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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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磊
偶尔掩卷，回顾我的阅读历程，发现2005年是我个人阅读史上最具转折意义的一年，因为那年夏天我读到了莫言先生的《透明的红萝卜》，之后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当时我17岁，念高二，暑假漫长，炎夏永昼，平日里除了下河游泳，就是躲在一座空着的宅院里看书。那座宅院落成有几年了，主人一直不来住，大门敞开，中庭植几株杨树，显得空旷寂寥，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去处。那年夏天我给自己制定了雄心勃勃的读书计划，要在一个月内重读一遍《红楼梦》，读完一册的《语文读本》，另外，巴金、老舍、冰心的作品各读一点。为此，我严格限制自己每天下河游泳的时间，准备排除一切干扰完成这个计划。
我几乎是每天早上八点吃完饭就搬着凳子，拿一本书、一瓶水和一把蒲扇，到宅院中去。宅院距离我家不远，我到了就开始看书，看累了就抬头望天。重读《红楼梦》没什么特殊的感觉，除了细腻的日常和华美的辞藻外，我对故事的脉络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红楼梦》太长，不能一口气读完，我一般是读两三回《红楼梦》，读一篇《语文读本》上的作品。《语文读本》是人教社配合语文教材编写的读物，每学期一本，一本50万字左右，至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张贤亮的《绿化树》，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等等。记得那年8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读《红楼梦》读累了，拿起《语文读本》，翻到了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之前我没读过莫言的作品，刚读了几段，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越往下读，越感觉这篇小说跟之前读过的都不一样。莫言的描写太细致入微了！像一条黏稠的河流，流不动，像一块绵密的绸布，扯不开。莫言太注重色彩描写了！一篇小说里面，到处是色彩，像“浅黄色的叶片”“红锈斑斑的铁钟”“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火红色的运动衫”……整个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不仅有视觉上的，还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莫言把所有感官都打通了！小说里面的小黑孩简直是一个全能的上帝，他把人所能感受到的感觉都感受到了，他甚至把人感受不到的感觉也感受到了！他几乎从来不说一句话，跟着小石匠和小铁匠，但他眼里有世间的一切冷暖，心中有属于自己的完整宇宙！
小说的高潮和精华出现在后面——小黑孩双手扶着风箱，看到了“灵异”场景：“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象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象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当时我读完这一段，激动得不行，在庭院里面走了几圈，头脑发胀，不得不提前回家，躺到了床上。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我看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当时我还不知道“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因此我那时认为莫言的描写是有悖常理的。但这篇小说又是如此吸引人，那么，肯定有它好的地方在。我感觉世间的一切都变了。
当然，《透明的红萝卜》笼罩始终的浓重的苍凉悲伤情绪让我难过了很久，但最能触动我的还是小说里面斑斓繁复的色彩、无所顾忌的通感、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美妙奇异的场景。之前我读的大部分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像鲁迅的、茅盾的、沈从文的、张爱玲的、赵树理的、贾平凹的，等等，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燃起了我对浪漫主义作品的极大热情。我感到之前的文学“正典”和“主流”被冲破了，或者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认为，浪漫主义文学作品可以也必将大行其道。之前我读的大部分是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的作品，莫言的这篇小说让我对当代作家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读莫言的作品之前，我读过贾平凹的一些长篇小说，但不系统，从莫言开始，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读了王蒙、贾平凹、铁凝、王安忆、余华、苏童、格非、毕飞宇、阿来、刘震云、李佩甫、阎连科等人目前为止的主要作品，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体系。还有，莫言的这篇作品，让我对外国文学也重视起来。我大学学的是中文，知道莫言的这篇作品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而魔幻现实主义主要来自拉美，其中的杰出代表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我读了《百年孤独》，感觉自己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美丽世界，开始陆续读其他外国作家，如胡安·鲁尔福、卡尔维诺、奈保尔、纳博科夫等人的作品，对文学的认识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上大学之后，因为对文学的热爱和专业的缘故，读文学作品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用了几年时间，读完了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酒国》《食草家族》《生死疲劳》《丰乳肥臀》《檀香刑》等经典名作，对莫言作品汪洋恣肆的叙述风格叹服不已。我读研期间也开始尝试文学创作，现在想来，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莫言先生。他让我知道了一个作家写人性所能达到的深度，以及是如何进行语言狂欢和思想狂欢的。2012年10月11日，莫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时候我读研究生一年级。当晚，正要去图书馆看书的我听到莫言获奖的消息，立即折返回宿舍，此时，宿舍楼里已是一片沸腾，人人奔走相告，庆祝这一伟大的时刻。我在狂欢的人群里站了一会儿，拿起莫言的一本书，又去了图书馆，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