经理强越、销售部经理薛环和办公室的两个同事，他们四个人这头拽拽，那头拉拉，死活弄不开。尚总说：“算了，下去了把窗帘拉开，以后我再来，发现大白天的拉着窗帘开着灯，我就不客气了。”

寇经理的笑容生硬地刻在了脸上，目光锥子一样向小骏扎过来，在众人恭送尚总离开会场的尴尬气氛里，小俊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会议室的窗帘从挂上到现在8年了，因为要“偷偷”地召开各种说明会，从来就没有拉开过，换了好几任领导了，一直都是进场就开灯！可寇经理的目光明明是想把责任压在他的头上啊！

想归想，小俊的委屈是不可能向别人诉说的，会议室本来就是归办公室管，人家不怪他怪谁呢？

至于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他的理解和承受范围内：会议室的窗帘照样不分黑天白昼拉地严严实实的，会议室的灯光照样没黑没明地亮着；单位机构改革，别人眼中的笔杆子、超强“大脑”小俊，被调整到了销售部门做业务主办，坐在他位置上的，是一个靠着“硬关系”混了近二十年的“半吊子”；公司走了好几个人，走的人去了本城其他的商贸公司，据说业绩非常不错！

最让小俊冒汗和不能理解的是：尚总竟然也辞职了！那个崇尚节约立志改变落后面貌的尚总竟然也辞职了！小俊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呢，还是该扼腕叹息？

“有光的地方不许开灯。”小俊一直记着这句话，当现在的办公室主任求上门来请求他指点的时候，当寇经理半央求半命令地让他做分外工作的时候，小俊的心里，都会莫名地涌上一种邪恶的快感，这种快感让他内心里燃起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也让他明白了职场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身的光亮照有时候不到你的前途啊！

小俊在新的岗位上照样干得风生水起，业绩大增，人气大旺；市风云商贸有限公司又换了新老总，新老总照样调研开会，照样提意见，窗帘照样拉着、灯照样开着；那个坐在小俊位置上的“半吊子”，不到一个月就被市公司考核了好几次罚了好几百元；再后来，又换了新老总，又走了好几个人，来了好几个新人。

后来，小俊无意间听说，他被换下来，是业务策划部副经理郎五才去市里跑了路子，市里的销售部经理贾艳在分管销售的副总耳边吹了风，郎五才成功跳到了业务策划部经理的位子上，原业务策划部经理则直接走了销售一线。为把小俊安置到哪个岗位上，市公司还专门开了好几场会议商讨这个事情，毕竟才华横溢的小俊，人气旺盛的小俊，用得好了是公司的财富，如果让他走了别家商贸公司，岂不就把财富也带走了？

这些话，小俊一点也不想听，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他的工资能不能按月发。

再后来，那个喜欢在领导耳边吹风的销售部经理贾艳被调查了，因为费用的问题，据说巡察组进驻后，她就没再来上班。

想到这，小俊狠狠地翻了个身，关了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太阳高照的午后，那个一直拉着窗帘白天开灯的会议室，不知什么时候，窗帘全部被取掉了，太阳从窗子里照进去，暖和得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