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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焱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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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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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赋

           姊归

   姊归是精致的,她小巧的身姿摇曳在长江辽阔的臂弯里。

   己丑年端午前一天,我抵达姊归,正值细雨烟柳。整个小城看起来轻灵柔软,呈现淡远的朦胧。小城依山而居,每一条街道都象欢唱的鱼,流畅的游动,从高处游向低处,最后汇聚到峡江的浪花里。楼阁亭榭间,花树沉静,隐藏着小美悠然的时光。当我沿江而行,倾听风的放纵,长江的气息从四方涌来猛地抱紧我。啊,我感觉要飞,携姊归而飞,身后流淌着奔腾的江水。

   三峡大坝就在眼前,屹立的姿态是一个民族沉思后的振奋。连绵的青山间,白雾飘荡,被截蓄后的江面上烟涛千里,浩浩深旷,神韵万象,闪耀一种摄人心魄的壮美。我想,如果做一只鸟该多好,翔跃于三峡的劲风里,洗去世俗的泥土和尘垢,让生命纯洁飘逸的歌唱。暮色里的三峡水库深邃而柔和,蔓延着母性的光辉。这多象长江巨大的乳房,喷涌着爱和希望。而姊归,就是那硕壮蓬勃的乳头,流淌着源源不尽的灯火通明和生息繁华。

   谁又能否认呢?大地之上草木之上的端午节——那是屈原的声音,从姊归出发,以雾一般的迷茫和穿越,洗涤中国历朝历代上下求索的灵魂。长江浪花拍岸的声音传递着那颗求索了两千多年的心,那朵痛苦但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命运。

   端午节清晨,细雨依然淅沥,姊归城里弥漫着艾草的香味,三峡大坝平湖锣鼓的喧腾一阵追赶一阵,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开始了,这是姊归人千年血脉相传的虔诚。他们宁愿相信屈原没有离去,或许隐迹在浪花里,或许乘橘香逍遥,或许又回到乐平里的田间地头。是的,屈原的灵魂就挺拔在江水里,吞咽着姊归人撒下的粽米,倾听着姊归人呼唤“我哥回”的深情。是的,他逼问沧桑,直到矗立成另一条长江,冲刷着中国人骨头深处的污痛。直到他的血液化作一支支龙舟,博风激浪,向前!向前!最后演化成一个民族的图腾。他行走在端午的影子,轻盈而沉实。

   骚坛诗会的农民更让我感慨,迎风沐雨对着波涛吟颂,他们试图抵达一条路,一条可以触摸屈原的路。他们做到了,他们历经沧桑的膜拜渐渐构筑了一个伟大诗人的江河。让秭归闪烁明亮,让屈原的无奈和澎湃绽放栩栩的笑容。这些农民与众不同,他们心中两轮辉煌的太阳是屈原和劳动。在劳动的号子里怀念屈原,在屈原的文字里升华劳动的底蕴。我想说,能被农民和劳动铭记在心的是红尘最美的人。

   倾听一种味道,来自秭归山水间黄钟大吕的光芒。爱一个声音,和着端午的种子植入史册。

   我没有能去瞻仰屈原祠,只在凤凰山底看到一堆黄土前,立着低矮的石碑,碑上刻有“屈原墓”几个字。据说屈原高大的青铜像和洪大的殿堂还没有搬迁过来。也许这样最好,简约不浮华。屈原立于朝堂,心系苍生的灯火明明灭灭,隐于野地,则忧患乾坤大灯的方向。他何曾想过死后拥有繁茂的香火和声名,何曾想过自己会如长江在一个民族的成长史上奔腾不息,塑造了和三峡大坝同样恢弘的文化奇观?他恪尽了一个读书人最大的正义和良知,也许他此刻最想的,就是在一个月圆的夜晚,和三峡大坝相视一笑,举杯邀月痛饮一大口盛世的美酒。

   令我砰然心跳的,屈原墓的右边竟然是王昭君的墓,同样一堆黄土,同样低矮的墓碑。也许建造者们的意图是让两条同样宽广的大江合拢在一起,这是必然。昭君出塞,那是尘世晃眼的阳光,一个果敢智慧的女人用一生的天气衡量塞外的烈风,融合,再融合,文明的霓裳在异族落地开花,而她象一片祥云静静离去。他们都是姊归飞翔的惊涛骇浪,一个是激扬史篇的文化巨神,一个是穿透红尘浸润大爱的天使。而此时,他们默默的聚在一起,不论前世今生,不谈江山易色,只凝视天地间长江的苍茫。

   继续沿石阶而上,就到了江牍庙。庙旁红花如玉,庙前古钟悠悠。阔大的飞檐拱向天际,庙门大敞,正对三峡水库,似乎神灵招手间,就能把辽阔的江水尽收胸怀。此时雨正酣畅,江风硬朗,浪花翻卷,远方升腾的水雾里隐约传来金戈铁马的嘶鸣。这是长江的心音,昭示一种更盛大更神奇的命运。我崇拜一切造化自然的力量,包括神灵,它其实是世人祈祷生命的心灵,世人对神灵的叩拜则是对自己内心的敬爱。只不过他们对人生的充分渴求忽略了隐藏在心底的自我。就象江牍庙里的水神,它昂扬的手势是长江儿女合众为一的气魄,它激越山河的目光是长江儿女合众为一的命运。

   走进庙里,一切都闪烁生动的光,墙壁上的雕刻惟妙惟肖,龙灵逸腾空,祥云缭绕似乎粘满我的衣衫,仙草纤巧,婆娑生情。这应该是生命里某一次花开的细节或者足够悠长的绽放。后庙檐子四合,只露一方天井,从天井望上去,天空瘦高且远不可及,云朵也只是象蚯蚓蠕动,这让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卑微,世人大可不必坐井观天,但偶尔的一次,倘若能反思自己的渺小如醍醐灌顶,未尝不是好事。三万里长江浩浩荡荡,也起始于涓涓溪流,奔流,纵横四方永不停息的奔流,终究会成就山河瑰丽的征程。

   走下凤凰山,天放晴了,红红的夕阳挂在苍翠的山峦上。我突发奇想:就用这夕阳做一张网,站在三峡大坝上,用尽气力撒向水库辽阔的浪花里打捞一番诗意,一定不会打捞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凄凉,而是长江凌空飞扬的目光。

   诚然,凌空——长江的无疆大爱,从一而终。

          梁山

   对于城市,我一直耿耿于怀,不是我不喜欢车水马龙,不是我不喜欢霓虹流彩.在表面的喧闹与亢奋过后,我更愿意把自己沉入宁静的水域,享受风一直吹动的清凉和惬意.这对于城市是可望而不可触摸,即使在我生活的小城梁山,也是一种奢望.

   在梁山,我不是实质意义上的定居者,我经常义无返顾地出走,也经常悄悄的回来,总是在午夜,在认识我和拥抱我的人都去了远方的时候回来.然后安然地蜗居某个角落,细细地翻阅我流浪的地方那些让我感动或者悲哀的细节.我很难无误的叙述在梁山生活了多少年,很多人生于梁山老死梁山也没能记住一棵树的影子,但我是梁山山顶一朵守望的野花,日晒雨淋也抹不去月亮杏花般鲜嫩的印记,几颗星就象小小的怪鸟,在我的梦里筑巢嬉戏,祖母缓慢的走来,又缓慢的消失.这是我流泪的时刻,就象<水浒传>里那些远去的英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的狂啸长吟一样,我的泪水注定让梁山浸泡在欣慰里.

   我疏于交往,对异性的漠不在意让她们对我敬而远之,我曾经反思,一切都源于我内心深处对艺术的崇尚和膜拜无法包容她们的世俗.,我更注重交流中心灵内涵与外延巧妙的衔接,所以,我孤独,也享受孤独,如果硬要我拽出一个异性朋友,应该是张媛,一个亭亭玉立的写诗女孩,我梁山一中的校友.十八年前在凤山体育馆结识,送我一本手抄诗集,全是她晶莹芬芳的心情小语.之后几年不见,再晤面时,她已毕业济南女子大学,之后便黄鹤一去杳杳无音.也许,她是一片清风,是一瓣红色的雪,是一尾游向森林的鱼.

   我经常沿着梁山山中小路思索,小路上铺满青草和虫鸣,近似我散落的记忆一样涌动.我是祖先随手洒落的一颗露珠吗?在风起云涌的俗世,以明亮的情怀穿梭于城市的街道,陪着夕阳下起起伏伏的草莽故事游弋在历史的间隙.也许,我更是一块漆黑的泥,在城市里闪烁与众不同的自信与品格,而且隐隐约约透露古典的颜色.这接近我心目中城市的气质,它可以依水而立,与神灵同居,最后,它流畅而轻盈的飞.

    现代化的进程让更多的城市烦躁不安,越来越多的诗人站在城市的风口一边赞美一边诅咒.而我更多的是回忆,我回忆十多年前我去过的边城加格达奇,天是蓝的,云是轻柔的,融化后的雪水象欢跳的狍子在城市里奔跑,我就读的实验中学背靠苍茫的森林,睡梦里也能听到蘑菇的低吟.还有更多的笑容,同学王晓辉,优雅而宁静,她谈吐的气息就象大兴安岭幽远的夜色,和我萍水相逢的五姐王秀芬,慷慨资助我的心就象红松那样夯实.她们在我的记忆里就如加格达奇新奇透明的气质,天高水阔,真善悠长.

   也许,城市的笑容不同,历史所赋予它们的气质也独特不一.但能感动心

灵和骨髓的记忆一定会随城市的脚步越走越远.

   其实,我的灵魂一直和梁山相依为命,面朝山城的一草一木,我都有春暖花开的眷恋与惊喜,尽管我喜欢加格达奇的森林河流,尽管我一次次流浪异乡,但梁山的风是硬的,它掠夺我也吹痛了我的心.

   我思念这片土地上的五谷和水草,雨摇杨花的时节,山城里喧腾着甜蜜的花香鸟语,而我的思想之火也穿过一座又一座峰峦.那些远古的名字呢?它们震撼了历史最终却堙没在石砾里.古道夕阳,长亭对歌,是英雄是草莽都已经无关紧要.只有路向前方延伸,延伸到诗歌和大米嚷一声就果实满地的远方,也只有白茫茫的霜露轮回着曾经的呐喊.但坚毅和不屈却被雕刻成这个城市特有的气节,不屈的民族血脉激昂气贯长虹,不屈的城市同样彰显九鼎之尊的高贵.所以,梁山如花,每一次绽放的过程,娇艳玲珑.

   我努力回到宋朝,没有人知道,马革裹尸而去的沧涕之情让我的激动无与伦比的萧瑟,我尽量不惊动灯火辉煌,不惊动山神,我安静,再安静地写:

八百里水泊,依然激荡历史的长河

号角连天,那些草莽的容颜依然鲜活

红尘里漫卷的义字旗,沉落古道夕阳的歌

一年年,春风来过,你依然沉默

梁山,给我一枚远古的贝壳吧

总在夜晚,细细地,端详你强劲的脉搏

   当然,我更多的是挣扎,围绕一棵苍松,或者孙二娘的鞋印做出摸棱两可的揣测,这是我的秘密,也尽量戴上大墨镜不让人看出我脸上的焦虑.在这个城市里,很少人知道我是诗人,在大声喧闹天南海北折腾一番后,很少人能窥探我内心的落寞,只有我,只有我开始琢磨今夜如何去寻找诗歌这个飘渺柔软的女人,在她的怀里,我很快就安静下来.

   我安静了,我想该给这个城市里的诗人挨个打电话,但很快我就疲倦了,我从来就没有和他们聚会过,更谈不上彼此牵挂.我只记起一个人,一个老诗人,也是我父亲的朋友,岳宗周先生.从少年时我就读过他的黄河谣.虽然交往不稠密,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在黄河边长大的老人对土地和生存的执着.

   但梁山的诗音从来就不贫乏,<水浒传>里的108将哪个不是酣畅淋漓人生快意的诗人,他们刻画在历史上的诗行惊天地泣鬼神,虽然弹指一挥间,虽然沧海变桑田,他们依然屹立,他们和我交流,允许我近距离敲碎缠绕在他们骨头上的云烟.

   我不讨厌任何诗人,就象不拒绝长久的远望一样,行走在城市里,我思绪万千也更关注这座城市倚靠的山,那些沧桑的草冢,葱茏如火/那些光光滑的石阶上,闪过一群群朝拜者/黑风口风起云涌,如潮退去是迷茫的英雄/遥想演兵场,风潇潇,马嘶鸣/瞻仰聚义厅,一张张蜡像/微笑如风,支撑着灵魂一程又一程/呵呵,都是一粒种子/贴在石缝里,曾经衰枯,曾经繁荣/.

   我更醉心于这座城市的眼睛——宋江湖,秀美、诗意、明净,散发着湿漉漉的韵律.

   春天游在湖边是最心旷神怡的事,阔大的湖面闪耀柔滑的亮光,大片大片的芦苇摇曳鲜嫩的青色,野鸭子自由穿梭,忙着洗却一冬的旧尘.一不留神,天空就多了大群唧唧喳喳的燕子.风过沙沙,湖岸的垂柳条不住地向河里伸出稚嫩的小手,偶尔驶过打鱼的小木船,摇橹的嘎吱嘎吱声,是春天赋予宋江湖最动人的音律了.

   瞧,风踮起脚尖,在湖面跳跃,轻轻的,轻轻的喊出一簇簇黄花红花兰花,点缀烟云朦胧的湖岸.四周的麦田和零星的村落,生动地书写着细腻而悠长的祥和.像中国任何一座临湖而居的村庄一样,聚合着单纯朴素的快乐,聚合着春日暖阳的脚步,从东边走到西边,

   我钟情宋江湖的莲,尤其沉醉于春天的莲叶.纵横交织的沟汊里,浩淼的清波间,隐隐显露点点芊芊的一钩新月,象翠玉,象玛瑙,如梦似幻.它们保持着几分羞涩、闲雅、高洁。依依袅袅,让人恍若置身江南古典与天籁的梦境.

   在这怡情悦目的湖光潋滟里,我获得了心绪的宁静,也更多的触摸历史的伤痛和欢喜.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已经远去,八百里水泊也只有在宋江湖的清澈里有迹可觅.但谁能忘却梁山英雄呼唤命运的春天,谁又能不感恩宋江湖畔花香鸟语垂柳依依的和谐岁月呢!听,湖心传来孩子们幸福的笑声,那笑声和着春天的蝴蝶,翩翩起舞.

   是啊,一春一世界,一湖一如来,一莲一浮生,一笑一尘缘

   劳伦斯说:“一名艺术家只能创造他真正有宗教性感觉的东西,那就是真理,而只有在血液和骨头里,才能真正宗教性地感觉到真理。”梁山作为我生命的宗教之地,左右着我的感知和领悟,它的绿叶,花支,和尘土会无声地沉浸我的文字,我刻意不去写它,但是我文字里流露的关于命运的深层次探索,总是沾染上它的足丝马迹.

   我流浪过很多城市和乡村,我写过远方的树,写过更远方的麦子和玉米,写过更更远方甚至望不到尽头的河流,但我无法遗忘梁山,无法不一遍遍叩问八百里滔天巨浪千年来沉淀积累的英雄气质.

   我想用朴素的笔墨爱这座城市,想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根,死死地抓住.但是很渺茫,它在发展,在盘根错节的发展,它的枝繁叶茂向上生长,再向上生长,直至云端.我只能梳理每一条街道的时间,梳理每一只鸟掠过城市的声音,梳理每一颗心灵抵达这个城市心脏的路程.梳理每一次对梁山的歌唱,那歌声有风有雨有共同的孤独和无眠.

   是的,我沉默,在沉默中挖掘----这里,原本应是富饶的王朝/一群农民,举起正义的灯/谁能比得了历史的飞翔,纷纷陨落的星辰/千古传诵天籁的乐音/山高吗,水深吗,碧血如花/。

(原载《中国作家》纪实版2014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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