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春萍的姑娘十八岁就订亲了,春萍顺着母亲的话语想了想,订了亲的姑娘就算是有了婆家的人,可不能像以前的孩子样儿了,要学着像个大人样。有了婆家也就有了婆家那人的疼爱了,自己就会是他的人,春萍心里想着想着就会脸红起来。
对于那人,她还是喊不出他的名字,总是以嘴里的“哎”声呼他,他倒是挺机灵的,每次“哎”他都能得到回应,那人对于自己的名字却喊的顺口,总是像父亲一样唤她“春萍”。而春萍对于“杨春来”这三个字总是叫不上口,只能把他埋在心里的最深处,有时妹妹会没大没小的叫出来他的名字,她也会心惊肉跳,心里的名字会像地洞里窜出来的兔子突然跃起,害得她好一阵子抚慰胸口。
那人是临近村子杨庄的,和她都是在刘菜园中学上过学。
媒人提亲是在春萍初三那年辍学不久。初三是要并班学习的,由原来的两个班合并成一个班,成绩差的同学就会提前退学,不过毕业证是照发的,到时候过来领取就可以了。因为春萍成绩不是很好,再加上还有妹妹弟弟也在上学,自己也就随流儿退学了。退了学的春萍以后的人生大事就是寻一个好的婆家,找一个疼她的男人。
媒人说那人是个高中生,今年大学没考上,就在村里的小学当了老师,还直夸这样的人错不了,一准儿对春萍好,一辈子不会受委屈。
那人来春萍家时,春萍一眼就认出是他——那个在主席台讲话的人,春萍心跳地更快了,脸也更红了,不再敢看那人一眼,那人反倒很大方,不像是来相亲似的,反而和自己的家人谈笑起来。
如今那人找到了,真真切切的在自己眼前了,还时不时的从心里蹦跳出来看着自己,不一会儿就把春萍看地脸红耳燥起来。
该给那人送一件礼物了,也算是俩人的定亲礼物。东西早就买好了,由那人出钱买来的毛线,春萍织一件毛衣送给他。毛线是俩人专门跑到武阳县城买来的,一共两种颜色:鹅黄和桃红。鹅黄的是给那人的,桃红的是给自己的,桃红色也是他给春萍挑选的,说是春萍皮肤白腻穿桃红更好看。鹅黄也是他自己选的,本来春萍是要选水蓝色的,结果那人说自己皮肤黑穿水蓝显得更黑,不如鹅黄色显得白一点儿。
春萍是有名的巧手姑娘,一双白皙灵巧的手针织出来的衣物个个漂亮、别致,织出来的帽子边沿儿会翘翘着,让人戴上更加一份娇媚;织出来的手套袖口呈莲花状,会显得新颖、夺目,所以人人看了都很满意,满眼欢喜。
春萍打算给“贵客”织毛衣了,“贵客”是这里娘家人对新女婿的尊称,春萍那人来的时候,邻居们也会笑呵呵地说一句:“吆,春萍家的贵客来了!”那人也就多半笑笑,冲人家点点头过去了。
春萍早在那人来给自己家收割玉米时暗暗地测量了他的上身尺寸,那人满头大汗,春萍不失时机地递过来手巾让他擦汗,伸手的时候就知道了他胳膊的长度,那人持镰弓腰割玉米杆子时,春萍会估量他腰身的尺寸,春萍所做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而又精确、可心。
秋收后的天是净的,蓝澈的让人舒心,云朵淡淡划过天空,空气里总是能嗅到雏菊花儿的香气,这是春萍最喜欢的季节,春萍愿意把最喜欢的时间花在那人身上。
秋日午后的一天,院子里就只有春萍一人,静谧而又安详,春萍鼻息微动嗅到了雏菊花儿的香气。也就在这一刻,给那人织毛衣的念头砰然而出,她折身回屋,轻探身子从柜子里拿出毛线,抽出早已备好的竹针,在午后暖阳的映照下开始了做活。
春萍先是织出了毛衣的下摆,织的是麦穗针花纹,现在的模样还是一个圆圈圈儿。随着春萍手指的翻飞,毛衣圈圈儿也在她怀里慢慢转动,毛绒绒的丝线摩挲着春萍的手腕儿,像那人白皙、温润的手一样,暖暖的、痒痒的,春萍也就真的觉得那人就在自己怀里,紧张不安地扭动身子,而这时春萍会嗔怪一句:别乱动,小心扎着你!春萍这样想的时候,温润的脸颊更显红润,娇美中透露一丝羞涩,猛扎一下自己的手,又忙活起来。
春萍给那人织毛衣,大家伙儿一下子都知道了。
因为秋收后,女人手里有了空闲,都会把夏天拾掇好的麦秸莛儿拿出来编织成长长的辫子,每个女人都会“掐辫子”,腋窝下夹着一把儿麦秸莛儿,板凳上、木床边、土炕上,女人们随意一坐,边掐着辫子,边拉扯闲话儿,好像她们不把掐辫子当作做活儿,反倒成了大家伙儿说话唠嗑的乐趣。
在大姑娘小媳妇儿每人手里掐着辫子的时候,春萍把这时把给那人织的毛衣拿出来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了,准是给她的女婿织的。这时候会有人打趣春萍,故意问春萍,这是给谁织的毛衣啊,那么好看。春萍马上就会脸红,人家问的紧了,她就会羞涩的说一句不知道。这时候邻居一个婶子给春萍解围,站起来说:“都别给人家春萍闹了,人家春萍是给她二哥织的。”
春萍马上争辩道:“不是,我又没有二哥。”
这时大家笑的更欢腾了,每个人都恣意裂开大嘴哈哈大笑,笑的春萍一阵愣怔。
那婶子又说:“净说瞎话,那啥庄儿的春来不是你二哥吗?”说完自己笑的直不起腰来,大伙又是一阵大笑,直笑得春萍把头埋在膝下,脸上火辣辣地红了起来。那人确实是排行老二,在家爹娘都喊他:二来!春萍把这个给忘记了,因为春萍从来不喊他的名字,哪里还记得住他是老二呢?
院子里传来一句问话:春萍在这里的吗?
接着一个嫂子慌里慌张跑进来,瞥一眼低着头的春萍佯装没看见地说:“刚才我还听到春萍说话了啊。”
春萍忙抬起头看她,她一把拉住春萍,在春萍耳旁嘀咕,又怕别人听不到大声说着“你咋还在这里说笑呢,杨庄地那谁来了。”
春萍一听就知道这个嫂子又在捉弄她,不以为然地说:“来——来呗!”
那婶子斜眼春萍,“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你不和人家说说话去啊!”
一个奶奶露出残缺不齐的牙,边笑边说:“春萍问问您二哥,看想你了不?”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春萍不为所动地又织起毛衣,大家也就没了言语。但春萍的内心却没有平静下来,耳朵一直听着屋外的动静,如果那人真的来了,母亲会派自己的妹妹过来叫她。眼睛也是不时地瞥向屋外,哪怕一阵风响都会让春萍乱想一通。
“春萍怎么还不走,再不去您二哥就走了,不要你了!”嫂子催促道。
之后并没有妹妹来喊自己,春萍反倒坐不下去了,屁股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不时地挺直身子来掩饰,春萍决定去看看,但又怕大家取笑她。
她就站起身,把织的毛衣放在板凳上,先是两只胳膊伸展了一下,打了一个哈欠。
来的嫂子看到了,笑着说:“快去吧春萍,真是您家贵客来了,嫂子啥时候唬弄过你啊。”
春萍看了一眼嫂子,走出门外。
“把毛衣拿着啊,给您二哥看看!”
春萍停下来说:“我是去厕所!”
毛衣就剩下领口了,这时春萍犯了难。他不知道那人喜欢圆领的还是桃尖领的,春萍那人买毛线时问过他喜欢啥样的领口,他吭哧半天没说出个答案来。春萍自我决定给他织成桃尖领的,她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写老师的文章,故事没记下来,倒是一句话深深印在自己脑袋里:桃李芬芳满天下。她也要把这美好的意愿织进毛衣里,也要他自己的桃李芬芳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每每想着的时候,春萍眼前就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那人欣喜地穿上毛衣,两只手反复摩挲着、抚摸着,春萍满眼瞧着他抿着嘴只是笑。
好看不?
好看!
喜欢不?
喜欢!
领子还是桃尖的呢,春萍提醒着。
那人只是嗯了一声,忽然皱起眉头。
领子这里扎着我了,硌得慌!
春萍贴身近前,掂着脚翻看衣领,怕是自己锁边时别忘了针头在上面。
时间停止了,静止了。只听见那人急喘着的热气喷在春萍的头顶上,春萍微喘而出的气息扑在那人的脖子上,那人一把抱住了春萍,紧紧的……
毛衣赶在那人临走前织好了,一件鹅黄色的毛衣摆在了那人眼前:桃尖儿一样的领口,领口边儿镶着暗暗地桃花花纹,毛衣腰身用元宝针织成,摸起来凹凸不平。
那人满眼的欢喜,十分中意春萍给自己织的毛衣。
春萍知道那人要走了,去当兵!他辞掉了学校当老师的活儿,瞒着家人去县里报名参了军。
当春萍知道后就很生气,怪那人不应该不告诉她一声就辞掉老师,更怨他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跑去当兵。那几天一直心里堵着,谁也不能招惹她,说话嘴里都喷出火来。
那人当天夜里就来了,自行车后驮着一纸箱子苹果。春萍她爹没让那人解绳子把苹果搬下来,以此来表达他对此事的埋怨和不满。
那人进屋后像雨淋的病鸡般缩头耷拉着脑袋坐在门后的板凳上一动不动,春萍见后则去了里屋生闷气去了,但耳朵和眼睛一直在那屋。
母亲哀叹一声,说了话:“你去当兵,春萍她不会拦着你,可你这一去三年,春萍她可不能等你!”
春萍听到这里眼泪掉了下来,心里一阵疼痛,那种痛春萍从来没有过,既不是膝盖碰到板凳腿的刺骨疼痛,也不是感冒头疼的隐隐作痛,反倒像脚面被牛蹄子踩过之后,木木地、热热的火烧着般疼,继而似锥子钻心样地疼,大概伤口上撒盐就是这样的吧……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可谁知道三年后啥样子?万一你三年后不回来咋弄,可把俺春萍坑了。”还是母亲一个人说话。
“那不能!”那人申辩道。
“会变的是人心,不变的是人参!我今天把明话撂给你听,就算是你等着春萍,春萍也不能等着你,到时候你别埋怨人。”
“那也等!”
那人最后来到里屋,见春萍正坐在床边抹眼泪,不时的拿手背来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他嘴巴张了又张,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小心地靠拢在春萍身旁……
春萍见那人最后一面是在过后的一个集市上,父亲赶着驴车,春萍和妹妹坐在驴车上一起来赶集,那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正从镇武装部出来,坐上了开往县城的车,去报到!那人上车靠窗坐了下来,春萍的驴车正好从这一侧慢慢走过,寻觅中他们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驴车和汽车相悖分离,消失在彼此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