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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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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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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下

杨永磊

那天早上我刚值完一周的夜班,提着一袋子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从单位走出来,门卫叫住了我:去哪儿?我说,去燕山。门卫问,怎么去?我说,坐地铁,七号线换九号线换房山线换燕房线。得两三个小时吧,门卫点着一根烟,怎么想起来在燕山租房子?我说,燕山好啊,远是远了点儿,单门独户,一室一厅,一个月才六百,在东城西城一个月得四五千。上夜班的一周挤宿舍,凑合,休息的一周回燕山,过日子。门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小子挺机灵。

门卫就是这样,叫住我只为了跟我攀谈几句。他是我老乡,姓丁,我叫他丁哥。单位的其他人基本上视他为空气,只有我进出单位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一来二去就熟了,每次见面都要停下来,唠几句。他跟我说过很多次要换工作,不想再干保安了,一个月两千多,家里孩子马上考高中,媳妇没工作,在老家操持那一亩八分地,全家人都指望他这点工资过活。单位每餐给他们这些保安发盒饭,他饭量大,吃不饱,隔三差五要委托餐厅一个老乡给他带几个馒头出来。他老乡说,餐厅每顿要倒掉多少饭菜啊,锅爆肉,涮羊肉,芹菜炒肉,大米饭。我每次听他说完都劝他痛下决心,立即辞职换个工作,哪怕苦点累点,工资高就行。怕别人听见,我每次都是压低了声音说。他每次听我说完就叹气,说,再干一段时间吧,有什么办法呢。

坐上地铁就收到了未羊发的消息,问我在干啥,我说准备去燕山,下周再回来。未羊说,你非要去大山里面吗?我说,咋,未羊说,不咋,拦不住你。过了一会儿,未羊说,是你们这种上班体制拯救了你。我知道他说话喜欢一语双关,有时候甚至一语三关、一语四关,就开始揣摩他这句话。我说,啥意思?他说,没啥意思,挺好的。像我这种每周上五天班的人,能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吗?我说你上的全是白班啊,我可是要连上一周夜班才能休息一周的。他说,能连休一周啊,相当于一个月两个国庆大长假。我说,要不咱俩换换,你来上夜班?他说,换换就换换,你们单位还要人不?我说,别跟我整那些没用的。他说,看你精神状态好多了。我说,也就在你面前能这样。他说,别整天寻思那些破玩意了,行不?我们东北有句话,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你好歹也是在东北待过七八年的人了,连这点事都放不下?像不像个爷们儿?我说,你说得轻巧,你处在这种情境之下试试,每天都像把灵魂放油锅里煎炸三遍。他说,不管你了。地铁又行驶了一段,东城、西城早过了,到丰台境内了。未羊说,还跟你的梦蕊联系不?我说当然联系,待会到房山境内,地铁从地下一钻出来,就给她拍油菜花。现在这时节油菜花开得正盛。未羊说,人家从小在农村长大,会稀罕你拍的油菜花?你应该拍高楼大厦。我说,高楼大厦也拍,我拍的可是北京的油菜花。她没来过北京,北京的一切她都喜欢。未羊说,对人家好点,人家才刚上大学,我现在很不放心你。我说,每天小心肝小宝贝地叫着,你放心不?未羊说,我是怕你对人家动手动脚。有空来北京请你们吃饭。我说,得了吧,我还不放心你呢,说不定我去趟洗手间你就把墙角挖走了。

春天真的到了,前段时间还五风十雨的,一降温,冷风嗖嗖刮,这段时间暖得让人想脱外套。列车钻出地面,爬上高架桥,房山沿途的风光尽收眼底。并没有什么油菜花,偶有零星的一片,距离太远,地铁又快,拍出来效果不好。我给梦蕊发微信,问她早上吃的什么,她说面包,正上课呢。我说你好好上课,下课聊。我回燕山了。她对北京没有地理概念,说是不是很远,我说是,坐两三个小时地铁。她说你路上慢点,我上课了。我说好。放下手机,我心里面又开始变得阴郁起来。我发现不上班的时候比上班的时候心里面还要难受。这就好比你面对一场风暴,钻进风暴中心,反而气流平稳,一旦抽身出来,立即狂风骤雨。但你不能老在风暴中心待着,旋转的气流很可能把你掀到天上,再摔下来,万劫不复。事情已经发生快一个月了,但大家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弱,见到我立即像躲避瘟神一样远远躲开。具体什么事情我就不说了,单位的人都知道,我的大学同学里面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多。没有违法乱纪,没有道德败坏,不是桃色事件,但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我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在网上遭到如此刻毒的报复,应该拿起法律武器,追究那些诋毁、造谣、构陷者的责任。还有一些人认为网上那些文字所述内容确实是我所为,因为里面所有的内容都与我的生活轨迹相吻合。那是我有一次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听到的,那天我下了天大的决心,觍着脸走进餐厅,匆匆打好饭,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埋头扒饭,突然听到有人在议论我。我耳朵比别人尖,别人以为我听不到,实际上我听得清清楚楚。我一听到别人说我的名字,议论我,口中嚼着的饭立即变味了。我浑身“轰”的一下,情绪差点失控。但我很快稳住了阵脚,深呼吸几次,慢慢平复下来。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都不做声了。我装模作样地又吃了一会儿,把餐盘放到回收区,出去了。从那之后我就尽量避免去餐厅吃饭,要么在宿舍自己解决,要么趁餐厅关门前几分钟冲进去,快速打好饭,扒上几口。

燕山站是北京地铁西南方向的终点站,再往前走就是茫茫的燕山山脉了。我租住的地方离地铁站不远不近,穿过两个红绿灯,右转,再走上五分钟就到。小区街道宽阔,前面是一片空地,我刚搬进来就把其中一小片土地翻得松软了,买来一包菠菜籽,撒了下去。回东城上一周夜班归来,再看,已是浓绿一片,呈葳蕤之势。我把行李放回房间,兴冲冲地跑到菜地旁,拍照发给梦蕊,跟她视频。梦蕊下课了,买完饭打包回宿舍,正在吃。看到我的照片,梦蕊竖起了大拇指,我说,中午下面条不用买菜了,摊菜馍也行,好几年没吃过菜馍了。梦蕊说,快别馋我了。我说,想吃就来北京呀,陪你逛,给你做好吃的。梦蕊说,不去,爸妈不让去。我说,你到时候就说在学校勤工俭学,来北京住一段时间,我再把你送回去。梦蕊说,那也不去。我说,那我种这么多菠菜给谁吃。梦蕊说,你说你,不好好在城区上班,跑到大山里面种菜。我说,我这是在学陶渊明呢。接着给她背了几句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梦蕊说,你这么早就准备归隐田园了,不先干出一番事业。我说,我并没有完全归隐呀,我是一周冲回单位上班,一周回到这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梦蕊在手机那头撇了撇嘴。我说,这周周末就来北京吧。梦蕊说,说了不去。我说,到时候给你买好火车票,看你来不来。梦蕊说,到时候再说,你赶紧做饭去吧。我得令,到菜地里忙活去了。

山脚下的日子清静而悠闲,我天天睡到自然醒。醒来躺着,不想起床,单位纷纭的人事开始在我脑海翻腾,很快胸口堵得无法呼吸。这时候我会给梦蕊发微信,聊一会儿。梦蕊这时往往在教室里坐着,如果正在上课,就简单回我一句,如果是课间,就跟我聊上十分钟。时间一长我掌握了规律,梦蕊一下课我就跟她聊,上课铃响前准时结束聊天。单位那事发生之后,我发现,除了睡觉,不能让自己闲着,一刻都不能闲着,一闲下来就想,一想心情就阴郁得可怕。这跟我几年前失恋很像。几年前的失恋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失恋,因为那场恋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那场失恋自然是女孩抛弃了我,否则我不会如此痛彻心扉。事实上女孩抛弃我之前就认识了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已经苦苦追求她很久了。女孩抛弃我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独自一人租住在北京东五环和东六环之间的一个小区,每天忙着报考北京的各个事业单位。无边的痛苦天天充盈着我的身心,我发现自己一刻都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满脑子都是她,她和我,她和那个男孩。我那时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所有时间都拿着手机,轮番给父母、同学和朋友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但是打完电话,停下来的时候,痛苦又立即吞噬了我。那时候未羊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安慰我,时间就在他那满嘴的东北话中流逝了。现在也是一样。我跟梦蕊发微信,说,我心里难受。期待在跟她聊天的过程中把上午的时间流过去。停了一会儿,梦蕊回复了:我心里也难受。你天天说自己心里难受,想没想过别人心里难受不难受?你在北京干着光鲜的工作,衣食无忧,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爸在南方打工,不小心把一只眼睛伤了,回来休养几个月,再回去打工,又把脚砸了。现在在家躺几个月了,身上都浮肿了。下个月我爸还要出去,找一个保安的工作先干着。我妈也想出去打工,我爸不让,我妈非要去。我妈的身体有点问题,右胳膊长期酸麻,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弟弟还没上初中,家里需要有一个人照顾他,我在郑州上学,不能经常回家。你说我心里难受不难受?

要不是前段时间表妹给我介绍对象,我不会认识梦蕊;要不是发生单位那事,我不会让表妹给我介绍对象。所以我常想,得感谢那件事,让我跟梦蕊有缘相识。表妹要给我介绍对象的想法由来已久。作为我们家族中年龄最大的单身汉,我的婚恋大业牵动着家族中每一个人的心。表妹在这方面表现得最积极,说她的同学中有不少长得漂亮又待字闺中的,我说你们都是95后的小孩子,我一个80后的大叔去凑什么热闹?没有同意。单位那事发生之后,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孤独。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单位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我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没有能安慰我的人。没有人跟我说晚安。我需要有一个女孩子,帮助我渡过这场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所以表妹有一天试图再次给我介绍对象的时候,我扭捏了一下,表示同意,她大喜过望,说你终于开窍了。我说不开窍也不行啊,快30的人了。表妹把梦蕊介绍给了我。

表妹说,人家梦蕊刚刚失恋,你好好哄哄人家,对人家好点。我说,这个你尽管放心,比我小八九岁的人,我还不天天像掌上明珠一样宠着?说实话当我听说梦蕊刚刚失恋的时候,我心里面掠过一丝兴奋。因为这样的女孩不会太刁蛮,反而会因急需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而变得温顺、黏人。这正合我意。我因为单位那件事搞得千疮百孔,她因为失恋而一蹶不振,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果然,我俩认识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很快在微信上变得如胶似漆。日子对我来说变得温和了许多,也丰润了许多。这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心里面想着一个女孩,就能忘掉很多事情。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同事们有意无意的冷嘲热讽还在,但刺耳的程度减轻了很多。我在单位站稳了脚跟,不再像过街的老鼠那样了。接下来我得考虑怎么样把这个坎儿迈过去,把危机融化于无形。

单位宿舍不能长期住下去了。上夜班的一周当然要住,因为下班已是凌晨三四点,街上几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打车又太贵。不上班的一周应该搬出去住。在宿舍住,就难免要去餐厅吃饭,去健身房锻炼,去浴池洗澡,难免要跟单位的很多人接触。搬出去住,既能换个心情,又能一周不见单位的任何人。如果天天跟单位的人见面,难免觉得彼此面目可憎。那时候我的想法是,人都是会遗忘的,什么都抵不过时间,一切往事都会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苍白,乃至无影无踪。一周不见单位的任何人,就能加速人们遗忘的速度。过几年之后,谁还会经常提起那事?几年前发生的事情,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我想,搬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搬进山里。北京的怀柔、延庆、昌平、门头沟、房山、密云、平谷、大兴都有山,但我对房山的燕山情有独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学文学的缘故吧,看到“燕山”,就会想起春秋战国时期的燕国,想起“燕然未勒归无计”,想起“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想起“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想起《燕山夜话》,尽管有的跟燕山并没有关系。找房的过程也很顺利,房山线和燕房线都开通了,我上网在燕房线的终点站燕山站附近搜索,很快找到一家,房主把房子的照片发过来,双方敲定价格,我拉着两箱生活用品搬了过去。

未羊周末要来度假。我说,你不是嫌我搬得远吗?未羊说,越远越有世外桃源的感觉啊!周末无论如何得参观一下你的大别墅,大公馆。我说快别打趣我,周末到地铁站接你。说实话,别墅和公馆真谈不上,只是一个单门独户的一室一厅而已,但确实有世外桃源的感觉。每次我回去上夜班的时候,心里就想,时间快快过,快点上完,周末就可以回燕山了。每次我上完一周的夜班回去的时候,心里就想,真好,我要回到我的世外桃源隐居起来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我把房间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把物品归置整齐,迎接未羊的到来。未羊是个金融男,大学虽然也学文学,但择业的时候却进了银行,每天与道琼斯、纳斯达克、深证成指、创业板打交道,每天的情绪随着K线图的变化起起落落。他没读研,我到北京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三年了。我俩在北京第一次见面,他憔悴得我差点没认出来。明明是同龄人,看起来像比我大了七八岁。我劝他多注意休息,他苦笑了一下,说,等你上班了你就知道了。我说,你可别吓我,我刚参加工作。未羊说,就你那工作,以后指定比我老得还快。

丁哥真的把工作辞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有一天我回单位,感觉门卫好像换了,下意识地朝门卫招招手,没反应,我这才发现确实不是丁哥。看来是我苦口婆心的劝说起了作用,也许是有几次我话说得比较狠,使丁哥终于下定了决心。也许是丁哥早就想换个工作,只不过我给他添了一把柴而已。我问他干啥去了,他说回老家了,陪陪孩子。我问他过段时间还来不,他说还没想好,要么回北京找别的工作,要么去南方,进个厂子。我说,你来北京吧,我给你找个工作,一个月三千五,包吃包住,就是累点,比你干保安一个月多一千。他说,有这样的工作?我说,你来我就能给你找到这样的工作。他说,我把家里的活干完,就准备去。我说,你赶紧来吧,来了给我做个伴,咱俩还能说说话。他说,是啊,我这几天回来也感觉少了点啥。以前在单位干保安,咱俩见面还能喷一会儿,现在找谁喷去?我说,咱老家的麦苗返青了吧?他说,早就返青了,绿油油一片,旺得很。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鼻子突然一酸,泪水溢满了眼眶。

这段时间从容自如了一些。事情发生快两个月了,现在每次回办公室,也没有上刑场的感觉了,去餐厅吃饭,打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有一天我问未羊,说我是不是脸皮变厚了,当初那种感觉已经减弱了很多。未羊说,不是你脸皮变厚了,是你的心变厚了。心结茧子了,知道不?你不是喜欢打台球吗?经常握球杆的那只手,手心都会磨出茧子,越来越厚。你的心也一样,以后结出的茧子会越来越厚,扯都扯不动,撕都撕不烂。不像你之前那样,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把你的心扯稀碎。

梦蕊到北京西站的时候,不到上午十点。早上七点钟,我俩同时洗漱完毕,从各自住地出发,她坐地铁去高铁站,换乘郑州到北京的高铁,我坐地铁去北京西站,从房山到西城,我俩差不多同时到达。梦蕊还真的是个孩子,见到我,打个招呼,就不说话了,问一句才说一句。火车站人多,我要拉她的手,她很坚决地挣脱了。换到地铁站,我怕人流把我俩冲散,拽着她的胳膊,她挣脱两下,屈服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恋爱的感觉,我在拽着一个女孩子的胳膊。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我认识梦蕊只是想让她把我的注意力转移过去,每天跟我聊天打发时间,陪我度过人生这段最艰难的时光。我从一开始就认为我俩是不可能的,年龄差了八九岁,她刚上大一,我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她之前明确跟我说过以后不会来北京工作,要留在离爸妈近的地方,最远到郑州。而我在北京算是生了根,短期内回去很难。我俩就一直这样,保持着一种既亲密无间又非恋人的关系。但这次见面之后,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我首先带她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她高兴得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我给她介绍了北京的中轴线,西单、王府井的沿革,国博的藏品,接着带她进了故宫。我用我有限的一点古建知识陪她在故宫逛了三个小时,出来后带她去西局吃饭。梦蕊看着端上来的烤鸭、卤煮、炸酱面、麻团、芥末墩、豆汁,不好意思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来北京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还让你破费。我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你陪我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梦蕊还不知道我单位发生的事情,就说,谁到北京容易啊,咱们又不是什么富二代。我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梦蕊说,我还得感谢你陪我慢慢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我说,我也失恋过,我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知道有人陪着多么重要。旁边一桌有个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专心吃起饭来。

回燕山的地铁上夕阳西沉。梦蕊说,我真不知道你住这么远。我说,这还没走一半路程呢。梦蕊说,北京实在太大了,大得难以想象。我说,是吧,待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梦蕊说,我可不在这儿长久待下去。我说,你现在刚上大学,以后想去哪儿还说不定呢。梦蕊说,去哪儿也不会去北京。我说,如果是为了一个人呢?梦蕊想了一下,说,等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再说吧。

女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精灵,一间房子,不论宽敞还是狭小,豪华还是破旧,有了女人就有了生机,就有了家的感觉。下地铁,到家,梦蕊顾不上休息,马上开始收拾起来。我躺在床上,看她像模像样地把房间的物品一件件分类、归拢,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又拖了两遍,接着开始挨个擦玻璃。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把她当成了我的妻子。这就是过日子的感觉吧?我想。这时候我才发现之前我心里面很多地方都干涸了,荒芜了,变成一片沙漠了。跟她在一起的这一天,确实不想单位的事情了,我整个人从内到外放松了下来。

晚上睡觉成了难题。只有一张床,梦蕊坚持要打地铺。我说要打也得是我打地铺,她又不同意。我说你就安心在床上睡吧,我还能侵犯你不成。梦蕊说,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动手动脚。我说,我本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梦蕊坚持要走,去外面找宾馆住,我把她拉了回来。梦蕊坚持要一人一个被窝,裹得严严实实。但家里只有一床棉被。无奈,她只好躺下了,说早知道这样今天应该先去买一床棉被的。她没脱衣服,很快就睡着了。许是今天奔波劳碌一天累的。我睡不着,侧过身来借着微暗的光线静静地观察她的脸蛋,她的呼吸,拂了拂她的头发。她的呼吸平静而均匀,我试着抱了一下她,她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挣开了,转身背对着我。我的心跳得厉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来,平躺着,呼吸依然平静而均匀。我忍不住又抱了一下她,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没有挣脱,我大着胆子把她揽过来,她顺势躺到了我的怀里。我记得她之前说过,她失恋之前,有段时间跟男朋友在外租房住,两人一起趁假期在外面打工挣钱,每天晚上她都是躺在男朋友的怀里睡着的。后来开学了,各自搬回宿舍,没有男朋友抱着,很长时间她都睡不着。想到这里,我把她揽紧了点,她在我怀里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天光大亮,梦蕊伸了个懒腰,醒了。我也醒了。洗漱完毕,简单吃过早餐,我俩进山去。春天的山野绿意点点,但树木还不够繁茂。我沿着平时上山的步道带她上去,遇到陡峭的山路时,我伸手拉她,她没有拒绝。翻过一座山,到了一处水库前,碧波荡漾,浩浩淼淼。我说,这就是我经常读书的地方。不上班的一周,我经常吃过早饭就进山,包里装着面包,水,还有几本书。到水库前,往往九点钟不到,坐在树下开始看书。看累了,就望着眼前浮光跃金的水面,陷入遐想。我把水库想象成洞庭湖,鄱阳湖,太湖,西湖,青海湖,有时还想象成贝加尔湖,瓦尔登湖。我跟古今中外到过湖边、在湖边居住的文人墨客神交故游,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流逝了。中午我吃个面包,开始沿着水库边的小路散步。散完步回来,我躺在草地上打盹,醒来继续看书。暮色四合的时候,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也收拾好书本,下山了。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令仪发来的,问我在干嘛,她写了篇报道,吃不准,想请我把把关。我说在陪朋友爬山,晚上有空。梦蕊问是谁,我说一个同行,想请我看一篇报道。梦蕊问男的还是女的。我说女的,只是工作上有交流。梦蕊不再说什么,我说,看着眼前的水面,我经常想起范蠡与西施湖面泛舟的故事。今天能与你同登燕山,共游水库,也算了了平生所愿。梦蕊拍了我一下,独自向前走了。

认识令仪,完全是一个偶然。半个月前开同行经验交流会,单位派我参加,我的位置跟令仪挨着,聊了几句,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就认识了。看得出来,令仪是个典型的女强人,说话、办事果断、干练,平时话不多,但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人长得也漂亮,明眸皓齿,顾盼生姿。认识令仪之后我心里面矛盾了很长时间。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比较着梦蕊和令仪的各个方面,以及我跟她们的可能性。论年龄,令仪比我小三岁,刚工作不到一年,梦蕊比我小了八九岁,且在有一次聊天的时候明确表示五年之内不会结婚,七年之内不会生孩子,而我马上就三十岁了。论长相,两人各有千秋,都是我喜欢的类型。论性格,梦蕊温婉,偶有刁蛮,令仪干练,说一不二。论地域,梦蕊远在郑州,以后未必来京,令仪跟我同在北京,见面方便。想了半夜,没有头绪,我掐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不再想,慢慢睡着了。

梦蕊在我这儿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坚持要回去。我说你这两天没课就在这儿多待几天吧,好好散散心。梦蕊说,不行,回去闺蜜们该质问我了。我爸在家休息了几天,待不住了,非要出去找工作。他现在脚还没好利索,我不放心。我说那就索性在家再休息一个月,等脚彻底好利索了再说。梦蕊说,我爸天天跟我妈抱怨,我不出去咱家吃啥,我妈说你在家看着孩子,我出去。我爸不让,两人就在那儿怄气。我说,我倒是认识一个人,现在也在找工作,要不我介绍给你爸?梦蕊问是谁,我说之前在我们单位干保安,叫丁哥,前段时间嫌工资低把工作辞了,现在在家,也准备去南方闯闯。梦蕊说我爸脚还没好利索,人家愿意带我爸去?我说,我跟丁哥说一声吧,丁哥人很好的,肯定会照顾好你爸。你爸对南方熟悉,对丁哥也有个照应。梦蕊说,我跟我爸妈说一声吧。我说行,联系了丁哥。丁哥说,好啊,我正愁一个人没法去南方,有个伴最好了。我对梦蕊说,丁哥同意了。梦蕊告诉了她爸妈,说,我爸就是怕给人家添麻烦。我说添什么麻烦,出门相互照应应该的。梦蕊把她爸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我转给了丁哥。

送梦蕊去火车站的地铁上,我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我看她愁眉紧锁的样子,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她说,没有啊。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只是担心我爸。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梦蕊说,我这次回去想找个勤工俭学的工作,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以后不能经常来北京了。我说,你现在年龄还小,别出去被别人骗了。你一个周末挣多少钱,我给你补上。梦蕊说,你说得轻巧,我为什么要你的钱?我说,那你暑假来北京吧,北京机会多得很,到时候我给你找一个工作,也能经常见你。梦蕊说,爸妈肯定不会让我来北京。我说,到时候你就说你在郑州工作,一个月回去看一次爸妈。梦蕊不做声了。

送走梦蕊,令仪来电,问我有没有空,中午一起吃个饭。那时我刚坐上开往燕山的地铁,看到来电,我犹豫了一下,说有空。令仪说,那中午十二点在朝阳大悦城等你,咱们吃东来顺。我说好,在下一站下车,调头往回赶。赶到大悦城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我坐电梯到东来顺,令仪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我只感觉眼前一阵明亮,晃眼,令仪笑着说,位置已经订好了。领着我往里走。令仪穿着一袭紫色风衣,里面是白色长裙,头发盘着,更显精神、干练。坐定,点菜,下锅,令仪说,好久没吃火锅了。我说是啊,给她夹了很多菜。令仪也给我夹了很多菜,我说,能喝酒吗?令仪说,喝一点点就上头。我说那就来一点吧,招呼服务员上了两瓶啤酒。喝到一半,眼看令仪要醉了,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她慢慢倒在我的怀里。她问我现在是不是单身。我说是啊,她说她也单身。我说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她点了点头,我吻了她一下。

醒来后已经下午三点了。我才发现刚才做了个梦,梦中跟令仪吃了火锅。我起床,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些。想什么来什么,令仪果然发来了信息,说,灵修哥哥,你上夜班没有。我一看她发的名字后面加了“哥哥”,心想,坏了,肯定又是让我帮忙的,就说,没有呀,这周休息,但我得写点东西。令仪说,哥你租的地方宽敞吗?我这儿有两箱东西放不下,经常搬家,太麻烦,能否先寄存在你那里?我下意识地说了声可以,说完就后悔了。把一个女孩子的东西寄存在我这里,以后梦蕊来发现了怎么办?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令仪说,哥今天有空吗?能否来我这儿一趟?正好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想请教您。我只得说,好,我下午过去。拉着两个空箱子上了地铁,三个小时后,到了令仪的住处。她在北城上班,也在北城住,从燕山到她那里,比到我单位还远。见到令仪,我以为她会让我上去,帮她收拾东西,谁知她说,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吧,箱子给我,我一会儿下来。家里面还有别的租户,不太方便让男生上楼。我把箱子给她,在楼下等,半小时后她拉着两箱子东西出来了,我赶紧迎上去。刚要说吃饭的事,令仪的手机响了,搬家公司来了。我说,要不我先帮你搬家吧。令仪说,不用了,哥,有人会帮我搬到楼上,你先回去吧,改天咱们再联系。我说,好吧。拉着箱子回去了。

一忙起来,自然能忘掉很多事情。我在浩荡的春风里拉着箱子疾走,之前的所有事情都被我抛在了脑后。单位在我心中变得可爱起来,再也没有之前冰冷凝冻的样子了。有一次我跟未羊聊天的时候,说,单位现在已经没有人把我当瘟神一样见面就躲了,跟我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见到我,第一句话无一例外是,你怎么胖成这样了?你看你的肚子,鼓成什么样了?还不赶紧去健身房锻炼?刚开始只是一两个人说,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渐渐形成了默契,见面第一件事,先关心我的胖瘦,再也没人提那件事了。

梦蕊周末还是来北京了。我说,勤工俭学也不差这一两个月,暑假再说吧。给她买了票,她就来了。我说,每次来我带你去两三个地方,争取在暑假前把故宫、天坛、北海、颐和园、香山、长城、恭王府全游一遍。梦蕊说,我还得照顾我弟呢,又不能每个周末都去。我妈胳膊酸麻加重了,现在两个胳膊都麻,大夫说他们医院诊断不了,建议去郑州的大医院做一下核磁共振。本来这周末要去的,家里有点别的事,我下周陪我妈去。我心里面跟着难受起来,心想梦蕊来了一定好好陪她散散心,她小小年纪就承受了太多太多。我说,你爸呢?现在状态咋样?她说,好多了,跟着丁叔叔到南方后,两人进了同一个厂,丁叔叔去了车间,我爸先当半年保安,脚恢复利索了,也去车间。我的心情好了一点。

陪梦蕊逛了一天的颐和园,我俩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地铁,从北京大西北回到城区,再从城区回到大西南。一进门,我和梦蕊都累得瘫倒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梦蕊要去洗手间,看到墙角堆着的一堆东西,问我,这是谁的东西呀?怎么还有红书包?我刚想说,是未羊的,梦蕊又翻出了一大堆女孩子穿的衣服。梦蕊说,谁搬过来住了?我说,不是搬来住,是一个同事东西太多放不下,暂时堆在我这儿。梦蕊问,哪个同事?是不是上次咱们爬山的时候给你发信息的女孩?我只得说是。梦蕊说,我就知道。我说,你听我解释。梦蕊说,东西都搬过来了,还解释什么?今晚我不在这儿住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说着提上自己的包,夺门而出。

太阳把我晒醒了,睡觉的时候没拉窗帘。我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太阳晒的。最近梦实在太多了,每次做完梦醒来都恍如隔世。我首先确定自己身在燕山,然后就看到了墙角堆着的令仪的东西。幸亏梦蕊还没来,而这个梦又提醒了我。我火速下床,把令仪的东西装进两个不透明的袋子里,扎好口,放到了床下面。

室友在玩游戏,戴着耳机,动静不大。我看看表,中午十二点半了。我说,吃饭去吧?室友摘下耳机,说,我吃过了,你赶紧去吧,待会餐厅要关门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手机,看到页面还停留在我昨晚下夜班看到的一则新闻上面,新闻说,房山线和燕房线已经完成设计论证,马上进入施工阶段,将于明年年底正式建成通车。

(《燕山下》,首发于《绿洲》(双月刊)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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