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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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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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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烟

新房装修好后,兰蓉蓉倒在床上,结结实实哭了一场。我躺在她身边,拍她肩膀,劝她,她不应,哭得更凶。许久,哭声渐弱,我把她手拉过来,跟她十指相扣,她转过身,平躺着,泪眼望向天花板。新房六十平,小两居,南五环外,蓉蓉说,够住就行。我说,是,在这地方,有房子,比啥都强,甭管大小。蓉蓉说,两居好,以后来个亲戚朋友,有地方住。我说,是,将来有了孩子,也方便。买房的时候,我把工作五六年攒的钱拿出来,不够首付,蓉蓉从家里拿出三十万,凑够,办了手续。蓉蓉她爸,兰叔,几年前下窑,出事故,高位截瘫,矿上赔了三十万。兰叔说,留着以后孩子结婚用。结婚没用着,买房用着了。交房后,我跟蓉蓉开始忙着装修新房。

跟蓉蓉确定关系的时候,我爸妈激烈反对,我姐知道后也大跌眼镜。那时我已年过三十,上学的时候处过几个,没成,工作之后相亲几次,也没成。性格不合适,异地,贫富差距悬殊,各种原因。爸妈刚开始催得厉害,说你关庭哥,比你大几个月,现在孩子快十岁了。后面住的洋洋,比你小,俩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催了几年,嘴皮磨薄,语气也变了,说,无论如何,先找个对象,这是头等大事。有一天,我告诉他们,找到了。爸妈喜出望外,问是谁,我说,蓉蓉。我俩一个城市,经常见面。爸妈立即说,使不得,蓉蓉比你大,你不知道吗?我说,比我大怎么了,我是跟蓉蓉过日子,又不是跟她的年龄过日子。我妈说,你俩属相犯冲,你属龙,她属兔,以后肯定弄得鸡犬不宁。我说,我倒想看看怎么个鸡犬不宁法。我妈不语,停了一会儿说,你兰叔的事,你不知道?高位截瘫,又上吊自杀,你还敢找蓉蓉?不怕别人捣烂你脊梁骨?我说,要这样说,我四十也结不了婚。爸妈说,不管你,你想咋样就咋样。过了段时间,我带着蓉蓉回家,没想到,父母竟异乎寻常地热情,烧鸡蛋茶,拌小菜,做灌肠,屋里屋外,跑前跑后,脸涨红,比蓉蓉还紧张。没几个月,我俩就结婚了。

兰叔自杀那天没有任何征兆。一大早,兰叔吃了兰婶给她煎的鸡蛋,喝了兰婶给他烫的牛奶,擦擦嘴,转着轮椅出来,说,晌午想吃顿烩面。蓉蓉在院里洗兰叔的尿布,说,正好,我也想吃烩面了。待会去买一斤羊肉,再轧点宽面叶。兰叔说,不用,村东头饭店就有,做三碗,装塑料袋里,提回来就行。说完又对兰婶说,家里红小豆还有没有?晚上熬粥。兰婶说,没有了,前半晌去镇上买点。兰叔说,蓉蓉你也去吧,拉个架子车。蓉蓉说,好,镇上也有烩面,买完红小豆,顺便提三碗回来。兰叔说,塑料袋扎紧,放小盆里,不会洒。蓉蓉说,好。收拾停当,兰婶和蓉蓉拉着架子车出发,把兰叔锁在家里。买完回来,蓉蓉开门,兰婶把架子车拉到院里,没见兰叔迎出来,以为他在睡觉,进屋一看,只剩半个身子的兰叔挂在床帮上,地上是床单,被剪得支离破碎。没过多久,我就跟蓉蓉确定了关系。

父亲是出了名的屁股沉。兰叔高位截瘫后,父亲隔三差五去看他,到他那儿,两人各点一根烟,不咋说话,一坐一下午。逢年过节,父母也是早早到他家,放下鸡蛋、牛奶,说说话,回去。兰叔长年坐轮椅,大腿以下全截肢,大小便很不方便。有次我去看他,进偏房,味道刺鼻,他坐在轮椅上,下身盖着毯子,用唱戏机听戏,手指不时敲打轮椅扶手。我说,叔,咋不去堂屋。兰叔说,成这样子,咋出去。我说,咋。兰叔说,失禁了,啥时候屙尿都不知道。我说,啥时候开始这样的。兰叔说,一年多了。我说,没去医院看看。兰叔说,看啥,这辈子去够医院了。正说着,味道加重了,兰叔说,你先出去吧,世元,待会你兰婶会过来。我说,没事,我收拾就行。兰婶天天够操劳了。兰婶进来,说,世元,你出去吧,你没弄过,不知道咋弄。把我推出去,关上了门。过一会儿,兰婶端着便盆出来了。我进去,兰叔冲我苦笑,说,天天这样。我说,抽空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兰叔说,没用。我这辈子没啥指望了,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蓉蓉早点结婚。我说,蓉蓉是大学生,长得也好,追她的排成队。兰叔说,三十了,还不找对象。都怨我这个累赘。我说,叔,您千万别这么说,不是您,这个家几十年怎么走过来的?兰叔说,多亏了你婶,这些年受了太多苦。兰婶说,过去的事,别提了。世元来堂屋吧,咱俩说说话。没多长时间,兰叔就上吊自杀了。

百里煤海,是对我们那里的称呼。想当年,没开始大规模整治的时候,各乡镇,小煤窑遍地开花,村里青壮年,胆大的,放下手头营生,都跑去煤窑挖煤。煤矿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三班倒,早八点到下午四点,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晚上十二点到第二天早八点,机器轰鸣,灯火辉煌,运煤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过去。大路上全是煤灰,随便一铲,回家就能烧火做饭。我跟父母去杨楼买东西,不敢快走,快走煤灰就腾起来,呛人。遇到运煤车经过,必须转身躲避,三分钟不能回头。回到家,外面衣服全换下,洗澡一小时。小煤窑多,事故也多,一年砸死一两个,砸伤七八个,我家后面住着的林林他爸,下窑没多长时间,一个瓦斯爆炸,人没了,全家哭得死去活来,矿上赔了四十万,林林他妈精神失常,得了流涎怪病,四处求医,看不好,躁狂,抑郁,整天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坐在院子里。林林跟他哥大林,没心上学,窝在家里,下河装车,不去,到城里打工,不去,拿了家里的钱,跑镇上玩游戏,叼着烟,电脑前通宵杀敌。过一年,林林他妈突然去世,林林和大林各分得二十万,两人进县城,租两间房子,从此君王不早朝,天天羊肉冲汤,肉夹馍,酱肘子,相好的几月一换,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偶尔在村口遇见,皮衣,皮裤,大头皮鞋,杀马特,洗剪吹,搂着美女把城回。

兰叔胆大。有一次兰叔在街上遇到我爸,说,听说咱们这儿的小煤窑快要关停了,顶多一两年,我准备去下窑,你去不去?我爸说,你那条件,家里两层小洋楼,还去?兰叔说,干个一两年,攒点钱,就不干了,旅游去,享受享受。我爸说,小煤窑你敢去?一年出多少事故?兰叔说,俅,有人干了十来年,也没见出过啥事。我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说瓦斯爆炸,透水事故,掉个东西都能砸死人。兰叔说,那你别出门了,饭也别吃,水也别喝,吃饭能噎死,喝水能呛死。我爸说,去试试也行。孩子大了,以后还得上大学,都是钱。兰叔说,你换一天大米挣多少钱?我爸说,三四十。兰叔说,下窑一天顶你四五天。现在啥行情,你也知道。就是我出去,拉个三五百斤,一天也就挣五六十,不比那些年了。现在大家都去超市买大米,谁还听你满大街吆喝?我爸没说话,兰叔说,你要想去,咱俩能搭个伴。我爸说,我回去跟你嫂子商量商量。第二天,我爸就跟着兰叔下窑去了。

我爸是公认的老实人,鳖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早先做生意,别人拉一车货,大米,苹果,或者西瓜,很快卖完,天擦黑到家。我爸到晚上七八点还剩一大车,匆匆往回赶,回来已经八九点了。别人卖东西善于在秤上做手脚,在秤锤上焊几个小圆点,再抛光,表面上做装饰,实际上增加重量,天长日久靠这个发家致富,我爸不敢,也不想,说,让工商所的逮住,罚你个倾家荡产!做生意就老老实实做,时间长了自然有回头客。有时候我爸回到家,会给我们讲他白天换大米时的奇遇,说有人换大米拿两个秤锤,称大米的时候用重的称,称人家拿来的玉米或小麦的时候用轻的称,遇见工商所的来查,调转车头,快马加鞭往深山里躲,跟工商所的打游击,后面追得紧,前面跑得快,两人就在深山里兜圈子。兜累了,停下来,等工商所的追上,忙不迭给人家递烟,赔不是,工商所的把马车搜个遍,没发现做过手脚的秤锤,原来,那人在跑的过程中已经把秤锤扔到草丛里了。最后,罚点钱,教育一顿,不了了之。我爸说,换个大米跟做贼似的,多糟心!以后坏名声传出去,谁还敢买他的大米?

兰叔不一样。兰叔也换大米,兰叔靠换大米盖起了一座小洋楼,让全家人穿金戴银,还供蓉蓉读了大专。兰叔换大米有他的一套。别人换大米,早上五六点起床,早的,四五点起床,吃饭,装车,赶着车浩浩荡荡通过汝河大桥,太阳出来前赶到各乡各村,扯着喉咙吆喝。兰叔一般早上七点起来,呼噜一碗面片,剥俩鸡蛋,慢慢悠悠吃完,慢慢悠悠装上大米,慢慢悠悠赶着马车出门。到了一个地方,也不吆喝,只把马拴在树下,蹲那儿抽烟。抽几根,没人过来,换个地方继续抽。眼看太阳已经老高,一斤米也没卖出去,兰叔一点也不急,把马车拉到一个人多的地方,拴好,继续蹲那儿抽烟。有人过来,就散一根烟,跟人家喷空。慢慢喷空的人越来越多,围成一圈,兰叔散完一轮烟,又散一轮,站起来说,我这儿有几小袋米,一袋四五斤,伙计们别嫌少,拿回去吃。大伙纷纷说,我回去给你称麦去。兰叔说,谁要是去称麦,谁就是看不起我。遇见有推辞不要的,兰叔就说,你要是认我这个朋友,你就拿回去,四五斤米,不值仨核桃俩枣,以后我还经常来这儿呢。我这儿还有十斤装的,没给你。大伙纷纷会意,说,你等着,拿起兰叔车上的一袋袋米,开始挨家挨户望院里扔,扔一家,说,大米给你放这儿了,十来斤,也不多。遇见有不要的,扔的人就会说,十斤大米,放家里能吃坏?过不了一会儿,各家各户都提着玉米、小麦或者大豆出来了。兰叔每称一个,都会说,给多了,给多了,再送你一勺大米。不由分说舀一勺大米放进人家布袋。人家说,不多呀,我在家称得好好的。兰叔说,一勺大米嘛,拿回去随便吃。不上一个钟头,兰叔的几百斤大米卖个精光。

现在看来,兰叔还是这个行业标准化分装理论的最初实践者。别人换大米,到了一个地方,漫天吆喝不说,大米散装,几百斤大米盛在一个大麻袋里,麻袋经年累月,脏兮兮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兰叔不一样,兰叔专门让人订做了一批五斤装、十斤装、二十斤装的小袋,上面喷着鲜明的字迹——上等粳米,精装糯米,可口籼米,一袋袋整整齐齐堆在车上,像城里超市货架上的商品,看着就赏心悦目。这就好比买酱油,以前买酱油都是去代销点,让人家从大桶里舀,大桶内外,满是油腻,现在好了,一瓶一瓶的整整齐齐放在那儿,美观,卫生,无污染。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方便兰叔往各家各户的院里扔。兰叔初到一个村子的时候,一般是找人喷空,喷熟了,让人往各家各户扔,兰叔第二次来的时候,就亲自往各家各户扔了。扔完,不忘说一句:放那儿慢慢吃,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说完就走,决不多话。这样的标准化分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兰叔精准地掌握各家吃米的进度。一般情况下,兰叔去一个村子,卖一轮大米,十天之后,第二次去,上次卖的米基本吃完了,新的需求又产生了。兰叔已经精准掌握了市场规律和供需关系。

兰叔靠换大米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别人一天卖出两百斤大米,回家就得烧高香,兰叔早上直接拉五百斤大米出发,后来增加到了六百斤。有一天兰叔拉了七百斤大米,轮瘪了,马走起来吃力,喘气,兰叔又卸下一百斤。那几年,兰叔是最遭人嫉恨的,大家都说是他抢走了别人的生意。兰叔却浑然不觉,依然我行我素,白天换大米,晚上二两烧酒,一斤猪头肉,吃完喝完,高谈阔论的毛病就犯了,开始对白天见到过的女人品头论足,说哪个女人奶子大,哪个女人长得俊。刚开始大家像听相声一样听他讲,时间长就烦了,有一天全志爷突然说,你还有脸说别人,你自己的女人跑多少回了。兰叔一下子酒醒了,全场鸦雀无声,僵在那里。有个人赶紧说,木事,人家以后再找个黄花大闺女,有钱啥办不到?兰叔红了脸,说,罢罢罢,今天喝多了,明天咱们接着喷。

那之后的很多天,都不见兰叔的踪影。白天不见他去换大米,晚上不见他来喷空。有人说他是回丈母娘家了,向丈母娘跪下认错,接媳妇回家。有人说他坐车去了新疆,媳妇在那儿摘棉花,摘完棉花留在那儿打工,烤羊肉串。还有人说他媳妇找了个新疆人,生了个孩子,准备在那儿安家落户了。大家都觉得少了点什么,晚上吃完饭在街上闲坐,听不到兰叔的高声大嗓了,仿佛饭里少了辣子,没有味道。

兰婶回来了,面如桃花。老了一些,但脸还像花瓣一样。有人问她,新疆不是风沙大吗,怎么皮肤还那么好?兰婶说,新疆吃得好,油大,皮肤就好。那人说,还是在那边顺心,一顺心,啥都好。兰婶笑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兰婶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一个像她这样的。她的脸蛋是真正的白里透红,脸上又常挂着笑,温婉沉静,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来形容她最合适,直到我看到了桃花。兰婶回来后,兰叔晚上就很少出去了,天一黑就关门闭户,九点多十点多就熄灯就寝,街上找他喷空的人次次都落了空。有人骂道,日他娘,到底还是有女人的被窝得劲!

我爸没兰叔那样的本事,往人家院里扔大米的事情他做不来,因此每月的收入仅够我家糊口。兰叔在街上晃悠、住茅草房的时候,我家盖的砖房没有粉刷;兰叔发愤换大米、在新宅基地上打桩的时候,我家的砖房没粉刷;兰叔家的小洋楼落成,成为我们村的一道景观的时候,我家的砖房还没粉刷。兰叔家装修房子的时候,我爸去帮工,中午有肉菜,我爸跑回家叫我,我说我都十五六了,去了丢人。我爸说,丢啥人,吃完饭没事也帮着干活。我就去了。刚到兰叔家,就见兰蓉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那些帮工的盛饭,端菜。她的头发烫成了卷,化了烟熏妆,穿紧身毛衣,皮短裤,丝袜,长筒靴,靴子有点大,她穿着涮来涮去,有点滑稽。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怀疑自己进错了门,因为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路边放羊。蓉蓉说,世元你来了,进里屋吧。我盛碗菜给你端过去。我说,在外面吃吧。蓉蓉说,屋里安静。我就进屋了。屋里贴满了港台明星的海报,蓉蓉关上门,我俩一人一碗肉菜,吃着,我说,差点没认出来你。蓉蓉说,好看吗?我说,好看,像港台明星。蓉蓉说,那我以后就这样穿了。我说,咱们这儿没你这么穿的。蓉蓉说,城里人都这么穿。我说,你家有钱了,兰叔能挣钱。蓉蓉说,我爸现在正干了,他要是早这样,我就不用再去休学放羊了。我说,现在上学了吧。蓉蓉说,上了,再蹲一年初三,明年考高中。我说,加把劲,考到一高,咱俩能天天见。蓉蓉说,现在心野了,静不下来了。我说,还是得收收心,坚持住,以后每周末我回来帮你复习。蓉蓉说,太好了,我正愁没个伴,整天难受得要命。

蓉蓉原来跟我姐是同班同学,我比我姐低一级,我上初一的时候蓉蓉辍学一年,第二年我跟蓉蓉成了同班同学。我上初三的时候蓉蓉又辍学一年,第二年我就比蓉蓉高一级了。小时候蓉蓉每天放学后都到我家,跟我姐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跟我姐一起跳皮筋,玩捉迷藏,八九点了才回家,兰叔也不来找。那时候兰嫂经常不在家,听我爸妈说,兰叔有事没事就打兰嫂,把兰嫂打得浑身是伤,连兰嫂怀孕了也不放过,兰嫂的眼睛哭肿了,肿得像烂桃子一样。打一次,兰嫂跑一次,后来索性长年住在娘家。打得最狠的那次,村里很多人都跑去看了,兰叔把兰嫂拖到街上,用笤帚疙瘩猛抽兰嫂的脊梁。兰嫂瘫在地上,披头散发,鼻涕一把泪一把,蓉蓉跑过去,抱住兰叔的胳膊,兰叔一把将她甩开,蓉蓉摔了个仰八叉,坐地上哭。有人上前去劝,兰叔用笤帚疙瘩指着,血红着眼,疯狗一样,谁劝打谁。我爸那时候正在地里干活,听说后骑着自行车狂奔回来,拨开人群,大喝一声,把东西放下!现力你还要脸不要脸,一街两行人,一个大劳力打一个女人?上前把兰叔拦腰抱住,摔倒在地,夺了他的笤帚疙瘩。

我爸说,打女人会上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看吧,现力这毛病还会犯。我妈说,红香这回算是彻底寒心了,不会再跟他过了。等到现力打光棍,没人给他洗衣裳做饭的时候,就知道后悔了。可怜红香嫁过来这么多年,天天围着三尺锅台转,没跟人红过脸,逢初一十五去庙里烧香,也没让现力变好一点。我爸说,这都是人的命。村东头跟她一起嫁过来的姐妹,人家嫁了一个电工,男的能干,会挣钱,又怕老婆,过得比谁都好。关键看嫁的那个男人好不好。我妈说,你还有脸说人家,看看你自己,结婚十来年了,还住草房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没个下脚地,孩子写作业都得趴麻袋上。我爸不吭声了。

那一次兰叔在街上无边无际的疯狂,将他仅存的一点好名声摧毁得一干二净。乡亲们出门都躲着他,实在躲不开,也不理他,冷着他。那些之前跟兰叔走得近的,见面也是客气地点个头,不咋说话。他之前打老婆的时候,大家也有耳闻,但事情都发生在人家自己家里,谁家没本难念的经?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打到大街上来了,谁还愿意再跟他说话?兰叔有天碰到我爸,腆着脸说,自己也搞不明白,有一天会成这个样子。我爸说,你就是太闲了,人一闲就容易生是非。你得找个事做。兰叔不去,说,我现在饿又饿不着,冻又冻不着,找事做干嘛?我爸说,你媳妇不吃不喝?你家小闺女不上学?兰叔说,能吃饱就行,想那么多有俅用。我爸说,红香一说你不正干,你就打人家,谁还愿意跟你过?兰叔说,不过拉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我不正干,想当年修铁路的时候,我一个人干的活顶仨人……

一到这时候,兰叔标志性的“想当年……”句式就出来了。想当年,兰叔是村里少有的能工巧匠呢。学校的板凳腿儿坏了,拿回来,兰叔敲掉旧的,三下五除二刨出一个棱角分明、溜光水滑的腿儿来,安上,严丝合缝。哪家的电视机坏了,兰叔过去,蹲地上一顿解剖,找到病因,接好线头,打开,原来的雪花点都消失了。还有修缝纫机、电扇、手表,做面筋、灌肠、粉皮,给人看宅子、茔地,选黄道吉日。有一年我们那儿大旱,乡亲们抢水浇地,一个村组一天,轮到我们村组的时候,柴油机坏了。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村里有修理铺,但只是修个自行车,给马车补个胎,没人会修柴油机。镇上有会修的,但到镇上得翻一座山。有人想到了兰叔。马上有人说,他修个缝纫机、做个桌椅板凳还行,他会修柴油机?大伙说,行不行试试看,你现在有时间再去镇上?立即派俩人赶马车去接兰叔。彼时兰叔正在床上侧卧,摇着蒲扇,气定神闲,诸葛亮一般,听来人一说,慢吞吞起来,套上鞋,说,赶紧让修理铺把所有工具备好,能用的零件都拿上。来人派另一个人飞跑去通知修理铺,自己把兰叔扶上马车,往地里赶。到了柴油机旁,兰叔也不多话,蹲下开始研究。修理铺送来了扳子,兰叔忙得两手机油,没发现问题。大家都急得不行,有人说,刚才要是骑着快马去镇上,现在差不多也翻过山了。兰叔还是一言不发,把机器又检查了一遍,突然把扳子扔到地上,说,日他娘,我还以为是气缸出问题了,你这油箱里进水,水箱里进油,机器还咋转!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伙火速排除了故障,柴油机又“嗵嗵嗵”转动起来了。兰叔在柴油机旁站了一会儿,确认没问题,要往回走,有人说,还没吃饭吧?刚送来的肉菜,蒸馍虚软。兰叔说,吃点也行。就着馒头,扒了两碗肉菜。有人看他吃得凶,知道他很长时间没吃过好的了,都把自己家送来的饭给他吃。兰叔说,我就这一个胃,你想撑死我?头也不回地回去,到家继续躺床上睡觉。

修柴油机让乡亲们再次确信,除了飞机、潜水艇他兰现力没见过外,剩下的没有他不会修的。有人劝他,你会这么多手艺,开个修理铺,随便修点什么,一辈子吃喝不愁。兰叔不干,还是那句话,说,我吃有吃,喝有喝,受那罪弄啥?我自己种麦,种玉米,想吃捞面吃捞面,想包饺子包饺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饿不困悠悠转转,咋活不是一辈子?那人说,你那叫种庄稼?草比庄稼都高,不上肥料,不打药,一年打那么一点,不是别人接济你,你有粮食吃?兰叔说,我那叫纯天然,你懂吗?现在你去哪儿找不上肥料不打药的庄稼?那人竟然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气咻咻走了。

第一次见蓉蓉放羊的时候,我初一刚开学没多久。那天下午我在英语课上受了老师批评,心里难受,放学骑车回家的时候,特意绕到了村西头的庄稼地里。刚拐过弯,就看见蓉蓉坐在地头,膝盖上放着书本,不远处几只羊正在吃草。我下车,走过去,说,蓉蓉你不上学了?蓉蓉见到是我,也很吃惊,说,你咋从这儿回来了?我说,英语单词不会读,挨了批,到这儿散散心。蓉蓉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教你读。我拿出书本让她教,学完,说,你真不上学了?蓉蓉说,学费不够,明年春上把羊卖了,下半年就能上了。我说,你这一耽误就是一年啊。蓉蓉说,一年也快,说过去就过去了。这一年,我正好能读点我喜欢的书。我说,我去劝劝兰叔吧。蓉蓉说,谁劝也没用,他那脾气,你知道。我说,以后我放学帮你放羊吧。蓉蓉说,你安心上学吧,我每天放羊的地方不确定,哪儿草多去哪儿,你找不到我。我说,没事,我骑自行车,你跑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那以后,我果然没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过蓉蓉。我们那儿山多,蓉蓉随便把羊群赶到一个山坳,躲着看书,我都找不到。转山跑死马,这个道理我懂。我没再去找。没过多久,我收到了一封信,班上一位女生转交给我的,拆开一看,是蓉蓉写的,字迹娟秀:

世元:

原谅我这些天的“消失”。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放羊只是暂时的,我想找点别的事情做。早先想去新疆找我妈,路途太远,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我爸不让我去。我现在连火车票都不会买。外婆想让我去她那儿住,在她那儿上学,但转学太麻烦。再说,外婆家再好,毕竟不是我的家。现在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也是我最充实的时光。熬过这一年,攒够钱,以后就不用放羊了。再过几年,我大一点,寒暑假可以去城里打工,一个假期挣的钱足够一年的学费。我在家做一天三顿饭,有时候我爸也做。我爸手艺很好,做什么都好吃。馇馍你知道吧?先勾面汤,水开,馒头切成片放进去,加油盐酱醋葱花香菜十三香,放点菠菜,五分钟端锅。炒馍也好吃。有时候我爸做卤面、焖面,有时候用油渣拌韭菜包饺子。我每天下午放羊半天,剩下的时间都在看书。有时候感觉,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跟我看到的很不一样。课堂上讲了很多死知识,死记硬背,我看书可以随便看,文学,历史,古今中外,我不认为这一年是在浪费时间。

前几天翻到了我爸年轻时的照片,在城里照相馆照的,很帅。我爸年轻的时候算是美男子,跟我妈很般配。那时候我爸二十出头,很有劲,扛着两百斤的麻袋,能走一里地。我爸年轻的时候很文艺,会吹笛,吹口琴。有一次我爸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跟你爸一起学吹笛,两人从深山里砍来竹子,照老师傅教的,做成了笛子,没事的话两人就坐在河边的柳树下吹,后来我爸学会了,你爸没学会。小时候我见过我爸的笛子,我想让他给我吹,他吹了一曲又一曲,每吹一首,我都鼓掌欢呼。去年我又看见那支笛子,擦干净,拿给他,让他吹,他拿起来放在嘴边试了试,就放下了。他说,吹笛没意思,人活着也是这样,几十年,吃喝拉撒睡,过去了就过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去。我当时不明白他这句话啥意思,只觉得他当年吹得真的很好听啊。

最近我迷上了看小说,我家隔壁住着咱们初中的一个语文老师,我经常去他家借书。老师去劝过我爸,让我赶紧回学校上学,我爸不听,老师也不再劝了。老师家的书很多,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我喜欢看外国的,虽然字句上有些难读,但比言情和武侠有意思。最后,我想以我喜欢的一位外国作家的一句话结尾:

夹在一大群人中间赶路,我从没有感觉到生命流动得这样慢,人生是如此残酷;我们就像一大团层叠在烈日下的虫子,在这尘烟中扭动着身躯。这尘烟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同一条道上,胁迫着我们前行。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另外,这段时间不要去我家,我妈跑了之后,我爸心情一直不好,不是蒙着被子睡觉,就是躺在床上抽烟,过些日子就好了。等我有空了去找你,咱俩去河边玩。

此致

敬礼

蓉蓉

这封信我一直留着,锁在属于我的小抽屉里,连我姐也不知道。蓉蓉偶尔来找我姐玩,也从来没提过这事。从那之后我对蓉蓉的感觉就变了,蓉蓉每次来,我都浑身发烫,很不自在,再看蓉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非常自然。我上高一的时候,蓉蓉上初三,我劝她考一高,她说考不上,后来上了职高。我劝她读个大学,她考上了郑州的一家美术学院,毕业后留郑州工作。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读完大学,到了北京工作,我俩联系很少,只有逢年过节回老家的时候能见上一两面。有一次我回家,爸妈说,你兰叔高位截瘫后,现在大小便失禁,你有空赶紧去看看。我去了兰叔家,蓉蓉也在,聊起工作,才知道蓉蓉也来了北京。我说,这下好了,我在北京有亲人了。蓉蓉说,我初来乍到,以后就投奔你了,你可别嫌烦。

回到家,跟爸妈说起兰叔的现状,一家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一直有个疑问,兰叔当年懒成那样,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做生意,做成了咱们村的首富,生意行情不好的时候又去下窑,一个煤窑筒出来钻另一个煤窑筒?我爸说,那几年现力确实不正干,有一回来找我,冷不丁说,他想找点事做。我当时想笑,说,你不是说人活着没意思吗?现力说,没意思你能不活?我说,你以前咋不这样想?现力说,你一生下来就会走路?我有点不相信,问到底因为啥,现力说,日他娘,现在大街上的小孩儿,嘴里面都唱“现力现力不正干,大懒蛋,打媳妇,穷得要饭”。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没过多长时间,现力就弄了辆马车,跟着我换大米去了。我和我妈听完都叹息起来。过几天,我回北京,蓉蓉随后也回来了,我跟蓉蓉又见了几面。又过了一段时间,蓉蓉说想回趟老家,看看爸妈。没想到,刚回家没几天,兰叔就上吊自杀了。

我跟蓉蓉在北京的生活很平静。我们经常回忆起兰叔的点滴,有一次,蓉蓉说,你对我爸的最早印象是什么?我说,应该是两岁的时候,有一回躲计划生育,全家人深夜大逃亡,我爸抱着我姐,我妈背着铺盖,兰叔把我裹在小被子里,抱一会儿,背一会儿,趟过齐腰深的河,穿过一人多高的青纱帐,来到了大路上。想了一想,又说,不对,再往前几个月,我爸偷偷带着我去理发店剃头,我一直哭闹,我爸把我带到了隔壁的铁匠铺,抱着我看打铁。铁匠铺旁边是一片空地,专门钉马掌用的。兰叔也在,看人钉马掌,我爸见了,对我说,叫叔叔。兰叔迎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看到有个人抬起马的一条腿,另一个人抱住马蹄,用弯刀割马掌,我说,马不疼吗?兰叔说,那是茧子,不疼。走路多了,脚上就有茧子了。我看到那人割完茧子,拿起锤子,用钉子把马蹄铁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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