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磊
第三次在外地过年。连续三个春节不能与家人团聚。这对之前的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的意识中,过年就必须回家,除夕之夜,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吃着年夜饭,热热闹闹的,共同守岁,这才叫过年。一个人滞留北京,大年三十,冷冷清清的,无论如何没有过年的感觉。
2020年春节前夕,我本来要在单位多值两天班再回去,这样能错过客流的高峰期,抢到一张高铁票,除夕那天突然接到单位通知,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所有在北京的人员未经批准,一律不得离开北京。电话告知父母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父母安慰我说,安全第一,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自我防护,回不来没关系,咱们可以经常视频。退完高铁票,我从单位宿舍回丰台的小窝,所到之处,一片空旷,大街小巷,几无人烟。几年前我体会过一次北京空城的感觉,这次体会得更彻底一些。回到住的地方,躺在床上,周围静极了,想到在家过年每到大年三十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场景,我的心情渐渐黯淡下来。捱到五六点,我想去超市买点肉和菜,为自己做顿年夜饭,刚到超市,就被告知关门了——受疫情影响,超市每天上午十点钟开门,晚上六点钟关门。我说我这可是要做年夜饭的呀,好歹卖给我一点。超市人员说,这是规定,他们也没办法。我失望地往回走,沿途的商铺和饭店全部关门闭户,没有一点灯光。住的地方只剩一点面条,我给自己煮了碗面,跟家人视频一会儿,看完春晚,就倒头睡去了。第二天,大年初一,我还是没听到鞭炮声,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起身,到超市采买,回来做了顿饭填饱肚子,依然提不起精神。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惨淡的一个年。整个春节假期,虽然我变着法做了好几样菜,但终究吃不出家乡的味道,终究没有在家过年的滋味。2021年春节,单位同样不让离京,我提前置办了年货,但到做年夜饭的时候,我又犯难了。不是不会做,是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房子里过年,做再多的菜又有什么意义?即使来个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堆一桌,又有什么滋味?我给自己煮了袋冻饺——没料到超市里面卖饺子皮的窗口过年期间不营业——吃完,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着电视里家家户户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场面,家乡的美味也慢慢涌上我的心头。
父母在每年腊月二十六七的时候就开始为过年忙碌了。小年过完了,房子扫完了,接下来主要就是置办年货、煮肉和蒸花馍了。过年前几天的集市总是最热闹的,放假了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行动不便的老人们拄着拐杖,妇女们挎着篮子,劳力们推着架子车,甚至还有赶着马车的——怕人太多马受惊,到了集口就把马拴在树上——一捆捆,一袋袋,一包包,海带,紫菜,菠菜,萝卜,白菜,鸡鸭鱼肉,红豆,豇豆,绿豆,豆腐,粉条,莲藕,大米,小米,木耳,蘑菇,腐竹……塞满篮,装上车。到家,堆放在院子里,屋里,房檐下,一家人就忙活开了。父亲和母亲分工合作,配合默契,父亲烧热水,母亲泡海带,父亲切豆腐,母亲炸豆腐,父亲洗萝卜,母亲切萝卜,父亲去添锅,母亲焯萝卜。我和姐姐两个小跟班跟在父母屁股后面,一方面时时觊觎着那些好吃的,一方面很有眼力见儿,不仅不给父母添乱,还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择菜,打水,洗海带,给父母递这递那。父母一边忙活一边说:乖乖娃儿,好好学,以后长大了娶了媳妇,可不能让媳妇天天做饭!
开始煮肉了。过年煮的肉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第一位的人间美味,煮肉的这天也是小孩子们一年到头最盼望的一天。父母往往会选在腊月二十八这天煮肉,煮太早了不经放,过完正月初五就变味了,煮太晚了来不及,毕竟过年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煤球炉或者电磁炉显然是不行的,父亲会捡拾石块,小心垒砌,另起炉灶。普通的锅也是不行的,父亲会拿出煮肉专用的大锅,仔细清洗干净,添上水。这样的锅一年只用一次,就是过年煮肉的这一天,但父母把锅保养得好,每年到这时候拿出来,都油光锃亮,没有一丝锈迹。炉灶搭好,开始劈柴,劈完柴生火,院子里狼烟四起,我和姐姐赶紧躲到屋子里。生完火煮肉,肉的香气很快溢满整个院子。父亲是煮肉高手,大锅里放了五六种香料,大火煮,小火炖,煮出来的肉有一种卤过的感觉,香料的味道渗进了每一块肉的最深处。肉还没煮熟,我和姐姐已经搬了凳子坐在房檐下了,静等着吃肉。母亲掐着表,严格控制时间,不到时间决不开锅。时间一到,父亲撤掉柴火,母亲把肉捞进竹篮里,一股奇异浓烈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和姐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父母也不再馋我们,麻利地分离出几块排骨,盛在碗里,给我和姐姐一人一碗,说,趁热吃,香,一凉就不香了。
煮完肉,接下来就是蒸馍了。每年过年,父母会蒸两种馍,一种是豆包馍,一种是菜包馍,不蒸实心的。父母说过年不能蒸实心的,否则不吉利。好吧,那就只吃豆包馍和菜包馍吧,大人们的讲究和说道真多。豆包馍一般是用红豆或者豇豆做馅儿,还有用红薯做馅儿的,红豆或者豇豆需要先煮熟,挤出所有的水分,再和成泥状,拌上砂糖;红薯的话,需要洗净去皮,切成小指肚大小的丁,再拌上少量砂糖。蒸熟起锅,吃的时候咬开薄皮,一口到馅儿,满嘴甜软。姐姐喜欢吃甜食,每年的豆包馍自然是她的最爱。我喜欢吃咸的,更盼望菜包馍,每年都求着父母多蒸几个,父母说,蒸太多吃不完会放坏,我们的都给你吃。菜包馍馅儿里有三大必备原料:粉条、豆腐和肉。粉条在做馅儿之前要煮熟剁碎,豆腐最好用炸过的,这样蒸的时候香味会渗进粉条里,肉的话,要切成尽可能小的丁,越小越好,但不能太碎。馅儿拌好之后,调料就至关重要了,直接决定了蒸出来的菜包馍的口味。放多少盐,多少香油,多少十三香,多少辣椒面,都是有讲究的,还可以在里面放上包子饺子料。但父母往往不放,他们认为,有十三香就够了,放多了反而吃不出原来的味道。
蹲在大门前或者房檐下吃菜包馍,是我对小时候过年最深的记忆之一。因为煮肉吃肉只是在煮肉那一天才有的,其他时间即使大碗吃肉,吃的也是凉肉,没有煮肉那天吃的刚出锅的肉的味道。而菜包馍可以天天吃,只需要每天早上熬粥的时候在篦子上馏一下就行。熬粥的话一般是米粥,煮上红枣和花生,这是一种简易的八宝粥。有了菜包馍,不用炒菜,因为菜包馍本身已经足够美味。吃一个菜包馍,再吃一个,父母说,大过年的也不能撑心胀肚,小孩子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会加重心脏负担和肠胃负担。但我不管,歇一会儿还要再吃半个。你看,菜包馍就是这么美味。
肉菜是过年的标配。其他地方过年吃不吃肉菜我不知道,在河南的很多地方,过年除了饺子,肉菜是当然的主食。肉菜也叫揽锅菜,炖菜,烩菜,必不可少的有肉、豆腐、粉条、海带等,还可以加入菠菜、萝卜、木耳、蘑菇、炸丸子等等,怎么好吃怎么来。每顿饭吃两大碗香喷喷的肉菜,这样的生活才叫美,这样的年才没有白过。一般从腊月二十七八才开始做肉菜,因为这时候刚置办完年货,买完肉。正月初五或初六吃最后一顿肉菜,之后就吃用煮肉汤糟过的萝卜,菜里面也不再带肉。当然也可以继续吃肉菜,生活水平提高之后,天天吃肉菜都行。但即使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腻的,连吃三四天,我和姐姐就会求父母:做顿面条吧,什么面都行,不要天天吃肉菜了。父亲说,好,我给你们做排骨面去。
父亲是做饭的高手,做的几乎所有的饭菜都比母亲做的好吃。父亲做的排骨面,其美味至今在家里无人超越。母亲说,并不是你大做饭比我好吃,是你们吃了十几年我做的饭,浑然不觉了,偶尔吃一次你大做的饭,感到新鲜。父亲说,理是这个理,但你承认不承认,我做饭比你用心?比如,你放五种调料,我放七八种?还有,做面前用热油烹一下葱姜蒜提味,你有几次能做到?母亲撇撇嘴,说,你说得轻巧,让你做十几年几十年饭试试!说归说,父亲做的饭比母亲的好吃是有口皆碑的,排骨面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在过年期间基本上只吃饺子和肉菜的情况下,偶尔来一碗放着菠菜、海带、芫荽和葱花的排骨面,真是无上的美味!尤其是在寒夜,看电视看饿了,身上冷了,父亲钻进厨房,半个多小时就端出一锅排骨面,热气腾腾,香味四溢,试问还有谁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当然,肉菜也好,排骨面也罢,过年最重要的是吃饺子。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也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事情。父母也是从每年的腊月二十七八开始准备饺子馅儿,先用热水焯萝卜,焯完把萝卜放进袋中,在凳子上挤出所有的水分,盛在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接下来是拌馅儿。父母都喜欢吃羊肉,每到过年不管羊肉再贵,一定要买上几斤,做馅儿。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羊肉,受不了那膻味儿,一吃到羊肉馅儿的饺子就要哭闹。父母没办法,只得另外做一种猪肉萝卜馅儿的,单独包给我吃。有时候父母会悄悄地在我碗里放进一个羊肉馅儿的饺子,我吃到后还是会哭闹。父母就笑着说,羊肉比猪肉好吃啊,你尝尝,多吃几个就好了。我不依,把羊肉馅儿的饺子拨回父母的碗里。长大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对别人说,羊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肉,继而又为自己小时候不敢吃羊肉而惊讶,感叹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最后想明白了:应该就是这十几年来、几十年来父母每年过年不断诱导的结果吧,现在,我再也离不开羊肉了!
家乡的美味还有很多很多,比如灌肠。灌肠是我们那儿举行宴会时端上桌的第一道菜,也是我关于家乡美食的最独特的记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灌肠只有家乡河南汝州或者河南平顶山才有,其他地方,要么没有灌肠,要么不正宗,没有家乡的味道。离开家乡十四年,东北七年,北京七年,我有时候馋家乡的味道,想找一家做灌肠、卖灌肠的店,在美食APP上搜遍全城,也找不到一家,更找不到正宗的。东北有血肠,北京有炸灌肠,但做法、口味与家乡的灌肠相去甚远,根本不是家乡的味道。
2021年年底近了,我很早就知道今年过年又回家无望了,所以压根没订票,整个人也因为不能回家变得疲沓起来。父母在过年前的一个月频频问我能不能回家,我都说现在还不确定,我不想让父母伤心。临近年关,父母说,现在能确定了吧?单位批假吗?我犹豫了一下,说,今年也回不去了。全国多地有散发病例,马上冬奥会开始了,要在单位值班。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回不来就算了,还想着回来给你煮肉包饺子呢。父亲在电话旁边也说,等过段时间吧,等你能回来了咱们把年重新过一遍。
今年独自留守京城,心里面多了一份坦然,毕竟这是第三次一个人在京过年了。但仍然免不了落寞与寂寥。还是没听到鞭炮声,除夕之夜一片寂静,极其沉闷。大年初一冷清萧索,几乎没有任何过年的感觉。煮了肉,放了几种香料,煮好后,搬个凳子坐在那儿啃,可惜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了。做了排骨面,尽管葱姜蒜齐备,料足肉多,但也不是在家过年熟悉的味道。这个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家乡的味道,必须与家人一起分享才有味道。否则,即使原汁原味的家乡美食放在面前,一个远离父母亲人的人,也断然品不出在家吃饭才能感受到的美味来。
想邀请好友来家闲坐,好友一个个都有事,直到初五,终于见到一位好友,两人相约到户外闲逛。这个时候的北京还是寒风凛冽的,没走一会儿,两耳就冻得生疼,赶紧把帽子戴上。朋友说,不回家也好,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反思一下自己一年的所作所为,还可以好好观察一下北京,观察一下成为空城的北京,平时哪有这样的闲工夫?我说,也是,但不是空城,是半空城,因为还有很多人滞留在北京,不能回家过年。但比平时少了很多,保守估计也少了上千万。朋友笑了,我俩从丰台科技园出发,看到一幢幢高大的写字楼静静矗立在那里,往南走,走到丰台和大兴交界,往西,到大兴黄村的狼垡,这个五环内最大的城中村,此时也少了很多热闹劲儿。一排排饭店全部落锁,走三五条街找不到一个吃饭的地方。在小胡同里闲步,除了偶尔见到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之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取暖的空调机在那里,呼呼啦啦地响。
日影西斜,准备回去了。回去之前到一家肯德基店取暖,刷手机刷到了一条新闻:湖北一个五世同堂的家族160口人赶回家中团聚,其乐融融包饺子过年。每年的团年饭,大家都要排除一切困难赶回家中,一起包饺子,吃饺子,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半个多世纪。我说,看看人家这一大家子,多热闹!怀念过去每到过年前夕,路上都是拉杆箱的轮子摩擦着地面的声音,那是回家的声音。朋友说,明年过年的时候,拉杆箱的声音应该能响彻大街小巷吧。