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磊
车子在京承高速上奔驰,阳光很好,像一首不紧不慢的音乐,汩汩流动。司机是个话很少的人,开车专注,除了必要的几句回答之外,一言不发。我问他,现在是在北京怀柔境内还是河北境内?司机说,有保密纪律,不能说。我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想起路上隐隐约约看到一段长城,但已经过去很远了。中途车子驶下高速,进入一片深山,我看看表,早上八点司机师傅接到我,从市区出发,现在是十二点四十。我想用手机定个位,发现手机没信号。我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外来的设备到这里都会失去信号,到时候有专门的通讯设备跟外界沟通。我放下手机,戴上耳机听歌,吃了块面包,望着窗外,两边的山势渐渐巍峨起来。
我伸了个懒腰,想象着待会要见的公载雾先生在现实中会是什么样子。当记者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奇人异士没采访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见过公载雾先生。当初单位派我去采访他的时候,公载雾先生是坚决拒绝的,但是单位说我是像公载雾先生一样的奇人,说不定先生能引为知己,两人成为忘年交,先生这才答应了。正想着,车子停下来,面前是一道铁制栅栏,栅栏内侧密密植着松柏,绿意盎然,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前方禁区,人车禁行。司机掏出证件,对着栅栏的感应器“嘀”一声,栅栏像波浪一样向两边分开,司机把车开了进去。园子里静极了,道路两边全是树,偶尔能看到几座小白楼掩映其中。约莫十分钟后,司机停车,我下来,看到一位白衣长者站在门厅下,脸色温润。我赶紧迎上去,长者说,载雾有失远迎。我说,不敢当,晚辈能见到先生,是晚辈的荣幸。载雾先生说,你叫我载雾就行,咱们不论辈分。我说,还是要叫您先生。载雾先生笑了,说,你坐了半天车,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在园子里逛逛。我说我在车上刚吃过,不饿。载雾先生说,那咱们就随便走走。我说,这里到底是北京地界还是河北地界?我怀疑咱们是在河北省境内,但按照师傅的开车速度,现在可能仍然在怀柔。载雾先生说,你说是河北就是河北,你说是怀柔就是怀柔,反正北京河北交界这一带全是山,绵延几百里。我说,早就听说您在这儿建了一个乌托邦,相当于世外桃源,蓬莱仙境,一直为先生的情怀和壮志所折服。载雾先生说,言重了,我可没什么雄心壮志。这里的“乌托邦”不是什么空想的国,你可以按照本意,理解成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这里所有的景致都是按照自然的山势修建的,最大程度保留原有的风貌。比如远方的那座山,我把它称作大荒山,跟它遥遥相望的山崖,我叫它无稽崖。你当然可以称它为南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者叫它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你再看更远处那座,像不像个睡卧的美人?
我顺着载雾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连绵的群山像水墨山水画一样徐徐展开,果然有座山像一位恬静安然的美人。正看着,头顶的阳光被遮挡了一下,眼前变暗,瞬间又恢复了光亮。我说,是有什么东西从这儿飞过吗?载雾先生哈哈大笑,说,是空中飞车,我正要带你去见识一下。这个项目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搞,当时属于绝密级,但后来搞这个项目的国家和团队越来越多,也就没那么神秘了。二十多年来,我们的各项技术取得了长足进步,经常跟世界同行交流,还出口了部分专利。这个空中飞车,说简单点,就是为了解决大城市病的问题。比如北京、上海、深圳、广州,一千多万,两千多万人,人多车也多,交通拥堵、空气污染是最让人头疼无奈的问题。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我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里枯坐,灵光一现,提出了空中飞车的设想。研究所的人早就觉得我是个疯子,对我的这个提议嗤之以鼻。我向所里的领导提出单干,保留工作和薪资待遇,一个人去深山里搞实验。所里乃至全研究院巴不得我赶紧离开,批准了我的请求,为我申请了一笔科研经费。刚到这深山的时候条件非常简陋,后来一步步才形成今天的格局。刚开始设计的空中飞车也简陋,铝制的,铝合金的,钛合金的,光论证就花了好几年。那时候基本上是无人机模式,不敢坐人,因为安全性得不到保证。千禧年过后,得益于跟几个飞机制造厂商的合作,设计了自动弹射系统,才敢坐人。我说,是像战斗机、歼击机上面的弹射系统吗?载雾先生说,差不多。当飞车在空中出现发动机故障或其他问题导致失速,按动弹射按钮,飞车会自动将人弹射到距地面2000米左右的高空,同时打开降落伞。考虑到有时会出现降落伞无法打开的情况,弹射系统做了改进,安装两个降落伞,当一个降落伞失灵的时候另一个会立即打开。那时候的空中飞车,从整体上看,跟直升机差不多,速度慢,造价高,消耗能量大,操作飞车的人还要具备专业的驾驶技能和一定的驾驶经验。也就是说,实用性不强。2005年,我提出了空中飞车轻便化的想法,得到所里的支持,所里为我找来一批材料方面的专家,合力展开空中飞车制造材质的攻关。攻关进行了很长时间没有突破,有一天我浏览科技简报,看到深圳的一家企业研制出了柔性显示屏,轻便,易携,给了我极大启发。现在的空中飞车,用的就是柔性材料,当然比显示屏坚固得多,分为透明和不透明两种。很多年轻人喜欢酷炫,将来可能会选择透明的,所以我们加大了在这方面的科研力度。当然,考虑到隐私的需要,很多人还是会选择不透明的。比如夫妻和情侣乘坐空中飞车出行,如果他们的亲昵举动不想被别人发现,就要选择不透明的。柔性材料最大的特点就是轻便,经过科研人员的不懈努力,一辆空中飞车的总重量从刚开始的几吨降到了100千克,50千克,10千克,目前控制在5千克左右,未来可能降到2千克。这就好比电脑,刚发明电脑那会儿,要用一个屋子来存放主机,后来电脑变成了一个大疙瘩,再后来,笔记本电脑出现了,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越来越薄,简直要薄如蝉翼。手机也一样,90年代的大哥大,笨重得像砖头,现在的手机,不仅像手掌一样小,而且能全面代替电脑的功能。柔性材料的另一个优点是能折叠,几乎不占空间。你知道现在小区的停车位是多宝贵的资源,很多小区业主为了一个停车位争得不可开交。使用柔性材料的空中飞车,不开的时候可以折叠成一本书的大小,放进包里正好,就像折叠自行车,但具体折叠机制非常复杂。事实上科研人员已经研制出了可以折叠成手机大小的空中飞车,在空中已经安全飞行三千多小时,只不过造价略高。这种空中飞车,可以放在衣兜里,随时掏出来用,用完折叠起来,再放回兜里。说着,公载雾先生从衣兜里拿出两个手机大小的白色盒子,递给我一个。
我在手里掂了掂,盒子比一般手机重得多,但放进衣兜里,不至于把衣兜撑破。载雾先生说,想不想飞一趟试试?我说,我没有任何驾驶经验,连小轿车驾照都刚考不久。载雾先生说,不需要有任何驾驶经验。考虑到未来空中飞车会量产,而大部分人不可能为了一辆空中飞车去考个飞行执照,所以我们一开始就在研究自动驾驶的问题。无人驾驶汽车你知道,在北京西北的一些路段进行了多次严格试验,效果很好,而且无人驾驶只要电量充足,就永远不知疲倦,只要系统不出差错,就永远不会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空中飞车也一样,只要输入操作指令,飞车就会按照既定程序起飞,把你安全高速送往目的地。目前空中飞车只有一人款和双人款两种类型,主要是为了满足城市里上班族的需要,咱们可以乘坐双人款的,飞几圈试试。我有些害怕,载雾先生说,这款机型是所有飞车里面安全性能最高的,放心吧。我点了点头,载雾先生从盒中取出飞车,启动按钮,放在地上。飞车是橘红色的,像结晶体,闪闪发光,在地上慢慢延展开来,变成小鸟形状,大小如双人帐篷,头部似鸟喙,呈流线型。我要向前去看,载雾先生拉住我,说,等会儿,还有螺旋桨没展开。我站在一旁,看飞车从里面伸出三个细长透明的螺旋桨来,桨叶逐渐变宽,固定成一定的角度。载雾先生说,咱们进去吧。我进到飞车里面,座位是透明的,柔软舒适,刚坐好,飞车就自动为我系上安全带,并把弹射装置固定在我身上。我说,飞车失速的时候,要是乘客忘了按动弹射按钮怎么办?载雾先生说,放心吧,飞车引擎跟弹射装置是连动的,引擎失灵,弹射装置会择机启动。载雾先生说着,向面前透明的显示屏发出了指令:准备起飞,飞到正北方向100公里处返回原地。我看到车门自动关上,显示屏上各种指示仪器亮起,头顶的螺旋桨高速转动起来。我有些紧张,载雾先生说,第一次都这样,我放首音乐给你听,说着旋开了音乐按钮,飞车里面响起宝石的《爱的恰恰》。我说,先生听这么新潮的歌?载雾先生说,这是系统自带的,我也没换,想做个小年轻,不行吗?我们俩都笑了。载雾先生说,你如果恐高的话,面前的显示屏会模拟公路行车的样子。我说,不恐高,正要飞到天上看看祖国的壮丽河山。载雾先生说,得嘞,咱们这就起飞了。我看到飞车先是上升到一定高度,园子里的小白楼变得像火柴盒一样大小,接着高速向远方飞去。我说,我有几个问题,这种飞车如果将来在城市里大规模使用,如何避开那些高大建筑物?比如迪拜有哈利法塔,吉隆坡有双子塔,巴黎有埃菲尔铁塔,还有,如何避让其他方向的来车?同向的飞车如何避免追尾或刮碰?空中飞车如何避开民航客机的管制空域?载雾先生说,你果然是记者,挺会提问。飞车在设计之初,除了自动驾驶系统,最重要的就是自动避让系统,也就是防撞预警系统,还有就是轨道设定系统。每辆飞车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只能遵循一个飞行轨道,这跟民航客机的飞行要求是一样的。其他方向的空中飞车,在同一时间内只能选择其他的高度和飞行轨道,两两之间是没有碰面机会的。这就好比城市的地铁,像北京、上海,十八九条地铁线,密密麻麻,在某一站点可能有三条地铁线交汇,但每条地铁线都在地下不同的高度,各行其道,互不干扰。至于同向的飞车,更简单,飞车前端都安装有识别和自动测距装置,当检测到前方飞车与自己的飞车距离小于五千米的时候,飞车会适度微调方向,自动避让,对于高大建筑物,也是同样的原理。空中飞车跟民航客机相比,当然要把民航客机的安全顺畅飞行放在第一位,这些在飞车里面都有相应的系统设定,未来的法律法规也会对此作出专门的规定。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俯瞰山川大地,听听音乐,如果你是个需要早起的上班族,坐上飞车后你可以眯一会儿,很惬意。
我对载雾先生竖起了大拇指,看到金色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射近来,舱内温暖明亮。说话间空中飞车开始减速,缓缓到达指定地点,在空中停下后,缓缓转身,准备往回飞。我说,这就到了?也就十来分钟吧?载雾先生说,是。空中飞车常规的速度设定是600公里每小时,最快不超过700公里每小时,比飞机慢,比高铁快得多。咱们也可以把飞车的速度设定在200公里每小时左右。当初研制这个,主要为了治理交通拥堵,这些年虽然道路状况大大改善,立交桥纵横交错,但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多。北京,你知道,汽车保有量已经突破600万辆,各区道路不堪重负,每天早晚高峰车主们苦不堪言,有的车主甚至会在长时间的拥堵中呼呼大睡。有了空中飞车,上班族就可以白天在六个中心城区或者通州副中心上班,晚上住在怀柔、延庆、昌平、门头沟、房山、大兴、顺义、密云、平谷等几个区的山野林间,上下班通勤仅几分钟,不仅能亲近大自然,而且能留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的爱人、父母和孩子。当然更好的是住在北京周边的城市,比如廊坊、保定、张家口、承德、沧州、秦皇岛,上下班也就十几二十分钟,房价又低。这样能大大分流北京人口的压力,实现北京瘦身消肿,周边城市普遍繁荣,带动周边形成一个超大规模的均衡的城市群。如果住在这些地区的农村,就能过上一种白天高楼大厦、晚上田园牧歌的诗意生活,实现所谓的“诗意的栖居”。你看,小小一辆空中飞车就能解决这么多问题。北京之外,上海、广州、深圳、重庆、武汉、南京等等也可以这样做,真正打破空间限制。我说,这个项目到什么阶段了?能不能正式上市,实现量产?载雾先生说,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业,只能一步一步来,计划先在国外的城市试验,经验成熟后再推向国内。目前率先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和中美洲的墨西哥城取得了突破。这两个城市,你知道,人多地狭,尤其是墨西哥城,面积只有1525平方公里,人口却达到2200万。伊斯坦布尔,面积5343平方公里,人口1500多万,但中间横着一个博斯普鲁斯海峡,由桥相连,住在海峡东岸的人要去西岸上班,住在西岸的人要去东岸上班,每天早晚桥上堵成一锅粥,比墨西哥城还要糟糕。目前这两个城市都跟我们保持着密切沟通,到时候一批通过验收的空中飞车将会率先服务这两座城市。你想,有一天无数辆空中飞车嗖嗖嗖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和墨西哥城上空,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从天上下来之后,空中飞车平稳降落,熄火,我和载雾先生下车,关好车门,载雾先生按动按钮,飞车缓缓折叠成手机大小。载雾先生把空中飞车放进衣兜,领我去参观他的住处。一路上我不住地夸赞飞车的神奇,载雾先生说,这些不过是器物罢了。《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比器更高级的存在,也是更值得我们追求的。我见载雾先生这么说,赶紧掏出了录音笔。载雾先生说,这就开始采访了?我说,职业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实际上采访从咱们见面的时候就开始了。载雾先生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跑个步,跑完步头脑清醒,咱们好好聊。我说我陪您去吧,载雾先生说可以,领我到了运动场。载雾先生说,一般的跑道是标准的400米,我这里的跑道是标准的500米,两圈一公里,便于统计距离。载雾先生说着把身上的物品掏出来放地上,简单热身后跑起来。我用手机给载雾先生计时,第一个一公里用时四分多一点,第二个一公里仍然是四分左右,十公里跑完,40分钟多一点。载雾先生停下来擦汗,我说,厉害了,没准儿您年轻的时候是个运动员。载雾先生说,比专业运动员慢十来分钟,比一般人快20分钟。我说,我偶尔也跑十公里,但中间需要休息两次,先生的体质非比寻常。载雾先生说,医生说我的身体相当于20岁的年轻人。我说,确实,先生的实际年龄不到六十吧?载雾先生说,老汉我今年68了。我说,完全看不出来。载雾先生说,之前我跑得更快,距离更长,但医生说这样对身体有损害,不利于长远,所以我目前就是这样的运动量,过了70岁之后,还要减量减速。待会儿会有专门的医生团队给我体检,你可以看看我的各项指标。我说,您还有专门的保健团队?载雾先生说,也不是保健团队,只不过前些年参加了一项医学实验,需要定时检查身体。我说,方便讲讲实验的内容吗?载雾先生说,实验刚启动的时候,跟空中飞车一样,是保密的,这些年早就公开了。这个实验叫寿命极限实验,一句话概括,就是致力于把人的寿命极限提升到150岁到180岁之间,甚至到200岁以上,基础目标是150岁。这些年有很多全世界最长寿老人的新闻,有说最长寿老人在中国,新疆的一个地方,有说在日本,在法国,寿命极限差不多是122岁到127岁之间,很难再往上突破。前些年有医学研究院提出了这个课题,招募志愿者,所里想到了我。当时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作息规律,体格健壮,除了经常胡思乱想之外,啥毛病没有,就报了名。经过层层筛选,最终从1500人里面选出来6个,跟选拔航天员一样。其他五个人分别生活在云南、广西、海南、福建和辽宁大连。这五个地方,你知道,都是空气清新、气候良好的康养胜地,只有我执意要住在这里。当然,北京、河北空气污染最严重那几年,冬天我基本上在海南待着,春天再回来。我不愿意离开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有我眷恋着的山川大地,到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那种感觉,我是把我的根和魂扎在了这里。
这个实验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难,载雾先生说,就是要排除损害人机体健康的一切因素。比如,每位受试者不能过度劳累,不必为生计奔波,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早上七点准时起床,每天心情愉悦,不能感到有压力,每天吃什么、喝什么、怎么运动,都有严格的规定和要求,目的是把一切纳入科学化、数字化的精确轨道。实验进行一段时间,有科研人员提出,人不是机器,而是有情感的有机体,完全数字化的管理只会让人体的机能失调。完全无压力也是有害的,适度的紧张、焦虑和压力反而会刺激身体保持更加健康的状态。至于饮食,只要符合实验的要求,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这样就能一直保持健康。有科研人员据此提出了理论上的恒久健康状态,并根据人的代谢机制提出了永续更新理论。简单来说就是,人的细胞是不断繁殖更新的,旧的细胞凋谢,新的细胞产生,经过一定的时间,人体的细胞会全部更新一遍。这个时候,人虽然是原来的那个人,但实际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反过来说,人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但实际上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这是一个哲学悖论。过一段时间,人身上的细胞会再次更新一遍,从而永续更新下去。同理,人身上的各个模块、各个器官在理论上也可以实现永续更新,但不能一蹴而就,而是要次第更新。比如,今年换心脏,明年换肾,后年换胃……当人身上的全部器官和模块都更新一遍后,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但他确实是原来的他。也就是说,他确实是他这个人,但他身上的东西是全部更新过的。现阶段人类科技已经能培养出跟人体器官一模一样的心脏、胃、肾脏、肝脏、胰腺等等,并且不会产生排异反应。通过次第更新机制,可以让人从内而外焕发青春和活力。理论上来说血液和皮肤也可以全部更新一遍。未来你也许会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跟你打招呼,一问年龄,已经100多岁了。
有了这几个理论机制,加上先进的技术和后天的保养,一些人的寿命差不多能延长到150岁以上,甚至会永远活下去。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但科研团队的目的就是通过实验来示范、带动世人去延长自己的生命长度。这样,人们的生命历程中就能少些遗憾,多些圆满。这也是我参加这项实验的一个初衷。
当晚,载雾先生邀我在他的住处共进晚餐,席间我俩相谈甚欢。晚餐简单,四小碟菜,有荤有素,两碗米饭,一人一碗粥。吃到一半的时候,载雾先生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斟上,说,我平时滴酒不沾,但今天你来,我喝一口。我说我平时也不喝酒,载雾先生说,多少喝点。我与载雾先生碰了杯。载雾先生似乎适应了录音笔的存在,言谈举止自由随性,无拘无束。回到载雾先生为我安排的住处后,我打开电脑和录音笔,把载雾先生说的话原原本本整理出来,做成采访实录,为以后写长篇通讯做准备。才整理几段,夜已深沉,我拉上窗帘,关灯睡觉。
我:您当时来这儿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公载雾先生:爱因斯坦把后半生的精力都用在了统一场理论上,我想在思想上统一宇宙万物。这是我刚工作时给自己确立的人生理想,用司马迁的话说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用张载的话说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时候年轻气盛,敢想敢做,恨不得飞上天,跟太阳肩并肩。我所在的交叉科学研究所——当时叫交融研究部——号称要打通文史哲数理化政经法,实现所有学科的全面交叉,锻造一批全能型的学术人才,产生一批惊世骇俗的科研成果。大家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科研方向,只有我,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一上班就陷入无尽的遐想。我是很讨厌办公室政治的,一个办公室七八个人,相互作用,相互干扰,你兴奋的时候别人会说你吃错药了,你得拼命抑制自己,让自己处于疲沓状态;你疲沓的时候别人会说你是不是摊上什么事了,你又得想方设法让自己看上去兴奋一点——简直苦不堪言。我喜欢独处,一个人,钻进一本书里,一幅画中,一首乐曲里,与天地万物相通。由于经常玄想天地宇宙,我发现身边的很多人都胸无大志,他们都在关注具体的事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不可开交,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观照万物的人类情怀和兼济天下的广阔胸襟。我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呼吸。
长时间玄想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常常会忘记人最基本的行为功能。比如中午大家去吃饭的时候,我机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忘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同事拉我,我不动,同事说,你魔怔了?我在脑中拼命把自己往现实中拉,嘴巴张了张,眼睛转一转,身子还是一动不动。好不容易到餐厅,打好饭,我又忘了怎么吃饭。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饭菜和刀叉,用尽全力也无法将饭菜送进口中。大家都觉得我精神失常,对我的遭遇表示理解和同情,但我认为自己只是行为怪异,思想上至高无上。那天我在办公室里提出空中飞车的设想时,大家此起彼伏的笑声持续了一个下午。后来的事情你知道了,我提出单干,领导很快批准,我终于得以逃脱与人打交道的世界,一个人到这茫茫的大荒山里,无稽崖上,神交天地万物。
我:到这儿之后您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全程参与了空中飞车项目吗?
公载雾先生:这里原先就有几栋楼,供一家机构使用的,后来机构搬迁,我住进来,非常舒适。这一带是深山之中的最深处,刚开始我一心想与世隔绝,天天在山野间游荡,但很快患上了幻听的毛病,胡思乱想得更加厉害。为了避免精神失常,我一般会在晚上听一会儿欢快的音乐,在音乐的律动下翩翩起舞。我发现一开始就与世隔绝是不行的,还是要定期去看看烟火人间。
为了避免整天胡思乱想,我必须找些事情做。我把之前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列了出来,一一付诸实施。有一段时间我致力于把一切都纳入数字化的轨道,比如眼前的群山可以分为8个部分,我在其中的3个里面遨游。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到底摔走了多少的灵气,还剩下多少灵气在起作用。探索了一段时间,我开始研究临界点。比如天是怎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又是怎样一点点黑下去的,那个由亮转暗和由暗转亮的临界点在哪里。我日日坐在山间的亭子里,早上盯着东方,傍晚盯着西方,捕捉每一刻的变化和感受,寒来暑往,从不间断。
当然,我最常做的,就是独立清风中,遍历上下五千年。一种广大的、普遍的意义,缓缓注入我的身体。我发现我有想要达致生命最高境界的野心,而其他人没有。我经常设想我是宇宙的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我想用一本书、一篇文章、一句话去概括世间所有的思想,人生所有的意义,宇宙所有的法则,在其中全面寄寓自己的理想。后来的事情你大概已经听说了,我想建立一个乌托邦。我所说的这个乌托邦是建立在未来高度发达的科技之上的乌托邦,比如,人们可以乘坐时速600公里的空中飞车便捷出行;人人都能免除疾病的侵扰,活到200岁以上;人人都能感受到精神上的幸福与满足;太空移民司空见惯,往返于地球、月球、火星之间变得稀松平常……
至于空中飞车项目,我是设想的提出者,具体的实施由科研人员完成,我只是偶尔参与一些论证。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一直想追求心中的“道”,日日玄想宇宙法则,后来发现,“器”进步了,我们能更好地追求所谓的“道”。比如空中飞车的发明,每天缩短上班族两小时左右的通勤,人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完整的人,乃至全能型超人。再比如寿命实验,普遍延长人类的寿命,社会的节奏会慢下来,人们就不必为很多事情而奔忙,不必忙着去考学、就业、结婚、生子,内心会更加从容。
我:说到寿命极限实验,问您一个隐私的问题,您的身体里面有没有更新过的器官或模块?
公载雾先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我的家族里面没有遗传病史,我高中时期就开始练长跑,当过二级运动员。那个极限实验,当时提出了三种路径:一是自然法,通过后天对饮食、运动、睡眠、心态等方面的控制来实现;二是次第更新法,仅用于实验目的,风险高,成本大,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普通老百姓无法承受;三是前两种相结合。目前主要还是通过自然的方法去延长寿命,科技只是辅助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更新人体的器官或模块。即使更新,也只能针对老人,比如70岁以上或80岁以上的老人。否则,就会产生伦理问题,乃至引发社会混乱。你知道,实验都是一点一点推进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
第二天早上六点,闹钟响起,我起床穿衣,洗漱完毕后去找公载雾先生。载雾先生正在园子里面练太极,见到我后领我在满面清风的林子间散步。树林很密,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血红的太阳透过枝叶照进来,被切割过的光线有一种甜汽水的可爱味道。我看了一眼载雾先生,忽然想起一个遥远的早晨,五岁的我醒来后被一片鸟语花香包围,不知身在何处。当时外公在我旁边坐着,见我醒来,把我抱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父母过来,从外公手里把我接了过去。外公走出房间,跟外婆说着什么。说完,外婆进来,我说我要找外公玩,外婆说,你外公太忙,已经走了。我说,外公去哪儿了?外婆说,北京。我说,去北京干什么?外婆说,造飞机。我说,飞机天上不是有吗?外婆说,你外公研究的是另一种飞机。母亲说,你外公是做大学问的,你以后也做大学问好不好?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到这里,有几滴热泪从我眼里流出来,我赶紧擦掉,不让载雾先生看到我的异样。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我问。去体育场打一场网球,再飞到无稽崖上吹吹风。公载雾先生说。
(《怀柔乌托邦》首发于《中国青年作家报》2022年3月8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