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如海

杨永磊

北京的春天是突然到来的，没有预告，让人猝不及防。还是穿薄款羽绒服的时节，某一天下楼，到小区公园散步，一树树粉嫩娇美的樱花蓦地出现在你眼前。低头一看，迎春花也开了，万年青也抖擞精神，从寒冬的干枯中苏醒过来，变得饱满墨绿。没过几天，山桃花、杏花、玉兰花、丁香花、海棠花、牡丹花次第绽放，把整个北京城装点得姹紫嫣红、国色天香。游人纷纷出动，到大兴，到平谷，到房山，到怀柔，还没欣赏够呢，各色花瓣已经落了一地。柳絮、杨絮漫天飞舞，大地一片葱茏，天气炎热起来。

算来这是我在北京度过的第七个春天了。2015年3月底我从东北来北京实习，刚下火车，就感觉身上的衣服穿厚了——东北这时候冰雪还未完全消融呢。落脚魏公村后，一路花香扑鼻，算是从冬天直接闯进了春天。那时候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对北京更多的是陌生和茫然。虽然之前多次来过北京，旅游或找工作，但都是浮光掠影，匆匆来去，这次要在北京长期工作和生活，是要把北京当成家的，所以在陌生和茫然中，又多了几分亲切和好奇。白天实习，晚上回到魏公村，在旅店旁边的饭馆随便吃上一碗过桥米线或者重庆小面，到路边摊买几根串，边吃边到处逛，体察北京的风土人情。魏公村这一带有北京三所高校——北京理工、中央民大、北京舞蹈学院，学生多，美食自然多，每天换着法儿吃。有时候吃完到校园里看学生们打篮球，看完仍然到大街上逛，看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和人。经常感慨，北京毕竟是北京，到处是车，到处是人，熙熙攘攘，市声如潮。及至去了一趟王府井步行街，体会了一次什么叫摩肩接踵，人流汹涌，才知道自己之前看到的不算什么。一查，北京人口已经超过了两千万。两千万什么概念，很多省份的人口都不足两千万，很多国家的人口都不到两千万。一个城市，竟然比一个省、一个国家的人口都多。再一查国际知名的几个大都市，纽约，伦敦，巴黎，东京，悉尼，人口不过几百万或一千万多一点，才知道北京至少从人口上来说，算得上是国际大都市里面的超级大都市了。

在魏公村住了一段时间，幸得师兄救济，搬到了中国传媒大学附近的定福庄，在东五环。虽然是东五环，这里的繁华程度一点不次于三环内，一到晚上就霓虹闪烁，哪儿哪儿都是人。站在高楼窗前向下看，东朝阳的车流和灯海绵延无际，尽收眼底，好一派壮观景象。我想，以后在北京安定了，一定要用自己的脚步好好丈量北京，走遍北京的大街小巷，每个角落，用心感受这座自己深爱着的城市。

骑行看北京，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坐公交车看只是走马观花，而且不能说停就停，坐地铁只能在地下，骑车看，不仅不会漏过沿途的每一帧风景，而且想停就停，想停多久就停多久。2015年夏天，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傍晚暑气消退后就在单位附近的胡同里乱逛，南锣鼓巷、烟袋斜街、帽儿胡同、金鱼胡同、东交民巷、东茶食胡同等等，慢慢穿过，有时候不免推着车走，为的是脚踏在胡同的大地上。现存的胡同多是经过修缮的，屋宇严整，青砖透出一种坚固和素雅。胡同的地面多是青石板铺就，大概是考虑到游人众多，青石板怎么踏也踏不坏。逛了一段时间，我不再满足于在这么近的地方溜达了，打算把北京的东西南北都探索一遍。从东城出发，往东到达通州和河北省交界；往西，到达房山和门头沟；往南，到达大兴南六环外；往北，到达怀柔或顺义。经常是吃过早饭出发，一路走一路看，中午到达，休息一会儿，下午返回。回到东城一般是晚上七八点，到家，来不及洗漱，就瘫倒在床上。虽然累，但心里面充实而圆满，想着沿途看到的风景，感觉再累也值得。没过几天，还要去，因为骑行北京会上瘾，因为沿途的风景太美！

探索北京地铁各条线路的终点站风光，也是感受北京之大的极好方法。在摇车牌号如同买彩票的当下，坐地铁出行无疑是最经济最便捷的方式。有一阵子我突发奇想，能不能把北京地铁的东、西、南、北四至都体验一遍？说干就干，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坐地铁向东到过通州的潞城和花庄，向西到过门头沟的石厂，向南到达天宫院和大兴机场，向北到达天通苑，向西北达到北安河和香山，向西南到达房山的燕山，向东北到达顺义的俸伯，向东南到达亦庄的次渠。我坐在平稳高速的地铁上，看地铁一路向前，从地下钻出来，爬上高架桥，看沿途的风景由繁华变得荒凉，看群山在远处绵延开来。到终点站下车，呼吸着郊区山野间清新的空气，感慨自己终于暂时逃离了拥挤污浊的城区，大脑和心灵也可以好好放空一下。这时候你才有时间、有心思去审视你生活于斯、奋斗于斯的北京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时候我们要跳出北京，到北京的荒郊野外，站在群山之巅，才能更好地观照北京。身处两千多万人的人海中，人难免会盲目。你会不自觉地被人潮裹挟而去，到达不可预知的地方。当一天结束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出感慨：怎么这么快一天就过去了？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呢！

但是第二天，你不得不做同样的事情：早早起床，洗漱，做饭，吃早餐，挤地铁或者在堵成粥的路上开车去上班。到了单位，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好几个会议等着你参加，好几个客户要拜访，好几个电话要打。一天的忙碌结束，下班，晚高峰又来了，你又挤地铁或者在堵成粥的路上开车回家。到了家里，累得不想吃饭，吃完饭，看一会儿电视，翻几页书，该睡觉了。睡醒，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你会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似乎无穷无尽的循环，你像陀螺，像齿轮，永远在运转。什么“诗意的栖居”，什么“鸿鹄之志”，在两千多万人的大都市里，在如此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中，你只想做大海里的一滴水。你似乎别无选择。

刚工作那段时间，我一直是在困惑和迷茫中度过的。每天像陀螺一样运转之后，躺在床上，我就想，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身处陋室，租房的地点半年或一年换一次，经常跟房屋中介斗智斗勇，买房、买车难如登天，年过三十仍然独身一人，长年夜班，两鬓已有隐隐白发……一个人待久了，总想去热闹的地方，王府井，国贸，三里屯，天坛，颐和园，但越热闹的地方越寂寞——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还不如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回到小窝，追剧不想追，看书不想看，心里的难受成倍地增加。但难受之后呢？生活不还得继续吗？工作不还得继续吗？时间有倒退和停滞的可能吗？没有。既然如此，不如热烈地拥抱每一天吧，因为所有的现在都会成为过去，而所有的过去都会成为最宝贵的回忆。你不妨把两千多万人都当成自己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你在两千多万人的人海中从容地、自由地、幸福地漫步，你可以玄想天地宇宙，也可以关注鸡毛蒜皮，可以神交古今，遨游艺海，也可以炒菜做饭，洗衣拖地——你是立于天地之间的自由自在身。

这样安慰自己之后，心里面好多了。再置身汹涌的人海，也没那么恐慌了，反而满心欢喜。目之所及，芸芸众生，车水马龙，巍巍高楼，古今辉映。无所谓禅，无所谓佛或道，心之所及，一切皆平。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可以去山野林间，也可以去市井最繁华热闹处。苏轼有诗云：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其实未必王城最堪隐，有隐居之心，天涯海角，勾栏瓦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可隐。因为你是你自己的，你的心是你自己的。

前几天有事路过魏公村，特意拐进去看了看。六年未见，魏公村早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在北京理工大学和人民教育出版社之间的空地上，一座座住宅楼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昔日的美食小店，更是难觅踪迹。北京没有一天不处在建设之中，北京每天都在变化，我们每天也都在变化。我沿着记忆中的足迹，在魏公村残存的旧街巷里走了几圈，然后平静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