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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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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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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雨

杨永磊

喝咖啡半小时后,他开始进入兴奋状态。他不想说“嗨”,感觉说不出口,想了一个词语,叫“极致的飞升”。这种飞升顶多持续两个小时,之后便陷入更深的疲惫。他打开电脑,想利用这两个小时赶紧写几段。四点钟孩子们放学,闹哄哄的,思路一打断,就很难续上了。实际上从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外面开始叽叽喳喳,因为接孩子的家长们站在那儿不会闲着。好吧,还可以写一小时五十五分钟。喧闹声大概四点十二分结束,结束后,如果思路能续上,就再写一两个小时;如果续不上,就读几组诗或者几篇小说,一下午就过去了。三点五十五分到四点十二分之间,他会浏览几条热点新闻或者娱乐花边,因为浏览这些不需要安静的环境。反过来说,在安静的环境中浏览这些,是对时间的浪费。

每天的喧闹中总会有水仙花般的声音响起,是一个女人的,时间在四点零五分到四点零七分之间:同学们,回去把今天讲的课文默写两遍,明天提问,再见!接着是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老师再见!女人的声音说不上多甜美,只是一种——他想了一下——娇柔的慵懒,或者说是,慵懒的娇柔。仿佛有气无力,实则娇美无比。他猜想女人肯定生在富贵之家,或者嫁了一个多金又体贴的老公,否则一种声音里面不可能同时出现娇柔和慵懒。有几次他一听到声音就趴到窗户边看,女人已经淹没在学生和家长的人潮中。有一次他订了闹钟,四点零三分闹钟响起,他准时来到窗户边,女人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有一次,女人眼看就要转过头来,他眼看就要看到女人的容貌,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窗户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他想到了欣欣。欣欣的声音跟女老师的一样娇柔,却听不出慵懒的味道。白天在家把洗手间打扫一下吧,头发把下水道都堵了。欣欣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敲了敲他的门,说。

他听到自己几乎是在睡梦中说了一句:好的。对于欣欣的要求,他没有第二句话,差不多相当于条件反射了。说完之后,清醒了一点,心想,你们两个女孩留那么长的头发,每天洗两次澡,头发堵了下水道,却让我清理。转念又一想,谁让她们是女孩呢?静静在欣欣出门十分钟后起床,动作比欣欣麻利得多,但声音也比欣欣大,乒乒乓乓的。顺序也不一样,欣欣是先洗澡,后刷牙,然后坐在客厅里化妆,最后换上高跟鞋,“笃笃笃”往外走。静静是先刷牙,后洗澡,接着换上高跟鞋,踩着地板,在铮铮然的声音中化妆,收拾东西,出门。相应的,如果早上没有被两个女孩惊醒,他会依次做类似这样的梦:外面下雨了,不大不小,淅淅沥沥淅沥,淅沥淅沥淅沥,一个女孩子站在屋檐下,用湿毛巾擦拭自己的皮衣。她抬头望了望天,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一辆小车停在女孩门前,女孩穿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积水,上车,关车门,“嘭”的一声。他看着小车开走,继续往前走,看见另一个女孩正用刷子刷自己的白球鞋。女孩看到他,停下来,扔下刷子,转身走了。他信步跟了上去,经过一栋房子,一条大瀑布赫然出现在眼前,流水哗哗,飞流直下三千尺。他正看得入神,突然一匹受惊的马窜入人群,“哒哒哒”从眼前飞奔而过,人们四散奔逃……这房子隔音效果太差。有一天早上他正做着打乒乓球的梦,被静静高跟鞋的声音惊醒后,伸了个懒腰,说。

晚上六点钟,他准时去单位吃饭,六点半没饭。单位晚餐免费,这样他至少可以省十二块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有免费的晚餐。为什么不五点钟或者五点半去吃饭?他问自己。去之前,他换上了很小很紧的内裤,这样便于在路上行走,腰会舒适一些。因为这样他的注意力会转移到腹股沟上,从而减轻腰部难受的程度。如果去办公室,则需要换上较为宽松的内裤,因为这时候腹股沟的难受已经上升为主要矛盾,腰部的不适则下降到次要地位。

上午他去了趟医院。医生拿着他拍的片子端详了半天,说,小伙子,你的腰没任何问题。他说,为什么我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的腰很难受,连梦中走路都是扶着腰。医生放下片子,掀开他的上衣,仔仔细细把他的腰捏了个遍,说,你的腰比正常人的还健康。他流露出疑惑的表情,那表情里掺杂着痛苦和茫然。医生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上午睡觉,下午写字,晚上夜班。医生问,你写字的时候会几小时不动吗?上夜班的时候是一直坐着吗?他说,写字前必定要喝一杯咖啡,喝完咖啡就会感觉很幸福,会在虚幻里面一直飞升,飞升,飞升,兴奋得坐不住,写一两段,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甚至想上蹿下跳,有时候不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医生说,怪不得你的腰比正常人的还健康。他说,上夜班的时候走动得更多,一个版面,拼好之后,版面副主编说右上的稿件有错别字,版面主编说头条的标题字号太小,部门副主任说右下的稿件换一下吧,部门主任说图片的选取不够恰当,副总编辑说文中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双引号啊,总编辑说这篇稿件的标题一定要改得吸引人眼球一些……任何一个领导说完,我们这些他们眼中的小喽啰就要拿着版样飞奔到拼版机器前,去改正,改完,再飞奔到打印室去取新的版样。还有三校、唱读、付印、传版,一晚上下来,少说得跑两公里。你看,我都过三十了,在他们眼中,还是个小喽啰……你有三十吗?医生盯着他看。88年的,早过三十了。他说。医生笑了,没想到你年轻的外表下有一颗如此多愁善感的心。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的腰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临了,医生问他,你还是单身吗?他点点头,医生说,赶紧找个女朋友,有了爱情的滋润,说不定腰很快就会好起来,你懂我的意思吧?

88年的为什么不能喜欢96年的?

88年的当然可以喜欢96年的,相差8岁而已嘛。沈从文还比张兆和大了8岁呢。有一天早上两个女孩去上班后,他睡不着,躺在床上想。

两个多月前他租住的房子主卧和次卧同时腾空,两个女孩搬了进来。主卧里面原来住的是个职业房产中介,人们习惯上称他为二房东。二房东要搬去大房子里面住了,一室一厅,单门独户的。二房东在搬走的时候狡黠地向他眨了眨眼,说,巧得很,两个女孩都是96年的,去年刚毕业,一个巨蟹,一个天蝎,好像都是单身,能不能追得上就看你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没有了二房东,他还真有点不适应。去年初秋他搬进来的时候,二房东见他晚上上班,白天睡觉、看书、写东西,而自己晚上听歌、看小视频、打游戏,白天睡觉、听歌、看小视频、打游戏,偶尔打几个电话处理一下租房收租事宜,两人的作息时间基本一致,年龄也一样大,就把他引为同类。二房东除了睡觉,从来不关门,房间又离洗手间近,每次他去洗手间,必被二房东叫住:“魏Sir!”

他明白二房东是想让他过去陪他玩儿。这时候他才知道二房东是孤独到灵魂深处的。所谓陪他玩,无非是聊天,他不会打游戏,跟二房东一起看小视频,看到搞笑的,就笑一笑,二房东新认识了哪个女孩,他就在二房东的手机里面饱饱眼福。偶尔二房东会用他的身体来练拳,给他一拳,让他还击。他当然没法还击,二房东可是在少林武校练过三年呢,身子如铁塔,胳膊如铁棒,拳头如铁锤。他捂着被二房东打痛的部位呲牙咧嘴,二房东说,来,你打我三拳。他想早点回去看书,就继续在那儿呲牙咧嘴。二房东醒着的时候,他想写东西肯定不可能了,戴着消音耳塞和降噪耳机看不太费脑子的书勉强还可以。有一次他戴着消音耳塞和降噪耳机看书,二房东打游戏的声音还是太大,聒得他心烦意乱,他索性抓起上一个租户(应该是个女孩)留下的羽绒服帽子,结结实实绑在自己头上。分贝没降多少,二房东突然推门而入,笑弯了腰:你干啥呢?装小媳妇呢?他气急败坏地把帽子解下来,扔在地上。次卧里面住着的一对小夫妻,早就烦透了二房东的高声喧哗和打游戏不关门,跟二房东冷战了半年多,受不了,几次闹着要搬家。时间长了,他对二房东的这种做派也感到厌倦,有点心力交瘁了。二房东却每次见他去洗手间或者从洗手间出来,都雷打不动地高声叫道:“魏Sir!”他干脆准备了一个夜壶,小便在房间里面解决,每晚临睡前去洗手间倒掉。有一次他听到二房东叫他,他没搭腔,二房东吼道:“魏士元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没想到二房东搬走后竟然留给他这么两个漂亮可人的尤物。

两个女孩的东西不多也不少。二房东做了甩手掌柜,签完合同就骑着摩托车溜之大吉了,他,魏士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个女孩的东西从车上一件一件搬下来,再一件一件搬进房间摆好。两个女孩一口一个“大哥哥”地叫着,他的身子刚刚因为搬家热得融化,心就跟着融化了。他装作不知道她们两个的信息,问了几句,得知她们确实是96年的,刚毕业,一个叫欣欣,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另一个叫静静,在一家人力资源公司做人力资源,两人是在一家租房网站上认识的。他趁热打铁,加了两个女孩的微信。

有如绸缎,细密爽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后,突然想到了上面的两句,赶紧爬起来记在本子上。欣欣和静静都出去上班了,他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一刻。昨晚下夜班后回来,他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洗漱,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挂在晾衣架上的衣服。他的心狂跳起来,身子抖了几下。他先来到欣欣房门前,听到了她均匀而平静的呼吸,接着又来到静静房门前,听到的呼吸同样均匀而平静。他像贼一样来到晾衣架前,撩起女孩的衣服放在鼻子下面。清新的洗衣液的芬芳。像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又像夏日的西湖荷花盛开。他想了两个比喻,放下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们下班后会把包扔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换鞋,抱怨一天的劳累。一个女孩会喝一杯果汁,另一个会打开电视,看《极限挑战》或者《奔跑吧,少年》。休息完,一个女孩会点一份外卖,另一个女孩会去厨房熬粥。吃完晚饭,一个女孩会去洗衣服,另一个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玩手机。他想完这些,慢慢站起来,关掉客厅的灯,用手机屏幕的光亮找到回卧室的路。躺在床上,万籁俱寂,唯有静静极轻的呼吸声,一丝丝传入他的耳朵。他跟静静住隔壁。这房子 隔音效果太差了。他又一次这样想。他想试一下能不能听到主卧欣欣的呼吸,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就像有时候他的注意力会集中到腰上,有时候会集中到腹股沟上一样。果然听到了!极轻微的呼吸,像熟睡中的小孩子。他在脑中又想了几个比喻。

所以昨晚失眠了。他想起跟心理医生约了今天上午十点五十见面,就赶紧爬起来,胡乱穿衣洗漱,塞几块饼干,出门坐地铁。

我原以为你可以永远不用再找我。心理医生一边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一边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问题。他扶了扶眼镜,说,昨天我去医院了,拍了片子,大夫说我的腰没有任何问题,比正常人的还健康。但我的腰几乎不能触碰任何东西,穿松紧带裤子或者扎皮带的裤子都难受得无法呼吸。我现在走路的时候必须穿上非常紧的内裤,把注意力转移到腹股沟上,这样才能减轻腰部的痛苦,否则走路的时候腰就会像水蛇一样扭来扭去。一坐下来,腰就不难受了,因此,我需要去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又得换上宽松的内裤,把注意力从腹股沟上再转移出去。天天这样。那是一种,怎么说呢,无所加持的感觉,您能体会到吗?就好像四面八方的事物都在向你涌来,而你的腰连裤子都挂不住。“无所加持”是我自己造的新词。

你看,你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心理医生说。那就准备两套内裤呗,遇到走路较多的情况,就换上比较紧的内裤,遇到坐着比较多的情况,就换上宽松的内裤。你必须学会跟你的这种状态一起生活,它也许会伴随你一辈子,时间长了自然就融化于无形了。

他揣摩着他的话,心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咱们收拾一下,下楼一起吃饭。他说,我租的房子里搬进来两个女孩,都是刚毕业,一个赛一个标致。心理医生说,我看你就是想在我这儿磨蹭会儿时间。搬进来挺好呀,你不是单身吗?有动心的就追呀,这样你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他说,追是想追,老毛病又犯了。心理医生说,还是不敢当着女生的面喝水、吃东西?他点点头,说,一跟女孩在一起,浑身就难受得无以复加。晚上下班回到家,听到两个女孩睡得很甜,又特别想见她们一面。刚搬进来的时候,她们一口一个“大哥哥”,叫得我心里面麻酥酥直痒痒,可是没过几天,她们不仅不再叫我大哥哥了,抬头低头连招呼都懒得打了。那个做人力资源的女孩,本来就是一个理性冷静的人,现在简直是冷若冰霜了,每天回到家,恨不得“横眉冷对千夫指”。欣欣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但显然没有之前那么热络了。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几天,终于明白了:前段时间,我曾经问过欣欣,有没有男朋友,并顺便把她赞美了一番。欣欣肯定有意无意告诉了静静,才引得静静醋意大发,继而迁怒于我。我再给欣欣发微信的时候,她已经不回复了,给静静发,她更是不回,还故意在我刚给她发完微信的时候就发朋友圈,以此向我表明:你看,我微信在线,就是不回复你。冷漠归冷漠,她们两个的打扮却越来越漂亮了,像一些国家搞军备竞赛似的,今天你买一条漂亮裙子,明天我就买一条更漂亮的,而且她们还故意在客厅晃来晃去,像模特走T台似的,生怕我看不到。

她们两个既拒绝我,又勾引我。他说。

吃饭吃饭,边吃边聊。心理医生站了起来。

午后读诗十五首。他尤其喜欢其中的一首长诗《雨打和尚的脑袋呢》。读完它用了十分钟,反刍却用了半个小时。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像老牛反刍那样开始回味。回忆不起来全部,只零星记得其中的几段,但他认为诗中弥漫的情绪他完全抓住了:

曾经我在一首诗里写雨

希望没下雨的地方下雨

下雨的地方

就不应该下雨了

……

当时的事谁说得清

一辆车来了

你下车,等着的是雨

有人撑起雨伞

雨就和他不相干了

……

一个男人的靴子里,就有一场雨

发出的声音

雨和脚缠在一起的声音

雨舔脚趾的声音

雨撞在鞋上的声音

雨趴在鞋上的声音

雨的呻吟

……

他点了三次烟,三次都被雨灭了

他一天的想法又会怎样呢

被雨灭了三次的人

他大概一辈子都不想抽烟了

……

欣欣的男朋友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反刍完,在那位女老师水仙花般的声音响起之前,他想到了这个关键问题。

这个问题乍看起来像句废话,男朋友有女的吗?前段时间他问欣欣,你是不是还没男朋友呀?欣欣反问他,你觉得呢?他说,我觉得你肯定没有男朋友。欣欣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没有男朋友呢?再往下问,欣欣就不回答了。他一方面为欣欣的机智妙答点赞打call,一方面躺在床上百转千回,苦思冥想,反复比较着欣欣有男朋友和没男朋友的可能性。就在前几天,他有了重大突破。那天下午他喝完咖啡,飞升的感觉还没有上来,他躺在床上,想看一下欣欣昨天发的照片。他点开朋友圈,发现欣欣朋友圈的设置变成了“仅显示半年”。他看到有一张照片是她23岁生日那天拍的,她跟一位跟她穿情侣装的男孩(或女孩)喝交杯酒,并同吃一根面条。那人看上去说不清是男是女,中性的发型,斜刘海,浓眉大眼,模样俊俏,如果是男孩,那就太精致了,如果是女孩,会显得很酷。他把照片发给欣欣,质问她,这个人是不是你男朋友,欣欣说,很多人都会问这张照片,哈哈。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我男朋友不是我姐妹呢?又来了。他说,看着不像你姐妹。欣欣回了一个哈哈,不答了。他把照片发给十几个亲朋好友,请他们辨认,结果有一半的人说是男孩,有一半的人说是女孩。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北京这个时节雨真多。他随口说了一句:雨打和尚的脑袋呢。

静静回来了,一直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仿佛不夸赞她一句,她就不走。他说:你这条裙子非常漂亮,能很好地衬托你的身材。静静说:谢谢。声音不干不湿。说着转身进了房间,带上了门。

欣欣这一周来,几乎天天下午问他,晚上七点钟在不在家,她又忘带钥匙了。怎么可能连续四五天忘带钥匙呢?难道是她想每天见他一面?难道是她想每天让他能有机会见她一面?这样看来,欣欣没男朋友的概率大大增加了。他虽然跟两个女孩住在一套房子里,却经常连续好多天不能见一面。两个女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正在熟睡;他醒来,两个女孩早就去上班了,留他一人独守空房;他去单位吃晚饭上班的时候,两个女孩还没回来;他下夜班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女孩早已经睡熟了。上周的一天,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就在早上七点的时候,让自己醒来,半开着屋门。不一会儿,欣欣出来洗漱了,穿着吊带短裤,睡眼惺忪,头发挽着。他看了欣欣一眼,欣欣也看了他一眼,嘴巴嘟了一下。他从床上坐起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欣欣在客厅里洗漱,化妆,收拾东西,换高跟鞋,两人谁也不说话,默契得像演哑剧。欣欣出门走了,他还坐在床上回味,不一会儿,静静的门开了,看他的门开着,吓了一跳。静静回过神后说,你怎么开着门呀。他说,天太热,开着门凉快。正在这时,欣欣又开门回来了,应该是忘带东西了,在客厅里找。静静说,你可以开空调呀。他说,感觉还没到开空调的程度,省点电。静静说,你还是把门关上吧,早上起来大家都穿着睡裙短裤什么的,看到了不好。他“哦”了一声,起身关门。欣欣听着,好像找到忘带的东西了,一言不发,出门走了。

如果他不去单位吃晚饭,七点钟在家,欣欣回来,他跟欣欣能有半小时的独处时光,因为静静七点半回来。他七点四十骑车去上班,也能见静静十分钟。这样想着,他决定以后不去单位吃晚饭了。

晚上七点,他准时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一本书,似看非看。敲门声响起,他开门,欣欣回来了。欣欣一边换鞋,一边充满歉意地说,给你添麻烦了。他礼貌性地点头微笑,继续坐在沙发上看书。欣欣进房间了,不一会儿,换下了工作套裙,换上一身T恤和热裤出来了,走到他旁边,说,你看的什么书呀。他说,随便乱看,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马尔克斯。欣欣笑了,绕口令似的。她把头发挽起来,开始做家务。七点二十八分,他刚要回自己的房间,欣欣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差点忘了,买了几根雪糕,再不吃就化了。说着取出一个递给他。他连忙摆手,欣欣说,快拿着,天天让你开门怪不好意思的。他接着,想拿回房间吃,欣欣说,你就在客厅吃吧,害羞什么。他只得坐下,撕开雪糕的包装,舔了一口。静静回来了,看到他们两个正在吃雪糕,说,都在呢。欣欣说,快来吃雪糕。静静说,这几天肚子不舒服,不能吃凉的。说着从冰箱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对他说,我这儿有几根哈尔滨红肠,你要吃吗?他说不了,马上准备去上夜班。静静说,你夜班那么辛苦,肯定会饿,拿几根吧。说着不由分说把红肠放到他手上。放完,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欣欣,你还没吃晚饭吧,给你几根?欣欣连忙摆手说不用,她晚上只喝粥。

静静对他的态度好像变好了。有几天静静下午五点钟就回来了,说下午没什么事儿,大家都溜了。他跟静静打了个招呼,就要回自己房间。静静说,你就在客厅待着呗,现在又不是早上。他只得继续坐在客厅。静静回屋,换了一身居家的碎花裙子出来,开始拖地。边拖边说,以后我得经常做家务了,要不人家欣欣该有意见了。他笑了,家务嘛,谁有空谁做,再说,咱们这个地方,能有多少家务。静静说,那可不行,人家每天都比我早回来半个小时,等我回来,家务早做完了,我得赶紧把少做的家务补回来。他笑了,跟她一起做起家务来。

晚上六点五十分,他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静静做好了饭,喊他过来一起吃。他说不了不了,待会去外面吃。静静说,费那事儿干嘛,我做了这么多又吃不完。待会欣欣回来咱们三个一起吃。他还是坚决推辞,不出门。静静说,我在客厅看电视会不会影响你看书?他忙说,不会不会,你看你的。

躺在床上,他又想起了那句诗:雨打和尚的脑袋呢。他翻了一个身,想,也许静静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呢。论可爱,静静自然比不上欣欣,静静太严肃了。话又说回来,做人力资源的,太娇柔了也不合适。论标致,静静却一点也不输给欣欣,两人的漂亮各有千秋。论成熟,静静比欣欣成熟理性得多,虽然她们都比他小了8岁,但家里面一应大小事务,包括与房东和二房东的交涉,都是静静出面完成的。真好,有个女强人,万事不操心。以后结婚了自己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有时候他在客厅拖地,静静说,地昨天刚拖过,你去把洗手间清理一下吧。他只能屁颠屁颠儿地去清理洗手间。这样以后结婚了她会不会使唤我一辈子?他想。欣欣回来了,换下高跟鞋就来敲他的门:我买了三个雪糕,咱们仨一人一个。他连忙说不吃不吃,欣欣说,买都买了,给你放客厅桌子上了。接着给静静,静静说,我不能吃凉东西。全给他吧,他天天上夜班那么辛苦。欣欣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开门到客厅拿雪糕,静静坏笑着朝他挤了挤眼,悄声说,你主动点啊,还想天天让人家女孩子主动?说着努了努嘴巴,指向欣欣的房间。

他骑车到单位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分。父母的催婚电话准时打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找对象结婚?你同学的孩子都八岁了。

满山苍翠,微雨含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赶紧掏出手机记了下来。那时候他正编辑着稿件,一个版面十来篇稿子,三个人,大家你一篇我一篇地编辑着,他脑中忽然蹦出了这句话。自从前些天读了那首长诗之后,他脑中一直回荡着那句诗:雨打和尚的脑袋呢。雨打和尚的脑袋呢。现在终于可以用新的一句话代替了:满山苍翠,微雨含烟。不好的是晚上他急着出门,忘了换上宽松的内裤了。他知道只要他们三个都在家,两个女孩说话就开始带刺儿,有时不免含沙射影相互拆台。静静自从那天跟他说要他对欣欣主动点以后,就很少跟他说话了,半个多月了,每天只是例行性地打一个招呼,就忙自己的了。他想赶紧出来透透气,推着自行车就出了门。骑自行车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内裤无所谓,因为骑自行车既不是走路,也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可是他到办公室,却发现自己忘换了。忘换也好,正好锻炼一下自己转移注意力的能力。他开始把注意力往腰的部位转移,集聚,集聚,集聚,调匀呼吸。九点了,他准时离开工位,坐到拼版机器前。

这几天天热得发了狂。他看了眼手机,最低温28度,最高温37度。下夜班的时候,他刚从办公大楼走出来,身上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今天还行,活儿少,凌晨一点准时下班。他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刚跨上就感觉落雨了。雨很热,他感觉整个空气都在嗞嗞冒烟,像被烧热的铁板,而雨是洒落在上面的水。雨一滴一滴砸在他胳膊上,砸得他生疼。下吧,多下一会儿就凉快了。等红绿灯的时候,他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手头没有纸笔,骑车也不能看手机,他把注意力往脑部集中了一下,又在心中默念一遍。橘黄色的灯光宁静肃穆,凌晨的北京安静一些了。热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一滴一滴砸在他脑袋上,身上,胳膊上。绿灯亮起,他骑车穿过马路。

他确认了三遍,才看到客厅沙发旁的桌子上确实放着一大束玫瑰,有上百朵。玫瑰下面被丝带扎住了,上面骄傲地盛放着,亭亭玉立,鲜艳欲滴,蓬蓬勃勃。他盯着玫瑰看了一会儿,咧嘴笑了。笑完蹑手蹑脚回自己的房间。静静的呼吸声平静而均匀,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侧耳谛听,欣欣的呼吸声同样平静而均匀。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去洗漱,洗漱完,又轻声关上门,躺下了。外面还在下。

早上醒来并没有感觉凉爽多少。相反,因为下雨,空气潮湿黏腻,体感温度升高,感觉更闷热了。两个女孩早去上班了,他在客厅里背着手,踅摸了几圈,闻了几遍玫瑰花的香味,闻完又回房间躺下了。一个人在家,腰部舒服多了,喝水、吃东西也没那么难受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时候的“我”,跟三个人都在家时的“我”,是同一个“我”吗?是,又不是。一个人时候的“我”,是一个人状态下的“我”;欣欣和静静在家时,是在她们两个影响和作用之下的“我”。因此,虽然都是“我”这同一个人,却不是同一个“我”。想完,他又躺下了。

窗外传来货郎担儿的声音。货郎担儿只吆喝了一声,就用竹节打起了快板,偶尔用铁钎子擦一下铁片。他恍惚间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小时候,奶奶牵着他的手,围着货郎担儿的挑子,买糖吃。迷迷糊糊中他睡了过去,起来一看,三点五十了。没冲咖啡。他赶紧起身,想冲一杯咖啡,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杯冲好的咖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确实是一杯冲好的咖啡。他摸了摸杯身,烫得缩回了手。他检查了一下门,关得严严实实,如果有人在我熟睡的时候推开门,我肯定会被惊醒的,他想。难道是我刚才睡得太沉?这样想着,他又躺下了。

没有听到那声水仙花般娇柔而慵懒的声音。他恍惚想起,四点钟也没有听到孩子们放学的喧闹。三点五十五分也没有听到家长们的叽叽喳喳。他看了一眼日历,原来孩子们已经放假好几天了。

没有了那位女老师的声音,他一下子感觉生活索然无味。像被抽去了一根肋骨,上身也有点挂不住衣服了。朦胧中他发现,下午自己既没有喝咖啡,也没有写东西,一首诗也没读,一个字也没看。

晚上六点五十,他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深呼吸了几口。七点钟,欣欣没有回来,七点十分,七点二十,还是不见她的踪影。七点半,静静踩着高跟鞋回来了。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静静也笑了一下。他说,这是谁送的玫瑰花呀,我今天都闻一天了。静静说,一个朋友送的,我不要他硬要给我。他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呀?静静说,有女孩给女孩送花的吗?说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十分钟后,他骑车去单位,刚到单位,父母的催婚电话准时响起。应付完父母,他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大家都已经在自己的工位上就绪,夜班正式开始。九点钟,他准时坐在拼版机器前。今晚好的是他出门前换上了较为宽松的内裤。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酷热,下夜班后没有落雨。他一口气骑到家,开门前深呼吸了一口,心想,这次不知道客厅的桌子上又会放什么东西。开门进来,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愣了一下——昨晚的玫瑰还在那儿亭亭玉立着,桌子上又多了一盒玫瑰,盒子半开着,里面的玫瑰同样蓬蓬勃勃,娇艳欲滴。他深吸一口气,盯着看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了。跟昨晚一样,他分别捕捉到静静和欣欣的呼吸后,轻手轻脚出来洗漱,关门,躺下了。

第二天晚上六点五十,他准时从房间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摊开了书。十分钟后,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欣欣回来了。他微笑着跟欣欣打了个招呼,欣欣笑着说,嗨!他说,盒子里的玫瑰花是你拿回来的吧?欣欣说,是呀,之前的一个客户送的,非要见面一起喝咖啡,喝就喝吧,还送我花。他“哦”了一声,欣欣说,前天晚上我们部门聚餐,我回来得晚,到家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大束玫瑰花,是静静的吧?我也没问她。他说,是呀。欣欣坏笑着说,是不是你送的?他说,怎么可能呢,我应该送你玫瑰花才对。欣欣又笑了,说,已经有人送我花了。说着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他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期待欣欣能换一身衣服,出来,但欣欣一直没出来。他自己也感觉无聊,又坐了一会儿,外面下起雨来。不用说,又是热雨。白天火焰山,晚上赛蒸笼,不是热雨又是什么?雨越下越大,他想赶紧骑车去单位,后悔自己没有早出发一会儿。一看手机,竟然七点四十五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来七点半静静没回来。他顾不得多想了,收拾好东西,跨上自行车,冲进了雨中。

骑到半路他接到了父母的例行催婚电话,此时他正在雨中,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得他难受,手机又在书包里,他没接。七点五十五分他到单位,打过去,父母又不接了。他用纸巾把自己的头发和身子擦干,走进办公室,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版面的一位老师去北戴河了,休年假。他临危受命,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完成得飞快,比平时那位老师在时完成得还快。今天没什么大事,新华社十二点半就关机了,他执行完收尾流程后,关掉电脑,出了门。

一个女孩在街角哭泣。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些在电影中出现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了。他深呼吸几口,下车,推着车慢慢走向女孩。女孩穿着吊带,长发披肩,脸上的妆哭花了。他把自行车靠在身上,掏出纸巾,刚要递上去,女孩含泪看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你走,要你管!

到家开门前他例行深呼吸了一口。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烫的程度减轻一些了。他打开门,进到客厅,又愣住了:桌子上又多了一束玫瑰花,跟静静那晚带回来的一样。这是要搞军备竞赛还是怎么的?他看了一眼那束花,不用说,肯定是静静的。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能是欣欣的呢?怎么能保证欣欣不会收到这样的玫瑰花呢?正想着,他听到静静的房间有响动。他赶紧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掩上了门。

是蹀躞声。混之以鱼儿吐气泡时发出的啵啵声。他心跳得很快,正想把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捕捉一下欣欣房间的动静,静静的房门开了。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一个男孩走出客厅,跟静静告别。静静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了。他深呼吸几次,出门洗漱了。他在欣欣房门前站了半分钟,试图捕捉欣欣的呼吸,没有捕捉到。也许欣欣又去参加部门聚餐了呢。也许欣欣正在回来的路上。他想着,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躺下了。

想去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边,不想去贝加尔湖。贝加尔湖毕竟深处内陆,符拉迪沃斯托克可是临着太平洋呢。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想。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淅沥,淅沥淅沥淅沥。他又想起了那首长诗。

雨打和尚的脑袋呢。

雨打和尚的脑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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