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远东文学》的头像

《远东文学》

内刊会员

散文
202210/28
分享

唐诗的境界(之二)

唐诗的境界

葛均义

第三章、意旨的虚远

大唐文化的深厚与蕴藉,艺术技巧的成熟与丰富,形成了唐诗意旨的虚远境界,可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的绝句《寻隐者不遇》,略可为唐诗意旨的虚远,做一模糊的释说。

第一节、禅境诗

盛唐时代的诗人、画家和书法家们,大都有一种修炼文化的背景。他们或道,或释,或儒,其作品,也多是在儒、释、道精神中浸润过,作品之中,缭绕着一种品之不尽的禅味,这要追溯到晋代的隐士诗人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官封印的陶潜,终于回归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田园故乡,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彻底结束了他“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的官场尘世生涯,在此后的日子里,他留下了众多清新自然、冲淡净远、令人品之不尽的禅境诗篇。一首《饮酒》,南山千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心远地自偏”是一种境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一种境界中慧悟的升华,一种对人生了悟明彻的心境。南山,得道之言也,陶渊明已深悟道家的精髓。

陶渊明的诗,在中华古代的诗史中,别具一种独特的意味,田园禅意,耐人寻味,形成了一种发人深思的现象。这就是在中国的古诗史上,几乎所有风格的诗,都是在唐诗中逾越了前人而达到巅峰,只有这种田园风味的禅境诗,却是从来没有人评说过唐诗对此有了超越,而多评价为,田园诗是在唐诗中走向了繁荣。盛唐的诗人中,王维和孟浩然,可谓是这种田园禅境诗的代表。

王维的禅境诗,是以所修佛理入诗。道家讲无,佛家讲空,王维以宁静淡泊、超然脱俗、四大皆空之禅意化入了诗境,展示心意的空灵,以丰富的声响色相、物态人迹为清静之意象,将虚实相生的意境推向极高妙的境界。在表达的种种凡情中,以空为境,使诗有了深邃的意趣。他的田园山水禅境诗,享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誉:木末芙蓉花 / 山中发红萼 /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辛夷坞》)“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空山新雨后 / 天气晚来秋 / 明月松间照 / 清泉石上流 / 竹喧归浣女 / 莲动下渔舟 /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人闲桂花落 / 夜静春山空 / 月出惊山鸟 / 时鸣春涧中”(《鸟鸣涧》)。这些诗,都映现着他心灵的空静。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人,是盛唐时代著名诗人,博学多艺,于诗歌、音乐、绘画的兼擅成就了他诗坛的巨匠。少时,受信奉佛教的母亲影响,他十五六岁时,就带发修行,师事大照禅师。经常外出游历,与一些道士、高僧过从甚密。从所留下来的诗文可以看出,他对禅佛领悟颇深,去世后,被美誉为“诗佛”。

历经官场沉浮后,他的生活走向恬静淡泊。《酬张少府》一诗,可以说是他晚年生活真实的写照:“晚年唯好静 / 万事不关心 / 自顾无长策/ 空知返旧林 / 松风吹解带 / 山月照弹琴 / 君问穷通理 / 渔歌入浦深。”他的禅性,时常在他的诗境中显现:渡头馀落日 / 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清川带长薄 / 车马去闲闲 / 流水如有意 / 暮

禽相与还 / 荒城临古渡 / 落日满秋山(《归嵩山作》);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江流天地外 / 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声喧乱石中 / 色静深松里 / 漾漾泛菱荇 / 澄澄映葭苇 / 我心素已闲 / 清川澹如此 / 请留盘石上 / 垂钓将已矣(《青溪》);坐看红树不知远 / 行尽青溪不见人(《桃源行》)。王维的诗尽显淳朴,呈现出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极高境界。

这种佛家的禅境诗,在唐末时表现为佛教的禅宗诗,即对“慧悟”的一种理解:“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一是渐悟,一为顿悟,乃是佛教修炼中的境界了。

唐代田园禅境诗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孟浩然,是一位长期隐居的隐士。他的山水禅境诗,使人觉得感受亲切、真实,富有超妙自得之趣,其韵致飘逸,意境清旷,简朴清淡而韵味悠长,如:“野旷天低树 / 江清月近人” (《宿建德江》)、“山暝听猿愁 / 沧江急夜流 / 风鸣两岸叶 / 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春晓》是诗人的名篇:“春眠不觉晓 / 处处闻啼鸟 / 夜来风雨声 / 花落知多少?”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自然纯净,恬淡孤情,表现出了独特的禅境。

大唐诗人尽出道、释、儒三家,抒写禅境的诗人很多。

第二节、咏史诗

咏史之诗,大都是中唐以后诗人的作品,其中深深地萦绕着忧国忧民的心绪。这时诗歌的意境,已经失去了初唐国泰民安状态下的那种清静和纯朴,平和清淡之韵味渐渐消散,诗中的情感、社会和历史之容量,开始逐渐厚重起来,诗的内涵、意蕴和韵调,也已经变得深沉和隽永。咏史诗的兴起,与时代的气息息息相关。

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可谓是咏史之诗的著名诗篇: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诗中描写晋国大将王濬,率水军战船沿江而下,一路浩浩荡荡,征战万里,用大火烧沉敌人一根根的拦江铁索,直破东吴于金陵!全诗咏史状景,写得气势非凡,汹涌澎湃。江水滚滚,日出日落,岁月荏苒。数百年后,诗人站在高高的西塞山上,满目萧瑟的深秋中,望着日夜翻涌东流的波涛,感慨万千:“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两句诗中蕴含了极深的内涵。历史从两晋、南北朝,经隋至唐,物转星移,朝代兴废,人事变化万千,只有沧桑的西塞山,依旧矗立在大江边上;只有萧萧芦荻中的故垒,在静静地诉说着人世无尽的伤悲。《西塞山怀古》之咏唱,叹古伤今,诗中虚远、厚重之意境,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作为佛家子弟,诗中洋溢着不尽的禅味。

与刘禹锡同时代的好友元稹,一首五言诗《行宫》,脍炙人口千年流传,亦是咏史的名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全诗犹如一滴干涸的泪滴,一幅哀怨、动人的图画。当年花容月貌,娇姿艳质的美丽少女,辗转地落入宫中,从此寂寞幽怨一生;如今岁月已迁,青春尽逝,红颜憔悴。只剩下闲坐无聊之时,几句闲谈往昔之向往而已。于无声处,此情此景,令人好不凄绝!

李白亦是咏史的大家,在他那一咏三叹的史诗中,已略见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气象。“旧苑荒台杨柳新 , 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 ,曾照吴王宫里人”《苏台览古》、“越王勾践破吴归 , 义士还乡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 , 只今惟有鹧鸪飞”《越中览古》、“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 , 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三首咏史之诗,各呈异彩,借古喻今,一片丹心。一是以今日之荒凉 , 暗示昔日之繁华 ;用今古常新之自然景象 , 来衬托变幻无常的人事 ,表达今昔盛衰之感;一是写昔日之繁华,仅以结句以今日之荒凉抹杀之 , 转出盛衰无常之主题;一是由史而抒发感想、感慨、感叹和感忧。

杜牧的咏史之诗中,却充盈着一种清淡的禅意。他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以禅心观史,就会表现出一种超脱与淡然。这种意味,同样呈现在崔颢的《黄鹤楼》中:“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咏史之诗 , 有容乃大。意象互衬 , 时空变换 ,意蕴深邃 , 寓意深长,极为耐人寻味。弦外之音,悠然不绝,有一种人生的沉厚感。正所谓藏天下于一象,缭绕在字里行间 , 甚至是潜隐于一种深重的感觉里。

芦荻摇曳着废墟的荒凉,江水流淌着凉冷的寒气,这就是古往今来的人生之道,时间之道,历史之道……一朝一代地走过,结下缘分、凝聚文化,留下历史,留与未来。

咏史之诗,影响深远。

第三节、朦胧诗

一诗难解,一诗多解,惹得众说纷纭,却又深蕴玄机,在唐诗中另树一帜,这就是古典的朦胧诗。这使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时国门刚刚打开,中国人面前展示出一个斑斓的世界,西方的各种思潮漫卷,文学界都在努力地向西方学习,引进了许多文学技巧,特别是兴起了一种朦胧诗,在全国掀起了一场新文学潮流,以为新矣。在许多年以后,我翻阅传统经典,方恍然大悟。所谓的这种现代朦胧诗,其实早在千年以前的盛唐就已经出现过,叫人感叹。所谓新潮,不过旧事重提而已。

唐诗包罗万象。这种古典的朦胧诗,在唐诗中,当首属白居易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一向以语言浅近、妇孺皆懂、意境显露著称的白居易,此一首《花非花》,却写得颇为“朦胧”。朦胧者,隐隐约约迷迷茫茫也。语言文字巧妙含蓄,吟咏时有一种音韵美,千百年来,一直被很多人,认为是一首朦胧诗。似花非花,似雾非雾,似梦非梦,似云非云,飘忽变幻,诗人究竟想借此表达怎样的情怀呢?后人多种释解,有人根据作者遗留的诸多蛛丝马迹,认为是一首情诗,似有牵强,亦可做一种不解之解。但我认为,这是一首修炼诗。此诗作于白居易晚年(51 岁),诗人在中晚年时已多行佛事,虔心向佛,在夜半子时要打坐入定实修。诗中所描写的,可能是诗人在修行时,在渐悟中所见到的一种景象。景象如此,只是如实地进行描摹,又不能将超越人境界的直接诉诸于人,如同无题可加,便取首句为题,这符合诗人的创作风格。

这种表达含蓄的古诗,可以说是我国最早的朦胧诗。但在唐诗中,真正最典型的朦胧诗,应是李商隐的《锦瑟》。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怀州河内人,当时与杜牧齐名,世称“小李杜”。隐晦蕴藉无题诗,是他独具一格的创造。在艺术上,李商隐有着杰出的成就,他的诗重意境,重象征,极善于借用历史的典故和神话传说凝聚意象,通过想象、联想和象征等多种表现方式,构成丰富多彩的文学艺术形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诗幽微含蓄,深情绵邈,寄托极深。千年以来,一直为人反复品味,广为吟诵,渊远流传 。其《锦瑟》一诗,成为唐诗中多义、朦胧诗的代表。“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名《锦瑟》,以一种古乐器为意象,可知是以情感为主要旋律。其五十弦音,乃其庞大合奏之曲,又关“五十”混沌天命之数。在《锦瑟》短短的八句诗中,中间核心部分一连用了四个典故:“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即庄子梦中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醒来后觉得人生迷茫的故事;古国蜀帝死后,心有不甘,化为一只杜鹃鸟,泣血鸣叫的故事;南海海底有一种鲛人,眼中哭泣泪珠是珍珠的故事;以及蓝田暖玉,在地下人不可识,远望却见到空中隐约有一片烟云的故事。四个充满伤感却又毫无关联的典故,皆赋象征,使得整首诗变得厚重混沌,表达含蓄,内蕴深藏,寓意朦胧 , 意象众多,因而成为多义之诗。由于世人过多纠缠于事物本身和所用典故,千余年间,为解此诗,歧义种种。我认为,《锦瑟》一诗,是诗人一生之哀曲也。可以说,李商隐是中国最早的朦胧诗人。

李商隐,大唐没落皇室的后裔;在这动人心弦的余音之中,人们似乎已经听到了唐朝没落的末世之音。辉煌的大唐,从盛世到末世,曾经涌现出多少风格各异、多姿多彩的诗人啊!

第四章、智慧的高绝

如日中天的唐诗,凝聚了古往今来的文化精髓,神奇地展现出了一种崇高的艺术境界,爆发出了生命智慧耀眼的创造光芒,令人叹为观止。一个民族的文学,开始走上了辉煌的无限顶峰。

这种高超的智慧之光,从初唐的诗人作品中,就已经开始绚烂地照耀神州大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描绘了一幅江南春夜宁静的美丽景象。江春,江花,江月,江夜,惟春、江、花、月、夜,才是江南的最美。诗人选取的意象,正是江南最动人的容颜。诗中所表现出的有关江月的玄思,使得整首诗展现出了一种超越时代、超越历史的一种生命觉悟的意境。“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种清明澄澈的意境,空灵神秘,寄托着诗人对宇宙人生的冥想遐思。

我记得在西方曾经有这样一句话,叫“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上帝为什么要发笑呢?因为人的生命,是在美好的宇宙中诞生的,后来有了罪恶,身体变得沉重,就从天上掉下来了,掉到了轮回的痛苦之中,伟大的智慧被封闭住,被迷在这个世界了。无边无际茫茫的苍穹,不停旋转着的亿万星系,无尽无涯亿亿万万颗闪烁着的星辰,人类只不过是生存在一粒尘埃般微小的地球上啊!况且在神秘的微观深处,还有怎样的永不可知的世界?人类生命被封闭了的思维,又怎能思索得了呢?况且人又是在七情六欲中、在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里,越陷越深……。但是,在人的灵魂深处,还有着隐隐约约的一点佛性,一种生命对原来的纯净美好来源之处的回归向往,清静下来的心灵,就会有像沉沉的黑夜里,闪烁的星光一样生命灵智火花的闪现,一种对天空、对星辰、对明月的遥望……在这“春、江、花、月、夜”中,还有一位正在春夜里思念着远行丈夫的少妇。诗中借用了一种对少妇身边事物意象的描写,来表现少妇对丈夫的思念,几乎是恰到好处。“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思念之浓、之深,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地完全沉浸在想念之中;诗人写在深去的难以入眠的月夜里,少妇心中的那种难以自持的情愫,弥漫着整个春江之夜,真是好一个“落月摇情满江树”!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奇思妙想,以超绝的智慧,展示了一种高超的文学表现力,也体现了诗人惊人的才气。

《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张若虚仅凭这一首长诗,被称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可为诗史上的一个奇迹。

白居易的叙事长诗《长恨歌》,同样展现出了令人无法企及的杰出智慧,与《春江花月夜》,可谓异曲同工。长诗中,所呈现出的对人的美丽、神态、动作、感情、情态、地点、时空的描写,真是高妙绝伦,出神入化。诗中对杨贵妃美丽的描写:“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杨贵妃的神态、情态的描写:“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对唐明皇思念的描写:“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至此踌躇不能去。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对叙事有关的时空、地点的描写:“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还有对“长恨”的描写:“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长过“天长地久”,真是精彩绝伦,一切尽矣!

唐诗中高超的智慧,几乎是无处不在,妙不可言。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李白的“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白居易的“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白云泉》),李商隐的“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唐诗,是一个民族的智慧、境界的凝聚,儒、释、道的民族神圣文化,永放光芒!

第五章、至情至性

率性天真,至情至性,这是唐朝诗人的一个显著特点。在现存的数万首唐诗中,我们能够从其所表现出的境界中,明显地感觉到和体会到,所以唐诗才能那么真切感人,才能够那样闪烁着令人心怡的智慧。或许是真、善纯净的人类文化,洗涤了人被后天污染的原本清静的心灵,人的境界变得高远,高远得与天相接,神人合一,崇高绝妙的道法真理,才能在人的心灵中神奇地显现出来,从而创造出唐诗这样奇妙的文字珍品,夺目地焕发出人类艺术璀璨的光芒,照耀着华夏和整个人类,慧济、滋润着一代代的中华儿女,凝聚成一个民族千年骄傲的文化。

李白一首《将进酒》,人们千年吟诵不绝:“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曲酒歌,酣畅淋漓,尽性尽致地抒展胸怀,直是天马行空,无遮无拦,人生境界以致如此。李白的诗中,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真实的情感表露无遗。一首《早发白帝城》,可见无限喜悦:“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真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哉!

李白之喜悦,叫人想起孟郊之《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喜事让人愉悦,但如果是人处逆境,仍是一种洒脱的豪情,则更为不易。刘禹锡多次被贬,心中仍是一片光明,一首畅快的《秋词》可鉴:“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他在备受凌辱之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陋室铭》,亦是性情不改不变:“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杜甫可谓是至情至性之人,诗中所表现出的性情之真,极为可爱,赤诚坦露的真性情,感人至深。身在乱世,他于战乱中安顿好妻小,便前去投奔唐肃宗。行至中途,突然被安碌山的士兵捉住,押解往长安。在中途,杜甫用计逃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摆脱了追兵,近乎九死一生,到达了朝廷临时所在地(“行在所”)。诗人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痛哭不已,“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竟高兴得一下晕倒过去,醒来后,痛哭的泪水,把擦拭的毛巾都湿透了。杜甫因仗义执言,触怒了肃宗,被贬为“奉旨探家”。他不远千里,经历了种种险难,回到了家中,终于全家团聚,写下了著名的《羌村三首》。他在诗中,描写了女人见到诗人时惊喜交集的情景,“妻孥怪我在, 惊定还拭泪”,真情流露,真是绝妙之极。乡邻们见诗人全家团聚,纯朴真挚的情感也流露无遗,“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一幅多么感人的场面。在深去的夜晚,夫妻相对相视,百感交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把战乱时的夫妻之情推到了极致。诗人归家后,儿子对归来的父亲,表现出了亲情的天性:“娇儿不离膝, 畏我复却去”,这是一种多么动人的情形!乡亲们都提着酒前来看望,表现出了乡里人的厚道和纯朴,“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诗人感到无限的惭愧:“请为父老歌, 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 四座泪纵横”。此情此景,动人心扉,仿佛就在眼前!诗中所表现的情形,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白居易的率性,几乎是众所周知,甚至诗的风格,也都通俗到了妇孺皆懂的程度。连一代帝王的唐明皇,也在他的诗中,被他描写成了人间的情种。唐玄宗同杨贵妃的爱情,竟被他描写得充满了人情味,甚至至情至性得动人心魄。

天真,通天之真也。真到与天之特性相通,无障无碍,才能神智焕发,智慧源源而来。大唐灿若群星的众诗人,秉天地运数而生,根于儒、释、道之源的神传文化,心性清静天真,至纯至朴,负天道之使命,显形于神州大地,创造出了辉煌的为后世之用的唐诗文化。

第六章、艺术的极致

第一节、丰富细腻的技巧

文化内涵是文学的灵魂,艺术技巧是作品的生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向西方学习的滔滔浪潮滚滚涌过之后,由于精神的沉沦,开始落入低潮。在艺术精神渐渐丧失的时候,一些真正的作家开始了在迷茫中的突围,开始把目光投向了传统,从根源上去寻找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民族的艺术。人们惊喜地发现,唐诗竟然是一座艺术的殿堂,一个盛满琳琅满目的文学技巧的宝库,人们苦心地向西方寻找、探索的各种优秀的创作方法和技巧,都闪烁在其中。

艺术的感觉、感受和感悟,是一个文学大家所应该必备的东西。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人们苦苦地向西方文学学习中发现的技巧,原来在唐诗中俯拾即是。王维是重视感觉的:“青苔石上净 , 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净、软、闲,便是感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闲与空,是多么通心的感觉啊!这感觉,是一种境界。他的诗“雪尽马蹄轻”,描写的是初春,一个轻字,简直就是一种感觉经验的发现了;李白亦是重视感觉的,“秋色老梧桐”,一个老字,心中的感觉是多么深和重。“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夜长安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大自然的感觉,又是多么辽阔。作为大诗人,许多技巧是共性的,在杜甫的诗中,也同样充满了感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溅与惊,都是感觉。“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满车”,近,是一种感觉。“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劲字,也是感觉;张若虚也是写感觉的高手,“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白居易同样是以感觉写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逢莱宫中日月长”。

崔颢的《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空与悠,写的都是感觉。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也是感觉。用感觉写诗,是唐诗中的一大技巧。

感受作为一种文学技巧,在唐诗中亦是无处不有。李白著名的《将进酒》,开篇写的便是感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 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 朝如青丝暮成雪……”。《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写的仍旧是感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的诗中,写感受的颇多:“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感受是诗中厚重的部分;杜甫的诗中,也是非常重视感受,“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上白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被誉为真正唐音的陈子昂,其代表作《登幽州台歌》,通篇写的都是感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受是诗创作的重要技巧,是人心灵份量的体现,也是情感的重要表达方式:“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

感悟,已经是一种近道之悟了。张辞诗曰:“何用梯媒向外求,长生只合内中修。莫言大道人难得,自是行心不到头”,“身即腾腾处世间,心即逍遥出天外”,修炼之诗也;桃花夫人的“自到仙山不知老,凡间唤作几千年”、与太白山玄士“学得丹青数万年,人间几度变桑田”,与张辞之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许碏的“尘心未尽尘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令人感叹;而毛女正美之“有时问却秦宫事,笑撚仙花望太虚”,则是一种不言之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是感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也是感悟。

第二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

《诗经·卫风·淇奥》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琢,本义为把玉加工成器物;磨,是把石头加工成器物。在诗中被引申为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加良善。大诗人李白,也留下了铁杵磨成针的典故。这些用来形容唐代诗人的创作,很是恰切,为后人留下诗歌创作、乃至整个文学创作的途径。刻苦的创作精神,是唐代诗人诗歌创作的共同特征。

诗圣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一诗中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其中“语不惊人死不休”,成为后世文学创作者进行文学创作的艺术追求。

后世称为苦吟派诗人的贾岛,为后人写作,留下了“推敲”的典故。贾岛,字阆仙(浪仙),自号“碣石山人”,人称“诗奴”。早年出家为僧,法号无本,后还俗,屡试不中。一生穷愁,苦吟作诗,重词句锤炼,以刻苦认真著称,多荒凉枯寂之境。其在《送无可上人》中诗言:“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句下自注:“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可见,他对意境的追求有多么痴迷。他的每句诗及诗中的每个字,都要经过反复锤炼,用心推敲。

据说有一天,贾岛去长安城郊外,去拜访他的朋友李凝。至晚,他找到李凝家,李凝却不在,便在李凝门上题诗一首,《题李凝幽居》。诗中有一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觉得似乎还可以改得更好,于是觉得“推”,也可以用“敲”字,一时拿不准主意。第二日,他走在京城的街上,低着头,脑袋里一直在想诗句中是用“推”,还是用“敲”更为妥贴,不想冲撞了迎面而来韩愈的官轿仪仗。贾岛被带到轿前,韩愈问其故,贾岛便把那首诗念给韩愈听,并说了自己走神的缘故。韩愈想了想,对贾岛说:“还是用‘敲’字好,夜深人静,“敲”声响亮,静中有动,意境犹佳!从此,二人遂成为了诗友。千年以降,“推敲”一词,便成为人们写诗作文反复琢磨斟酌、精益求精的典范。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他一生苦吟,炼意、炼句、炼字,终得佳句连连:“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忆江上吴处士》。其诗句看似浑然天成,实是千锤百炼、呕心沥血所得。韩愈《赠贾岛》:“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贾岛留下的,古人作诗为文之精神,深得后人钦佩、学习。

唐诗中,还留下了作诗功夫不足,痛失千年留传的反例。五代南唐诗人江为,留连竹水之处,踱步桂树之下,苦思瞑想,得一奇妙诗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对仗工整,意境犹佳,甚是得意。但两句之后,终未成诗。宋代诗人林逋,对两句残诗日夜琢磨,反复玩味,终于找出了这两句残诗的不足之处,就是诗中写竹、道桂,却未写出竹影的特点和桂花的清香,两句都有“过实”之嫌。老子曰:“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于是,便将“竹”字,改成“疏”字;将“桂”字,改成“暗”字,可谓画龙“点睛”,影形、香气尽出,如见其形,如嗅其香。江为未将诗作到极处,致使后人登顶。故后世之人,只知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却少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之诗;只知宋人林逋,却少知晚唐江为何人也。一句仅差一字,便痛失留传后世、千古绝唱。

唐诗是一座文学的宝库,有着丰富的技巧。记得有一次我研读一首唐诗,竟发现诗中运用了三十多种写作手法,令人惊讶、惊叹。经典唐诗中的文学营养,永远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

第七章、千古留传

诗必言盛唐。

诗歌作为人们喜闻乐见的一种文学形式,不只是需要文学上的一种修养,它更需要一种博大崇高的文化灵魂,作为其深厚的底蕴。大唐盛世,儒、释、道学空前繁盛,道德高尚,精神之光芒如日中天,普照万里神州,人杰地灵,从而创造了中华诗歌之顶峰,也创造了中国古代的绘画、书法、音乐等文化的顶峰,博大精深的大唐文化,把中华五千年文明推向了空前的繁荣。

从现存的《全唐诗》(现代版二十五册)看,共集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再加上《全唐诗外编》(上、下),集佚诗二千多首,共计唐诗五万余首,可谓浩若烟海。书中记录有诗作的诗人,共二千二百余人,风格各异,中有诸多风趣之雅号,如孟郊是“诗囚”, 贾岛为“诗奴”, 刘禹锡是“诗豪”, 陈子昂称“诗骨”, 王勃“诗杰”, 李贺“诗鬼”, 贺知章“诗狂”, 王昌龄“诗家天子”, 王维“诗佛”,赵嘏“赵倚楼”, 程贺咏“程君山”, 徐裳“徐洞庭”……,可谓群芳斗艳,群星璀璨。其中三大顶峰,李白、杜甫、白居易,一道,一儒,一佛,被誉之为“诗仙”“诗圣” “诗魔”,其诗文巧夺天工,可谓大唐诗人的典型代表。

后世之人只知唐朝三大诗人之名,却不知他三人为何能够写出横空绝世之天才诗篇,又为何会留名千古。显形凝历史,精魄耀千秋,化文惠中华,道法润神州!

第一节、李白——道文化派诗人

李白,字太白,道士,可谓是大唐道文化派诗人的典型代表。

他从少年时起,便经常去戴天山道观,同观中的道士谈论道经,一度曾与一位道号东岩子的隐者,隐居于眠山潜心学道。他还与当时著名的纵横家赵蕤结为好友,深受其主张的影响。他青年的时候,开始仗剑去国,辞亲行游,乘舟沿江出峡远行。在江陵,他遇到了受三代皇帝崇敬的天台道士司马祯,被司马祯被称之谓“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宿有“仙根”之人。李白兴奋之余,遂写成了赋《大鹏遇希有鸟赋》,大鹏遇希有鸟赋并序:

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此赋已传于世,往往人间见之。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及读晋书,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遂更记忆,多将旧本不同。今复存手集,岂敢传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其辞曰: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徵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尔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画,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

李白远游到了长安,遇到了当时声明显赫的贺知章,一见便被惊赞为“谪仙人”。李白一度,曾被唐玄宗看重。李白在东都洛阳,遇到了正在那里蹭蹬不遇的杜甫(二人一共三次相遇)。李白长杜甫十一岁,两位古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见面了。并且一见如故,并约好下次在梁宋( 今开封商丘一带 ) 会面。他们在秋冬之际分手,各自去寻找道教的师承造真簏 ( 道教的秘文 )、授道簏。李白在齐州 ( 今山东济南一带 ) 紫极宫,由清道士高天师如贵授道簏,从此他算是正式履行了道教仪式,成为道人。李白又赴德州安陵,在那里遇见了善写符篆的盖寮,为他造了真寰。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避居庐山,但他的胸中,始终存在着退隐与济世两种矛盾的思想。上元三年 ( 公元 762 年 ),李白病重,在病榻上把手稿交给了李阳冰,赋《临终歌》而与世长辞,终年六十二岁。

李白具有英风豪气,追求单纯高洁的心境,是中国古代道家文化的典型代表。其诗作气势磅礴,于高山大川之中,突出力、动之美;在无限壮美的意境中,抒发豪情壮思。他极为追求内心的光明澄澈之美,常常在秀丽的意境中,表现纤尘不染之天真情怀。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从这些描写中,可见其气势之博大;又如“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山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西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等,可见其意境之明朗纯净。

李白诗今存 990 多首,集中代表了大唐盛世诗歌昂扬奋发的典型音调,被杜甫称之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可谓中华诗坛第一人。

如果把李白比作盛唐诗界的“老子”,那么杜甫,便可谓诗坛的孔子。

第二节、杜甫——儒文化派诗人

杜甫被后人尊称为“诗圣”。他一生所创作的诗,被称之为“诗史”。杜甫与李白,又被人合称之“李杜”。为了区别另外两位诗人——即被称之为“小李杜”的李商隐与杜牧,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

杜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出身于“奉儒守官”之家,官至左拾遗、工部,故又称杜工部。他青少年时,便喜欢求道,访问名山道观,曾与李白多次谈仙论道,后成就一代大儒。他生逢“安史之乱”,流离失所,却终生忠君报国,忧国忧民,关注民生疾苦,这从他的《羌村三首》诗句“抚事煎百虑”“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中,便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其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典型地代表了他儒家仁政思想的宏伟抱负。杜甫作为唐诗中儒家的典型代表,被誉为诗圣。他的诗歌,多以安史之乱时期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为背景,深刻反映唐王朝由盛转衰时期的社会风貌,被称其为读其诗可以知其世,故被世人称之为“诗史”。阅读他的《北征》《羌村三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史三别》《兵车行》《春望》等,为其才气高绝而叹。诗中旨意深厚,行笔凝练,便是一字一句,亦极为准确形象,生动自然,言简意赅,如“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等,学问才气,足以师范千古。他的诗风格多样,除史诗式的作品外,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如:《春夜喜雨》《望岳》《登高》《旅夜抒怀》《江南逢李龟年》《绝句》等。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云:“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

杜甫的艺术成就继古开新,笔力高绝,现存诗一千四百多首,艺术手法丰富,是唐诗思想艺术的集大成者,对后世影响甚深。白居易云:“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

第三节、白居易——佛文化派诗人

白居易,字乐天,晚居香山,自号香山居士、醉吟先生。由儒道入佛,因学未精纯,晚年出禅入净。他一生诗作近 3500 首,著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好友元稹曾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 ( 刻板 ),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他著名的代表作、长篇叙事诗《长恨歌》《琵琶行》,才华横绝,冠绝古今;其名篇丽句更远播国外,日本的嵯峨天皇,曾经大量抄写吟诵;鸡林 ( 新罗国 ) 贾人出重金搜求白诗。自古有诗以来,其作品为外国人士所珍视,白居易可谓第一人。

白居易为佛教大居士。《醉吟先生传》曰:“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 白居易是唐朝佛家诗人的代表。唐代佛教极盛,文学家如王维、庞蕴、柳宗元、颜真卿、李翱等,都与佛门结下了文字因缘。白居易曾说:“予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其传记曰:“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五灯会元》记载:“杭州刺史白居易,字乐天,久参佛光,得心法,兼禀大乘金刚宝戒。元和中,造于京兆兴善法堂,致四问。十五年,牧杭州,访鸟窼和尚,有问答语句,尝致书于济法师,以佛无上大慧,演出教理……复受东都凝禅师八渐之目,各广一言而为一偈,释其旨趣,自浅之深,犹贯珠焉。凡守任处,多访祖道,学无常师,后为宾客,分司东都,罄己俸,修龙门

香山寺。”贞元十六、十七年间,白居易两度到洛阳,参访了东都圣善寺法凝禅师,求得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字心要,并且发挥为八渐偈。可以说,法凝禅师是他的佛学启蒙导师。贞元十九年,他从佛光如满禅师(马祖的弟子)处接受斋戒,就于香山“结香火社”。他退居后,和在香山寺的佛光如满禅师结香火社,遂自称香山居士。他与佛光如满的情谊延续了三十五年之久。白居易死时,遗命家人把他“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可见其与佛门因缘之深。

白居易曾经与翰林学士钱徽,一同学习金刚三昧经。他四度至长安兴善寺,问道于大彻禅师,转向南宗禅的参究。他曾写道:“已年四十四,又为品官……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进不厌朝市,退不恋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无不安”。其《闲吟》一诗道:“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可见,白居易对佛学的体验是十分深刻的。他曾观照自己的前世为诗僧:“辞章讽咏成千首,心行皈依向一乘。坐倚绳床闲自念,前生应是一诗僧。”白居易被贬到江州、忠州时,开始学习坐禅,和兴果寺神凑禅师、东林寺智满禅师等交往甚密。在东林寺和藏经楼,阅读慧远大师的文集,深受启发。

他在为江州司马时,曾建立草堂于庐山遗爱寺,“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白居易在为官杭州太守时,时常去访问秦望山的道林禅师。道林禅师常在一株大松树盘曲如鸟窠的枝上坐禅,人称鸟窠禅师。传灯录曾留下一则公案:“禅师的住处很危险!”白居易说。“太守的危险比我更大!”道林答。“弟子位镇江山,有什么危险?”“像薪火交煎着的识性未曾停过,不是危险吗?”白居易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三岁的孩儿也会这么说。”禅师曰:“三岁孩儿虽然能说得,八十岁老翁却未能行得。”白居易向禅师顶礼,并在孤山结一座竹阁供养道林禅师为安禅处。

白居易和灵隐的韬光禅师也来往甚密,他的诗句石刻现在还保存在韬光庵。对于佛学,他出入于禅、净之间,向往法轮圣王弥勒佛的未来世界。他在长庆寺受八戒,劝一百四十八人结上生会,行念弥勒名,坐想弥勒容,愿生兜率。到了晚年,患风痹疾,遂专志西方求生极乐。他曾舍钱三万,画西方变相一轴,题愿词曰:“极乐世界清凉土,无诸恶道及众苦;愿如我身老病者,同生无量寿佛所。”

他的《念佛偈》流传广远,至今仍脍炙人口:”“余年七十一,不复事吟哦。看经费眼力,作福畏奔波。何以度心眼,一声阿弥陀。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纵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日暮而途远,吾生已蹉陀。旦夕清净心,但念阿弥陀。达人应笑我,多却阿弥陀。达又作么生 ? 不达又如何。普观法界众,同念阿弥陀。”他曾自题诗云:“空山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作此山僧。白居易除了自己皈依佛门,持斋守戒之外,还大力倡导放生,以佛教慈悲济世的精神普度众生,有放生诗多篇,如《放旅雁》《放鱼》《赎鸡》等。诗中写道:“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兹生恻隐,赎放双林园。”晚年他辞去官职,尽遣侍妾,居香山专修念佛三昧,求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用三万两俸银请人按《阿弥陀经》《无量寿经》彩绘大型西方极乐世界图及弥勒像、西方三圣像,日日焚香顶礼,十分虔诚。

以文学的生花妙笔,阐发佛学的精奥真谛,是白居易晚年的理想。他曾言道:“愿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绮语之因,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转法轮之缘也”。他后来将自己的文集奉献给与他有缘的寺院收藏。如庐山东林寺、洛阳圣善寺、苏州南禅院的千佛堂、龙门香山寺等都收藏有他的诗文集。

大唐诗人,大都有儒、释、道文化的底蕴和身世。李白、杜甫、白居易,是三种文化的杰出代表。璀璨的唐诗,是中华民族儒、释、道文化光芒的闪烁。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盛唐已去,眺望千年。大唐创造了华夏文学艺术近乎空前绝后的辉煌,为中华民族的子孙,留下了辉煌灿烂的文明宝藏。后世之人只知唐朝三大诗人,才气高绝,却难以想到三位大诗人,乃是道、儒、释三教精神于文学形式的化身显形。没有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怎有神韵诗文绽放人间?

茫茫天宇,苍苍神地,凝聚五千年绚丽的光芒,蕴涵于厚重的民族传统文化,留下盛世唐诗艺术在人间!

选自《远东文学》2022年第二期

作家简介:

葛均义,男,做过知青、中学教师、文联主席、特约研究员、大学教授。文化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全国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成员,绥芬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文学作品 400 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浮世》《流放》,中短篇小说集《旗镇》《最后的狩猎》《关东遗韵》中国作家经典文库《葛均义卷》《葛均义作品选》等。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奖”“黑龙江省文艺精品工程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作品被译成英、俄、法等多种文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