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磊
一
我跟苏明媚住在一起五天了。虽然我从来不叫她苏明媚。
五天前苏明媚在海淀和昌平交界处的一家酒店里告诉我,说她在酒店打工的工期已满,现在刚办完离职手续,让我过去帮她搬运行李。
半个月前苏明媚突然来电,说她在北京打工已经两个半月了,在北城的一家酒店当清洁工,她的一个老乡介绍的。这份工作月底到期,之后她会换一个南城的工作,最好是丰台那边的,这样每次开庭她就不用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纵贯大半个北京了。她说换完工作后可能没地方住,正好你也在丰台,能不能在你家住一段时间呀?如果你要跟女孩儿约会,我肯定第一时间消灭房间里的一切女人痕迹,别忘了,我可是一个清洁工。
我愣了半秒钟,“嗤”地一声笑了,这还用说,随便住,住到天荒地老都行。我能听到电话那头她的欢呼雀跃声。
接她那天,我根据她提供的地址,历尽周折才找到她所在的酒店。
这是我跟苏明媚在北京的第九次见面。之前的八次,都是我去北京西站接她,看她满脸疲倦地从河南老家赶来,睡眼惺忪,头发蓬乱,提着一个大大的破编织袋。虽然来过八次,她还是不会一个人坐地铁,她说自己一看到火车站密密麻麻的人和地铁站密密麻麻的指示箭头就头晕,分不清东西南北。我说你根本不需要分清东西南北,我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你只需要看着箭头的提示往前走就行了。那我也不会坐地铁,她说。简直有点儿撒娇弄痴了。无奈,每次我都要带她走出火车站,登上地铁,在地下穿行半个小时,将她送到她下榻的地下旅馆后,才能放心地回去。
坐地铁在地下,住的地方也在地下,感觉自己像老鼠一样,瘆得慌。有一次她说。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比你惨得多,我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候我住280块钱一个月的地下室,在蒲黄榆。嘿!那地下室可真够深的,是半个世纪前的防空洞改造的,进地下室要先下百十来级台阶,走一段平路,再下百十来级台阶,再走一段平路,再往前曲里拐弯走上几分钟才能到。越往里面的房间越便宜,越靠近洞口的越贵。我住的就是防空洞最深处的那个房间。刚住进去的几晚,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倒并不是因为吵,因为地下室住的无非是厨子、裁缝、清洁工一类,晚上九点刚过,就鼾声一片了。当然也有小年轻,情侣什么的,床上折腾完就睡了。事实上小情侣们几乎都不怎么叫,因为怕缺氧。我睡不着是因为太憋屈。我常常想,住在那么深的地下,古人的墓穴也不过如此吧?秦始皇陵也没这么深吧?那种苍凉感和无力感你是体会不到的。可是地下室里却住了那么多的人,一个个小隔断密密麻麻的,比马蜂窝还稠。半夜去个洗手间,要像地道战一样长途奔袭,如果方向感不强或者记忆力不好,办完事儿回来一准儿找不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各种各样的怪想法不断在脑海里翻腾,简直要胀破脑袋。有时候我想,自己离地核和地幔太近了,床底下会不会突然喷出岩浆将自己融化?防空洞里的氧气含量这么低,会不会在熟睡中不知不觉停止呼吸?北京城的地下已经空了,地下室、地下商场、地下停车场、地铁遍地开花,如果哪一天来个地壳运动,这座城市的整体高度会不会下降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后来慢慢习惯了,就能睡着了。那段时间经常会想你,想着你才能睡着,一想到你,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想我?苏明媚一脸惊诧,小孩子净胡说八道。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你还得管我叫叔呢!我说。
那是因为你家辈分太长了,你的发小还管你叫爷呢。
不是想你,是想起你之前的经历。我更正道。
这还差不多。
所以说,我接过地下室的话茬,你住的旅馆根本不算地下室,顶多算个半地下。
那也难受,她说。
要不住我家吧,一张床从中间隔开,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
不不不不不,她像触电似的连声说道,简直要双脚弹跳着跑开了。
我知道她不会来住,因此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惊讶。这是你第几次来北京了?我问。每次为了开庭、预开庭或者收集个破证据,不远万里坐一夜火车到这儿,还要在破地下室住上几天,浪费多少钱?浪费多少时间?不如你在北京找个工作吧,平时上班,法院那边有事的时候你随时都能过来。我突发奇想。
我都四十出头了,还是个农村妇女,谁会要我?
五十了也有人要你,你长那么漂亮。我脱口而出。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说,我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大字不识几个,出门连厕所都找不到。
你不需要出门找厕所,到时候忙起来你连出门的时间都没有。我说。
那天的聊天基本到此结束,因为她到旅馆了。我急匆匆地往回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窜进了晚上的最后一班地铁。回到家,疲惫不堪的我将自己扔到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很快就将这事忘了,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两点一线的生活,像撞钟的和尚。直到半个月前苏明媚突然来电,我才知道她辗转通过自己在北京的老乡给她找了一份酒店清洁工的工作。这下她确实不用出门找厕所了。
到了她说的酒店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酒店,而是一个占地数十亩,集住宿、美食、娱乐、洗浴于一体的大型休闲中心,号曰宇宙公馆。进公馆要经过四道关卡,比进总统府难度都大。每道关卡都有礼兵守卫,礼兵皆戴黑色高帽,穿红色礼服,扎黄色腰带,手端长枪,刺刀上膛,昂然远视,简直要目眦尽裂。我到的时候恰好是傍晚,一辆辆小轿车鱼贯而入,减速的时候车屁股红了起来,汇成一片灯的海洋。历经多次搜身之后,我终于被放了进去。一进去我就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那是那座巨型巴洛克风格建筑物的金碧辉煌所致。到得大厅门前,见一对对礼仪小姐正双手交叉立于胸前,甜甜地笑着。礼仪小姐共分三类,一类是穿紧身旗袍的,高耸的胸部和旗袍衬托出来的修长身材一览无余;一类是穿职业装超短裙的,知性优雅外加一双大长腿,简直就是梦中情人;一类是走休闲路线的,紧身T恤配蓝色牛仔短裤,短裤短得能露出大腿根儿,紧得能把姑娘们勒死——这当然是为了满足不同的口味。我看到一位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仪态万方、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脸上带着齁甜齁甜的笑,我傻傻地回应了一个笑,准备迎上去,却见她径直从我旁边走过,目不斜视,挎住了我身后刚从车上下来抽着烟的少爷的胳膊。当然,礼仪小姐还是很有眼力见儿的,不能见少爷一下车就上前挎住人家,万一车里面坐着少爷的“情儿”呢。要是那样,礼仪小姐挨一嘴巴也说不定,捂着脸还得做出一副享受的表情。我自知没趣,便决定走进大厅去等苏明媚,两边的礼仪小姐自然没有一个人理我,脸上的甜笑也有一丝僵硬。正在这时,从发光建筑物的东北方向突然传出几声微弱的呼喊:鸣远,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远得好像声音来自中世纪。
我向那个方向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信步朝东北方向走去,走了半天,才发现苏明媚站在那里。她一身灰色宽松工装,搓着手站在那儿,像卑微的侍女,不过眼睛里放射着热切的光芒。你就在这儿住吗?我指指她身后一排低矮的活动板房。她说是呀,不然还能住哪儿。我说酒店里面那么多房间呢,就没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她说一晚上六百八,你住去吧。我不再说话,想进屋帮她拿行李,她说有工友在睡觉,让我在门外等她。我绕到活动板房后面,看到板房并没有安装空调,心想北京最热的那些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帮阿姨大婶儿如何在铁壳子里度过她们充满汗臭味儿的夏天的。正想着,苏明媚提着两大包行李出来了,我帮她提了一包,向礼兵林立的大门口走去。这时候正是小轿车鱼贯而入的最高峰,我俩把行李放在一边,静静地等着,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开着一辆宾利,副驾驶上坐着一位闪闪发光的少女。那少女显然注意到了我,看到我的时候嘟着嘴巴卖了一下萌,我下意识地嘟了一下嘴巴作为回应,她则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朝我浅浅一笑。我感觉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被电光石火击中了,一股青蓝色的火苗在我体内愉快地跳跃着。我刚要转身跟着车子追过去,眼疾手快的苏明媚一把拉住了我:如果你今晚不想被打爆头,就赶紧跟我走。
我只是想问她要个微信,趁那个男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气急败坏地说,我分明看到那个女孩对我放电了。苏明媚不等我说完,拽着我就往外走,粗壮的大手把我的胳膊拽出了一道红印儿。
你的“情儿”正在家写初中作业呢!苏明媚熟练地飙出一句北京腔。
哟,才几个月不见,北京话说得这么顺溜,“情儿”“情儿”的。我揶揄道。
她笑了一下说,入乡随俗嘛,领着我去了对面的小饭馆。坐定,点了一斤饺子,怕不够吃,又每人点了一碗油泼面,说是庆贺她这三个月挣了九千块钱。我说等到了丰台,我请你吃南城正宗的北京烤鸭。她说以后住你家,还不知道要给你添多少麻烦呢,还是我请你吧。正说着,她侧身拿毛巾擦汗,突然一柄闪着白光的尖刀掉在地上,“哐啷”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她若无其事地收起刀子,装进行李包,我悄声问她怎么回事,她满不在乎地说,别提了,管后勤的那个色狼总是摸我屁股。有时候我正低着头拖地呢,他走过来,拍一下或者拧一下我的屁股,说,屁股翘这么高啊!有时候我正站在窗户边休息,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捏住腰,回头一看,是他,只见他嬉皮笑脸地说:大妹子越来越瘦了啊,腰这么细!我不敢跟他闹掰,怕他到时候扣我的工资,有一天我休息的时候就去街上买了这把刀,没事儿的时候就在他面前把玩,他看着寒光闪闪的水果刀,再也没有那种举动了。
吃完饭走到街上,在黑暗中,我突然扔下行李,拥抱了她。她被我这一抱弄得不知所措,喘着粗气说,你就不怕我有水果刀?我说你不会去伤害一个小孩子的。她说我还问你叫叔呢。我说那也是因为我家辈分太长了。我俩都“扑哧”一下笑了。
二
住在我家之后,苏明媚终于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可以安心地跟那个建材老板打持久战了。这场拉锯战从2017年冬天开始,打了两三年,到现在还没个眉目。要不是三年前那场飞来的横祸,也不会有这场把人耗得灯枯油尽的纠缠。那年冬天的一天,我正躺在丰台的出租屋里,跟一位远在朝阳的刚认识的女孩聊得火热,父母的电话突然打过来了,当时我正跟女孩讨论周末请她吃海底捞还是日本料理,刚输入几个字,屏幕就被父母的来电显示替代了。我心里直叫声苦,心想接父母电话至少要耗费好几分钟,人家妞儿捧着手机在那头等着呢,上面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难道吃一顿海底捞或者日本料理就要纠结这么久?有这么墨迹、这么小气的男人吗?丫非把我拉黑不可。犹豫着我还是接了,父母的一席话却一下子让我头皮炸了:咱们村西头那个苏明媚,他儿子窝窝不是在北京打工吗?开车送货的时候出事了,听说没系安全带……肋骨断了好几根,现在还在医院抢救。我给你个电话,这人跟窝窝一堆儿干活的,你马上联系他,到医院看看。苏明媚现在已经坐上火车了,我把你的电话告诉她了。现在我把苏明媚的电话也跟你说一下,等明天她到北京你去接一下……她没出过远门,连厕所是男厕所女厕所都不知道……
这就是我跟苏明媚在北京的第一次见面。后面的过程不用我赘述了,苏明媚在我的带领下奔到医院,看到窝窝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窝窝最终还是被高超的医术抢救过来了,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以后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还不好说。医疗费欠了几十万,后续的治疗和护理更是个无底洞,窝窝的老板一次性为他垫付十万之后,就关机跑路了。建材店卷帘门紧闭,窝窝的几个工友把卷帘门砸了个稀烂,现在还在号子里蹲着。无奈,苏明媚在窝窝工友的撺掇下,将建材老板告到了法院。市农民工维权中心为苏明媚推荐了京城颇有名气的王律师,作为窝窝一案的辩护律师。苏明媚跟王律师见了几面,在王律师的指导下搜集了开庭需要的证据材料,王律师就让她回去等消息了。苏明媚一边照料窝窝,一边盼着法院那边的消息,等了几个月,等得心急,医院这边催缴医药费又催得厉害,简直要扫地出门了,苏明媚见窝窝身体正在一步步恢复,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狠心,决定送窝窝回老家,到县医院里面去治疗。医院经过评估,认为可以放人,我们几个就七手八脚把窝窝抬上担架,打车把窝窝运到火车站……窝窝在县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又欠下一屁股债,苏明媚又一狠心,将窝窝运到了家里,每天给他打针输液,熟练得像一个专业医生。从此,苏明媚平时在家照顾窝窝,遇到法院这边有事,就把窝窝托付给她嫁到邻村的妹妹,自己买张火车票,在火车上晃荡一夜就到北京了,直到她找到了宇宙公馆的这份差事。
人就是这样,太平无事的时候总感觉生活特无聊,特没劲儿,一旦麻烦缠身就会格外怀念平常那静如流水的日子。苏明媚住在我这儿之后,也不出去找活打工了,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打官司上。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出去打工吭吭哧哧一个月挣两三千,官司打赢了到手就是几十万,不仅能还清医院的欠款,还能为窝窝买下后续的康复器具,哪个轻哪个重?但她没料到,建材老板像一只狡猾又难缠的地头蛇,尽管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难缠的蛇,但总感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如建材老板死死咬住的几个问题——窝窝开车为什么不系安全带?为什么要超速行驶?窝窝最初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跟他签订劳动合同?既然没签合同,他跟窝窝之间就不存在法律意义上的雇佣关系,我为什么还要对窝窝负责?——都让她头疼,也让王律师头疼。
跟苏明媚住在一起五天后,我决定带她去颐和园逛逛。
总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的,我说,该散心的时候必须去散散心。
她默然,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跟我出了门,顺从得像一个乖孩子,长得像观音菩萨似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温润,不再愁云密布了。
没想到,一到颐和园,她一改地铁上的乖顺,一下子变欢实了,像匹脱缰的野马,话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成一个话痨了。
来北京这么多次从来没逛过北京的景点,她说,连天安门朝东还是朝西都不知道。
颐和园到底是慈禧太后住的还是皇帝住的?
这条河不在苏州,为什么叫苏州河?那个湖不在昆明,为什么叫昆明湖?
你看那个外国女孩,穿那么短的吊带儿,腰和半个奶子都露在外面。
我只顾向前走,面无表情,身边又跟着一位话痨事儿逼,更觉心烦意乱。说实话,颐和园我来过七八次了,每次老家的亲戚来北京,或者新认识了一个女孩,我都带他们来颐和园。当然,故宫、天坛、北海也是必不可少的。来的次数多了,再逛的时候就没有感觉了。这就好比你娶了一位天仙美人,天天生活甜如蜜,但一起生活几十年之后,你就浑然不觉她的美了。苏明媚见我不答话,以为我逛累了,就拉着我坐在长廊下休息。两人无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昆明湖。一冷场,苏明媚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开始没话找话。她说我看你情绪那么低落,给你讲个笑话吧,这可是真事哦。岳庄你知道吧?岳庄有一户人家,是真能生,前后生了十二个孩子,有双胞胎,还有三胞胎,孩子年龄相差都不大,每天吃饭的时候可有意思了,他们的娘把十二个孩子轰到房檐儿下面的长石板边,让他们一溜蹲下,活赛赶猪娃。那些孩子老不听话,这个蹲下那个起来了,那个蹲下这个又跑了,惹得老婆子跑到东,跑到西,骂完这个骂那个。好不容易维持好秩序,把十二碗玉米面糊糊依次摆到他们面前,孩子们又开始你推我,我搡你,嬉笑打闹起来,老婆子只好拍这个的头,踢那个的屁股蛋儿,弄得孩子们哭声连天,比猪娃抢食热闹多了。晚上睡觉更有意思,天一黑,老婆子把孩子们都赶到屋里,让他们排排站好,开始按照人头一个个数数,也跟数猪娃一样。一、二、三、四、五、六……少一个就得去院里柴火垛后面或者墙角去找,结果这个找回来了,那个又跑没影了……说完自己笑弯了腰,引得颐和园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纷纷侧目。笑完苏明媚掏出纸巾擦眼泪,边擦边说,怎么那么多老头看我啊?就不怕旁边的老伴儿打他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不是被苏明媚的故事逗笑的,是被苏明媚逗笑的。苏明媚见我终于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挽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如果仅从背面看,旁人肯定以为我俩是一对儿。苏明媚靠着我的肩膀说,你放心,不会让你白陪我逛的,晚上回家我给你做咱们家乡的美味吧,你长年在外地,肯定想得不行了吧。
说到做到,晚上我俩乘地铁回到家,苏明媚拉着我到地下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洗完手脸,就忙活开了。首先是摊菜馍。我们那儿的菜馍有两种做法,苏明媚都给我做了。她先把买来的苋菜(我们老家叫云香菜)择好洗净,放进面糊糊里面,加入油盐酱醋葱花香菜十三香搅拌均匀,然后支上鏊子,将面糊糊小心翼翼地摊在上面,不一会儿,面糊糊成形,翻一个盖儿,等下面的也熟透,就可以吃了。她让我先吃这样的菜馍止饥,接着开始给我做第二种菜馍。她先在案板上和面,然后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一个个薄薄的饼,将切好拌着油盐酱醋葱花香菜十三香的苋菜均匀地摊在一个个饼上,接着揭起旁边的饼,一个个盖在铺好苋菜的饼上,边缘捏紧,然后拿到鏊子上去烙。烙好一个,她就叫我一次,吃到第三个,我吃饱了,于是从第四个开始,她烙一个吃一个,也吃了三个,饱了,和我一起半躺在床上,打嗝,看比赛。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求着我说,明天陪我逛天坛吧,回来之后给你包饺子。咱们自己包的饺子,总比外面卖的馅儿多,厚实。咱们可以换着法儿吃,这次豆角肉,下次芹菜肉,再下次羊肉,再下次牛肉……正说着呢,苏明媚的手机响了,她的脸红了一下说,王律师又给她发微信了,问她在北京有没有地方住,平时休息的时候都去哪儿,等等。她说前段时间就感觉王律师有点儿不正常,跟她见面讨论案情的时候眼神总是不自在,一直笑眯眯地盯着她看,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得知她结过两次婚,王律师更感兴趣了,问了个底朝天。今天给我发了好几条微信了,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请我吃饭,要核实案件证据的细节,你说核实细节用得着请我吃饭吗?说着苏明媚起身找到行李包里的那把尖刀,把刀放在桌子上,这才躺回床上。
没准儿是人家喜欢你。人家王律师说不定也是单身呢。我一边看比赛一边说。
人家王律师是个老北京,我是个农村妇女,人家能看上我?苏明媚乜斜了我一眼。
你不要总把农村妇女挂在嘴边,也不要总把老北京挂在嘴边,没准儿人家图的就是你这一点。
苏明媚不再答话,认真看起比赛来。我因为太困倦,很快就睡着了,半夜醒了一次,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多,翻了一个身,见苏明媚还没睡,兀自坐在床头,像观音菩萨般端庄宁静的脸上飞满了红晕。
三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叫苏明媚时,我整个人不寒而栗。
论长相,她确实挺明媚的,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娇美气质,那娇美却一点也不张扬,不刺眼,平静得像一面湖水。尤其是她的脸蛋儿,跟《西游记》里面的观音菩萨太像,于是乡亲们都不叫她苏明媚,只叫她观音菩萨,或者菩萨。但提起她的经历,却一点也谈不上明媚,甚至只能用黑暗来形容。
我的不寒而栗,正是因为她的经历。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已经懂得了明媚的意思。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面,一个结过两次婚,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女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明媚”。
那时候我家还在老街上,我家斜对面就是苏明媚家。我常常一放学就开始写作业,三下两下写完作业,就跟小伙伴们一起疯跑到老街上,跳绳、捯击或者打面包。苏明媚这时候往往也把她的小孩领出来,跟我们一起玩。她十八九岁就嫁过来了,我们七八岁的时候,她的孩子才四五岁,整天像跟屁虫似的跟在我们后面。沿着老街往西走,有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汇入汝河,汝河最终又汇入淮河,因此这条小河算是我们村的母亲河。这条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夏天发大水的时候,浊浪滚滚,平时总是一派安静的模样。水深仅一米左右,正适合我们小孩子夏天凫水。如果大人要在里面洗澡,只能坐在水里。扎猛子的时候可要小心了,如果扎得太深,很可能扎到河底的淤泥里。平时只要不发水,大人们是不会阻止我们到河里戏水的。小学二年级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又来到小河里凫水,苏明媚家的小跟班也跟着来了,开始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他,看他只是怯生生地坐在岸边,往自己身上撩水,于是只顾玩自己的。可是等我们游了几个来回,扎了几个猛子之后,那小孩儿却不见了。一个小伙伴问,那小跟班呢?另一个小伙伴说,不知道,没准儿去树林里捉知了去了。就谁也没在意,继续往远处游去。又游了几圈,还是没见那小不点儿出现。我有点慌了,开始发动小伙伴们分头去找他。找了一会儿,一个小伙伴突然失声惊叫:在这儿呢!被河里的树杈挂住了!我们狂奔过去,看见他的肚子已经胀了,嘴唇也乌紫了。唤了几声不答应,我们都吓坏了,赶紧光脚飞跑回去向大人报信。当时苏明媚正在歇晌,听说后扔掉蒲扇,惊叫一声,鞋都没来得及穿就飞跑到小河边,跳到河里,把自己的小心肝儿抱了起来。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孩子的身子已经冰凉了。苏明媚一边大哭着,肝儿呀肉儿呀地叫着,一边抱着孩子向村东头的诊所跑。歇晌的乡亲们都被惊醒了,纷纷跑出来看,长长的老街上站满了人。全付爷也听说了,从家里牵出一头黑牛,让苏明媚赶紧把孩子放在上面,头朝下,肚子贴着牛背,控水。据说黑牛体热,淹了水的人趴在牛背上,绕着村子走一圈,就能把肚子里的水控出来。全付爷牵着黑牛在前面走,苏明媚跟在后面,一声“乖乖”一声“乖乖”地叫着。村里的神汉也出来了,跟在黑牛右侧,走几步就喊一声“孩子,回来吧!孩子,回来吧!你妈应急你!”苏明媚哭成了泪人。诊所的大夫也飞奔过来了,掐人中,掰嘴喂药,打针,用听诊器在孩子的胸口和肚皮上绕。黑牛驮着孩子,绕着村子走了两圈,还是没能把孩子救活。苏明媚哭得昏死过去了。
但苏明媚的噩运并没有到此为止。他的丈夫,那个年龄比他大了十几岁,瘦得像麻杆儿的男人,本来就好吃懒做,只会耍嘴皮子,自从发生了这事儿之后,对苏明媚的态度一落千丈,动不动就拿笤帚疙瘩把苏明媚打得皮开肉绽。打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就踅摸到村东头,找发廊里面的那些女人们鬼混去了。终于,有一次苏明媚去发廊抓现行,看见他丈夫正在发廊后面的隔间里吃一个妇女的奶,苏明媚当场就提出了离婚。
苏明媚说到做到,村委会和乡民政所倒也痛快,一路绿灯。苏明媚回邻村娘家去了,人们以为苏明媚再也不会来了,谁知道过了一个多月,苏明媚竟然又嫁到了我们村。新任丈夫是一个二十出头没结过婚的小伙子,比苏明媚小几岁,没爹没娘,家里穷得叮当响。为了这次结婚,小伙子东挪西借,勉强在村子最西头买了片宅基地,盖起了平房。苏明媚什么也没说,跟小伙子领了结婚证就住过来了。
再婚之后的苏明媚成了我们村最时尚最性感最甜美的女人,她不仅把头发拉直,烫成了黄色,而且开始穿紧身衣,夏天的时候开始穿牛仔短裤。有时候我们从玉米地里干活回来,看见苏明媚正披散着头发,穿着蓝色的牛仔短裤,踩着拖鞋,娇羞而慵懒地出来倒尿桶,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乡亲们盯着苏明媚的身体,总要忍不住赞叹几句:观音菩萨越来越像仙女了!有人就会嘀咕:观音菩萨本来就是仙女啊!有人则说:观音菩萨也没有她好看。
可惜好景不长,苏明媚刚嫁过来半年多,她的新丈夫就因为去玉米地里打农药中毒死了。那天实在太热,玉米已经长得高过人头,人钻进去,密不透风。她丈夫说,我想趁晌午这一阵日头最毒的时候打,这样药效最大。苏明媚说,歇个晌再去不行吗,那么着急干嘛。丈夫执意要去,背着喷雾器就出发了。打的时候也没戴口罩。回来之后,苏明媚看丈夫大汗淋漓,脸色很不正常,以为是中暑,熬了一锅绿豆汤,让他喝下之后两人就睡下了。谁知道这时候毒药已经顺着他的汗液、鼻孔和毛发进入到他体内了。睡起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苏明媚推了推他丈夫,看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赶紧骑自行车飞奔到村东头叫大夫,洗胃,灌肠,已经来不及了。
苏明媚又消沉了半年多,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到春节的时候,苏明媚生下了她丈夫的遗腹子,就是窝窝。从此,苏明媚一直深居简出,再也没有嫁人。
彼时村里面进行老街改造,越来越多的乡亲们陆续搬到了村西头,其中包括我家。于是,置身于玉米地的汪洋大海中的苏明媚家,就有了越来越多的街坊四邻。尽管如此,苏明媚仍然很少在新街上露面。可如果你去她家做客,她还是会端出好茶好水来招待你。
苏明媚家有一台不大不小的彩电,那个年代是我们村少有的宝贝,她嫁给这个新丈夫后买的。当时我家只有一台十七吋的小黑白,还经常坏,遇上《新白娘子传奇》《水浒传》热播的时候,我更是急得团团转。那时候我放学回到家,总是以极快的速度写完作业,然后借口找小伙伴们玩,悄悄绕到房子后面,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去她家看电视。去的次数多了,就熟了,渐渐地“无话不谈”了。有一次电视里面正在演“宋江怒杀阎婆惜”,苏明媚问我:阎婆惜漂亮不漂亮?我说:漂亮。你比阎婆惜还漂亮。苏明媚撩了撩长发,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脸蛋儿说:你这小孩子嘴真甜。我脱口而出一句: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说完就满脸涨红,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看她。苏明媚一下子哈哈大笑了:你还不到十岁呀!只比我们家的窝窝大了七八岁,等你长大了,我就成老太婆了!说着一下子把我揽到怀里,我感觉浑身一阵阵地发烧。
那次说完那句话后,我羞得好多天没去苏明媚家。我用头撞墙,用拳头擂石头,恨自己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过了半个月,放假了,我硬着头皮又去了一趟苏明媚家,却见她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心里也慢慢释然了。
后来我上了初中,一周回来一趟;上了高中,一个月回来一趟;上了大学,半年或一年回来一趟,每次回家或返校,都要从苏明媚家门前过。有时候能看到她,有时候看不到她,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很踏实,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就会很失落。上大学之后,每次回来见到她,都会发现她比之前老了一点点,不再是之前的少妇形象了。我知道她买了一台压面条机,开始为乡亲们压面条挣钱了。
四
苏明媚跟那个建材老板的拉锯战还在继续。几次开庭之后,双方在案件的具体细节上已经达成一致,争论的焦点在于赔偿的范围和数额。法庭建议调解,王律师也照会对方的律师,建议调解,因为这样能够最快地拿到赔偿金,方便窝窝的后续治疗和康复,否则建材老板不服判决再上诉,或者二审之后拒绝执行判决,又要旷日持久地耗神费力。但建材老板始终拒绝直接调解。案子一下子陷入僵局。
与此同时,苏明媚的生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见苏明媚正在厨房做饭,满脸绯红,另外两个室友正在各自的房间里打游戏,便问苏明媚今天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吗?苏明媚脸更红了,悄声说,待会儿告诉你。
做好了饭,我俩把锅端到卧室,关上门吃饭,苏明媚羞涩地说,你猜今天发生什么事儿了?今天王律师跟我讨论完赔偿的细节之后,非要约我去喝咖啡,我说他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呢!我早就对他不放心,包里面还带着那把刀。不一会儿,咖啡端上来了。咱农村妇女,懂什么叫喝咖啡啊?一端上来就喝,烫得舌头没了知觉。好不容易等咖啡凉下来,“咕咚咕咚”几大口喝下去,却见王律师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微笑。那眼神说不上色眯眯,你说是欣赏也可以吧。王律师慢慢端起杯子,轻轻品了一口,又把杯子放下了。我才知道城里人吃东西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不仅不会“咕咚咕咚”地咽东西,连吧唧嘴也不会,甚至连喝东西的吸溜声也没有。
我笑了,说这有什么,我吃东西的样子比你还狼狈,你继续说。
王律师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想开车带我在北京逛逛,还要介绍他的朋友跟我认识。我说我没心情,不想去。他说改天吧,这个案子总有了结的时候。然后就把我送回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歪着头问她。
是啊。苏明媚说,接着又问我:你说他是不是想玩弄感情?
玩弄什么感情啊,他都五十多了,糟老头子了。我不屑地说。
说谁糟老头子呢?她笑着打了我一下。
那个王律师我见过几面,他刚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苏明媚每次去见她,都是我陪她去的。他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两个手机不停地接电话,以至于我们的讨论无数次被打断。他总是提议我们仨坐在他宽敞的路虎车里面讨论,这样既节省费用,又能防止被窃听。他总是三言两语就直奔问题的要害,听完苏明媚用夹杂着河南话的普通话做的陈述后,做出总结,然后直奔下一主题。交流完毕,王律师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接着不由分说把一盒点心塞给我们,说你们也辛苦了,尝尝北京的特产吧,这次就没时间请你们吃饭了,接着开始发动汽车。我和苏明媚知趣地下车,关好车门,看王律师把车开出停车位,朝我们挥一挥手,绝尘而去。从此之后,我和苏明媚早上再也不用买小区门口包子摊儿的包子了。包子摊儿老板每次看我走过,脸上总是现出复杂的表情,那表情里面有愠怒,有责怪,有疑惑,也有不安,有时候仿佛在说:是不是觉得我的包子有什么质量问题?
不知不觉间炎夏已逝,秋风又起,法院就赔偿的数额和调解问题又开了几次庭。对方的态度依旧强硬,认为我们提出的八十万赔偿数额简直是天方夜谭,他顶多能赔二十万,叫嚣着就是上诉到最高法,他也会奉陪到底。最后一次开庭审理,苏明媚实在受不了了,说这次你请半天假,陪我去一趟吧,我已经心力交瘁了,随时都会晕倒在法院里面。听王律师说,这次法官还会尽最大努力调解,如果还不成功,下次法庭就会直接宣判。宣判之后就麻烦了。我答应了,陪她到了法院,过完安检,刚要进庭审现场,却被审判员拦在了外面:这次调解只能由双方直接当事人和律师参加,其他人都在外面等候。苏明媚朝我点了点头,我只得退出,坐在法庭外面走廊的长椅上,百无聊赖。
正发呆呢,从走廊一头的洗手间走出来的一个女孩一下子让我头皮炸了:这不是那天在宇宙公馆入口坐在男人车上朝我挤眉弄眼的那个发光少女吗?我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定睛再看,不是她是谁!她好像也认出了我,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接着脸上由诧异转变为惊喜,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陪我爸来的呀。她甩着手上的水说。
那天在宇宙公馆开车带着你的是你爸?我疑惑地问。
是啊,她说,那天我一姐妹生日,几个闺蜜到宇宙公馆的KTV轰趴,本来我要自己去,我爸非要开车送我。他说正好他也要唱歌,我们各玩各的。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跟她又聊了一会儿,说我加你微信吧,她说加就加吧,不过我经常不玩,我爸说我年龄太小,不让我玩。正说着呢,法庭的门开了,双方人员都走了出来。我首先看到了满面愁容的苏明媚和紧锁眉头的王律师,然后就看到了那天在宇宙公馆开车带着发光少女的那个男人。我一下子呼吸急促了,强忍着不让狂跳的心蹦出来。他显然没有认出我,因为他当时在车上根本就没正眼瞧过我。我们分成两拨下楼,各自离去,一路无话。
挥手作别王律师,我立即对苏明媚说,你注意到了吗?刚才法庭外面走廊上的那个女孩,就是咱们在宇宙公馆遇到的那个女孩。苏明媚愣了一下说,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说怎么巧了,我去找你的那天是周五晚上,周五晚上是人们进行娱乐消费最集中的时间段,咱们站在宇宙公馆入口的时候恰逢客流涌入的最高峰,咱们又站了那么长时间。那个女孩是中学生,中学生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给自己的好友过生日,二是过生日喜欢放在周末晚上,因为第二天不用上课。何况他们家就在宇宙公馆附近住,周末来消费一下实属正常……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大概率事件啊!苏明媚笑弯了腰,一边擦着笑出的泪一边说,你就甭在这儿跟我福尔摩斯了,回去支鏊子摊菜馍是正事儿。我说我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逗你开心呢。不过你的北京话说得越来越地道了,“甭”字极其顺溜。她飞红了脸,说,还不是被王律师带的。每次他给咱们点心,我说不要,他就会说,你就甭跟我客气了……我也笑了。
苏明媚和王律师的关系日益亲密。国庆节那天,苏明媚早早起床洗漱,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盘着头,高贵,美艳,不可方物。我睡眼朦胧地问她要干什么去,她说王律师跟她约很多次了,非要带她去北京园博园看看,说再不去园博园的花就全开败了,树叶也掉光了。我伸了个懒腰,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抛弃我了。苏明媚看了我一眼说,我并没有抛弃你啊,你要想去咱们一起去,王律师的车能坐四五个人。我说我才不要去做电灯泡呢。苏明媚笑着拍了我一下,提着小包,轻轻带上了门。连日的困倦很快让我又进入了梦乡。
晚上苏明媚回到家,脸色很不好。彼时我正在厨房,学着苏明媚平常的做法摊菜馍,看到她,就匆匆把煤气灶关掉,跟着她回到卧室,带上了门。我问,今天逛得怎么样?累坏了吧?王律师说什么没有?苏明媚把包扔在床上,说,别提了。早上王律师接到我,我刚上他的车,就发现车后面还坐着一个老头,大概六七十岁,头发花白,不胖不瘦,面容还算和善。我刚要开口,老爷子就笑着说,小苏好!我也赶紧跟他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王律师。王律师说,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老吴,在东城那边住着,今天有空,就出来了。咱们一起逛吧。我心想,王律师今天不是要跟我约会吗?带着一个老爷子出来干什么?后来一想,这样也好,有老爷子在,更安全一些,就没说什么。到了园博园,王律师停好车,把老爷子搀了下来。老爷子走得很慢,看得出来,腿脚有些不灵便。王律师说,老吴前些年受了些打击,生了一场病,不过现在好多了,就是腿脚不太方便,其他各方面都没问题。我问受了什么打击,老吴叹了一口气说,老伴儿走得早,就剩我一个人,整天孤苦伶仃的。我问您孩子不回来看您吗?老吴说,还回来看我,不气我就不错了。前些年老伴儿刚走,我还没缓过来,几个孩子就开始争家产,非要让我从东城的房子里搬出去,搬到西五环的一个小房子里去。闹来闹去,闹到了法院,当时我请的就是王律师。折腾了一年多,官司倒是打赢了,我也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候床都不能下。王律师说,你那套房子不得了啊,离天坛那么近,少说也得一千万。老吴摆摆手,说,快入土的人了,要那房子有啥用。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我没说什么,跟着他们逛,逛完天津园,又逛了内蒙园和广东园。我着急去别的园逛逛,看地图上说还有外国的很多园,无奈老爷子走得实在太慢,刚逛完广东园就中午了。简单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继续逛剩下的园,王律师打了一个电话,打完电话说,他有点急事,得赶紧回去一趟,让我陪着老爷子逛,办完事他开车来接我们。我没说什么,陪着老爷子逛一会儿歇一会儿,老爷子像王律师一样,把我之前的经历问了个底朝天,还问我愿不愿意以后留在北京生活。下午五点半,王律师开车回来了,接我们去吃饭,给我和老吴都劝了很多酒。吃完饭,王律师开车先把老爷子送回家,还邀请我去老爷子家看看,我没去,说实在太累了,王律师就开车把我送回来了。苏明媚说完,叹了一口气,去洗手间卸妆了。
五
窝窝的康复坚定而有力。苏明媚多次跟我说,她当时坐了一夜火车赶到医院,看到浑身插满管子的窝窝,感觉他很可能抢救不过来了。没想到窝窝度过一周的深度麻醉期后,苏明媚去重症监护室探访他,他的眼皮居然会轻轻抖动。苏明媚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幸而及时被旁边的护士制止了。很快,窝窝的脚趾能活动了。苏明媚趴在窝窝的耳边说,孩子,你要是能听到妈妈说话,脚趾就动一下。昏迷中的窝窝使出浑身力气,动了一下脚趾。苏明媚高兴得要跳起来,眼疾手快的护士第一时间按住了她。几个月过去,窝窝被运回县医院的时候已经能正常进食,只是因为胸腔受了伤,说话声音沙哑异常,自带蜂鸣器效果。窝窝从县医院被运回家的时候,一些地方的伤口已经拆线了。窝窝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县医院的大夫来到苏明媚家,把窝窝身上固定着的钢板全部拆除了。窝窝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嘴里面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苏明媚按住了他的肩膀,说,再躺半个月,等我从北京回来你就坐起来。说着收拾好东西,把窝窝交给她的妹妹,坐车到北京去了。
法庭做出了判决:建材老板赔偿窝窝医疗费、误工费、后续康复费用等共计八十万元。建材老板当庭表示不服判决,提出上诉。苏明媚和王律师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脸上并没有愁云密布。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王律师说,做好再纠缠两三年的准备吧。我估计二审很快就会开庭,应该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因为证据材料清楚明白。二审判决之后,看他执行不执行。如果不执行,进行庭外调解。调解几回,如果不成功,就可以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了。法院会把他列入限制高消费的名单,当他处处受限的时候,就会乖乖回来履行判决。如果到时候他还是不履行判决,法院有权根据法律规定拘留他。拘留之后他还是不履行赔偿义务的话,法院执行局就会扣押拍卖他的财产。苏明媚听着,面无表情。王律师说,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到时候有事儿了会通知你的。这就像你身上的小毛病,平时不要想它,把它当成你生活的一部分,时间长了自然就适应了。
事情果然朝着王律师说的向前发展着。一个月后,二审开庭,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后认为,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量刑适当,故决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二审判决为终审判决。建材老板判决后果然拒绝执行,双方进入庭外调解阶段。此时苏明媚早已经不想这事儿了,一审判决结束后,苏明媚就决定继续留在北京挣钱了。窝窝在家里面慢慢能扶着墙走路了,生活基本实现自理,苏明媚的妹妹一周三次骑自行车从邻村过来看他。那段时间老吴天天缠着苏明媚,屡次三番邀请苏明媚到他家做客,说以后要是处上了肯定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宠着,溺爱着,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有一次老吴问苏明媚干啥呢,苏明媚说吃冰淇淋呢,老吴发过来一句“小甜心吃小甜心”,苏明媚看到后把一口冰淇淋喷在了地上。吃完冰淇淋,苏明媚说,不行,我得找一份离东城远一点的工作了,最好是住家保姆那种,这样老吴想纠缠我也纠缠不了了。说干就干,我帮着苏明媚在网上找了一份昌平的家政服务工作,住家,照顾一对老头老太太。老头今年八十六,老太太今年八十五,儿子和女儿都是五十多岁,逢单周周末儿子回来半天,逢双周周末女儿回来半天,陪伴老人。因此,苏明媚每周可以有半天的休息时间。苏明媚跟对方谈好了工资,出发前给我摊了足够我三天吃的菜馍,然后就拉着箱子坐地铁去了。
苏明媚刚当了三四天住家保姆就开始向我诉苦。有一天大概凌晨三点钟,我正在单位值夜班,苏明媚给我发微信,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没呢,值班呢。她说我就知道你没睡。我说你怎么也睡这么晚啊。她说,老头子又抽风了,凌晨两点的时候说自己的腿太难受,把我叫醒,非要让我给她揉腿。揉腿你可以找护工啊,我是保姆,又不是护工。这不,老太太也被惊醒了,哆哆嗦嗦穿衣出来了。他们家是昌平的那种老房子,两室一厅,老太太住主卧,老头子住次卧,我睡客厅沙发。老太太来到老头子房间,说,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啊,还让不让人家小苏睡了。老头子说,我腿难受让小苏揉揉怎么了?老太太说,你白天再揉不行吗?非得大半夜的把人家叫起来?老头子说,我出着工资,半夜把小苏叫起来怎么了?我看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就在老太太的监督下给老头子揉了一会儿,老头子哼哼唧唧大半天,睡着了。老太太也回自己房间了,刚刚睡下。我刚要说什么,苏明媚说,不说了,我得赶紧睡了。早上六点钟,闹钟准响,现在还有两三个小时。老头和老太太早上醒得早,我得轮流伺候他们上厕所,洗漱。洗漱完,老头和老太太都要在小区里面遛弯,遛半个小时回来,我得给他们磨豆浆,买早点,熬粥。伺候他们吃完早饭,我得打扫客厅、卧室和洗手间,打扫完去超市买菜买肉。老头和老太太都喜欢吃饺子,韭菜馅儿、三鲜馅儿、羊肉馅儿轮着来。我刚到他们家的时候感觉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来了两天就发现老太太最喜欢支使我,一刻都不能让我闲着,根本不敢看我坐在沙发上。我屁股刚沾沙发,老太太就说,小苏,去把窗户擦擦。擦完窗户,老太太说,小苏,去给我买几根雪糕,想吃雪糕了。买回来,老太太说,小苏,把他房间的床单被罩换一下。换完,老太太说,你现在就洗吧,不要等堆太多再洗。我有几次实在是被支使得烦了,想把盆子一摔,不干了,可是转念一想,不干谁给你工资啊,你要是现在不干了,不仅一分钱没有,人家还会投诉到家政服务公司。到时候你想再找别的活,就难了。苏明媚说完,说,不说了,不说了,赶紧睡了,说不说了还说了这么多。
周六下午两点,苏明媚回来了,黑着眼圈,满脸憔悴。我说你何必坐一两个小时的地铁千里迢迢从北城奔波到南城,下午五点就得回去,又得坐一两个小时的地铁,我去看你不就得了。她说你不懂,我回来一趟,就跟回一趟家一样,再回去就神清气爽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不一会儿,苏明媚的手机响了,又是老吴,问她下午休息吧,来他家做客吧,朋友刚从南方给他寄来了几罐好茶,想请她尝尝。苏明媚马上回复说,太累了,不想去,谢谢你的好意。老吴说,累了我可以给你弹钢琴呀,让你放松放松。苏明媚说你还会弹钢琴啊。老吴说,吹拉弹唱我什么不会啊。说着给她发了一段小视频,视频里面是老吴边弹钢琴边唱的场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可爱,真可爱。苏明媚被逗笑了,说,没想到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一颗童心呢。老吴说,不管多大年纪都得有一颗童心啊。你们河南不是有黄河嘛,昨天晚上我弹了一段《黄河大合唱》,录了下来,发给你: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南河北高粱熟了……苏明媚听得入迷,老吴说,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弹给你听。说着再次邀请苏明媚去他家。苏明媚说有空一定去。老吴说,说好了啊,有空一定过来。
应付完老吴这边,苏明媚躺在床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问,你觉得老吴这人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苏明媚说,我也觉得不错,人不坏,挺有趣的,思想比年轻人还超前。我说,这么说,你同意跟人家交往了?苏明媚说,这哪儿跟哪儿啊,八字还没一撇呢。接着又问我,跟那个小女孩有没有联系,我说怎么可能,人家才十四五岁,正上初中,我已经过三十了,她只是画着烟熏妆,打扮得太成熟罢了。苏明媚从床上起来,去厨房摊菜馍,说,之前听你提到过有一个朝阳女孩,你们还有联系吗?我说当时我回复微信回复得太迟了,她不理我了,随后把我拉黑了,不过后来又解除了拉黑,我正在考虑过几天要不要去朝阳请她吃一顿火锅。苏明媚舀出一勺面糊糊摊在鏊子上,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正说着呢,苏明媚的手机响了,王律师打过来的,苏明媚放下勺子,接了电话,说,又要调解是不是?王律师说,是,可能要调解七八次,估计调解一两次你就适应了。你忙你的吧,到时候可以让老吴跟着我过去,他经验丰富,又是老北京,嘴皮子溜。苏明媚说,别给人家添麻烦了,我到时候请假过去就行。王律师说,你别操那么多心了。说着就挂了电话。
苏明媚摊完菜馍,吃了两个,坐上了开往昌平的地铁。
(《苏明媚》首发于《奔流》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