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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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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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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花满天

杨永磊

雪樵被屋里的暖气催得昏昏欲睡。他抬头看一眼对面沙发上的依依,见她睡得正熟,甜美的小脸蛋儿上挂着恬静的笑。雪樵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一些。

肯定是在做什么美梦,雪樵想。雪樵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躺在母亲的怀里,让母亲抚摸着他的脊梁才能睡去,睡着之后却一个接一个地天马行空地做梦。以至于有一天雪樵在院子里玩着沙,突然对母亲说,我感觉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睡着过,每天晚上都要做七八个梦。母亲停下手中正在洗的衣服说,胡说八道,你每天晚上睡着得都很快,睡得也很安静。小雪樵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母亲已经八十六了,还在老家颤颤巍巍地做饭洗衣,打扫庭院,天天如此。而自己,也六十四了。

如渔说他明天才能回来。明天就腊月二十九了。浩宇又不知道到哪儿喝酒去了,过年酒场多。晓静跟着萍丽到市里新开的浴池泡澡去了。泡泡正好,泡去一年的污垢。雪樵把电视调成静音,开始换台——不同频道的音量不一样,这个频道还是窃窃私语,那个频道就震天价响。那样的话,依依肯定会被惊醒的。雪樵换到地方频道,里面正在报道明星偷税漏税的新闻。一个戏子,一场戏就挣了普通人十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还逃了那么多的税。雪樵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税所收税的时光。城关镇税务所,几间不起眼的房子,十几个人,临着国道,桌椅板凳茶缸暖瓶上全落着薄薄的灰尘。大家来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桌子拖地。运煤车一辆接一辆,鸣着尖利的汽笛呼啸着从税所旁边经过。彼时雪樵刚从部队复员转业回来,二十一岁的年纪,风华正茂。他还保留着在部队时的作风,站如松,行如风,对领导指示不折不扣坚决执行。大家都笑他还没脱下军装。雪樵只是憨厚地笑笑。三个月后,雪樵就被调到了税所的办公室。正是在税所办,雪樵遇到了让他这辈子又爱又恨的贾梦婷。

电视里还在播明星新闻。男明星包养小三,小三讨要巨额分手费未果,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男明星人设崩塌,蛰伏了一段时间,跑去雪域高原,戴着墨镜做了几天慈善,居然洗白了,回来就开始出席商业活动了。雪樵没兴趣,关掉电视,刚要睡去,朦胧中听见门响,萍丽和晓静回来了。萍丽简单收拾一下,叫醒依依,带她去上绘画辅导班了。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课,老师要考试的,让孩子们临场作画。晓静在洗手间摆弄洗衣机,嗡嗡嗡地洗衣服。雪樵睡意全无,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出了小区。

天色惨淡。这是北方常见的灰蒙蒙的冬日。太阳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树杈像生锈了的针,一根根直刺天空。街上卖对联的多了起来,花花绿绿的对联和年画在风中呼啦作响。雪樵把领子立起来,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兜里,信步朝前走去。路两边的店面基本上都关门了,饭店,蛋糕店,眼镜店,店主早回家过年去了。有一家修脚店还在营业,雪樵走过去,对着店面的玻璃门整理一下衣服,进去了。

女孩领着雪樵进了房间。雪樵脱鞋躺在床上,女孩问,洗脚吗?雪樵说,下午刚在家洗过,捏捏就行,这段时间老睡不好。女孩把价目表递了过去。雪樵说,能按摩按摩腰吗?腰僵得厉害。女孩说,我们这是修脚店,你要是想按也可以给你按按。雪樵说,还是按按吧,给你加三十块钱。女孩说,那我就先给你按腰再给你捏脚了。雪樵点了点头。

女孩的力道不轻不重。雪樵在别的店里按摩过腰,店员们一个个下手极重,他一个大劳力,硬是疼得呲牙咧嘴。此刻他很享受。女孩仿佛深谙按摩的真谛,按摩不是正骨,而是让人放松。雪樵想到他每次理发的时候,躺在太师椅上,店员给他洗头,当手指从前往后轻轻划过他头皮的时候,他就想让店员多划几次,因为这时候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惬意和享受。此刻也是这样。他想一直躺着,让她按,但时间只有半个小时。雪樵问她家是哪里的。女孩说,下岭的呀。雪樵说,这么巧,我老家就是下岭的。又问她,大过年的不回家?女孩说,后天回。雪樵说,正好我后天要回去看我妈,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女孩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坐票车就行。雪樵说,后天是大年三十,票车肯定挤不上,我送你回去吧。女孩说,行吧。雪樵说,你留个电话,明早我开车来接你。女孩点了点头。

雪樵从店里出来,浑身轻松多了。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女孩写在纸条上的号码存上,然后将纸条扔进垃圾桶。刚才怎么不直接掏出手机来存?真是老糊涂了。雪樵看看表,时间还早,转身进了老城最大的购物广场。现在的购物广场越来越综合化了,吃喝玩乐应有尽有,男女老少一网打尽。雪樵乘直梯来到五楼,找一条长凳坐下,看小朋友们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玩耍。有一种方形的池子,里面盛满了塑料泡沫做的小球,人们可以在池子里站着,坐着,躺着,让小球淹没自己,尽情地撒欢。雪樵也想跳进去,扑腾一会儿,但这是儿童游乐园,他一个老头子来这里干什么呢?即使他告诉管理员,自己的身子骨没问题,管理员也不会同意吧?这样想着,雪樵笑了。看了一会儿,雪樵乘扶梯来到三楼,找到文体用品区,买了十个羽毛球和十个乒乓球。刚要离开,又转身回去,买了一个溜溜球,给小依依的。

小区里没电梯,雪樵每爬一层楼,都停下休息一分钟,把气喘匀。他回味着女孩给自己按腰捏脚的感觉,身子热了起来。上到五楼,他停下来,掏出手机,用手机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脸,确认脸上没有异样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他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刚要掏钥匙,门突然开了,是晓静:爸,您怎么在这儿站着,也不敲门?雪樵唯唯了两声,拍拍衣服,进了门。依依见爷爷回来了,跑了过来。萍丽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听晓静说,我带着依依刚出门,你就出去了。雪樵说,这不过年了嘛,散散心。说着拆开了溜溜球的包装。散散心也好。萍丽一边叠衣服一边说。

依依玩得很开心。雪樵看着她,想起了妹妹雪芬家的二女儿如妍。当年,如妍差点成了自己的女儿。彼时浩宇已经六岁了,雪樵因为有税所公务在身,不敢再生,自己偏偏又特别喜欢女孩,就一直跟姐姐商量着想把如妍要过去。雪芬夫妇考虑再三,还是舍不得心头肉。想要女儿成了雪樵的一块心病,十几年过去了,雪樵并没有死心,当如妍读高中周末住在舅舅家时,雪樵再次向雪芬夫妇提出了把如妍过继过来的想法。这是后话。

如渔从北京回来了,风尘仆仆。雪樵接到电话,到车库去发动汽车,如渔说不用接,雪樵还是把车开到了火车站。刚停稳,如渔说他已经到雪樵家的小区下面了。雪樵只得折返回来。接到如渔,寒暄了几句,雪樵不敢把自己想转让饭店的事情告诉如渔,匆忙洗了手,转身进厨房,跟萍丽和晓静忙起中午的饭菜来,留如渔跟依依在客厅玩。

如渔给依依买了一大堆科幻、自然和探秘的书,依依很乖地依偎在如渔的怀里,听如渔给她讲解,这是金星,这是火星,这是天王星,这是海王星……雪樵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如渔,恍惚想起如渔小时候偎在他身旁,他拿着书本提问如渔的情景。那天下午如渔放学回到家,刚放下书包,想跑出去玩,被雪樵叫住了。到了屋里,雪樵叫如渔拿出课本,问他今天老师都讲了什么。如渔只好把课本拿了出来。雪樵接过语文书,随便翻出一篇课文,提问如渔,这篇课文名字叫什么?如渔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马各马它。一屋子人哄堂大笑,连拿着锅铲进堂屋找胡椒的雪芬也笑了。雪樵说,念字可千万不能念半边,这个读骆驼,可不能读马各马它。如渔点点头,脸蛋羞得像红布一样。接着雪樵问如娜,在班里当的什么。如娜说,班长。又问如妍,如妍说,语文课代表。如渔的脸红得更厉害了。雪樵问他,在班里当的什么。一家人都等着他回答。如渔支支吾吾地说,现在什么也没当。雪樵摸着他的头说,你以后得努力呀,多向两个姐姐学习。

“马各马它”事件之后,如渔开始发奋。小学六年,如渔的成绩全线飘红,姐姐如娜和如妍却渐渐沦为中游。终于,如娜初中毕业进了职高,学起了舞蹈,不用天天为几何和函数发愁了;如妍中考勉强考上了二高,也在数列和向量的题海里苦苦挣扎。雪樵向雪芬建议,每周周末让如妍住自己家,这样既省了路途的奔波,又能吃好、睡好,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雪芬犹豫了很久,最终同意让如妍每单周周末住在雪樵家,每双周周末坐大巴车回自己的家。雪樵又趁机向雪芬提出了把如妍过继过来的想法,雪芬不置可否。雪樵又征求如妍的意见。如妍没意见。雪樵又问雪芬,雪芬却不同意了。雪樵苦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如妍结婚生子了,雪樵还在埋怨妹妹。

如妍在高中的成绩并没有多大起色。高考结束,如妍不愿复读,上了郑州的一家医专。浩宇就更别提了,初中没毕业开始混社会,纹身,抽烟,胖得二百多斤,却偏要学古惑仔。雪樵天天被气得半死,对他彻底失去了希望。雪樵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如渔身上。如渔不负众望,顺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住进了雪樵家,住的正是姐姐如妍刚刚搬离的房间。雪樵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去掉了所有的女生元素,一边铺床,一边语重心长地对如渔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是咱们整个家族里面学习最好的,咱们家族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渔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渔没有让雪樵失望。整个高一,如渔考了两次洛阳地区前三名,一下子在全校名声大噪。每个周末开车去接如渔,成了雪樵最大的期待。那时雪樵刚刚从税所离休,开始单干。那年他刚满五十岁,他不能再在税所待下去了。二十多年过去了,税所还在流传着他和贾梦婷的绯闻,传了一茬又一茬人。四十岁的时候他曾经考虑过换一个税所干,找人家领导,领导问他:听说你这些年一直跟你们单位的贾梦婷闹得不清不楚?贾梦婷可是结婚生子好多年了,你家的孩子也很大了。雪樵压抑住心中的怒火,想,一些人想法设法造谣传谣,不就是想让我早点离开这个单位吗?我偏不,我偏要牢牢地钉在这个单位。雪樵在原单位又熬了十年,熬出了白发。贾梦婷从一开始知道雪樵想追她就不理他了,两人天天在一间办公室,抬头低头都要见,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胶水。税所的人一看这阵势,纷纷倒向了贾梦婷一边,对雪樵极尽排挤打压嘲讽诋毁之能事。谁让人家贾梦婷是市局领导的千金呢?而雪樵,不过是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生瓜蛋子和乡下人罢了。雪樵做梦也没想到冰肌玉骨、甜美可人的贾梦婷竟然如此冷艳决绝,他曾无数次试图融化坚冰,但每次都把事情弄得更糟。谁不想在单位树立一个共同的靶子呢?领导看不下去了,把他调到了稽查股,又把他调到了宣传股。雪樵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日子。终于,在雪樵五十岁的生日宴上,二弟乘着酒兴问他,哥,你现在一个月多少钱?雪樵说,两三千呀。二弟说,我现在包了几辆车跑运输,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是两三万。跟着我干吧,哥,我真的缺人手。雪樵考虑了几个晚上,跟萍丽一商量,辞了职。

如果不是因为分文理科,雪樵永远想不到如渔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要。高二开学前要确定选文科还是理科,雪芬夫妇不懂,委托雪樵把关。雪樵要如渔选理科。如渔喜欢文学,想选文科。雪樵说,你看看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有哪个是学文科出身?哪个不是水利、石油、电机、地质出身?如渔说,我又没想过当国家领导人。再说,我想当也当不上。雪樵说,当上当不上也得有这样的志向,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大志得中,中志得小,小志不得?如渔说,我就对文学感兴趣。雪樵说,对文学感兴趣有用吗?就为了将来当个作家,让人家拿着一本书说,这本书是你甄如渔写的?能当饭吃吗?如渔不答。雪樵以为他被说动了,谁知道他给老师打电话,坚定地说,报文科。雪樵听说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跟老师剖心切腹说了一通,改成了理科。如渔不死心,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坚定重申要报文科。那个周六下午放学后,如渔没有回雪樵家,在同学家里面过了一个安静的周末。雪樵开着车在校门口没接到如渔,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说,以往周末不都是您接如渔吗?雪樵又赶紧给雪芬夫妇打电话,说,如渔不见了。雪芬夫妇登上了当天开往城里的最后一班票车,雪樵在中心汽车站接到他们,开车带他们满城找如渔。班主任也觉得不对劲,于是挨个同学打电话问有没有见到如渔。晚上十点钟,一个同学说,如渔在我这儿呢。班主任赶紧告诉雪樵,雪樵开车到那位同学家,见到如渔,抱着他,哭了出来。雪樵边哭边说,我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了,你想报什么都行,舅都支持你。如渔也哭了。

类似的场面还出现在如渔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雪芬夫妇再次委托雪樵把关。雪樵建议如渔填报法律、政治等专业,将来当个法官、检察官或者公务员。如渔坚定地填报了中文,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全是中文。雪樵再次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没用,怕如渔再离家出走,只好作罢。开学前一天,如渔要去坐火车,雪芬夫妇还在为学费发愁,雪樵二话不说,拿出八千块钱交给如渔,四千交学费,一千交住宿费,剩下的三千留作生活费。

饭菜上了桌。雪樵知道如渔喜欢吃灌肠,在北京吃不到,就特意把灌肠放在离如渔近的位置。如渔说,这几天店里不忙吗?刚才坐摩托三轮路过的时候看到店是关着门的。萍丽脸一下子红了,晓静起身给依依盛饭去了。雪樵说,饭店不行了,关门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正想着转让给别人。如渔有点惊讶,夹菜的筷子放下了。雪樵说,我这辈子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在税所干了三十年,不顺心;跟着你三舅跑运输,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又被集资诈骗骗去了六十万,官司现在还没下来;想把如妍要过来,雪芬不答应;想让如渔学理科,如渔偏要学文科;想要如渔当法官,如渔偏偏喜欢文学;好不容易凑钱开个饭店,又赔那么多……萍丽打断了他的话,揶揄道,还有你的贾梦婷,神仙妹妹,惊为天人,也没追上。雪樵笑了,说,那也比不上你魏萍丽的千分之一啊!萍丽说,放屁,你当时不是跟媒人抱怨,说我又丑又粗吗?雪樵笑了,说,那是我只看了照片,没见你。我一见你,你就害羞,我就想,会害羞的女孩,无论如何是漂亮的。萍丽撇了撇嘴,给雪樵夹了一筷子菜,说,也就当着如渔的面你会这么说。雪樵说,我嫌你,咱们还过了一辈子?萍丽说,你在税所没一天顺心的,不也干了三十年?

送走如渔后,雪樵躺在沙发上,剔着牙说,明天我想回去看看咱妈。萍丽收拾着碗筷说,你想去哪儿都行。雪樵又说,我想在咱妈那儿住一段时间。萍丽说,你想住多长时间都行。雪樵说,你也可以过来。萍丽说,等我忙完饭店的事情再说。你什么时候都是甩手掌柜,饭店的事情我不管谁管?

雪樵给那位女孩发了短信,约定明早八点在小区门口接她。女孩很快回复表示同意。雪樵关掉手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很快就睡去了。

雪樵开车带女孩回到了下岭。雪樵问她是哪个村的,女孩说,西村的呀。雪樵说,咱们挨着,我老家是东村的。到了西村村口,女孩要下车,雪樵说,还是把你送到家门口吧。女孩说不用了,雪樵执意要送。到了家门口,女孩家里人正在门口唠闲嗑,见女儿回来了,非要把车里人请到家里喝茶。女孩忙对父母说不用了不用了,人家就是顺路捎我过来的。父母说,那更得感谢感谢人家了,大过年的。

宾主坐定,聊起了家常。女孩父母问雪樵现在在做什么,雪樵抿了一口茶说,还能做什么,开个饭店,要破产了,想转让,正发愁呢。女孩父亲问,你的饭店里都做什么?雪樵说,小炒,面条,凉皮,肉夹馍,羊肉冲汤,什么都做。女孩父亲又问了饭店在市里的具体位置,说,我在江苏干了十几年厨师,一直想回来,不想跑那么远了。你的饭店我倒是有兴趣,不行的话让我接手试试?雪樵两眼放光,说,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女孩父亲说,到时候欣欣也可以到店里帮忙,少雇一个人,少一份开支。欣欣整天也是累死累活的,该换个工作了。女孩笑了。

雪樵回到了母亲家里。母亲虽然走路很慢,但还不用拐杖。花馍昨天蒸好的,雪樵拿出两个,放到篦子上,盖上锅盖去馏。肉刚煮好,冒着热气。雪樵用筷子夹出一根排骨,放在碗里,递给母亲,自己也夹了一根,放在碗里,坐在房檐下啃。雪樵啃着排骨,望着空旷悠长的庭院,心想,这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了吧。是的,这里以后就是我的世外桃源了。

雪樵在二弟原来的房间里睡了一个下午。二弟跑运输发家后也在市里买了大房子,一家搬了过去。母亲料定雪樵会来,提前收拾好了房间,放了两床被子。没有暖气,雪樵的手脚冻得冰凉,一钻进被窝,很快就暖和了。雪樵体会到了久违的厚被压身的感觉,这样才踏实。以往在家里老睡不好,一会儿萍丽收拾东西,一会儿晓静看电视,一会儿浩宇打电话,一会儿依依哭闹,现在终于安静了。雪樵睡得很沉,朦胧中听到鞭炮的声音,各家各户都在“安神”。雪樵感觉自己彻底睡透了,大脑皮层得到充分休息了,像池塘里的水波一样一层一层地漾开来。浑身酥了,骨头像散架了似的,腰部隐隐作痛,脚心也疼了几下。脚心有很多穴位,连着身体的各个器官,他想让脚心再疼几下,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脚心,果然脚心又疼了两下。雪樵伸了个懒腰,穿衣起床,用凉水洗了脸,帮母亲供奉家里的各位神仙,端饺子,烧香,磕头。供奉完毕,雪樵跟母亲趁热各吃了一碗饺子,放下碗筷,就到街上来。

有多少年没在这街上闲逛了?雪樵自己也记不清了。以往每次来,都是开车,下车直接进母亲家,匆匆看完母亲,吃顿饭,又回城里了。路上碰到熟人,也只是打个招呼,连烟都懒得散了。雪樵踩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看到几个人正在鞭炮声中下象棋。大家看到雪樵,第一眼没认出来,有个老人又看了一眼说,这不是雪樵吗?稀客啊!多少年没见你了?在城里发大财也不回来看看。雪樵说,以后就能经常见了。我打算经常在这儿住了。老人说,好啊好啊,以后可以经常下棋了。另一个老人问,你这是退休了?怎么突然打算住乡下了?雪樵笑着说,叶落归根嘛,咱们这儿多清净。几个人都笑了。雪樵说,你们玩,我去看看我三叔去。

三叔一辈子吃素,今年也八十五了。雪樵走到半路,突然发现自己还空着手,就绕到东头善云家买了十斤鸡蛋。善云说,过年了,塑料袋都得用红色的。雪樵说,多套两个,怕路上烂了。善云在袋子上套了两个红塑料袋,又抓起三颗鸡蛋放了进去。雪樵赶紧把多的鸡蛋拿出来,说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善云坚持要放,雪樵说小心鸡蛋掉地上碎了。善云这才作罢。雪樵提着鸡蛋往三叔家走去。

三叔不在家,红漆大门紧锁,不知道又跑哪儿串门去了,或者是去河边了。雪樵看到门前三叔的脚蹬三轮还在,心想三叔应该没有出远门,就把一塑料袋鸡蛋放在三轮车上,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等。隔壁有几个小孩儿在门前玩捉迷藏,跑得满头汗,偶尔用好奇的眼光看他一眼。雪樵看他们欢快的样子,心想,自己这样的时候是多少年前?好几十年过去了。雪樵等了一会儿,看到红日渐渐西沉,寒气又上来了。雪樵问几个小孩,你们知道隔壁的老爷爷去哪儿了吗?其中一个小孩说,不知道,我们都是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一年才回来一次。雪樵问,你们从哪儿回来的呀?小孩说,杭州。另一个说,广州。大人见孩子们跟陌生人说话,出来一看,不认识雪樵,雪樵也不认识他。那人问清了雪樵的来意,说,我给他孩子打个电话吧,我认识他们家孩子。拨通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挂了。肯定是在喝酒。那人说。雪樵说,先把鸡蛋放你们家吧。我去后面转转就回来。

雪樵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房子后面,面前突然开阔起来,一望无际的麦田映入眼帘。大部分的麦苗都返青了,只有一小片还在黄黄地萎着。再往前走,就是汝河了,夏天汹涌澎湃,冬天流水潺潺。脚下的这条路是小学时候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刚上学的时候,这条路只是一条窄窄的田埂,孩子们上学放学都要沿着这条田埂走,经常有孩子一不小心滑到水田里去。过了几年,村委会一狠心,将这条小路扩宽了许多,孩子们走起来方便多了。又过了几年,村委会决定,将这条小路铺成水泥路,这样孩子们就不用在大雨滂沱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了。雪樵在路上站了一会儿,一扭头就看到了小学的教学楼。教学楼是十来年前新盖的,比五十多年前的好多了。雪樵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恶作剧,因为被老师罚站,下晚自习后决定跟几个小伙伴用弹弓打学校教室的玻璃。当晚雪樵他们几个躲在暗处,对准教室玻璃发射了几颗石子,“啪啪”玻璃碎了两块。雪樵的心狂跳起来,刚要招呼小伙伴,小伙伴早跑没了影。雪樵想了一会儿,折返回三叔门前,大门还是紧闭。雪樵叹了口气,又穿过小巷,来到麦田边。天色暗了下来,放鞭炮的人家越来越多,礼花也一朵朵升上天空。过去只有在城里才能看到烟花,现在城里的楼越来越高,很多区域都禁放了,农村放烟花的却多了起来。雪樵站着看了一会儿,嫌冷,双手插口袋里又看了一会儿,向河边走去。几星灯光在河面上隐隐闪现。

雪樵到了河边。原来那灯光不是河面上发出来的,是河对岸巡护站的。巡护站的塔楼向东西南北射出四道强光,映在河面上,就成了星光点点。过了河,再往前走一点,就到紫云山脚下了。雪樵在河边走着,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每次回家,都要到河边待一会儿,每次离开家,也要到河边待一会儿,望着浩浩汤汤奔腾激扬的河水,规划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十八岁当兵的时候,出发的前一晚,他彻夜未眠,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一夜。那时,他想,美好的人生大幕已经开启,壮丽的人生航程正在召唤着他。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他又回到了这里。

雪樵回家的时候,母亲问他怎么回家这么晚。雪樵说,去看三叔了,三叔不在家,等了一会儿。母亲说,他可闲不住,指不定又在哪块麦地里转悠呢。雪樵说,过完年我想经常住这儿,每天去爬爬紫云山,夏天也能住到山里避避暑。母亲说,你那饭店不开了?雪樵说,准备转让了。我六十四了。母亲说,行嘛。操劳一辈子了。

雪樵给萍丽打了电话,说有个人想接手,告诉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萍丽当天晚上就给雪樵回了电话,说那人过完年想把饭店改成一家面馆,专卖烩面、焖面、饸烙面。他说现在手头紧,想用每个月的营业收入一月一月还给咱们。雪樵说,行,你们定,你们定。

外面的鞭炮和烟花的声音还在响。雪樵对母亲说,他明天想做卤面,后天想做焖面,初三想做烩面,初四想做蒸肉,初五想做蒜汁浇面条,初六再吃饺子。在城里老是施展不开拳脚,萍丽想吃这个,晓静想吃那个,众口难调。母亲说,行嘛,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雪樵说,我陪您去看看烟花吧。母亲说,去看看也行。

(《礼花满天》,首发于《安徽文学》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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