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起舞

杨永磊

一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从外面回来，关上门的时候，他自言自语道。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自言自语了，很多在心中默念的句子，一不小心就说了出来，幸而说的时候声音不大。他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不疾不徐，手插在裤兜里。现在连散步都让自己感到新奇。也许是刚搬到新房子里的缘故吧。热水器开了几分钟，他关上浴室的门，脱光衣服，准备洗澡。他喜欢这样脱光的感觉，唯有脱光才能达到彻底的放松状态，身上有一件衣服都会感觉不自在。他站在那里，把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感受了一遍，让神经末梢在自己体内左冲右突，再将得到的信息反馈给大脑。现在自己是了无挂碍了，他想。蓬蓬头里的水哗哗流了下来。

洗完澡，他清楚地看到了两股水流的会师。浴室的地砖是绛青色的，防滑，踩上去很安心，但靠近排水口的地砖铺得高，水不能完全排出去。他擦干身子后拿着拖把一点点往排水口车水，车得差不多的时候，停下来，看到两股水流正越过中间的干涸地带，汩汩地向对方流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小心翼翼地放下拖把，蹲下来，观察两股水流的动向。水流前进得很慢，一路上不断地吸收单个的水滴，壮大自己，再义无反顾地向前流去。水滴融入水流，完全消失不见，化作水流的筋骨和血肉，与水流一道滚滚向前。终于，两股水流面碰面，手牵手，拥抱交融在一起。

他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镜中的自己还是太严肃了，严肃中甚至透着一股狠劲。之前有好几个同事跟他开玩笑说，你难道不会笑一下吗？整天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他也想笑，但笑不出来。神经绷得太紧了。他试着挤出一丝笑容来，于是对着镜子咧开了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嘴角上扬，但目光仍然锐利如鹰，脸不觉红了起来。

中午只吃泡面。下午四点半吃一个苹果。泡面就那么大一小桶，面饼不足百克，少放调料少加汤，瘦身养生。要通过一段时间的节食，让自己的胃变小，以后吃得少会成为常态，这样自然而然就达到了健康和谐的状态，所谓“和于身也”。是的，和于身也。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是文玉给他发的微信，问他吃饭没有。他说正准备吃。她说，吃吧，听听音乐，用手机看看电视，什么也别想。他说好，她给他发了两个抱抱的表情，他回了两个吻。放下手机，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如此三次。他站起来，双腿绷紧，俯下身子，用手掌去够自己的脚尖。这叫“抻老筋”，经常这样能打通全身经络，延年益寿。他做了三组，每组十个，做完，他感觉腿窝附近的血液在呼呼流动，身子热了起来。泡面好了，他控制着自己的口水，细嚼慢咽，吃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体验着因饥饿未得到充分满足而产生的抓心挠肺的快感。他将剩下的泡面慢慢吃完，把汤倒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周前他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雪。中介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鞍前马后地带着他看房子，两人行走在茫茫雪地里，像两个落难的公子。刚见面时，他说，他的要求很简单，离地铁站、公交站越远越好，只要价格足够便宜，环境足够安静。

中介笑了，看样子您不像个穷人呀，怎么租这么偏的地段？

做生意赔了，赔得倾家荡产，你信吗？他不咸不淡地说。

谁信呢。中介讨好着他。越是有钱人，越租偏僻的的地段。私密性好嘛。

他没说什么，中介带着他登上地铁，一路向南，坐到四号线终点，出地铁站，换公交继续向南，十几站后两人下车，中介说，就是这里了。再往南就出北京，到河北境内了。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想，生活在两地交界，说不定会感觉很奇妙。他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欧洲有一户人家生活在三国交界处，好像厨房在奥地利，客厅在斯洛文尼亚，卧室在匈牙利。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比如，孩子问爸爸，妈妈在哪儿。爸爸说，在奥地利做饭呢。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说，赶紧到匈牙利来。孩子说，不，我想在斯洛文尼亚再玩一会儿。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想笑，但忍住了。如果在中介面前笑，中介会以为你对这个地段很满意，就会把价格往上抬。他迅速想了想之前让他感到难堪和羞耻的事情，心情很快阴郁下来。中介说，这一带就这一个小区，新开发的，周围全是花木基地，环境绝对安静。他问了价格，中介说，一个月两千三，两室一厅，绝对低于市场均价，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地方。有一点，需要自己买床买被褥，置备家具。退房的时候，若家具全部留下，则租金每个月减免两百。他扬了扬手，两人在冰天雪地里朝小区走去。

晚上照例出门吃饭。夜长，吃不饱十点钟会饿。到时候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再吃，就得不偿失了。他穿上羽绒服，戴好帽子、口罩，出门前，在镜中看了一眼自己。没有人会认出自己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搬过来好几天了，没有一个人认出自己。每天晚上去饭馆吃饭，也没有人认出自己。照片虽然还在网上挂着，但很多链接都被屏蔽或者删除了。昨天文玉发来微信说，现在网上很多他的照片都打上了马赛克，保护当事人隐私。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过几天，谁还记得你长什么样？这样想着，他把钥匙揣进兜里，出了门。

有人在小区外面的健身步道上遛狗。他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看他一眼，他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装作去看小狗，快步走开了。马路对面是几家饭店、一家超市和一家药店，其余的是无边无际的暗沉沉的夜。原来北京真有这样人烟稀少的所在，而且在平原地区，不在山区。他想。绿灯亮起，他快步穿过马路，来到那家西域食府。

来点儿什么？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

碎肉拌面。他没看菜单。暂时先来这一个。

服务员收起菜单走了。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点的就是这个。当时服务员看他进来，马上拿着菜单过来了。他不敢摘口罩，怕被人认出，于是装成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菜单，一边留神饭店的动静。看到面食，他兴奋起来，选了一个碎肉拌面，对服务员说，就这个。他是面食爱好者，从小到大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无论是天南海北求学还是到北京工作，始终离不开一碗面。没有面的地方，如果有麻辣烫，他一定会用麻辣烫来代替，他会告诉店员，麻辣烫里放切面。没遇到她之前，他每隔三五天都要买回一斤羊肉卷，用家里常备的火锅底料熬好汤，放入面条、羊肉卷和青菜，十几分钟，羊肉面就出锅了，简便美味。遇到她之后，他几乎天天下厨，为她做各种各样的面，炸酱面，鸡蛋面，卤面，焖面，烩面，很快让她这个以米食为主的南方女子改变了饮食习惯。

碎肉拌面端上来了。一碗肉卤，一盘拌面。他把肉卤一股脑倒进面里，搅匀，小口吃了起来。吃得太快不行，吃完还饿，如果再点几个羊肉串，中午的节食就前功尽弃了。但下午饿了半天，看到如此美味的拌面，很难控制自己不狼吞虎咽。他发明了一种方法，吃之前，先深呼吸几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吃完一口，再深呼吸几次，接着再吃一口。这就把吃面的过程大大拉长了。当他结完账走出西域食府的时候，他甚至感觉有一点撑。今晚省了几串羊肉串的钱。他想。今天也没人认出自己。他隔着羽绒服抚摸着肚皮，穿过马路，回去了。

二

这个小区的暖气很足。之前他和文玉租住的那个小区，室温最高十八度，到家脱掉羽绒服，还需要在外面加上一件外套。她怕冷，干脆羽绒服也不脱，到家就脱鞋上床，拥着被子玩电脑。有时候他想和她亲热，她都会以他手脚太冰凉为由，把他推开。他说，亲热亲热不就热了嘛，她说，不行，那样会消耗热量，完事后更冷。他只能作罢。

他脱掉羽绒服，挂在墙上，在空旷的客厅里走了几圈，接着平躺在床上。他不喜欢添置太多家具，这个地方顶多住一年，一年之后退房搬家，大部分家具都带不走，添置那么多有什么用？要不是中介说至少租一年，他可能只租半年了。当时他和她想的是，半年之后风头早过了，到时候谁还关心这档子破事？那时候房子一退，回到主城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中介拒绝让步，他只得签了一年的合同。签完合同，交割完毕，中介走了，他一个人待在空旷的房间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文玉让他把房间的照片拍照发给她，她在网上找了一家家居生活馆，给他订购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他刚说要付款，她说，不用，已经付过了。她还要给他买床头柜、沙发和餐桌，被他制止了。他说，越简单越好，房间越空旷越好，要我说，一张床足矣，连床垫都不用买，睡床板上就行。我来这里是为了反思和修行的，反省自己做过的事情，家里面弄得琳琅满目的，还怎么苦修？想了想，他说，床垫还是要买的，我睡床板不要紧，周末你过来，我怎么舍得让你也睡床板？

平躺五分钟后，他从床上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动。他忘了听谁说过，饭后最好不要立即走动，平躺几分钟，再起来，对胃有好处。之前自己的生活实在太粗糙了，从来没注意过这些问题。现在自己不用上班了，除了每周一次的例会，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关心这些问题。还有吃面喝汤的问题。吃完面，人基本上已经八分饱了，再把汤喝完，胃会被撑大，人会越吃越多，时间一长，肚子自然越来越大。现在自己吃完面后每少喝一次汤，都是对自己减掉肚腩的贡献。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体重和体型都控制不了，还怎么去做别的事情？腹式呼吸问题。之前自己总是用胸腔呼吸，时常感觉胸闷气短，以后自己用腹部呼吸，输入体内的氧气含量必定大大增加，自己也会显得更加从容。吃肉太多的问题。平时在单位餐厅吃饭，一日三餐，顿顿有肉，现在自己在这偏远的地方，一天中只有晚上吃一点肉，时间一长，不仅能大大改善自己的血脂状况，而且有助于自己减重瘦身。久坐不动的问题。之前在单位，一坐就是两小时三小时，再起来的时候腰疼得站不稳。现在自己每天在房间里走几十圈上百圈，腰部的难受也能很快得到改观。他想到了一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先控制住自己的食欲，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好，再说别的。

果然散步的时候最适合思考问题。之前在单位，每当需要思考一些繁杂的问题时，他就会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如果办公室里有其他同事，他会到走廊里走来走去。此刻他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幕幕展开来。他还记得事情刚刚发生时她的反应。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呼天抢地，相反，她表现得相当平静。那天下班后她照常做好了晚餐，喊他吃，他不吃，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完，刷锅洗碗，收拾停当后坐在床上敷面膜。十五分钟后，她把面膜揭下来，洗脸，铺好垫子，开始练瑜伽。练毕，她收好垫子，坐在客厅他对面的沙发上，说，网上都传开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说，我知道，你听我解释……她打断了他，说，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他还想说什么，她说，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网上到处是你的照片。明天去理发店换个发型吧，以后出门戴上帽子和口罩。他惊异于她竟然有如此的定力，她说，明天你去郊区租个房子，咱俩分开一段时间吧，等这件事过了再说。他没说什么，她起身洗澡去了。洗了很长时间，他坐在客厅，听浴室里的水哗哗响个不停。他浑身滚烫，发烧一般难受，感觉自己的魂魄像被一根线吊在空中，飘来荡去。终于，他听到了吹头发的声音。不一会儿，她裹着浴巾出来了，径直进了卧室。她喊他过来。他想，如果自己过去，说不定她会劈头给自己一个耳光。她又喊了一声，他犹豫着站起来，慢吞吞走了过去。她说，把灯关了。他满脸涨红，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她说，快点，把灯关了。他只得把灯关掉，躺在床上。她脱去他的衣服，搂住他。他说，我已经没脸碰你了。她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相信你。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依偎在她身旁，她问，单位那边什么意见？他说，领导第一时间找我谈了话，先是严厉批评了我，接着让我放宽心，好像怕我轻生寻短见，说这事单位会调查清楚，你该做研究还做研究，每周来开一次例会就行，其他时间尽量不要到单位来。我问例会能不能不来开，领导说必须来，怕什么？一味躲着，反而不好。他还想说什么，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唇。他把她揽在怀里，嘴唇迎了上去。

那天晚上他带着羞愧、愤怒和悔恨，达到了高潮。结束后他抱着她，她说，明天你就去租房，一个人好好反省几个月吧。没有任何人能救赎你，只能自己救赎自己。说完她就挣开他，翻个身，留给他一个背影。是的，没有任何人能救赎你，只能自己救赎自己。他在房间里踱着步，把她的话又想了一遍。有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个行尸走肉。不是行尸走肉也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回忆了自己之前每天的生活，每天的言谈举止，所思所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先打听今天中午餐厅里有什么。如果有涮羊肉、炸鸡腿或者饺子，自己会提前五分钟跟同事飞奔下楼，在餐厅门前排队。刚入职那会儿，每次见到鸡腿，自己都会吃六个。有一次有酸菜炖肉，自己吃了六碗米饭，同事送了自己一个绰号，叫“司徒六碗”。虚荣心太强。身体发福了，还想穿紧身衣显身材，结果被衣服勒得喘不过气来。偶尔性格暴戾。遇到争执，没说几句话就要怒发冲冠，眼神能吃人。自私自利。千方百计地减少自己的工作量，把同事的成果揽到自己头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着，反正自己是活着，每天生活着，自己要去哪里，活着有什么价值，从来没想过。他站定，看了眼窗外，入冬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了，白天的阳光显得弥足珍贵。他看到西斜的阳光穿过玻璃，打在墙上，墙上似乎有水汽在蒸腾。他把一块垫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来，闭上眼睛，进入了冥想状态。

三

如果不是因为交物业费，他也许永远不知道小区里还有个那么大的健身房。健身房就在他所在的三号楼，坐电梯下到一楼，左拐，往里走就是。那天他去交物业费，听一个操着北京腔的大爷说，待会去健身房打几局啊！另一个大爷说，好嘞，待着也是待着。他想问，但还没问，脸就红了。犹豫着他还是问了，大爷说，小伙子刚搬进来吧，三号楼，一楼，奔着走廊一直往东走。他连连点头，从物业出来直接去了健身房。健身房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也许是他单位的健身房太小了吧，毕竟单位在中心城区，寸土寸金。里面一应俱全，跑步机、力量训练器材，台球厅，乒乓球台。他踅摸到台球厅，混在观战人群中看大家打台球。一位大爷看到他，说小伙子来一局呀。他赶紧摆手，说，不会不会。大爷说，谦虚什么呀，大家都是打着玩的。他说，真的不会。大爷说，我教你呀。你带杆没有？他说没带。大爷说，先用老李的杆，反正他今天不来。说着找了一个空球台，就要摆球。他没想到北京的大爷这么热情，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帮大爷摆球。大爷先教他基本的击球姿势，左腿弓，右腿绷，重心要低，下巴抵住球杆，右臂要锁紧。练了几次，大爷说，你先练习把球打准吧，下次再教你高杆，低杆，左塞，右塞，扎杆。他连声道谢，大爷回到自己的球桌打球去了，他一个人在这儿练习。旁边的几个球桌都是大姑娘小伙子在打球，其中有一个姑娘穿着白毛衣，戴着毛呢帽，嘴唇血红，两个耳坠在灯光下星星闪闪。他看了她一眼，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羞耻感，在他心里弥漫开来。他用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脸红得像红布一样。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站定，假装在思考问题，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让自己平复下来。他装模作样又练了几分钟，估摸着自己的脸没那么红了，把球杆还给大爷，道谢后，推说自己还有事，匆匆离开了健身房。

他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羞耻的感觉慢慢被冲淡了，没想到有一点点风吹草动，感觉还是那么强烈。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踱步，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什么都抵不过时间，石头历经千年，也会被风化得不成样子。十年过后，谁还记得这件事情？就算记得，也只会当成一个玩笑吧。莫说十年，两年过去，就几乎没人提了。现在谁还记得前年发生的事情？大前年的事情，更记不得了。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自己心里的羞耻感也一样。如果今天的羞耻感是百分之百，明天就是百分之九十九，后天就是百分之九十八，一天天地衰减下去。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反思自己的缺点、错误和毛病，净化自己的灵魂，享受生命的盛大和美好，让生活和工作重新步入正轨。你好了，这个世界就好了。他想。但他没想到羞耻感到来得如此强烈，如此猝不及防，像一团熊熊大火，笼罩着他的身心。烧完，他像脱了相一般，瘫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那种感觉的余烬重新涌上来，像密密麻麻的虫子，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心。还是得让自己忙起来。他想。他要通过独处和苦修来惩罚自己，但不想让自己每时每刻都笼罩在羞耻和罪恶感中。他从网上下单了两个台球杆，给文玉发微信，说，我掌握了一项新技能，周末你过来，咱们一起打台球呀。她说，周末没空，得陪客户。他说，就不能休息一天吗？她说，你天天都在休息，我还敢休息吗？咱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不再说话，脸上又滚烫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打台球的？他说，就今天呀，只要掌握了正确的击球方法，多练，很快就会上手的。她说，你再好好练练吧，到时候当我的教练。他说，那你周末来不来？她说，真来不了，这个客户体量大，陪好了，说不定能大赚一笔。他叮嘱她少喝点酒，放下手机，慢慢睡着了。

天越来越冷，他不想天天晚上出去吃饭，就张罗着买上锅碗瓢盆，在家自己做饭吃。外面卖的面虽然好吃，但毕竟做不出家乡的味道。还有饺子。外面的饺子再好吃，也没有过年饺子的口感。小区对面的超市有卖饺子皮和饺子馅儿的，他错开饭点，下午两点多去买了半斤羊肉馅儿和三十个饺子皮，回到家里，按照自己的口味放上油盐酱醋辣椒十三香，搅匀，包了起来。还是自己包的饺子馅儿厚实。外面的往往华而不实，要么皮儿大馅儿小，要么菜多肉少，吃饺子往往成了形式。下锅煮好后，他迫不及待地捞出一个饺子，吹凉，咬了一口。他差点哭了出来，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比以往任何时候任何人包的饺子都好吃。他把火关掉，把饺子全部捞了出来。吃的时候，他想起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故事，于是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自己这是在享受美味啊！这就是幸福的一种啊！他对自己说。感受一下这幸福吧，让自己记住这幸福吧！他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能经常感受到幸福，那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他想。吃了十个，他照例放下碗筷，在房间里走起来。走了两圈，他端起碗，又吃了五个。吃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饭后不是不能立即走动吗？那么自己刚才的走动是不是不好？以后自己吃饭的间隙不要走动了，听首歌好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事实：没有冰箱。余下的饺子馅儿如果不放进冰箱保鲜，晚上可能要变味。他在房间里踱了几圈，突然发现，窗外就是天然的冰箱。此时室外的温度大概零下一二度，正合适。他把次卧的窗户开了一点，把饺子馅儿放在了窗户和纱窗之间。这就是穷人哲学和懒人哲学。他想。他决定了：明天午餐和晚餐分别做油泼面和羊肉面，后天做拉面和烩面，大后天继续包饺子，每顿只吃七成饱。想毕，他拿着台球杆下楼了。

打台球真的会让人上瘾。因为你的目标是进洞，进完洞后还要考虑母球的走位，因为下一个球也要进洞。这就需要高度专注和仔细瞄准。光有这个还不够，你还需要考虑角度、力度、杆位以及其他彩球的分布，这是一项需要通盘考虑的运动。这样你就没有心思考虑别的事情了。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只要自己一打台球，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一局又一局，不管是自己跟自己打，还是跟对手打，不知不觉，三五个小时就过去了。冬天本来就昼短夜长，他刚打的时候还阳光灿烂，什么时候抬头一看，窗外早漆黑一片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是他已经对台球上瘾，不可自拔了，一天不打就难受。原来喜欢一项运动，真的会上瘾，像烟瘾、酒瘾一样。有时候他在梦中，也会一手做支架，一手持杆，瞄准，然后击球。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击球的角度、力度以及母球的走位，那种羞耻感正在他心中加速衰减着。

四

他回了一趟单位。每周的例会必须参加，全单位的大事都要在每周的例会上讨论决定。九点半会议开始，他五点半起床，洗漱吃东西，六点钟登上了北京郊区开往最南端地铁站的公交车。此时外面还是一团漆黑，两旁的街灯喑哑地亮着。他一登上车就开始考他要怎么面对单位的同事。刚出事的那两天，他被领导一次次叫去谈话，同事见到他，一个个都是唯恐避之而不及，躲避的同时眼睛里射出狠毒的光来。有天中午他鼓起勇气去餐厅吃了顿饭，刚到餐厅，就发现里面的气氛变了，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表现得不自然起来，一位女同事甚至把端着的盘子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他匆匆打好饭，找到座位，埋头吃饭，餐厅的气氛似乎正常了一点，大家又都有说有笑了。他耳朵尖，听到不远一桌的几位同事在议论自己，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即不做声了，专心吃起饭来。他身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嘴里的饭一下子变味了，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深呼吸几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象征性地又吃了几口，把饭菜倒掉，离开了餐厅。

这次应该会镇定很多。他想。他望了眼车窗外，街道上还有环卫工人在忙碌，远处天边有了一丝光亮，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晦暗的光亮。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理论，就是细胞更新理论。一个人在几天的时间内，细胞就会更新换代好多次。用不了多久，一个人的全身都会更新换代一遍。也就是说，我早就不是那个我了，他想。他们议论的是原来的那个我，而现在的我不是原来的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在意呢！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还容易陷入诡辩论，但在目前的情势下无疑是适用的。他在公交车上打了一会儿盹，心想，到地铁站大家呼啦啦地下车，肯定会把他惊醒的，这样想着，他靠着座椅放心地睡着了。

那天的行程比他预想的顺利得多。他在会议开始前两分钟快步走进会议室，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从容落座。他看到有两位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假装没看到，低头翻找公文包里的文件。会议开始，他认真听着台上领导说的每一个字，结束后不紧不慢走出会议室，从备用楼梯迅速下楼，离开了单位。他想回他原来租住的地方，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他给文玉发微信，要去她单位附近等她，她不让，说忘了之前咱们是怎么说的了？他说那我就找个书店，看一下午书，等你下班。她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晚上还得陪客户，几点钟喝完酒都不知道。他说那我更得等了，万一你醉了回不来怎么办。她说你愿意等就等吧，把口罩戴上。

晚上九点钟她到了家。半小时后，他回来了。她满身酒味，去洗手间吐了几次，清醒了一些。她匆匆冲了个澡，裹着浴巾回到卧室，搂住了他。他像小孩子一样依偎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洗发水和沐浴露的芳香。她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他慌忙掏出纸巾，给她揩泪，说，这工作太累咱们就不干了，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她哭着说，不是因为这个。他说，都会过去的，咱俩很快就能团圆了。睡吧。他擦干她的泪，扶着她躺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看她慢慢睡着了。

那之后她对他出奇的好。第二天早上她去上班，他回北京远郊的时候，他们拥吻了很长时间。他对她说，到单位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她点了点头，说，你到的时候也告诉我一声。他“嗯”了一声，两人又拥吻了很长时间才分开。

回远郊的地铁上，他感觉自己的羞耻感减轻了许多。不过如此，他想。没有过不去的事情。他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乘客，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手机响了，是她发来的，说她到单位了。他说，好好工作吧，亲爱的，我还有一两个小时。她给他发了两个抱抱的表情，给他下单了一双厚手套，一双雪地靴和几双厚袜子，又给他发了十几道菜谱，叮嘱他在那边好好做饭，好好吃饭，自力更生。他给她发了一个“喳”的表情，表示谢主隆恩，坚决遵命，两人又在微信上飞吻了几次。

仍是每天去打台球，原来只有每天晚饭后打半个小时，后来发展成每天午饭和晚饭后各打一小时到两小时。时间一长，见到那位姑娘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她最常穿的仍是白毛衣，戴毛呢帽，下身牛仔裤长筒靴或者打底裤长筒靴，偶尔会穿棕色毛衣，戴毛呢帽。有一天晚饭后他正在专心致志练球，姑娘突然走过来说，你是一个人吗？想不想来一局？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刚学。姑娘说，我也刚学，咱们都一样。他说，好吧。姑娘麻利地把球摆好，让他开球。他说，你来开吧。姑娘说，下一局你摆球，我来开球。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乖乖地瞄准，开了球。球形很好，姑娘抓住机会，连进三个。他有些慌乱，手心冒出汗来，对直的球都打不进。姑娘也放慢了节奏，只是把球养在袋口，并不急于打进。他重新镇定下来，进了两个，第三个球贴库，他把球打到了袋口附近。姑娘抓住机会，把剩下的球进了，走位顺畅，黑球也打进了，第一局结束。不用姑娘吩咐，他麻利地掏球，摆球，摆好后朝姑娘做了个手势。两人进行得很流畅，不知不觉打了十几局。他自然是胜少负多，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美妙，身心也完全放松下来。九点钟的时候，管理员大爷来了，说时间到了，健身房准备关门了。他们把最后一局打完，准备去拿自己外套的时候，他说，该怎么称呼你呀？她把羽绒服穿上，说，叫我小玫就行，玫瑰的玫。你呢？他说，我的姓名比较复杂，叫司徒辰照，叫我司徒就行。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以后可以经常约打台球。她愣了一下，说，好吧。加了微信。两人在健身房门口分别，他上楼，洗漱，冲澡，用手机看了一会儿电视，早早睡下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时候，脸上的凶相和狠劲已经消失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侧过身来，看到自己的肚腩也差不多消失了。由于早睡早起，规律饮食，天天运动，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红润，神态也很安详。他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想了想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变化，发现自己的羞耻感也衰减了大半。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由原来的皱缩成一团，乌紫淤青，到现在完全打开了，不仅宽大了许多，颜色也鲜嫩起来。文玉这一个月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不仅每天嘘寒问暖，给他宽心，还要在单位承受那么大的工作压力和精神压力。他有时候跟小玫一起打球的时候，会隐隐感觉对不住文玉。如果文玉天天跟一个陌生男人打球，他会是什么感受？转念一想，台球厅是公共场所，又不是私密空间，两人仅仅是球友而已，什么也没发生。这样想着，他的心宽了许多。马上圣诞节了，接下来还有元旦、春节，他要好好补偿一下文玉。他给文玉发了微信，问她圣诞节的时候能不能休息一天，或者元旦也行。隔了一会儿，文玉回复说，现在还没法确定呀，领导随时会让她去陪客户。他不做声，把手机放在一边，躺在床上。文玉说，如果我认识了一个男的，你会不会生气？他说，你不是天天都在陪男客户吗？文玉说，如果这个男客户疯狂追求我，你会吃醋吗？他身上“轰”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问她，他是怎么追你的？她说，就是有事没事就带我逛街，看电影，一起喝咖啡。他说，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文玉说，之前认识的一个客户，半个多月前他又联系了我。他说，你们还做过别的什么没有？文玉说，他开车带我出去旅游了一趟。再就，没别的了。他突然想到自己没有车，连驾照都没考。他说，圣诞节他还会来找你吗？文玉说，也许吧，可能会一起吃个晚饭，讨论一下项目的事情。他回复了一个“好吧”，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他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又走了几圈。他想在房间里蹦一蹦，跳一跳。他想跳一支舞，于是用手机放了一首轻柔的乐曲，在灯光下翩翩起舞。他躺回到床上，把两人这几年的恋爱经过想了一遍，然后给小玫发了微信，问她晚上下班愿不愿意过来，一起吃火锅呀。小玫说，你家还能吃火锅？他说，当然可以，我几乎天天在家吃火锅，有时候还包饺子，做面条。小玫说，你一个人吗？他说，还能有谁？小玫说，第一次去陌生男人家里，紧张。他说，我比你更紧张，我一见到女孩子就脸红。小玫说，我买点食材带过去吧。他说，不用，全都置备好了，就等你来。你如果能喝酒，就带两瓶啤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