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松
01
母亲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和杨春来念叨起要他和妻子再生一个孩子的话头,说是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放开了,城里也可以要二胎了,希望自己再要一个,最好是能够生个儿子。
母亲说,“也好现在也大了,都上初中了,你和叶晴再生一个还赶趟儿。这在你爹心里是块儿病,虽说你大哥家有龙龙,那还不是你嫂子自生了萌萌以后老流产才要的。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总比没有强!”母亲说着流下眼泪。
“守着我大哥你可不能说这话,大哥听了心里也会难受。”他忙提醒母亲。
“我这刚一回来就给我上眼药水,这家还让不让我来啊!再说我就是想生也得上级批准,我是军人!”他只好拿军人的身份来开脱。
“这次你爹和小三闹翻,就是因为他和他媳妇坚持不要孩子,把你爹气够呛,说什么也不去三儿那里住了,也不让三儿回家了,过年也不能进家门。”母亲又开始数落三弟的不是来。
他说:“妈,儿女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您就不要操那么多心费那些个神,也累。”
母亲嚷了起来:“不操心行吗?哪一个不操心你也长不大,没个儿女老了咋弄啊?生病住院在床上躺着不会走不会动的,谁伺候你啊,谁管你啊。”
“这些人家三儿都知道,给我也说过,他媳妇又没说不生,三儿意思是晚两年再要,刚买了房子每个月光房贷就八九千,再生个孩子也照管不过来。”
“就单说你吧,”母亲矛头又指向春来。“你就一个闺女,等孩子结婚成家了,终归是人家的人。你和叶晴老了,人家那边也有两个老人,下面还有孩子,她能伺候过来吗?你再要一个的话,等以后有啥事情闺女也有个亲人可以商量商量。”
“是,是,是,”春来只能这样说。
母亲叹息一声说,“你看你爷爷弟兄三个,你爷爷是老大,你二爷爷在南京,他们一家人不回来了吧。你三爷爷在长春,人家退休了也落顿不到老家,老弟兄三个就你爷爷自己落家了。再看你二爷爷那边,和你后娶的二奶奶讨要了个儿子,你三爷爷是从你三奶奶娘家过继了一个侄子,到咱家虽说你爷爷有四个儿女,可就你爹一个儿子,也是单传一个,好在你爹生下你们仨儿。到临了你大哥又是抱养一个,所以你爹心里不痛快,老想着要三儿和你生孩子,你爹知道你是军人没法逼你,他就和三儿闹!”
“我爹也是老思想老传统了,该改改了。”春来看了一眼母亲说,“再说儿子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后街四骡子家娘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到老了瘫巴在床了,跟前没一个人管,光着腚爬出来要水喝,一个村子里的人乱说,真是脸面丢尽。你看人家五秃子家,没一个儿子,全是闺女,整个杨庄街上没有人家两口子享福的,一过年大车小车停一片,大兜小兜的东西往家掂,老两口吃不完的点心吃不厌的肉,七个女婿七辆车,一个比一个好看!”
“一个庄子里该有几个那样的人啊,”母亲哀叹道。不知是说不孝顺的儿子们还是说孝顺的闺女们!
“等我回去和叶晴商量商量,争取明年给您生个叫"更好”的孙子来,既有也好也有更好!”他宽慰母亲,说着站起身走向院门。
母亲抹一把眼泪,笑笑说,“那该有多好!”
杨春来的闺女叫杨也好,是春来给起的。第一次带妻子和女儿回家,父亲问春来姑娘起的什么名字啊?春来说叫也好。父亲疑惑地说怎么起这样的名字,不好听,也不好念。好在叶晴出来圆场说,叫杨也好,里面有我们两家人的姓儿,因为是姑娘,女子合在一起是为好。父亲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妻子后来告诉他,说是母亲讲以前庄里人家生了儿子,村人们会说好好,而要是生下闺女呢则会说也好也好,说是最好改改!妻子则认为这名字挺好,也就没改。
刚走出院门,见父亲身后跟着一个手推电动车的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高佻佻的个头。头上盘起一个发髻,用杏黄色丝绒巾罩着,耳后又垂起两缕长发弯在胸前,光光净净的鹅蛋脸更显得利落清爽。春来看她眉眼间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那个春来哥吧,”女人弯眉笑眼地问道。
春来点点头,说了一声:“哦。”
父亲指着女人说道:“这是你春山哥家他儿子学海的媳妇,见她路过就让她把学海让你捎来的钱拿走。”
听母亲在电话里唠叨过学海的事情,说是学海和媳妇一起去南昌卖干果,媳妇和另外一个卖干果的河南人跑了,学海人财两空的回来了,今年才说和了一个媳妇,还是大姐给做的媒人,媳妇是春萍的妹妹春花。
杨春来忙把春花让进家来,见母亲已在院里翻晒被子。
“姨在家啊,”春花亲切问候母亲。母亲见到后喊了声春花来了,扭身到屋里搬来凳子。
春花坐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母亲听:“前天学海打电话说让这个春来哥捎来些钱,怕家里着急用钱。没想着春来哥来这么快,也没给姨买啥东西,空着手就来了。”
母亲则说,“把您姨这里还当作亲戚啊,都一个庄子里的。来家里不用什么东西啊,又不是外面,让人笑话。”
春来把学海让他捎来的两万块钱拿给她,说:“你点一点。“
春花起身接过钱说,“不用点!姨您用钱吗,要不先放您这里花也行“。母亲也知道她在说着客套话,摆摆手说不用了,春花也就小声地查点起钱来。
母亲看着春花对春来说,“你看那时候都怪你春来哥不懂事,和你姐春萍闹的那么不好。“
春花则不在意地说,“可不要那样说啊姨,也不能怪俺这个哥,是俺姐没这个福份,配不上春来哥。再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不要提了。“
女人点完钱装进斜挎着的包里,对着母亲说道:“春来哥可能不认识我了,我那时还小,和那个三哥春生是同学,在一起上过学。”
对于宋春萍,春来是忘记不了的,那是和他相过亲订了婚的姑娘。只是自己后来去当兵,又上了军校,觉得春萍不是自己要找的女孩,上学前就写了一封信把婚事退掉了,同时退掉的还有一件米黄色的毛衣,那是春萍亲手给自己织的。
不过春花比春萍看起来更俏丽一些,春萍那时是圆盘脸,更显丰润。春花那时还是小孩子,又小又瘦,长大了竟然模样大变,出落的犹如临水照影的水仙花。
“学海在那里打工也没少麻烦这个哥,操不少心,”春花客气地和母亲说着,“电话里没少说春来哥的实诚,说要不是那年春来哥帮忙,一年的工钱就没了,还是春来哥想办法给解决了。也夸春来哥家媳妇那个嫂子,说是没有架子,谁去了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一看就是一家子的人家。”
春来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没什么,应该的。”
春花临走时对母亲说,“有时间让春来哥去家里玩儿玩儿,请这个哥吃顿饭。”
母亲看着离去的春花说,“学海这个媳妇娶值了,比那个好一百倍。那个是啥啊,整个一疯疯癫癫溜溜呵呵不着家的人。人家春花多好,又能吃苦又能干活,比那个长的也俊俏。真是丟了个芝麻,捡了个西瓜。就是有一点儿不好,是一个二婚女人,一开始嫁到你大姐村里了,后来男人出车祸死了,才改嫁给学海了。谁和谁在一起,谁和谁该是一家子人家都是命里注定的,就像你和春萍,命里不该成夫妻,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还是和叶晴是夫妻。“
母亲的絮絮叨叨春来已经听不到了,思绪早已飞到了春花口里的春萍那里,同时另一个女孩的名字春芳也被唤起,那个被自己深埋于内心花园角落里的女孩随着春萍的到来恰如盛开的金色蔷薇花怒放喷吐,肆意生长蔓延。
春芳是春萍的妹妹,春花的姐姐,临近天黑做晚饭时,春花又来了,电车上提拉着一捆子山药,说是自己地里种的,拿来让春来哥尝尝,顺趟又去大棚里采摘了一小袋的大叶子蘑菇也拿来了。母亲埋怨似地说道,“春花你这就见外了,家里菜都有,现在山药正是好价钱,多卖几个钱才划算,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啊。”春花解释说,“就是图个新鲜,稀罕不稀罕的,这是咱自家种的东西。”
春来接过山药说,“这是稀罕东西,市里有是有就是可贵,还又细又长不好看。”
春花说话时总是脸上笑盈盈的,像是一株开满在春风里的芬芳桃花树。
“刚才走的急,忘了问春来哥这次回家呆几天,能多住些日子吗?”
“没几天,一星期的时间。”
“也是,军队上也是够忙的,嫂子和闺女都挺好的?”
“春花要是捎带什么东西就给你春来哥送来,走的时候给学海送去,反正开车来的,也方便。”母亲接过话头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学海老是腿疼,打电话说让我从德瑞家再买些药给他,在那里买的药吃了不管用,还死贵!等哪天我给春来哥送来,拿给学海。”
02
对于春萍,在春来的记忆里已是如烟的往事,永远定格在那个迷茫、焦虑和彷徨过的时月里。与春萍的相识,是在一九九七年的十月,那一年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香港回归祖国,大街小巷都在传唱港台歌曲。春来的人生那一年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高考失利了,成绩考的不理想,没有被大学录取。当年的春来考了513分,刚刚过本科线,也就没被南京大学录取,但后来当兵考取的军事学院恰恰就在南京大学的对面,命运在冥冥之中被转移和挪开,又显得那么的神秘和莫测。自己没被那所大学录取,却和从那所大学走出的叶晴相遇了,相识了,也相亲相爱了。
眼看这个月就要过去了,九月就是新生入学报到了,春来还是没有收到来自南京的信,焦虑等待的心更加着急,每天也是神情恍惚,蔫头耷拉脑的。内心的恐惧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增多、放大,恰如天边的乌云从山后爬升,等你发现已是遮盖半边天空,且还在向你扑盖而来,直至吞噬掉整个天空,带来一场暴雨,摧毁土地上的一切。如果不被大学录取,,家里人劝春来再去复读一年,争取明年考出好成绩,再去南京上学。而杨春来则打算放弃了,实在是厌倦了高中紧张、苦闷无趣的生活,再说复读一年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班里的几个复读生,大部分都没能考出理想的成绩,也上不了自己向往的大学,有的还不如去年的成绩,去年还能走本科院校,今年成绩竟然只能是专科,越学越差劲。春来想着,去南京的梦想真的和自己失之交臂了吗,就像远远望着一辆金色的马车从那边驶来,满心以为是接自己去见公主去的,但它却没有停在自己跟前,而是视而不见般地离去了。春来的这架开往南京的马车会来吗,他在这里引颈翘首,望眼欲穿的盼望着。
去南京是自己从小的梦想,也是自己考学的理想之地,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春来的二爷爷。至今村里还流传着关于二爷爷杨宇霖的故事,1946年在攻打朝城县城时,八路军组织村人去抬担架,十七岁的二爷爷也被抽中,因为抽中的人白面馒头管够,还给两个大洋。战斗异常惨烈,二爷爷和其他人穿梭在炮火中抢抬伤员和死人。又因为念过几年私塾认识字,就被长官要了去做文书通讯,县城解放后随大军南下,一路打到南京,最后留在了南京。文革结束后,做了南京辖区的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所以每次来老家,二爷爷都会坐着小轿车来,而且配有专门司机。
二爷爷一到村头就下车了,走向家里,沿途向村人打招呼,还分发上好的烟给他们抽,他们总是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亲切和二爷爷说话,尤其是村长嘴里一口一个杨检察长的叫着。在那个过一辆拖拉机都要追着看大半天的年代,村里来一辆这样的小车,大人小孩都觉得很稀奇,围着车子转来转去。这时司机就会告诉大家,只许看不许摸。而春来也会在司机回去喝水和吃饭时充当看护的任务,小脸上还洋溢着那份独有的自得和高傲。并且二爷爷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第一次吃到面包,吃一口惊呆了,竟是那么软和、香甜,比家里的馒头好吃多了,馒头又硬吃起来噎人,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第一次吃到牛肉罐头,第一次喝到橘子汁儿饮料,春来觉得那是童年难忘的记忆,一生的回味。那时春来就知道二爷爷生活的南京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幸福,南京二字也就深深烙印在春来的心底,南京除了是一个地理坐标之外也成了春来所向往的精神家园。
春来想好了,如果考不上,就去南京打工,先让二爷爷给找个活干,自己打造一片新的天地。多年后春来想想当时的自己,真是幼稚、可笑。父亲也说,只要你上就给你拿钱,就是砸锅卖铁也供给你上,爹娘也就这样的本事了,全靠自己把握,将来出息了还是你享福,到时候别埋怨当大人的没给你讲。但春来横竖一条心就是不去上学了,同村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春川去了深圳,混的有模有样,人五人六的,还带回家一个南方女人。我一高中生还比他赖乎,春来愤恨地想。
春来最终没有去南京打工,源于村里一位小学老师生病住院了,也是自己小学的班主任杨老师。村里的支书来找春来,说能不能给孩子们上课,替杨老师教学,等他病好了出了院你再去打工。母亲也是极力劝说春来不要去南京,你二爷爷都退休了,找活儿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你身子弱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个罪。再说打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那要有个长远打算。你不上学了,那大事就是成家结婚了,找个姑娘娶进家门安分过日子才是正经。春来一听这个急了,没成想刚走出校门,就要走进婚姻围城的那个门,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不管他乐不乐意,母亲已经欣然欢迎踏进门槛的媒人,就连姑姑也操心起自己的婚事来。
一天母亲对春来说,“今天宋庄的你一个该喊她姑姑的到咱家了,就是你大姑的小姑子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说来也是亲戚,你们都是一个姥娘家门上的人,就是你贵莲姨家的大姑娘,我和你贵莲姨从小时候就在一起,只不过她家姓张。你姑说这闺女模样也不丑,本分、老实,叫春萍!手也巧,做鞋子比她妈都强,还学了裁缝,会裁剪衣服,织一手好看的毛衣。”母亲越说越畅快,话音随着笑声也飘荡起来,飞到院落的上空。“等哪天有空了,让你姑领你去相看相看。”
“不去,”春来说完起身走开了。
“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
03
过几天竟然没了动静,春来以为这事没戏了,也就暗暗放下心来。春来的通知书最终没有等来,春来也就走进小学开始了代课老师的教学生活。学校安排给春来的是全校的体育课,怕他一开始不适应,让他从体育课教起。这对春来来说不成问题,自己还是高中的体育委员呢,教起孩子们更是得心应手。春来在孩子们眼里也就是没长大的孩子,把体育教学搞得有声有色,还得到学校校长的认同和表扬,更是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只是在其他老师有事情不能上课时,偶尔代替他们上一节两节的文化课。但春来心里总有莫名的惆怅和烦恼,总是在会不自觉地轻轻叹息一下,长出一口气来。春来曾看过一本叫做《人生》的书,里面有个人叫高加林,也是代课老师,自己觉得和他好像,一样的处境和心情,一样的烦恼和惆怅,作者写的分明是眼前的自己。一双脚虽然在地上走着,总感觉飘飘荡荡,身子会随风吹起,软绵无力如柳絮飘散。这双脚一直想离开下面的土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去走走。如果人有灵魂的话,那春来的灵魂里一定是装满了孤独、无助、迷茫、惆怅和彷徨这些东西。当然想到高加林,就想到了巧珍姑娘,那个一直深深爱着他的女孩。而现在也有一个巧珍姑娘向自己走来,以结婚为目的来和他相见。而自己的"黄亚萍”姑娘是她的妹妹,那个叫春芳的女孩。那个和他做了同桌,又送给他新华字典用,还借给他书看的人。虽然自己没有向她表白过,但春芳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思。不过现在已经结束了,春芳卫校毕业后去了外省的东乡,在一家部队医院实习,估计以后就会在那里了,在那里结婚生子,也许会找一个军队上的人,说不定是哪个将军司令的儿子看上春芳,那春芳将来也是很风光的。春来时时会这样乱想,猜测着将来娶春芳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个子应该很高,家里一定很有钱很有势,每天开着小车带着春芳去兜风,好像生就的灰姑娘命里一定有一个爱她的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日子。也许在春芳眼里,自己就是一个过路人,只不过是同行了一段时间,在下一个路口俩人分手告别,走了就走了,不会有什么思念和怀念。
再说春来很是反感这种媒人说和婚姻的组合方式,两个陌生的男女之前没有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在媒人的撮合下,如果俩人没有意见,拿出二百块钱给女方作为定金。这样俩人的婚事就算说和成功了,以后不出现什么其他意外情况,今生就是夫妻了。这在春来看来,和集市上的购买牲口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买卖道理。再说俩人见一面能了解多少呢,就知道名字、年龄,连脾性、嗜好都不清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概不知。所以春来一想起让他相亲就头疼。
再头疼该来的事情还是要来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个大姑家的小姑子风急火燎的从家里赶来,进门就拉春来跟她走。说是去相亲,就是之前介绍的春萍,母亲听后慌忙给春来找出新买的衣服,给春来穿上。一件蓝色花花格格的长袖,一条深灰色西裤,棕色的软皮皮鞋,春来顿时精神了许多。春来随大姑来到宋庄,去见他的巧珍姑娘--宋春萍。既然和春芳是无缘的,那和春萍会是冥冥中的相见吗?春萍应该也不比春芳差吧,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孩子,又会差到哪里去呢?娶不了春芳,和她姐姐结婚是命运中的玩弄还是注定呢?春来一路上胡思乱想,没有头绪。那这样将来就是春芳的姐夫了,春芳会是怎样想的呢?春芳见面是喊他的名字呢,还是会像其他人一样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哥。春来摇摇头甩掉这些,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自己瞎合计起来了,再说春萍看上看不上自己还在梦里呢。
桥下就是她家门前那条河了,时令刚过秋分,河水清澈可见河底的卵石和枯黄的水草,河水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深蓝,倒影里的白云在水波荡漾下层层叠叠流向远方。大姑在桥上停下脚步对春来说,“一会儿见了春萍和她家人,别紧张,大大方方的,利利索索的,说话别扭扭捏捏的。春萍那闺女是个好闺女,知根知底的。”
春来点点头说,“知道了。”
春来手里提着一包糖果,口袋里装着两包上好的烟随姑姑进了春萍的家门。拿这些东西是相亲的规矩和礼数,见了女方叔叔大爷的要给根烟吸,女人和小孩子则要抓一把糖果分给她们。一家女孩相亲,会惊动邻居和亲戚过来相看和把关,叔叔大爷婶子姑姑一大堆人都要看看你的模样丑俊,问问你的家庭情况考考你的语言表达能力,从而推断你的智力高低。第一眼相看通常是女孩的父母,春萍的爸妈一见春来跟在大姑身后进了院子,忙笑脸相迎走了出来,男人走路还一瘸一拐。那是春来上初二那年春萍她爸开拖拉机拉砖,一次不小心翻进河沟出了车祸后造成的,春芳也在那年退学了。春萍妈接过春来手里的糖果,对大姑说,“你看你叫孩子来还拿什么东西啊,又不是外人啥的。”春来还是很拘谨地笑笑,大姑像没听见似地给春来介绍说,“这是春萍他爹,这是她娘。”春来在二人面前小声说,“大爷,大娘。”
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撕开封纸给男人拿出一根,男人接过烟刚要找火点着,春来又拿出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点上。这也是一个考验,看你是否头脑灵活有没有眼力会不会观察。你如果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就麻烦了,也就不用再见女孩了,她的父母就给你判刑了,无妻徒刑。
听大姑说春萍在镇上的纸箱厂上班,还没有下班回来,让坐在屋里的春来有些焦躁、无聊。桌子上新沏了一壶茶水,春来要不失时机地给人家添上,尽管自己是客人。同时还要找些话题和人家交流,不至于冷场和尴尬。大姑因为是村里的媒人,早就对于这种场面熟透于胸。大姑对着春萍的奶奶说道,“咱这不是外人,这边喊我婶子是侄女,那边这是俺嫂子的亲侄子,也得喊我姑姑,将来成了一家人,也是生亲戚熟人的脸不是。再说春来他娘和春萍她娘又是一个村子里的闺女,相处的也挺好!”
春萍奶奶那张核桃样的脸因为春来的到来舒展开了,溢满了笑容,“是,都挺好!我看这孩儿不赖,和俺家春萍蛮般配。”
一个邻家婶子大笑着说,“大奶奶相中了等于都相中了,这婚事就成了,春萍不用看了。”
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只有坐着的春来窘迫地脸红起来。在气氛没有之前的紧张和尴尬后,春来活动一下僵直的身子,眼睛开始打量屋子,目光停留在了对面墙上。那是整整一面墙的奖状,贴满了角角落落,一直延伸到屋的北墙。名字是她们姐妹三个的,最多的当然是春芳。春萍只上到小学就不念了,三妹妹春花还在上小学,所以春芳的最多,又是三好学生又是模范班干部。沙发上头有个玻璃镜框,里面放满了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一张是她们姐妹三人的合影照,也是黑白色,有些模糊不清。春来在相框里搜寻着春萍的照片,但第一眼看到的则是春芳的照片。那是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时拍的,春来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四百米短跑第一名,春芳在会场唱了一首歌,是当时小时候热播的电视剧《女人不是月亮》的主题曲,毛阿敏唱的。春芳就是唱的这首歌,当时一开嗓整个会场安静下来,忙着赛跑的同学不跑了,跳远的不跳了,投扔铅球的不投了,就听春芳一个人唱歌,曲调婉转,嗓音清灵。犹如翠柳树上的黄鹂鸟儿,鸣鸣啾啾直上云端。照片正是春芳唱歌时抓拍的,一手拿话筒,一手高高举起伸向前方。春萍的也看了,脸蛋是圆圆的,和春芳的鸭蛋脸明显不同,更显的丰润和饱满。照片是在影楼拍摄的,身后的大海明显是印在背景幕布上的,脸上还化了淡淡地妆,一顶时髦的纱帽歪戴着。春花那时还是小学生,只是依偎在奶奶的怀里,有些惊恐和胆怯地看着这满屋子的人,至少她还不明白相亲是什么意思。
正在春来神思漫游之际,随着一个人的喊声春萍进来了,个子比春芳矮一些,穿一件米黄色的外套,高高的马尾辫扎在脑后,圆润的白皙脸蛋上一抹淡淡的娇红,可能是走的快些,鼻翼还有些汗水。春萍拿手在脸旁扇了扇,只瞥了春来一眼说,“今天好热啊,天越来越暖和了。”
春萍妈给春萍打来了一盆凉水,招呼她过去洗脸,母女俩人小声嘀咕着说话,大概是问春萍对春来的印象。一会儿姑姑从外面招呼春来,指着东屋对春来说:“春萍在里面呢,你和她说说话,俩人谈谈拉拉,问问春萍啥意见?”
春来心里想着这八成是过了春萍的眼,对自己的长相还算满意,否则不会让他进去和她说话。春来进了屋,见春萍正在收拾床上的衣物,仿佛身后有眼似地指着靠窗的椅子说,“你坐那里吧,这屋里有点乱。”
春来挨身坐下,心里又嘭嘭乱跳,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握在手里翻看,春萍则依靠在床边儿上。
“纸箱厂离家远吗?”春来打破沉默问春萍。
“不远,骑车子一会儿就到了,”春萍显得很平静。
“那干活累吗?”
“不累,习惯了,不如你教书好。”
“我那只是临时的,代课。”
他们一问一答试探着说起话来。交谈中春萍也告诉春来自己先前婚事退掉的原因,和姑姑告诉自己的差不多,春萍之前说下的男孩犯了事儿偷盗地里的机井,被抓去坐牢了,所以婚事也就散了。说自己只是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不贫不傻的,孝顺爹娘知道过日子就行。春来听后暗暗猜想自己是不是春萍口里要找的人呢?老实是老实,就是有时候不安分,总想着去外面看看,不乐意呆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直到姑姑进来告诉春来要回去了,俩人才结束谈话,出门一看天都黑了,不知不觉间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子。春来也把娘给的两百块钱掏了出来,春萍也接了过去。这就等于俩人的婚事基本成了,接下来要走的就是商量彩礼和结婚的事宜。
春来的婚事定下了,爹娘的脸上笑容多了起来。父亲在大哥结婚时说过,给这三个孩子娶上媳妇是他这一辈子的三个任务,也是三座大山压在肩上。春来都有媳妇了,又去掉父亲肩上的一座大山,就剩下三弟了,不过还小才刚刚读小学。春来觉得倒是多了一道捆绑自己的绳索,有了媳妇就会束缚自己的手脚,像是进了一个圈套,一脚踏进去就会被套牢,紧紧地裹挟缠绕着自己。同时心里面也没有以前敞亮和宽广了,因为多了一个女人进来。以前心里装的是春芳,现在姐姐要进来了,如果不把春芳赶走,两个人见面了不是要吵架吗,会动手吗?可自己能把春芳赶走吗,赶走她就像春芳要把自己推出门外一样,即使露宿门外,也要徘徊游荡在她的心门附近。这时春来就会觉得春芳站在自己眼前,像电视里的女人两眼含着泪水,泪珠儿婆娑掉下,流淌在尖尖的下巴上,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自己说,春来,不要这样,我不是你爱的人,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姐姐才是你要的人,她才是爱你、疼你、懂你的人。放我走吧,你这样我也会难过的,同时也为难着姐姐。春来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你这么喜欢春芳,可你知道春芳的心思吗,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吗?再说你连喜欢她都没有告诉她,她怎么知道你的痛苦。就算她喜欢你也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人家在淮南省的东乡市,你在老家武阳县杨庄村,你们之间差着好几百里地呢。
春来觉得是时候放掉春芳,忘掉春芳了。再怎么折腾俩人也不可能在一起,而春萍就不一样了,春萍是现实的,就在眼前,还和自己有婚约,尽管没有法律意义。但她是触手可及的,不像春芳是不可触摸,像天边虚无缥缈的一朵云彩。春萍虽没有春芳的俏丽,但有春芳缺少的持重。如果春芳是一朵静水里的荷花,那春萍就是一块温润晶莹的美玉,夺人耳目光彩照人的固然是莲花,可滋养人秉性和性情的还是玉石,常听人说戴玉能养人啊。
04
一个多月后,大姑又来到春来家告诉他这个星期天去春萍家里一趟,帮着春萍爸妈把地里的二亩红薯收到家来。其实收红薯只是一个幌子,在村里人面前证明春来是春萍的准女婿才是目的。之前也和春萍见过面,也一起赶集买东西,大多是悄悄的、隐蔽的,不是张扬给人看。这次不一样,这是要春来以未婚夫的身份去春萍家,告诉别人春萍的女婿就是春来。母亲也很乐意为春来张罗去春萍家带的礼物,还不吱声地去集上吴家烧锅上买了一只酱鸡,要春来拿给老丈人吃。
春来一大早就去了春萍家,外面穿了上次和春萍一起赶集买来的衣服,是春萍给挑选的,里面则穿了平时的衣服,考虑到去干活,去了还要把新衣服脱掉,就草草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去了。
桥头上有几个老人在聊天说话,春来骑车路过听身后有人说,这个就是春萍的女婿,听说是老师教学的,小孩儿长的也不孬。春来更是挺直了腰杆一路下坡来到春萍家门口。老两口见了春来自是高兴,春萍妈还埋怨似地说春来不该拿那么多东西,家里都准备好了,啥也不缺。春萍见到他哂怪道,“你怎么穿这一身就来了,这是让你去干活,不是叫你去看戏。”春来说里面穿了旧的衣服,反正一会儿干活还要脱。春萍妈赶紧接过话说,“不要紧,一会儿穿你大爷的也可以,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春萍坐在春来骑来的车子后面,她妈拉着地排车,上面坐着三妹妹春花,春萍她爸在后面跟着。桥上的人看到春来过来,就会逗笑春萍,一个女人说道,“这个人是谁啊春萍,哪里的他是?”春萍只是红着脸低头不语,还有人给她爹开玩笑,“哎呀会山,今天得做好饭啊,杨庄的贵客来了。”她爹笑笑说,“做好饭,你也一块儿过去吃吧。”
霜降已过,升起的红日没有一点暖意,夜里大地的湿气升腾成一层淡青色的暮霭,紧紧俯贴着地面。草叶上没了露水,变成了一层白白的露霜。红薯早在一天前就开始刨了,已经收了一大半,就剩地头那一点儿了。春来看后感觉轻松多了,心想要是一整块地干下来自己够戗能坚持下来,昨天刚把自己家的一亩多红薯刨了,一天下来还腰酸背疼的。春来用镰刀把红薯秧子割下来拉到一边,春萍她爹就在后面用镢头吃力地刨着,春萍和妹妹在最后翻捡,把它们归拢成堆。后来春来抢过老丈人手里的镢头,一下一下卖力地深深刨出红薯。春萍她爹则和她妈去把晾晒的红薯秧子装在车上拉走,小妹妹春花也被她妈抱起放在车上一起走了。这样地里就只剩春萍和春来两个人,周围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是偶尔会有一只飞鸟叫着掠过天空。一开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
“累了吧,歇一会儿吧,”春萍仰脸问春来。
“不累,这才有多少?”春来一是怕春萍认为他不够强壮,笑话他没有力气。二来要给她留下个好的印象,是那种吃苦耐劳的人。尽管脸上已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春来还是抡起镢头卖力地干活。一只白皙粉嫩的手伸了过来,在阳光下如瓷器般晶莹剔透,手掌里托起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
“给,口渴了吧,吃个苹果歇一会儿。”春萍把苹果递到他面前,春来拿苹果时手掌触碰到了春萍的手,温润滑腻又热热的,犹如一股电流从指尖流进来瞬间酥麻全身。说实话这是春来和春萍的第一次肢体接触,虽说前几次也在一起,但大多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就算是赶集买东西春萍妈都要说一句要早点回来,不要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就算是春来看春萍也不敢直视,和她说话眼睛总是会停留在她身后的某一个地方。春萍也一样,从来都不站在自己面前,永远在他的左边或者右边。
气温升高了,阳光也有了暖意,现在阳光里的春萍像是镀了一层金色。春来看着春萍,春萍那秋水般的眸子瞥了一眼春来后低下头去,春来目光也随之下移,停留在她鼓鼓胀胀的胸部,那里尖圆翘起,恰如两个敦实饱满的馒头。春萍突然察觉春来目光所及之处羞涩地转身走开了,留给春来一个丰润、修硕的背影,随之蹲下身来干活。
“我妈想问咱俩的事儿,你打算啥时候结婚?”春萍小声地问道。
“结婚?结婚啊——”春来没想到春萍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语塞起来,“结婚这事儿总得先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不是,你说呢?”
春萍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不忘手里的活儿。临近中午,春萍和她妈先回去做饭,春来和她爸把红薯装车,然后挑出好的来下到地窖里去,剩下的都送到村里的粉条厂去了。回到家饭菜已经做好,满满一大桌子的菜,春萍他爸又从里屋拿出一瓶好酒给春来倒上。春来忙说自己不会喝酒,一喝酒就脸红。春来妈则说没有事儿,少喝一点儿,这以后长大了要学着喝酒,也好有个应酬啥的。春萍妈特意给春来说,菜都是春萍炒的,以显示女儿的贤惠能干。春来很少喝酒,也没有什么酒量,一顿饭下来小脸喝的通红,脑袋还有些晕乎。春萍妈见后还埋怨男人,说孩子不会喝酒你让他喝那么多干啥,虽是责怪但更多的是嬉闹意味。
男人则说:“不是你说的学着喝的吗,睡一会儿就好了,去床上躺一会子吧。”
春来说“不用了,吹吹风一会儿就醒酒了。”“可不敢吹风,喝酒吹风要得感冒的,”春萍妈一边说一边让春萍弄好铺盖。春来睡在了春萍的床上,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屋子。春萍怜惜带埋怨地说,“你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啊,你傻吗?”春来只是一味傻笑不语。春萍的床铺很干净,也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儿,迷迷糊糊中春来就睡了过去,还做起了结婚的美梦。春萍穿着刚刚兴起的洁白婚纱,头上顶着鲜红喜庆的盖头,自己一把抱起春萍走向新房,春萍则两只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等揭开盖头一看,竟然是春芳,还满脸泪水的看着自己……一阵子狗叫声把春来惊醒,随后是人拖沓的脚步声进了院子。一个女人高喊着春萍的名字走进院里,是大姑的声音,春来慌忙起来。只听大姑对春萍妈说,“你家春芳的信,刚好送信的过来问到我,我就给捎带回来了。”春萍妈接过信,递到春萍爸手里,男人撕开信,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来,男人弯腰捡起。是春芳的照片,照片上还有一个女孩,两个人都穿着军人的衣服,满脸笑容依偎在一起。春萍妈拿过照片和大姑一起看了起来,男人则依靠着门框读了起来。大姑忽然四下看看说,“咦——俺家春来呢,走了?”
“没有,在东屋里歇着呢,”春萍妈说道。
“干那点儿活还累啊,真是!”
春萍早已进屋去喊春来,见春来愣怔着坐在床边,白了一眼说,“还没睡醒啊,快起来,你大姑来了。”
春来起身下床,问道:“我脸还红不红?”
“红!像猴子腚一样,”春萍说着笑道,把手里的湿毛巾递给春来,让他擦擦脸。
春来走出屋门,见大姑和春萍妈在端看春芳的照片,就说了声大姑来了。
大姑瞅瞅春来,说道:“哎呀,喝酒了是吧,这是喝了多少啊,看那脸红的就和那啥一个样儿,这要是在外面人家还不笑话死你。”
春萍妈向读信的春萍爸问道,“春芳信上说啥了。”男人读起信来显得很吃力,有些字句都读破了。“算了,还是让春来念念吧,我小学都没有毕业。”
春来看看他们,说“这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又没有什么秘密,”春萍爸递了过来。
春萍妈说,“这里属你认字多,都能教学生还读不下来一封信?”
春来接过信纸,是春芳写的,字体特有的娇小秀美,总是把字的点儿写成短横,春芳说这样看起来美观,有书法的味道。拿着春芳的信,春来有种复杂的心绪堵着,不是疼痛和悲伤,就是心里高兴不起来的酸楚又有向往艳羡的滋味。
春来接过春萍搬过的小凳子坐下,读起信来。信的称呼是亲爱的爸妈,当春来刚读出"亲爱的”三个字时,大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还说道,“春芳现在是城里人呢,亲爱的,多好听,和电视上人说的一样。”信上春芳说了自己实习工作上的一些情况,介绍说照片上的女孩是东乡本地的一个女孩,两个人相处很好,叫淑娟。还说认识了一个老乡,是个士官,要认自己做干妹妹,春芳没有答应。读到这里,春来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个士官一准是喜欢上春芳了,认她妹妹是在追求她。最后说姐姐的婚事也不要太着急嫁娶,两个人合得来才是最好的,要多了解了解,多打听打听。看来春芳还不知道他和姐姐已经订婚了,不知道她知道了是他和姐姐订婚了,心里该怎么想,会同意他们的婚事吗,能祝福他们吗?
读完信后春萍她爸还要春来代笔给春芳回信,春来怎么也不愿意写,最后春萍她爸没有办法,只好口述话语,让春来一言一语记下来写了算是回了信,她妈还要告诉春芳,说她姐已经和他订婚了。这件事春来没有写,只是写了其他话题的话语。信写完了,留在了春来的手里,连同春芳寄来的信封一起。因为春来和春萍说好了,下个星期天要去县里玩儿,就顺路给捎带着寄过去。那天春来回去的很晚,是在春萍家吃了晚饭回去的。
05
春来现在有了春芳的寄信地址,以前只是听说去了东乡的一家部队医院实习,不知道具体地址。现在是有了,却又不知如何去写,何处下笔。告诉她什么呢?说他和她姐订婚了,还是说他以前喜欢她,只是没有机会告诉她?说了又怎样呢,又不能改变什么。春来想想还是算了,不要再去打搅她,她有她的天地,自己有自己的过活,已经是两条平行的线,再无交汇一点的可能。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一个是将来与王子相爱的灰姑娘,一个是只能娶灰姑娘姐姐的小木匠,她有她的面朝大海心暖花开,他有他的桃李树下笑对暖阳。惟有祝福她,希望她幸福、快乐,做那个一说话就笑盈盈的女孩,永远不会伤心流泪。
对于春萍的情感是爱吗?那么爱又是什么呢,在春来的头脑里以前认为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就是爱,可现在呢?喜欢的人得不到,至少不讨厌的人愿意和自己相伴一生,这就是爱吗?其实他也知道,他和春芳之间也有一条河,已经把他和春芳隔离两岸,且看不到对岸的人,只有水天连接一线的灰白。他和春萍则不同,春萍在此岸,就是有距离也是路,自己可以走过去接近她,并且春萍也在走过来拥抱自己。
去县城那天他们很早就起来了,春来先是骑车子来到春萍家,然后俩人一起去镇上的车站。武阳县离朝城镇有三十四里地,坐车要大半个小时才到。对于县城春来一点儿都不陌生,自己三年高中就是在县一中读的。车站就在新校区对面,下了车一眼就能看到崭新的武阳县第一中学,新的一中春来也只是上了一年。沿着一中门前的大路向南走,再向西行就是商业街了,那里有个燕塔百货商场,是县里最大的百货大楼。春来决定带春萍去那里看看,来之前春萍就说了,要给他买些毛线,给他织一件毛衣。春来心想可能是上次去到她家刨红薯时自己热了把衣服脱掉,也没在意自己穿着的毛背心开线了,春萍大概看到了,才有给他织毛衣的想法。那件毛衣还是大哥穿破了母亲又把袖子裁掉后给他的呢,家庭的窘迫是遮挡不住的,正如一个人患了咳嗽。春来心里一阵甜蜜,惊讶于春萍的细心和体贴,看春萍目光也随之大胆起来,就像面对一件精美的瓷器,以前只是远远的看着,现在敢走过来摸一摸它。这在以前春来会觉得很下流,只有小流氓才盯着姑娘家身子的那些地方不放。
在坐车的时候,春来就大胆地牵了春萍的手,也是第一次牵一个女孩的手。起初俩人只是紧紧的挨着,春萍靠着车窗,春来在外面。春来的膝盖随着车子的晃动一下一下碰到春萍的膝盖,春来能感觉到春萍透过裤子传递过来的身体的温度,暖暖的热热的。后来春来一点一点将身子挪移过去,开始是右脚紧贴春萍的腿,春萍就向里挪一下,春来就又跟着挪过去。春萍脸红了,但也没看春来,只是盯着窗外的风景看,其实心里早就嘭嘭跳了。春来一直挤靠着春萍的腿,没办法春萍就拿手推他的腿,手刚好放到春来的手背上,刚要抽过去被春来一把抓住,攥在手里。她感觉春来的手出汗了,热热的湿湿的。春萍想把手拿出来又抽不动,春来则握住她的手不放。春萍在春来耳边小声说道:“放开啊,这好多人,人家都看着呢。”春来也不回答,就那样一直抓着她,后来还用手指伸向春萍的袖口,像号脉一样在春萍的手腕上滑动、按压,感受着春萍皮肤的细腻光滑,最后还趴到春萍耳边说,“你心跳的好快啊,都到嗓子眼儿了吧。”春萍白了他一眼,用胳膊肘往春来胸口捣去。
春来本来想叫一辆三轮车拉着他们过去,春萍一听说要两块钱呢,就不乐意了,说两块钱都能买四个烧饼呢,不用坐车去了,还是走着吧。春来见春萍执意要走过去,只好作罢。反正时间还早,县城也不大,从南城到北城半个小时的时间,春来高三时去新华书店经常走过去。在春萍看来县城比镇上繁华多了,大高楼一座挨着一座,比镇上的两层小楼气派的很、洋气的很,马路都快要赶上她家门前那条河了,整洁干净,没有土腥子气。春来对此早已见惯,看到县里的高楼想象着大城市的高楼,听春川说深圳除了人多就是楼多,还高的很,抬起头都看不到太阳,对春来是无法想象的高,也只能从电视里看到这些高楼大厦和大厦里衣着光鲜靓丽的男男女女。
燕塔商场挺大,上下五层楼全是卖东西的,春萍要先去买毛线,和春来坐了电梯去三楼。三楼主要是卖服装,也有床上用的被子床单啥的,在一个拐角处找到卖毛线的摊主,是一个年轻女人。春萍上前和她打招呼说,“今天挺忙的吧,姐?”春来一听春萍喊那个女人姐,就想应该是她家的一个表姐。女人见到他们过来,春萍口里还亲切地喊自己姐,心想这是熟人过来了。女人笑着说,“是啊今天可忙,大妹子过来要点儿什么?”
春萍指指身边的春来说:“是这样,前些日子从你这里拿的粉红色毛线给俺妹妹织了一件毛衣,结果俺弟见了非再要一个给他。”说完瞥了春来一眼,向女人证明眼前的春来就是自己说的弟弟。春来听春萍说自己是她弟弟,有些懵了,这春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在表姐跟前还编瞎话,怎么不说我是她对象呢?春来迷惑地眼神看着春萍,春萍就用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
“是吗,拿吧,看相中什么颜色的了?”
春萍问春来喜欢什么颜色的,春来说除了黑色和红色的不喜欢其他的都可以,女人忙介绍说:“那天蓝色的吧,穿身上显得干净还耐脏,还能衬出春来个子高。”春萍拿起蓝色毛线在春来身前比量,想象着他穿上毛衣时的样子。春萍看了看春来对女人说,“蓝色穿久了会变成深蓝色,弄脏了就是灰色的更不好看。”春萍指着米黄色的那种毛线说,“那个怎么样,弟弟?”说到"弟弟”时语气明显小了许多,春来清了清嗓子说,“中——那个颜色我喜欢,就要它吧。”女人口里啧啧称道:“大妹子真有眼光,整个摊子属那个好,不过价钱要贵啊?”
“多少钱?”春来问道。
“比蓝色的贵四块钱,二十二一斤。”
“不都一样吗,哪里好了?”春萍摸着手里的毛线。
“不一样啊大妹子,这个是纯羊毛纺的,那个不是纯的,你摸着手感也不一样。织起来还顺溜,穿身上还暖和。”
“要不还是拿蓝色那个吧?”春来问春萍。
“没事儿,就拿那个黄色的吧,”春萍对着女人说道。
“看看,还是你姐疼你吧,”女人斜睨着眼睛说,“等长大了娶了媳妇可不能忘了你姐!”女人说完又是一阵子笑声。这句话把俩人都说的沉默了,春萍还脸红起来。付账时春来刚要从裤兜里掏钱,被春萍一只手按住用力紧握了下,春来也就作罢。除了给春来买毛线,春萍还给春来买了一件外套,自己买了一条红色纱巾,一双皮鞋,当然这些都是春来拿的钱,买东西时春来依旧是春萍口里的弟弟。出了商场已是中午吃饭的时间,商场门前是广场,广场上聚集了很多卖饭的小贩,卖包子的、炸油条的、烙肉饼的全都有,个个小贩高声叫卖招揽路人。春来问春萍,“饿了吧,想啥啊?”
春萍说,“啥都行,随便吃点就好。”
“那我带你去吃过桥米线吧,云南的?”
“米线是啥,是面条吗?”
“米线就是米做的线,大米做的,就像那个面条一样,”春来费力地解释米线的概念,发现很难用言语对春萍说明白。
春萍也搞不懂大米做成线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大米是用来蒸着吃的。“那算了吧,还是去吃面条吧,”春萍指着路边的饸饹面摊子说。
“那个面太硬了,不好消化,走吧!它就在北面呢,老一中对过,再说我还想去那里的新华书店看看,给我的学生买童话书,顺便自己也买本书。”
春萍一听春来要去买书,就跟着春来向北走,见春来每个手里都提三四个袋子,对春来说,“我来拿毛线和皮鞋吧,一会儿手会勒疼的。”春来说:“好啊,你提着我的手吧,这样我就不会手疼了,来!”春来扬起一只手给春萍,春萍白了他一眼说,“一边儿去!等会儿累了别喊疼!”春来突然停下来问春萍:“商场卖毛线的女人是你家亲戚吗,你喊她姐?”春萍笑笑说,“不是啊,怎么了?”
“不是还那么亲热,喊她姐?”
“那不是显得近乎吗,再说这样会让她觉得我是熟人,价钱就不会乱要了。”
“哦,”春来似有所懂,“那你把我说成是你弟弟也是因为这个?”
“嗯,”春萍点点头看着春来。
“那她也没少要钱啊?”
“怎么没有,比起朝城街上的东西便宜不少呢?这个纱巾,集上十一块,人家才要八块。如果要是刚定亲的俩人去买东西,她一准儿给你漫天要价,说不定二十块钱都敢喊,反正是男的掏钱!”
“哎呀,知道的那么多!”春来故作惊讶,“那以后买东西别说我是你弟弟,说是你哥吧。”
“本来你就比我小啊!”
“那我以后可要喊你姐了,萍儿姐——”春来调皮地看着春萍。
春萍扬起手在春来背上打了一下,“别喊我姐,都把我叫老了。”
“那好,你喊我哥吧,春来哥咋样?我不怕喊老了。”
春来和春萍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北面,老的县一中已经成了一所职业技术中专学校,对面的米线馆也不见了,成了一家药店。没办法,春来和春萍只好去书店旁边的饺子馆吃饭。其实那家米线馆,是春来和春芳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在书店里相遇后春来就是在那里请春芳吃了一顿饭,之后春芳卫校毕业去了东乡市实习,俩人再也没有见过。吃过饭春来一个人去了新华书店,春萍在门外看守东西等他。当再走进书店,春来还是会想起春芳,想起自己心里打赌说如果春芳喜欢自己的话,那么星期天她还会去书店。自己接连去了两个星期,也没有见到春芳,当第三个星期天到来的时候他犹豫了,难道自己猜错了,春芳不喜欢自己,是自己自作多情一个人暗恋她?最后春来还是去了书店,推开门的那瞬间春芳的身影映入眼睑,几乎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门口的自己,开心的笑着,尽管是那天做的一个梦……现在没有人了,只是门外的春萍甜蜜地笑着在看门里的他。春来没在书店呆多久就出来了,怕外面的春萍等得着急了,就买了几本童话和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
坐车回去的时候春萍没有了先前的忸怩和拘束,主动地靠在了春来的肩上,仿佛他们的县城之旅让彼此的爱恋更深了一层。春来顺势把手搭在春萍的座椅上,也许是走路太累了,春萍竟然睡着了,这样身子就紧贴着春来,随着车子的晃动春萍的头也一下一下在春来怀里摇动,像只小羊羔在怀里拱着,春来搭在座椅上的手慢慢下滑搂住了春萍的腰,手掌处传来一阵暖热。春来看着怀里睡着的春萍细细端详起来,白润的脸颊上一抹娇红,鼻翼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浑圆的下巴玲珑翘起。高高的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春来手指悄悄上移,颤微中触碰到了春萍高耸的乳房,柔软中透着硬实,春来好像闻到温热的车厢内仿佛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突然春来连打几个响亮的喷嚏,把怀里的春萍震醒了,春萍揉揉眼睛问他,“怎么了,是早晨穿的少风吹着了吗?”春来摇摇头说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喷嚏的发生源于身体的某个部位的变化。
06
十多天后春来收到春萍的口信,说是毛衣织好了,让他过去拿。春来当天晚上就去了春萍家,灯光下一件米黄色的毛衣呈现在春来眼前,毛衣领口是桃尖样式的,袖口是马蹄莲花状,手腕处是紧的,之后蓬松出一个凸起,状如莲花。毛衣针织细密,上下开满了一朵一朵的梅花状花纹,下摆用麦穗状花纹收口紧身,春来拿着毛衣满眼的欢喜。春萍告诉春来自己用了九天的时间就把毛衣织好了,在这九天里她的心思全用在织毛衣上,除了吃饭和睡觉两只手不干活,其他时间就是织毛衣,放下了要做的鞋子,丢下了要掐的辫子(一种用麦秸杆编织的草帽长条绳),哪怕晚上到邻居家看电视也带着,还惹来婶子大娘的一阵取笑。每天吃饭或者睡觉时,都会把毛衣和毛线放在床头的木箱里,生怕别人碰掉针线,更不会让妹妹春花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摸它。
“来,穿上它看合适不合适?”
“不用试,一看就合适?”
“穿一下嘛,哪里紧了松了我再改针,”春萍说着帮春来脱下外套。毛衣很合身,完全就像是裁缝量过春来的尺寸后做的,宽一寸会肥窄一寸会瘦,多一寸会大少一寸会小,这要得意于春萍的裁缝功底和眼力。春来两只手在掏脖颈里的衬衣,扭着脖子说,“怎么脖领这里扎人呢?”
“我看看,”春萍掂起脚来翻看春来的领子。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是春来故意引诱她过来的,春萍挣扎一下小声说道:“你要死啊,大人都在家里呢!”春来不说话,两只手拥抱的越来越紧,身体也紧紧贴在一起,他能感觉到春萍的胸部紧贴住自己的胸口,一团温热的球儿在怀里翻滚。春萍两手推着春来的身子试图离开,最后没了力气只好放弃挣扎任由春来这样抱着自己,一阵温热靠过来,原来是春来的嘴巴亲在了春萍的额头上,春萍的头在他怀里左右摇动,躲避着春来越来越向下亲吻的动作。
“喘不过气儿来了,”春萍嗔怪一声。同时春来的手松开了,随后把毛衣脱下换上原来的衣服。
“怎么了?”春萍理理眉前凌乱的头发,看着春来。
“这时候天还不冷,等上大冻了再穿。”
春萍就仔细地把毛衣折叠好,放进手提袋里让春来拿走了。那件毛衣春来一直没有穿过,一开始像宝贝样珍藏着不舍得穿,后来当兵又怕别人问起来知道自己订婚的事儿不敢穿,直到把婚事推掉毛衣依旧如新。春来母亲见春萍给儿子织了毛衣,总是有话儿无话儿说出来给人听,显摆春来有福气,找了个这么贤惠手巧的媳妇来。
学校里的杨老师病的越来越厉害了,听校长说怕是不好的病,当时的话说是白血球吃红血球,靠输血维持生命,多年后春来才知道是白血病。还说如果没有新的老师来,就让春来一直教下去,有政策的话争取给春来办理成正式的老师。所以这个星期天学校组织大家一起去看望一下他。那天同去的还有本村的明刚,比春来小两岁,说是县武装部正征兵呢,自己想去当兵,到那里问问情况。去了医院见到杨老师,春来都快认不出来了,以前高大挺直的个子现在萎缩成了小老头儿,干瘦干瘦的,被单下几乎看不出人来,平平塌塌的。老师已不能说话了,见人来就流眼泪,只是用虚弱颤抖的手抬了抬算是给大家打招呼了。春来看着病床上的杨老师心里一阵子难受,眼泪也掉了下来。听老人讲杨老师是上个世纪1958年反右派斗争时下放到村子里的,是北京一个大学的高材生呢,在学校划为右派分子,毕业后返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文化大革命中也接受批斗,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文革结束后因为知青返城,村里没了老师教学,杨老师就代替他们教学。1979年平反后说是让他到北京工作,他拒绝了,就一直留在村里教书。杨老师知识渊博,村里杨氏家族新续的族谱辈分就是他起的:春学明意儒,才贤天仁辅。春来就是"春”字辈的第一代人,所以村里人都很敬重他。
下午春来和明刚去了县武装部,果然见门外贴有冬季征兵的通知,进去后人家告诉他们通知已经发到镇上了,不几天就可以报名了,最后还问他们是什么学历。明刚小学都没有毕业,当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春来忙说自己是高中毕业,那人听后说到镇上报名去吧,部队也需要高学历的兵,将来还能考军校。春来就记住最后一句话了,心里是一阵子莫名的兴奋。
当晚在吃饭时春来对着爹妈说,“要不我去当兵吧,我不想在村里教学了。”春来他爹丢下碗筷说,“好好教你的书吧,别想一处儿是一处儿的折腾了,这山望着那山高,还有高山看不着。”母亲也提出一个问题:“那春萍怎么办?”
是啊,自己去当兵春萍怎么办,她会同意吗?可如果不去的话,就真的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一辈子老死此地。去了还能考军校,说不定还可以是南京的院校,春来的心动摇了。此刻村里的大喇叭也在广播着征兵的通知,特别提到了高中学历的优先录取。
春来下课回家后,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门口,他知道是二爷爷回来了。二爷爷此时已是七十多岁了,人老了就会想家,二爷爷每次回来都会念叨,并且来的次数也多了,以前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也只不过是一年回来一次,且每次都是在家呆一天就匆匆走了。现在每年春秋季节都会回来,住上一段时间。
二爷爷杨宇霖自打朝城解放后随军南下,一年后才回来,是被老爷爷骗回来的,给二爷爷发电报说老爷爷病危。二爷爷连夜赶回,到家后傻眼了。老爷爷能吃能喝能睡,活的倍儿棒啥毛病没有,是让他结婚的。二爷爷老早就定下了一门婚事,是老爷爷拜把子兄弟家的闺女,二爷爷一开始就不乐意,嫌恶人家长的丑,看不上那个长脸比他大三岁的女人。没有办法,二爷爷成了亲,一个星期后跑掉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一直到新中国建立新政权。二爷爷走后,女人竟然怀孕了,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
1951年二爷爷给村里大队邮来一封信,说是他和女人是包办婚姻,没有法律意义,要求离婚,同时还告知说自己已经有了媳妇,并且还生了一个闺女。老爷爷见信后大骂二爷爷不要良心,丢了杨家人的脸,他不同意离婚。村里的支书小心地说,宇霖这是军婚,咱可不敢阻拦,要吃官司的。老奶奶哭着对流泪的女人说,“要走要留随你,走了改嫁后对你像亲闺女一样待,留下来还是老杨家的人,死了进祖坟。”女人离婚不离家,独身抚养着二爷爷的女儿。
1960年,在那个饥荒饿死人的年代那女人夜里去偷地里的红薯被人发现后,逃跑时掉进河里淹死了,结束了女人悲苦的一生。女人死掉后,老爷爷对三儿子说,“你带着媳妇和你二哥的闺女投奔你二哥去吧,都在家里也没啥吃的,说不定会饿死,家里还有你大哥照顾呢。”三爷爷就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和二爷爷的闺女一起去了南京,听了三爷爷说老家饿死人的事儿,二爷爷瞪着大眼不相信,对于带来的女儿也没打算抚养,更不可能接济三爷爷一家子。对于这个从未见面的丫头他不相信这个闺女是他的,恶意的猜测是女人勾搭别的男人生的。当时二爷爷已经有了三个姑娘,小的还在吃奶。三爷爷气愤难消,指着二爷爷的鼻子骂他没有良心,拉着女儿去了三奶奶在东北的舅舅家,后来成了长春汽车厂的工人。此后老哥俩成了仇人,生死不向往来。
文革中二爷爷被批斗,和他结婚的女人也在一场批斗后上吊自杀,二爷爷带着三个姑娘和抱养的一个儿子回到老家,同时接受村里的劳动改造,村里人尽是嘲笑和讥讽,二爷爷一家受尽侮辱和冷遇,老爷爷更是每天冷脸冷面的板着。还是后来村支书出来说了话,说杨宇霖是对不起一个女人,但对得起全村的老少爷们,要不是他给中央写信反映老家的饥饿灾荒,也就不会有那年救济的红薯干面窝窝,你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文革结束后二爷爷平反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当上了检察院的检察长。
春来走进家门,见二爷爷正和过来的邻居们说笑。“哎呦,杨老师回来了,”一个婶子说道。春来走向前去,高喊了一声:“二爷爷。”二爷爷还是身板挺直,只是头发花白,连眉毛也是白的,只是有些眼花。二爷爷拉过春来的手攥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样,教学还可以吧?听你爸说了,当老师也不错。”二爷爷说话时会带有几个普通话的词语出来,别人听起来也许会感到别扭,但春来听着却是很亲切。二爷爷一大家子人全来了,后来找的一个小他很多岁的被喊作小二奶奶的女人也来了,儿子、儿媳和小孙女。小孙女春来并不陌生,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耍呢,叫家钰。当年的小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见了春来羞涩地喊了一声春来哥。
二爷爷家的儿子、儿媳都是军人,第二天一早就赶去省里了,也是因为部队征兵的事情。二爷爷听说儿子要过来就跟了过来,到老家看看。这样更坚定了春来要去当兵的念头,当春来在全家人面前再次提出要去当兵时,遭到了父母的一致反对,二爷爷虽没说支持,但立场是站在春来这边的,唯一支持自己的就是家钰。
父亲很是恼火,掰着手指头说,“你去当兵那春萍怎么办,人家愿意吗?你当兵走了,人家是等你啊还是不等你,要是你不回来怎么弄?不把人家害了啊。”
母亲也在一边帮腔说,“教学也不赖啊,以后还会给你转正,不比当兵强!”
二爷爷则说:“不要逼孩子,让他自己选择,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
父亲惮于二爷爷是长辈,不敢再多说什么。但春来明白父亲是怕他去了变心,把春萍的婚事推掉,这样的例子在村里时有发生,订婚后出去打工了又在外面谈了一个,回来把这个退掉了。
春来决定明天去镇里报名,不管那么多了,哪怕春萍不乐意他也去,即使给她写保证书,保证出去不变心。
吃过晚饭,家钰悄悄拉他出去,俩人沿着村头的小路向外走去。家钰一直和他通信联系的,俩人的情感是建立在童年的一起玩耍基础上的,每次二爷爷回来都会带着她,春来比她大三岁,家钰总是在春来屁股后头春来哥春来哥地叫着。后来家钰会写信了就一直给春来写信,春来也给她回信,俩人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包括春来在信里告诉她喜欢春芳。看着快要赶上自己高的家钰,春来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妹妹。
春来哥,“听说你都有媳妇了,长的漂亮吧,喜欢吗?”
“是啊,春来长叹一声,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总之就那样吧。”
“那你一直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呢,放弃了?”
“对啊,人家现在在天边,站在云端。而我是在地上,呆在这河沟里。你知道我现在这个女孩是谁吗?”
“谁?”
“她的姐姐!”
“不会吧,真是这样?”
“嗯!”
“感觉很好笑啊,明明喜欢妹妹,偏偏得来姐姐。”
俩人说着走上马路,沿着大河前行,这条河也是她家门前的那条河。春来看着汪洋一片流过的河水,想到原来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条河,有的不宽但很深,有的很宽但很浅,每条河都不是那么容易渡过。有的河上面还有桥,有的河上面没有桥,那些有桥的河也各不相同,正如每个人的家庭贫富不一样,家境富裕的铺设的是大石桥,笔直地通向对岸;有的家庭贫瘠,只能架构木桥、吊桥,走在上面晃晃悠悠、飘飘荡荡。那些河上没有桥的人,有的会造船渡过,权势大的可以建造豪华游轮,权势小的也会造只独木船来。所以有的人从桥上过,有的人渡船过,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无数个码头和渡口,怎么走全在自己选择和把握,桥上的、船上的,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风景,甚至还有那河里弯腰摸着石头过河的,这样想来摸着石头过河大多也是一种人生吧,怕就怕一辈子老是弯下腰去,一生都在费力地在河水里迂回旋转,看不见对岸和那岸上的一树繁花,也许一个急流或大浪就会把自己吞噬,永远消失在这水里……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条河怎么样,是又宽又深吗,宽到不着边际,深到不可见底?河上有桥吗,有也是一根老树做成的独木桥吧,会不会从岸的那头拉过一条绳索,让自己攀绳泅渡。
“春来哥你想好了,真的要去当兵?”
“嗯!”
“那你怎么对春萍姐说?”
“不知道!”
“要不我们现在去春萍姐家吧,你不说她家就在河边吗?我们一直走过去,现在正好去说,你不明天去报名吗?”家钰紧抓着春来的胳膊问道。
“现在?不好吧,太晚了,再说我还不知道怎么给她说呢?不说这些了,高考后也没给你写信,近来学习怎么样?”春来把话题转移到家钰的身上。
“我啊挺好的!”
“那就好,明年高考争取上北大!”
“明年我就要去法国了,我爸妈的意见是要我出国留学,我舅舅在法国呢,他们考虑要我去那里上大学。”
“哦,那就离的远了,春来心里泛起一丝哀愁,想到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啊,家钰面前的那条河不但有桥,怕是直通天安门的金水桥吧,即使不愿意从桥上走,还可以乘坐游轮过去。”
“不管怎样都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哥哥,叫春来!”
“怎么会呢?”
春来去镇上报名参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春萍爸妈耳朵里,托媒人大姑第二天就到了春来家,看媒人的脸色大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大姑的话像竹筒里倒出的燎豆一股脑儿倾泄而出,在母亲的面前上下窜蹦乱跳着。大姑说,“人家春萍她妈说了,看你家春来是啥意思,点这么一出儿戏祸害人!人家春萍那闺女可不赖,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满对得起你家春来喽!春萍前一个对象也是我说下的,没想着小孩儿不正干散了,到春来这里又弄一个这事儿,你这不是让人家春萍光着腚推磨——转着圈儿丢人嘛不是?要不是俺嫂子你家春来他姑托我,我何苦操这个心!”
春来妈插不上任何话儿,口里小声附和着大姑,“是,是,是!春来和春萍的婚事,都是他大姑你的功劳,春萍呢我也相中了,娶过来是个好媳妇。春萍她妈那样说我这个当大人的能理解,怕俺家春来出去变心了,把春萍给蹬了!这个你放心,春来不是那样的孩子,我这个当娘的还是知道的!春来去当兵还只是梦里呢,合格不合格还两说着呢?就是真的去当兵,那孩子将来出息了还不是春萍他们两个人享福!老嫂子回去给春萍她妈说,俩孩子的婚事该成还是一样的成,可不能做那让人笑话的事儿!”
07
春来当天晚上就去了春萍家,去之前母亲还专门买了一箱苹果来,捆扎在自行车后座上。春来骑车走在马路上,路旁还是那条河,今晚夜里没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偶尔河水会发出像鱼儿窜出水面时激溅的水花声。春来暗自思忖,看来这次春萍和她爸妈是恼怒了,会不会不让他进家门呢,或者把他打出门外,那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春萍会怎样,是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自己挨打还是哭喊着拉住爸妈,还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把挡在自己面前,用身体遮挡住向自己打来的拳脚?春来心中一路敲鼓,一路忐忑。
到了春萍家里,春来既没有被拒之门外,也没有人打他,相反还是和以前一样客气和周到,只是热情里多了几分尴尬与不适。当春来要解掉捆扎苹果箱子的绳子时,春萍她爸说了句,“不用解下来了,家里有苹果。”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春萍她爸都会帮着春来解开绳子拿下东西。这在春来看来是对他的态度变了,冷落了。
春萍见了春来也没有和他说话,只是笑了笑就跑回里屋了。春来坐在凳子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样,缩着肩膀低着头,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乱动。一阵子沉默过后,春萍她爸开腔了,说道:“春来,既然你来了,咱就把话儿说明白了,你当兵呢是响应国家号召,这个我们不阻拦你,春萍她更不会拦着你。但是呢,你看春萍她今年二十一岁了,三年后就是二十四了,到那个时候谁也说不清会咋着?你三年后可以回来结婚,春萍她要是等着你的话!春萍她能等你吗,要是这三年出了事情,谁负责?我这个闺女就毁了,就是她等你我们也等不起!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爷,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知道你是怕我变心!”
“不是怕你变心,在我眼里你也不是那样的小孩儿,要不俺春萍也不会和你定亲!”春来她爸抢下话来。
“我可以保证不变心,写下保证书!三年里我要是……”
没等春来说完,春萍她爸打断了。
“这个你也不用保证,事情就摆在这里,说那个也没用,白纸黑字就管用吗?佛经还是白纸黑字写上去的呢,不也是让和尚念歪了。这个事情还是春萍拿注意,做大人的我们还是那句话,不阻拦你们!但道理我得给你们说明白!”
春萍她妈过来拉了春来一下说,“春萍在她屋里呢,你过去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春来进屋见春萍正坐在床边掉眼泪呢,见他进来忙拿手绢擦了。春来和她一起靠在床边,春萍只是把手绢在手里绕来绕去,也不看春来。
“你都知道了?”春来小心问道。
春萍没有接话儿。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有用吗,你去当兵又没有和我说?”春萍抢白春来。
“你是怕我当兵变心吗,我又不是出去打工,当兵哪里能见着女孩子啊?”
“当兵的就没有女孩子啊,春萍没好气地问,那人家电视上穿军装唱歌的是啥?”
“那是文艺兵,你一个当兵的还能和文艺兵在一起,我们是要去西藏新疆去的,又不是去唱歌跳舞!你是怎么想的?”
春萍沉默下来,春来说道:“你要是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发誓,如果我要是变心了,出门就让我掉河里……”
"淹死”俩字儿还没出口,春萍怀里飞出的手绢就把春来打哑了。
“胡说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不怕!”
春来看着春萍,抓过她的手说,“你放心!”
春来是在春萍的一再催促下回去的,回来时春萍妈非要把拿来的苹果再拿回去,春来坚决不同意,撕扯中春萍妈只好拿出一些来,说是不能都丢下,让春来他妈也尝尝。等春来骑回家拿过来一看,箱子里一个苹果也没有,撕扯时箱子烂了,苹果全都漏下去掉在了路上,这让春来觉得有一些不祥之兆。
腊月里通知书送到,春来去兰州。在当兵临走前也没能见上春萍一面,听媒人讲春萍和家人大吵了一架,不愿意退掉春来的婚事,她爸妈就把她看管起来,不让她和春来见面。临走时,父亲对春来说,“啥时候当了检察长啥时候回来!”春来知道父亲是拿他和二爷爷比,在婚事上让他丢人了。半年后,父亲来信告知春萍把婚事退掉了,过往的彩礼钱一分没少的也还回来了。春来见信后心口还是疼了一下,那个叫春萍的女孩就这样站在了自己人生河流的对岸,渐行渐远……春来也把那件毛衣邮寄回去了,地址是那个媒人姑姑的,他没敢直接寄给春萍。不过后来想想,不应该再把毛衣退给春萍,本来就是春萍按照自己的尺寸织的,退回去给谁穿呢?但不退回去的话,春来更不能穿在身上,扔掉吧觉得怪可惜的,毕竟是人家一针一线编织的一番心意,一份衷情,这么多年那件毛衣一直萦绕在春来心间。
08
难得有个清静的下午,春来爸妈去常庄赶集去了,说要买点老家的红枣给叶晴带着。春来一个人搬了竹凳在老梧桐树下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读着,是杨家钰写的《我的法兰西岁月》,特意给春来邮寄过来的,此时的家钰已是一位享誉法国的华人作家。但春来只当故事看,半天看下来还是那一页,远没有她写的小说好看。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照在春来身上,让他有些睡意,一阵风吹来树叶刷刷作响。春来打量着眼前的院子,过往的点点滴滴浮现眼前,南边喂猪的圈空了,里面长出几棵白杨树来。墙根的一排竹子还在,只是下面没有了花花草草。院墙比以前高了,一只喜鹊在墙头上跳来跳去。墙外从外婆家移栽的香椿树已经很大了,密密麻麻遮盖半个院墙。
随着大门的一声响动,春花进来了,见春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说了声:“春来哥看书呢。”
“春花来了,”春来放下手里的书,又去屋里搬来凳子。
“我不坐了,站一会儿就走,春花还是拉过凳子坐下了,俺姨没在家吗?”
“去常庄赶集去了。”
“这是学海让我给他拿的药,你走的时候给他捎带着,”春花从包里拿出几盒药来递给春来。
“行,到时候我给他送去。”
“真是麻烦你了,那就不打扰你看书了,我走了春来哥。”
“要是没事情的话,再坐一会儿吧,我还想问问你姐的事儿呢。”
“哦,”春花只好又坐了下来。
“那个时候是我不对,我对不住你姐,”春来说道。
“春来哥可不要那样说,”春花的声调也明显高了起来,“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俺大姐她没有这个福分。”
“你姐她挺好的吧?”
“她挺好的,俺们姐妹三个属她日子最舒坦了,啥都不用操心,闺女儿子都是大学生,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杭州,家里又开着门市卖电车,镇政府那边还买了楼房,”春花说着春萍的舒坦日子,满眼的是羡慕。
“其实那时候你姐还给我织了一件毛衣呢,米黄色的,你记得吧?”
“咋不记得呢,那还是大姐点灯熬眼儿给你织的呢,我碰一下都不行。不过你给她寄回来时,她从婶子家拿过来大哭了一场后就锁进柜子里了,好几年都放在那里,后来听说和姐夫吵架,让姐夫扔锅底里烧了,”春花只顾自己说着,没有察觉春来听说毛衣烧掉时眉头紧皱了一下。多年心悬的挂念如今有了答案,并且是那么的清晰和具体,有故事有情节有人物。
“烧了也好,”春来自嘲着说,“我和你二姐春芳还是同学呢,知道吧?”春来最终还是小心地说出了那人的名字,其实他更想知道春芳的情况。
“听二姐说过,二姐那年春节从东乡回来一听说是你和大姐订婚,就不同意。说你们不合适,趁早散了。”春来心里沉了一下,想着春芳怕是恨上他了吧。
“春芳现在还好吧?”
“二姐她现在也挺好的,我们姐妹啊还属大姐命好,那年你去当兵,人家那个纸箱厂老板家的三儿子看上大姐了,托媒人过来说和,家里人都乐意,要不大姐也不会和你分!”春花又转到春萍身上。
“春芳现在在哪里?”
“南安市大学里教学呢,二姐的命也是不顺当,那年去了东乡实习,和一个当兵的老乡谈对象,但那个带她的医生也喜欢她,没办法她就回来了,家里听说又是和一个当兵的谈恋爱,死活不同意!硬生生把他们拆散了,二姐也死心了,后来去南安工作,和南安市一个男人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生了一个闺女。婚后男人也不正干,靠二姐挣钱养活,有一年去海南搞传销把二姐和孩子也骗去了,二姐没办法说要跳楼才放回来,回来就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又继续上学,毕业后在南安医科大学教书。”
春来没有再问春花关于春芳后来的事情,也没有要春芳的电话或其他联系方式,怕春花疑心他和春芳的那些陈年往事,那簇只存在于春来内心花园角落里的蔷薇花依旧静默嫣然。
春来和春芳都是同一年考上的中学,学校在一个叫刘菜园的村子的南面,学校外墙就是她家门前那条河。当时他们不在一个班,春来在三班,春芳在一班,春来是班里的副班长兼任体育委员,春芳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都是梅老师,同是还是一班的班主任,而春来的班主任是教英语的杨老师,因为两个班相离的很远,春来在进校门口的第一排教室,春芳在第四排教室,但每天早晨的跑步都会经过一班,因为操场在最南端,春芳班级的前边。
春来和春芳的第一次接触来自于一场秋雨的淅沥缠绵,一连几天的淫雨霏霏,把操场的外墙给淋倒了,一面墙整个地倒向操场。失去外墙的围挡,校园里视野宽广和辽阔起来,从校门口向南看去,墙外的河水一览无余,由于多日的秋雨河水上涨不少,水流湍急汹涌起来。校长怕学生去游泳发生危险,雨停后就召集学校六七年级的学生一起动手,把围墙赶快垒起来。学校男老师负责垒墙,女老师带领同学们先要把倒塌下来的砖头清理出来,用瓦刀把砖头上面粘黏的泥土除掉,然后把它们摆放整齐堆码成一垛儿。春来他们就是把七年级学生清理出来的砖头,一个一个摆放好,堆成一摞儿。难得有这样的日子出现,平时只有上体育课时才会像犯人一样出来放风,四十五分钟之后又回到了教室里,所以大家都很随意,说笑着打闹着很开心。有的人负责摆放砖头,有的人负责传递砖头,后来战线拉长了,老师就挑出几个能干的男生专门码垛,两个班合在一起站成长长的一排人墙,砖头在每个人的手里传递,考虑到女生力气不大,老师就每隔两三个女生中间就放一个男生,这样速度也就快些!春来就是这样站在了春芳的身边,旁边是同村的一班女孩朱盈盈。分配男生的任务杨老师交给了春来,完成后春来发现没有了自己的位置,这时候朱盈盈喊了他一声,还给春芳介绍说是自己一个村子里的。砖头流水线一样在同学们的手里快速传递着,有人会恶意加快速度,忙不过来的时候砖头会从手里脱掉,还会砸到某个人的脚,调皮的男生会蹲下去捂住自己的脚夸张地呻唤起来,失手的那个女生会面带愧色脸红着过来安慰,男生心满意足后拍拍手站起来,涎着脸皮说骗你的,惹来女生的呵斥和捶打,更逗的大家哈哈大笑。
砖头的快速交接,春来会不时碰到春芳的手,如果春芳单手给他,会触摸到她的手掌边缘,如果是双手给他,则会抵触到她的手指。传递过来砖头的同时,春芳手的温暖也传递到春来的手上,这种感觉是春来不曾有过的,在那第一次触碰的一刹那,春来分明听到自己内心有样东西如倒悬在涯边的冰凌哗啦啦碎掉了,纷纷扬扬零零落落的掉下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又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来,犹如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钻石,跌落堆积在涯下的土地上。时长日久,暖风吹来,融化成水滋养泥土,来浇灌这泥土下萌芽已现的生灵来。春芳的手是温热的,是那种暖的温度,那种温度只有人走在春风里的暖阳下才会感觉到。春来低下头看了一眼春芳的手,手掌不大显得娇小,手指纤细甚至有些瘦,露出手腕的白皙皮肤恰似出水的莲藕细嫩晶莹。春来往上看去,那是多么精致俊秀的一张脸啊,浑圆润滑的鸭蛋型脸蛋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睛,仿佛两湾滟滟的潭水横卧其中,扑扑闪闪中漾映出天空飞过的大雁,留下深远清幽的倩影。小小隆起的鼻子不大不小的长在正中间,演绎出完美的黄金分割点来,薄薄的嘴唇一抹娇红,紧紧抿着。突然一块砖头没有接住,春来连忙跳起,砖头还是狠狠地砸在了脚面上,一股子火辣辣地疼痛从脚面传来。春芳也惊吓一跳,面带愧色地问春来有没有受伤,春来也脸红着只说没事儿。一旁的朱盈盈倒是乐得哈哈大笑,还打趣春来说见了美女砖头都拿不住了。
自此以后春来知道了有这么一个曾和自己一起干活的女孩,名字也没有记住,但那种两只手挨在一起的感觉却始终不会忘记。自己的同桌张茗蕙也是女孩,长的也不错,高高的个头,扎着马尾辫,走起路来左右摇摆。那时有个电视剧《流水人家》里的女主角叫秀儿,很漂亮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背地里男生都喊她秀儿。他们两个人也会因为争抢东西而掰扯起来,茗蕙就会抓着春来的手夺东西,但春来从来没有什么感觉,和其他男生的手一样,只有热度没有感觉,和朱盈盈的手碰在一起也是一样没有反应。
春来在学校里还是有不少人认识的,相信春芳也早就知道他的名字。认识春来不仅仅是他的数学成绩好,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名次,而是他还是学校里的护旗手。护旗手全校一共三组九人,每个班选出一名来,同年级的组成一组,要求身高差不多,相貌较好的人来担当。尽管春来不是那种相貌帅气的人,但也不至于五官失调不成比例,除了皮肤黑之外要说好的话也就是身材匀称一些。每周一都要举行升国旗仪式,全校师生都要在操场上集合参加。在校长一声升国旗奏国歌的命令后,全场寂静肃穆,护旗手会两只手平托国旗,走正步来到旗杆下。一人手拉升旗绳索,另外两人会捆绑国旗。当国歌音乐响起的同时,一人会把握在手里的国旗向外抛甩出去,同时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国旗升上天空,另外一人立定也会将手高高举过头顶,行少先队员的注目礼。每当这个时候,春来都要表现的镇定自若,把升旗工作一丝不苟不出任何纰漏的完成好,同时还会用目光去搜寻那个不知名姓女孩的身影,当目光触及到女孩,知道她在哪个位置哪个角落时,春来的心跳平复了,也如止水般波澜不惊。看去的目光不会和她对视,总是掠过众人的头顶虚空地投向她身后,但春来感觉到女孩的目光会聚集在自己的身上。特别是知道了她的名字,成了他的同桌,春来的目光总是先要搜寻她的身影,她在他就会安心,她不在他就会恐慌。
春来记住春芳的名字是在来年举行的春季运动会后,原因是春芳在运动会场上唱了一首歌,是和朱盈盈合唱的春来看过的电视剧《女人不是月亮》的片尾曲,毛阿敏演唱的《女人是什么》。运动会当天会有班级的歌唱比赛,也有个人唱,大多是老师教过的歌曲,像《学习雷锋好榜样》、《妈妈教我一支歌》、《大海啊故乡》等。这些歌曲大家都会哼唱,听着也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正当大家无聊之时报幕员说道,下面请欣赏二人合唱《女人是什么》,表演者来自六一班的朱盈盈宋春芳。音乐响起后大家似曾相识而又耳目一新,纷纷围拢到了广场中央的台子前,比赛进行的项目也停了下来,两人举手投足间深情演绎,歌声像春天里的黄鹂鸟啾啾鸣起回荡在云端。事后朱盈盈才告诉春来是她和春芳对着哥哥刚买的录音机一字一句练出来的。
09
那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河水上涨了不少,滚滚流淌的河水荡荡泱泱,与桥面碰撞出巨大的声响。也就在那个多雨的秋天,秋天里的一个星期天,春来再次和春芳见面,地点则是在梅老师的玉米地里。
雨水的过量延缓了玉米的收割,星期六上午放学时,梅老师找到春来,让他从班里找几个学生星期天去她家帮着收玉米。春来找来了四个学生,包括和自己同村的朱盈盈。春来知道朱盈盈和春芳两个人关系好,下课后两人黏在一起。春来是想借着朱盈盈的口告诉春芳,星期天他要去梅老师家帮忙收玉米,春芳最好能在朱盈盈的“邀约”下也去梅老师家,春来也只是想想,至于春芳去不去,他心里没底。
春来一大早吃完饭,骑上自行车出了村一路北行,沿着宽宽的马路,和另外两个男生说笑着慢慢走去。马路以河岸走势修建,顺河道蜿蜒开来,高涨的河水吞没了沿岸的草木,哗哗而响的水声萦绕在春来的耳旁。走过一座老石桥时,三人折身向西骑上了桥。
走上桥时春来心里就想,听朱盈盈说春芳家就在这里,下了桥向里走第一个胡同大门朝南的那户人家就是她家,春来抬起头向那里望去,果然有一户人家,残破的土院墙下一洞小门向南开着。春来伸长脖子向里张望,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了梅老师家,春来一眼就看了春芳,她正和朱盈盈在说笑着什么,春来的心里立马亮堂起来,心情也愉悦舒心了。走过春芳身边时,春来发现春芳穿了一件过大的学生服,后背上写着“莘县一中”的字样,校服把她小小的身子整个遮掩了起来,春芳瞥了自己一眼后,又和朱盈盈说笑起来。
玉米地在村子后面,春来早就听梅老师说过那里有一个大土崮堆,俗称梅家崮堆。那是一片长着海棠树的土坡树林,坡顶上是一棵高而粗壮的海棠树,枝丫向四周延伸,遮盖整个坡顶,四周的则是粗细不均、高矮不等的小海棠树。听村里的老辈人讲这里是一个坟堆,埋的是太平天国北路军进犯北京时死在此地的端王杨廷玉的一个王妃,想必端王妃生前应该挚爱海棠花,所以逝后坟堆上植满了大大小小的海棠树,村人都叫它梅家娘娘坟。
梅老师家的玉米地就在梅家娘娘坟南坡下。玉米地里叶子已经拔去晾晒,光秃秃的秸秆上只剩白亮亮的玉米突兀般挂在那里。中间劈开了车道,大家先把玉米掰下来堆放到车道两旁,等拖拉机过来再装到车上。装满一车后,大家就再回过头继续掰玉米,当远远看见高高而立的梅家娘娘坟时,也就到头了。
到了梅家娘娘坟南坡后,大家就坐在玉米秸秆上休息,期间有学生提议让梅老师再给大家讲一讲眼前的这座坟的故事。
梅老师更是发挥了平时上课少有的兴致和趣味,如说书人般娓娓道来:“说是梅娘娘并不姓梅,她是太平天国里端王杨廷玉的妃子,端王杨廷玉字筠修,湖北武昌奓山人,生于清宣宗道光五年,清文宗元年受封太平天国之端王。听村里老人讲,端王亲率两万大军打下菏泽郓城后,直奔范县古城口而来,折东夺取阳谷后一路向西,拿下武阳县就从我们这里一路向北经梅冢镇向临清而去。端王妃就是在此时病逝的,只因先前小产身子日渐消瘦,没了往日的神气和韵采,在这里停留半年之久不治身亡。死前要端王在自己坟上载满自己喜欢的海棠花作为标记等他归来。杨廷玉伤心欲绝,按娘娘遗愿黄土厚葬、上栽海棠树掩埋,面对两万将士直言“疾取燕都”后,定把娘娘灵柩迁往天京安葬,随后留下数十人看坟守墓等待南归。然而杨廷玉一去不回,一路攻打临清、茌平,最后兵败高唐州后没了消息,生死不明。留下来的杨家人恪守诺言,日夜等待杨廷玉的归来,尽管后来知道了北伐军的惨败下场:全军覆没士兵战死,将领凌迟处死。但没人知道杨廷玉的下场,有人说他突围出来一路南行,还有人说他在城破之时引颈自杀,无论生死没有任何音讯。杨家后人所能做的就是每年向娘娘坟上添土,坟土越堆越高、越来越大,成了一个大大的崮堆。他们在此地的下一代人出生,取名杨等廷、杨等玉、杨等太、杨等平、杨等国、杨等端、杨等旺、杨等贵和杨等来九人,取谐音“太平国廷玉归来”,村名也以杨等庄取名相称,后来以讹传讹成了杨登庄,这也成了该村村名的由来。”
大家都沉浸在梅老师所讲的故事里,直到轰隆隆而响的拖拉机声近到眼前才从故事里抽离出来。春来跟在大家身后向拖拉机走去,突然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你——”
春来回过头一看,是春芳在自己身后,神情不自然地望着他。
“怎么了?”春来看着春芳,疑心是自己身上沾染了其他东西,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和后背。
“你的裤子开线了,用这个系上吧!”春芳说完脸红了起来,扬起手把校服脱下来递给春来。
“不用!”春来扭捏着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裤裆开了,可能是自己弯腰捡玉米时用力过大,把裤子给撑破了,难怪自己屁股上总是凉凉的,春来还以为是风吹的呢。
春来还是接过了春芳给他的衣服,用两只袖子挽系在腰上,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开了线的裤裆。
10
春来和春芳成为同班同学已经是初三年级了,初三由原来的三个班级合并成为两个班级,春来去了梅老师的那个班,春来和春芳是后来才成了同桌,因为春芳的同桌转学了,梅老师就顺势让春来补了过来,二人才坐在了一起,春芳是语文课代表,春来仍然是班里的副班长兼体育委员。
成为同桌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而过多的亲近和熟悉起来,平时两人话语不多,依旧话语不多。但春来的心情每天都是愉悦的、欢快的,总是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尤其是两个人的胳膊肘儿轻轻触碰到一起,春来总能感觉到春芳的一片温热、柔软,酥酥的、痒痒的,很是舒服,春来也沉醉其中、乐在其中。
初夏的一个下午,春来正和春芳在讲解一道数学题,突然一个男生高声喊道:“杨春来,有人找你!”
春来丢下课本走了出去,经过那人身旁是时问道:“谁找我?”
那人神秘地笑着说,“出去了就知道了,是你老丈人来了!”说完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春来紧跟着追了出去,迎头撞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男人一把推开春来,嘴里嘟囔着:“这孩子——跑那么快!”
男人探头向教室里张望,并高声叫嚷着:“春芳,春芳!”
春芳见是自己的父亲,脸红着跑了出去。
初三没上完,春芳就不上了。走的时候给了春来一本《新华词典》。春来想着一定是春芳来学校搬走桌子的时候放到他桌洞里的。
春来一大早走进教室就发现同桌春芳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桌子和凳子。随后和她同村的大能告诉他春芳不上学了,回家了。直到班主任梅老师上课时宣布春芳不上学了,春来才相信是真的。
那天课堂上的春来根本没有心思听课,也没有听进去什么东西,耳朵也能听清楚梅老师说的每一个字眼儿,不过是左耳朵里进去右耳朵出来,根本没有经过大脑。心里想的都是关于春芳的,内心充满了疑惑和不解,脑袋里全是一个个关于春芳失学的问题,眼前也是一个个问号朝自己飞来,像一大群嗡嗡直响的苍蝇围绕着自己。为什么就不上了呢?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她看出来了,还是之前和她打冷战让她伤心了,春来心里一直在问,也仿佛在质问眼前的春芳。
当春来手伸进桌洞拿作业本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新华词典》。词典是春芳的,因为词典的书脊上写着她的名字。那时候梅老师要求学生最好人手一本《新华词典》,这样查找起字词会更方便、更详细。词典很厚很重,像一块砖头似的,深蓝色的封皮上面印有烫金的四个大字:新华词典,一本词典价钱要二十多块呢,对于那时的春来来说拥有一本词典也是奢望,再说父亲在他考初中的时候就给他买了一本字典,没想到转学的春芳把她的词典竟给了自己。
那天放学春来是最后一个走的,上课的时候都没敢拿出来看一看,心里的那架小鼓一直咚咚咚地敲。在确定教室没有人的情况下,春来做贼似地从书洞拿出词典,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到哪里。词典还很新鲜,没有磨损和褶皱。
第二天春来从家里拿了一张大大的、厚厚地牛皮纸过来,他要把新华词典给包封起来,像每次发了新书一样大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来光滑、硬实的纸张把书的封面给包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弄脏书本,还能不让书本卷角。有的女生还会贴上好看的贴画,男生还会描画上大大的字体,先是用笔描出书法的外型,而后再用油笔墨水涂满。
春来包封起来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想让其他同学知道这本词典是春芳的。春来还在词典扉页上春芳名字的上面贴上了一张大大的贴画,贴画是热映电视剧《甘十九妹》的明星照,画上是美丽的甘十九妹和帅气的尹剑平的合影照,二人紧紧相偎相依,十九妹乖巧地倚靠在尹剑平的怀里,尹剑平也一手紧握十九妹的手,一手揽着十九妹的腰。画也是春来精心挑选的,自《甘十九妹》开播以来,春来就迷上了这部电视剧,也迷上了那个叫十九妹的女子。春来还暗暗记住了女演员的名字,是杨璐,还常常幻想自己是剧中的尹剑平。由于不满意电视结尾俩人都死掉的结局,春来还写起了续篇,让他们活了下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过上了王子和公主的童话生活,同学们也很爱看,直夸春来写的好。甚至有一位同学在数学课上看的入迷被发现,老师直接给没收了。数学老师看后直接交给班主任梅老师,春来也被梅老师叫到办公室。春来以为梅老师会批评训斥他,没想到梅老师一点儿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夸奖他想象力丰富,会讲故事,同时劝勉他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只有学习更多的知识才能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
也许就是从此刻起,春来就做起了写作的梦,一个成为作家的梦。那颗小小的梦想种子从那时起就深深埋进自己的心里,生根、发芽,歪歪斜斜地生长着。只不过遇到妻子叶晴后,他的这棵树就变成了一丛藤,缠绕在妻子这棵参天大树上,因为妻子倒成了一名作家。
春芳的失学,让春来惆怅烦恼了很久,总感觉缺失了什么,缺失了什么呢,春来又说不上来,只是有时会莫名地叹息一声,轻轻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11
当春来再次见到春芳,已是高三那年了。
春来高中就读于县城里的莘县第一中学,是县城之地的最高学府,考上了一中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但在春来看,他的高中三年时月是漫长的、枯燥的,也是乏味的。
春来在初中的成绩是优秀的,但考上莘县一中后,和其他人比起来,他的成绩仅仅是中等偏上的水平。科目最差的是英语,150分的英语试卷,他最多也就考个七八十分。对于高一的物理化学更像是听天书一般,不知所云。好在高二就分了文理科,春来好不犹豫的选择了文科。对于这样的成绩,春来是不满意的,但仍凭他怎样的努力,成绩依然是不上不下,始终在那个位置。懊恼的春来那时常想着自己就是沉浮于学海之上的那叶扁舟,是那么的渺小,不经风雨也不经海浪的拍打,但也只能咬牙苦撑下来,因为来路没了踪迹,去路也没了方向,海天一色茫茫,自己只有奋力的向前游走着。
春来排遣这一心绪的唯一办法就是读“课外书”——各种文学类书籍,所以三年里春来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卫校对过的那家新华书店。
春来常常是每周日的下午去书店看书,也只有这天的下午才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而离校近的学生这天也可以回家,春来是不回去的,他都是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每此时,春来都会午休一个小时后,步行走到书店。
时隔多年春来仍记得那天下午,和春芳见面时的场景清晰、可人,那是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后的一天。因为那天,春来是手拂着路旁的迎春花一路走来的。七天的时间,变化太大了。上次来的时候它们还是光秃秃的枝条呢,在春阳的照耀下,朵朵花儿随风婆娑,如豆蔻女儿般私语绵绵。
春来那天书读的很是痴迷,那是他近来常读的一本书,每次去都会读那本书,是一个叫霍达的人写的《穆斯林的葬礼》。沉浸其中的春来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自己的耳朵,春来一个愣怔,从书本里抬起头来,顺声音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春芳!
春来揉揉眼睛欠着身子又看了一眼,很像。随后又摇摇头,心里嘀咕着:不能吧,春芳怎么会来这里?
春来起身装作去书架放书,来到春芳的对面,隔着书籍的空隙打量着春芳,春芳两眼直盯书架,丝毫没有发现书的对面还存在着一双窥视她的眼睛。
是春芳,春来像下了决定似的。
春来的心里波澜微起,一阵紧张起来。春来绕过书架,来到了春芳的身旁,春来看着春芳的身影,发现她个头变高了,以前扎起的马尾辫没有了,头发盘了起来挽在脑后。
春来拿起书准备敲一下春芳,突然到来的喷嚏让他急忙背过身去,一记响亮的喷嚏声过后,春来直起腰才发现春芳正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
“春芳——”春来低唤一声。
“杨春来?”春芳也惊讶起来,“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上学啊!”春芳指着玻璃窗外的莘县卫校给春来看。
“你不是不上学了吗”春来想起那时辍学的春芳问道。
“我是后来才上的这个卫校。”此刻的春芳有了些许的羞涩,白皙的脸庞多了绯红的神色。
那天春芳是去书店要买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籍,说是将来去医院实习时会用到。二人走出书店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要不我们在外面吃饭吧,我请你——”,春来说道。
春芳沉默一下说,“那我把书先放回学校里,你在门口等着我。”春芳说完,向着卫校的大门走去。
春来在校门口转悠了好几圈,春芳才姗姗而来。原来春芳脱掉了校服,穿了一件红色外套,黑色长裤,被校服遮盖下的身条这时才完整的展露在春来的眼前。
春芳是长高了,胸部也高高隆起。
一股清香随春芳的到来飘然而至,春芳洗了头发,湿湿的头发还未全干,随意的披散在春芳的肩后,春芳不时拿手去捋一下肩上的头发。
他们在一家米线店每人吃了一份米线,吃的过程中春芳才告诉春来自己退学的原因。那年她爸爸开拖拉机拉砖掉进了河里,爸爸的腿摔断了,给爸爸治病花去了很多钱。春芳随之也就就不打算上学了,而是要早早的出门打工去赚钱,再说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不好。就这样退学去了天津的一家服装厂做工人,初出校门的她被现实的残酷——一个闷棍打醒了,每日工作十几个小时,每天成千上万次的重复相同的动作,这才记得校园的快乐,所以她决定自己攒钱来上学。就这样打了一年工,回来又上了莘县的卫校来读书,说是将来要做一名护士。
吃过饭两人从饭馆出来,沿着春芳卫校前的大道一直向东走去,因为春芳想去看看春来读书的莘县一中。明黄的路灯给整个路面铺设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色,显得惹眼的明亮和炫目。扑面吹来的南风徐徐而来,柔柔的,酥酥痒痒的拂身而过,还夹带着迎春花的香气。春来想起了一个成语:如沐春风,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
春芳走在马路的牙子上,因为只能容下一只脚去踩,她走的摇摇晃晃。春来则走在下面,一只手还划拉着柱栏旁的路灯杆。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一路说说的是春芳,春来始终脸带笑意的在听。
走了一段路春来才对春芳说:“还是别去了,怪远的。晚上又看不出什么景致,要看还是白天来吧。我还是送你回学校吧!”
春芳没有说什么,扭身向后走去。路过一家医院时,春芳突然停下来不走了,立定身子小声对春来说,“我想去一下厕所。”春来从春芳的眼神中读出要春来和她一起去的意思来。春来这才发现路灯映射下的春芳眼睛是那么的明亮,脸庞是那么的白皙。
春来点点头说:“我和你一起去吧,别人家不让你进了。”
春来在前,春芳在后进了医院的大门,向门诊楼大厅走去。刚跨进去,一个声音从侧门窗户那里传来:“你们是干啥的?”
春来吓得一个哆嗦后说,“大爷,拉肚子去哪里看?”
“二楼东头最里边!”老大爷说完砰地一声拉上了窗户。因为是夜间,医院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他们一路找寻厕所来到二楼,才在走廊的最西边找到。厕所里一片漆黑,春来想大概是声控灯,“啪”一下跺了一下脚,把半个身子走进厕所的春芳有吓回来,生气地说着:“你干嘛?”
“亮了!”春来指一下厕所里的声控灯说。
春芳进了女厕所,春来就到一墙之隔的男厕所走去。
这时四周静了下来,没有一丝的声音响动,除了厕所里的他们。
春来先是听到厕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接着是插销咔嚓一声上了锁,随后是皮带扣和裤子拉链相碰撞的叮叮声……
春来听着厕所里的响动,感觉脸热热的,砰砰直响的心跳声都能够听的一清二楚。每一下响动都像是敲在地面上,闷沉闷沉的。
春来走出厕所后就坐在对面的椅凳上,等春芳。
春芳从厕所低着头走出来,瞥了一眼春来说:“你没去吗?”
春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春来那晚送春芳回学校之后,又一路飞奔跑回自己的宿舍,好在赶在宿舍关上大门之前进来。
躺在被窝里的春来又拿手电筒照着看了一下写在本子上的一串字码,那是春芳给他的卫校邮信地址:莘县卫校2000级临护3班;春来也给了春芳自己的地址:莘县一中39级文2班。
虽然他们都有了彼此的写信地址,但两个人从来没有收到过对方邮寄过来的任何一封信。至于其中的缘由,则要等到他们再一次相见时才知晓,只不过二人再见面已是二十年以后。
12
转眼间春来在家呆了五六天了,也到了回去的日子。寒露时节过后的一天下午,春来穿过村庄东头那条路,站在桥头南北远望,入人眼帘的尽是河两岸一丛丛、一簇簇的芦苇。这是座年久失修的老桥,是一座砖砌老桥,青砖斑驳破旧、桥上青苔蔓延生长,桥下河岸两边的杂草迎着秋风摇曳、摆动,风儿过后沙沙作响,似人语喃喃,如虫音鸣鸣。如今桥下早已干枯不见水,昔日的碧水漾漾、流水淙淙不见,往日的鱼游虾跳、抓鱼摸虾不见……
对于老桥何时何人所建,村里没有人能说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有了“凤凰坑”,也就有了“凤凰桥”。“凤凰坑”――传说是南方飞来的一只凤凰在此地栖息,它身子安卧的地方,形成了一小两大三个坑,小坑在前,是凤凰的头儿!路旁的两个大坑,是它的翅膀!身子和尾巴则是从北向南笔直的乡关土路!
踏上“凤凰桥”再走就出村了,向北直通武阳县梅冢镇,向南穿过柿子园、樱桃园,会一直走到河南省范县老城古城口!走过桥就上了乡关路,这条路是村人外出、返乡的必经之路,出村走上这条路或北上或南下,进村也要先走这条路,无论南来还是北归!老老少少祖祖辈辈的乡亲们在这条路留下了无数的身影,这身影或清晰或模糊,或渐近或渐远!留下幢幢身影的同时也留下了无数的脚步,这脚步或匆匆或缓缓,或渐远或渐近……娶亲的男人走过,归家的女人走过,漂泊异乡归来的老人走过,踏步学堂的孩童走过;衣锦还乡的显官达人走过、失意落魄的灾荒饥民走过……一条路承载了一个村庄的史记,也承载了祖辈人的历史光影。
春来沿着乡关大道,也沿着宽宽地的河岸,一路向北走去。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那个村庄——春萍、春芳姐妹的娘家。春来立在路旁桥头的这一侧,她家静默般处在河的那一侧。春来不曾忘记她家的所在位置——下了桥向里走第一个胡同大门朝南的那户人家。春来记忆中的庭院变了许多,大门楼洞变高了,土砌的院墙不见了,红色烫金的大门很是敞亮,紧闭着。
春来没有走下桥,只是那么站在桥上深望着、打量着,仿佛能从这河岸的那户人家里能打捞出自己过往的时光,哪怕是光怪陆离的碎片呢。听春花说,家里已没有什么人了,爹娘已经不在了的院落,再也不是聚首的地方。
春来转过身准备离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自己眼前缓慢驶过。是一个老人,她佝偻着身子,吃力地蹬着脚下的三轮车,因为桥的坡度,让老人很难把控自己的车子,春来见后快步上前,手扶着车厢把老人送下桥。
当老人察觉到异常回头看时,一张令人惊恐而又熟悉的脸出现在春来面前,——是梅老师,那个让自己和春芳成为同桌的语文老师。
看来梅老师已经记不起春来了,只当他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谢谢了,好人!”梅老师费力从车上下来,准备捆扎一下歪在一边的车座子。
春来惊呆楞住了,这是梅老师吗?是那个每次上课都谈笑风生的梅老师吗?眼前老人一头灰白乱发,如破败的棉絮堆在上面。那张灿若桃花的脸不见了,成了吃剩桃子留下的桃核,干瘦、枯瘪。说话的声音再也不是那只发出清脆、悦耳鸟鸣的黄鹂鸟了,像是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发出不清晰的语音。
“是梅老师吧?”春来迟疑着问道。
老人又仔细大量一番春来,说:“你是?”
春来更加确定了,就是梅老师。没想到二十多年没见,竟成了这个样子。春来知道梅老师是一名代课老师,再后来民办老师转正时,梅老师恰恰在关键年份上没有教学,后来听说是那年正和自己的男人闹离婚,也就断了教龄,没能成为公办教师。
“我是春来——杨春来!”
“春来——哦,想起来了!”梅老师拍了一下额头,“春芳那个班的,你们是一级!”没成想梅老师倒还是记得春芳。
“您这是去干吗呢,梅老师?”
“我去镇上取东西,春芳给我邮的物件,人家邮局来电话了,让我过去拿!”梅老师说完,叹一口气说,“哎呀——春芳是个好孩子!一直跟我很亲,跟闺女似的。”
看来春芳一直和梅老师联系着。
“要不我帮您吧,我回去开车带着您。”
“不用了,也不远。你现在是——”梅老师迟疑了一下。
“我回来休假。”
“再早听人说你当兵去了,还考了军校——和你同龄的那些孩子啊,和你一样出息的没几个人。”
“那得亏老师您的栽培和教导!”
“你,还有一个忘了叫啥了,也干得不错,都没落顿到家。春芳也不错,在大学里教书。前些年我记得还说起过你呢。”
春来记下了梅老师的电话,看着老师远去的身影,眼泪掉了下来。
13
春来还是想和春芳见一面,电话是上次从梅老师那里得来的。半年后的一天,春来正好去南安市出差办事。临行离别南安前一天,春来打算和在南安的同学们见一面再走,当然是所有的同学,包括初中的、高中的和大学里的。春来想把大家聚在一起,相互认识一下,毕竟都在一个城市,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春来给春芳打了电话,但春芳没有接听。不久,手机叮呤一下,提示有短信过来。
春来翻看手机,短信只有一个字:谁?
杨春来回复短信过去,只有三个字:杨春来!
此后手机再无消息,一直静躺在桌子上。
春来还是打了电话过去,“喂——你好!”听筒里传来春芳接听电话的声音。那一刻,春芳的声音从耳朵传进的那一刻,春来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春来只觉得自己胸口憋闷,陡然间又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像融化的冰山一样狠狠砸向水面,激起无数的浪花,溅起无数的冰粒,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炫目,刺痛着人的眼睛。
“春芳,我是春来——还好吧!是梅老师给我你的电话。”春来清了清嗓子。
“嗯——挺好的,”春芳的声音很是平静,平静的似一泓寒潭里的明水,不波不澜。
春来说了一下自己临走时的意图,希望和春芳见一面。春芳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随后,春来又给初中同学朱盈盈打了电话, 要她和春芳一起来。
宴会订在了阳春楼大酒店惠芳阁里,是春来部队转业的战友开的,在南安市颇有名气。阁楼里高雅而有格调,进入金色宴会大厅,铺设的绒毛软毯踩上去不会发出任何的声音,古朴、考究的红木餐桌、座椅,棱角圆润、顺滑,处处彰显华贵、典雅的气息。
春来细算了一下,他和春芳已是二十二年没有见面了。
春芳那晚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一袭水蓝色长裙端庄不失秀气,高高挽起的发髻盘在脑后,整个人清爽、明净。二十二年的时月,在彼此看来没有改变多少,容颜未变。
春来给大家一一介绍,都是他的同学,所以彼此寒暄过后,大家不再拘束,气氛很是活跃。酒后半巡,对面的小舞台上歌声响起,一个腆着肚子的男同学在那里高歌一曲。
春来也是喝了不少的酒,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告诉身旁的春芳,高三那年在书店和她见面后,他第二周又去了。没有见着春芳,但春芳告诉他自己那天考试了,考完后跑去春来已经走了,在之后春来搬去的新的一中校区,地址也变了;而春芳隔一周后就去了东乡实习,就这样两个人分开了,再见面已是今日。
沉默良久后,春来咳嗽了一声,有点紧张地说:“春芳,那时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春芳眼睛望向了别处,说:“哦,我好象知道吧。”
春来继续说:“你是我的初恋,一直埋藏在我心里。”
春芳依旧望向他处,没有任何表情的听着。
“春来!”突然舞台上一个男人向春来大喊,“春来,给大家唱歌吧——”
春来看着望向别处的春芳,从对面玻璃的映照下看出是一张流泪的脸。
春来摇晃着身子来到舞台,手拿话筒开始高唱,歌曲柔情中带着刚阳的气势,是屠洪刚的歌曲《你》:
……
……
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
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
你头也不回的你
展开你一双翅膀
寻觅着方向方向在前方
一声叹息将我一生点亮
……
……
春来在台上深情演唱着,这时春芳起身离座,走了出去。台上的春来以为她是去了厕所,结果等他唱完也没见春芳回来。春来装作去厕所的样子,也走了出去。在走廊的洗手间并没有看到春芳,春来给春芳打了电话,就在附近的走廊另一端,春来顺着铃声看见春芳立在窗口,望向外面,任凭手里的铃声一直响着。
春来挂断电话,慢慢走向春芳,发现春芳在哭,肩膀在细微地抖动着……
“不要过来!”春芳对着身后的春来说,但她并没有转过身,“请不要过来——”
春来止住了脚步。
14
一个月后,春来邮箱里收到了春芳发来的一篇文章,打开文章链接,是春芳发表在一家文学杂志上的作品:
我家门前有条河
宋春芳
我家门前有条河,名字叫做妹水河。
说起妹水河,也是一个关于女子爱恨情仇的故事,这故事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乡人的心坎上, 当然也包括常常站在这河畔莫名徜徉、莫名张望的你我。
那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在新野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被谋杀的是当时卫国当朝太子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寿,太子汲是卫宣公与庶母私通的私生子,卫宣公即位后立为太子。但他生性温良品行端正,深得弟弟寿的敬仰和爱戴,也被同父异母的妹妹所喜爱。为争夺王位,另一个弟弟朔发起了这起宫廷谋杀,太子汲和寿被杀害与新野。妹妹听说这个阴谋后赶来告知,但到新野后两位哥哥已经遇害,妹妹哭天跄地随投河身亡,投河落水的地方就是我家门前的那条河,自此名叫妹水河,后妹妹的遗体被埋葬在附近,称之为妹冢。
春秋季节的她是最美的,河水清澈、干净,清凉而柔软,荡涤河床的一切污物,澄澈空远。此时的我常常会坐在那高高的河岸上,打量着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后来会有一位军人的身影曾为我在这河岸上张望过、徘徊过,我没看到,但我家门前这条大河看到了。
那年我的童年结束了,考进了刘菜园中学,进入了初一,步入了青涩懵懂的少女时代。我也在那年来了月事,惊慌失措中,慢慢有了男女间的羞涩感和朦胧的期待,女孩子的恋爱季节似乎也在逼近。
我的班主任是位体态丰盈的女人,姓梅,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我的语文成绩不是最好的,但她还是选我做了她的语文课代表。我很感动的是在我辍学后,梅老师还是写信要我回来上学,哪怕是去学一门技术,也比打工强!所以也就有了我后来的路——上卫校,做护士!考医学院,做老师!
有那么一天,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路是完全错的,根本不是我要的。我决然与婚姻分手,又飞蛾扑火般又掉入宿命中的另一场炼狱,却至今都不后悔。
我不能对爱情说假话。
有时想命运这个东西,真是没法预知,它没有可控性,就是预知了,你还得朝那里走,属于你的经历你一寸都躲不掉,必须走完。记得前些年女儿问我:妈妈,你当年怎会看上我爸爸?她可能看出了我与她父亲追求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方式,不同的路。
我回答她:妈妈也在想这个问题,可能就为给这世间贡献一个你吧。
我常说我总是感谢那些苦难与坎坷,是它们饱满了我生命的内容与张力,深刻了我一路苦乐。经过了我的,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我的内心都在祝福着,毕竟这一生碰到了,一场因缘了结后就去了,此后因缘,将不再为它,彼此都由此轻松。而后若是有忆起往事时,当是那些亲爱美好。
我在南安市的家门前没有了河,只有不远处的黄河了。从最初门前的沟渠到大河到大江,我不知道这一生我家门前还有没有可能换成大海,但,即便换成了大海,我家门前那条大河,也会常在我梦里梦外流淌不息。
那是我故乡的声音。
去年夏天才知道,与我一般念着那条大河的,还有一位英武的军人,也就是当年梅老师选出的那位有着幽深眸子的体育委员,我的初中同学。
当年,与他整个初一没讲过几句话,初二打乱了重新分配,才与他在一个班了,又做了同桌,但话语依旧不多。
记得有一次我父亲来学校找我,班上一个调皮生突然高声叫他的名字,说他岳父来了。我立刻脸通红,父亲走后,他这个体育委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走到那位调皮生面前,狠狠地拧着他的耳朵,痛的那人呲牙咧嘴。直到他伏在地上说再不笑话我们了才作罢。
那时,他的目光每每触及我总会躲闪开去,我亦然。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怀就是在这样躲闪中滋长着,会意着。
去年夏天,看到一个未接电话,短信过去问:谁?他三个字的名字回复过来。
二十二年了,他又出现了。
在他的要求下,还是答应了他要和自己见一面的要求,曾经的那份感情犹如一簇疯长的蔷薇花和金藤萝花,朵朵金灿耀眼夺目,盛开怒放在心中花园的那个角落,还在无声息的舒展着、蔓延着,高的爬上院墙攀上院外的树,矮的贴伏地面猛长压倒其他花草,大有吞噬花园、吞没花草的不祥态势!我把他深埋在心中的角落里,成为一眼无水的枯井,任其杂草丛生、荒芜破败,只是有风吹过的时候还会有一种空洞洞地痛。
那晚在彼此心里眼里,二十二年光阴居然半点都没有改变彼此的容颜,仿佛天天在一起般,没有陌生感.
我一举一动表现得很是端庄,水波不兴。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也在翻江倒海。
他坐在我身边,许久后,见他咳嗽了一声,有点紧张,说:那时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二十二年后,他找到了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眼睛望向别处,说:哦,我好象知道吧。
他继续说:你是我的初恋,一直埋藏在我心里。我依旧望向他处,没有任何表情的听着。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幽深,二十多年部队的沥练,他终于有了胆子,好似要把这二十多年的话一起说完:那时室内灯光扑闪,正好掩盖我的泪流满面。
他起身去唱歌,虽然不知道歌曲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心思,那是唱给我听的一首歌,且只为我一个人听的歌。途中我起身离开,以此来掩盖我的狼狈。
现在说出来又如何?还不如不说,还不如不见。
只是,那是一个人情爱最初的萌动,是一段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光阴。
又怎么不是呢?与他,二十二年的空白,二十二年的默想,成了彼此故乡里铭记在心的一份牵挂和惆怅。
那晚我是流了泪的,这22年间,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个空白,他若每一次念起我,必是22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站在故土之上,只是我们中间有条河,他在彼岸,我在此岸,宽宽流淌而过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来,不言不语地走。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他永远是我初中校园里那位青涩腼腆的小少年。
如今,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爱人,已是两个世界,分属于两个城堡的人,在彼此的城堡里都有自己的主人和王位。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也不会改变了,错过了擦肩而过的爱情,再也赢不来彼此回眸一笑的长情。能够在彼此城堡的阁楼上相望对视,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好了、很满足了,哪里还有弃城而逃、再去另外构建属于两人城堡的勇气和信心!
我与他,空着22年的距离,越来越明白,应是上苍故意为之。上苍让我们把彼此最初萌动的情爱放在了我们的故土之上,放在我们的河水之畔,却让我们之后各自天涯,杳无音讯。这应是为保护它们,保护这份情感不受尘事打扰和污染。
那么,当珍惜倍至,唯把彼此永远放在22年前的那端,那个青涩害羞的小少年,那个马尾辫的小少女,在22年后的这头,春秋四季里,与他共了故乡那一河水声:
我家门前有条河,河里水多浪花多。
我家门前有条河,河岸人多故事多。
我家门前有条河,河水宽阔门前过。
15
杨春来是我的老公,我就是小说里的叶晴。春来讲完他和春芳、春萍的故事后说:
“你看你是不是也给我的故事写本书啊,叶晴?”
“可以啊,书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
“什么?”
“当姐夫爱上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